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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行的列車上

      2020-01-15 04:27王曉云
      安徽文學 2020年1期
      關鍵詞:吳強莫妮卡孩子

      王曉云

      火車軟臥車廂,以前是有錢人坐的,自從飛機、高鐵普及了之后,火車軟臥就成了窮人里的有錢人坐的。

      而農民工吳強泥這次坐軟臥車廂,并不是因為有錢,而是他帶著兩個孩子。老大男孩吳俊峰6歲,老二女孩吳俊琪2歲半,上車以后列車員讓他補票,兩個孩子必須補一張座位票,這樣,三個人只占著一個床位就有些吃虧了。這種吃虧的念頭一直盤旋在吳強泥的腦子里,讓他有些不爽,可顯然補交的300多元錢也不足以拿下對面的軟臥床。望著對面那張潔白的空床,吳強泥不禁抱起一種僥幸心理,如果對面那張床沒人睡多好,這樣他們三個就可以免費享用另外一張床了。兩個小孩子睡一個,他獨自睡一個,想得還挺好。但是目前火車沒有開,尚不敢下定論。

      想著想著,吳強泥突然看到對面的床上出現了一只蒼蠅。蒼蠅時而在狹小的空間里翩翩起舞,時而輕盈地落下去。正是十月底的時節(jié),北方已經頗冷,他和孩子們都帶著較厚的冬衣,但是南行列車內的空氣溫度卻是逐漸升高。吳強泥和孩子們脫下的厚厚的衣服堆在狹窄的床上,更顯得空間窄小。吳強泥更加渴望地望著對面那張看起來更大更潔白的“床”。

      吳強泥看了一會,拿出一本雜志來打蒼蠅,蒼蠅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顯得氣勢頗大。吳強泥用力撲打的時候,一頭撞在火車上鋪的床框上,他不覺“哎喲”了一聲,隨著他的叫聲,吳強泥的額頭上很快腫起了一個大包。他非常生氣,用力撲打,終于把這只肥碩的蒼蠅撲死在地板上。蒼蠅死在臺桌前的地板上,血肉模糊,有些難看,吳強泥嫌惡地用手攥著紙巾,把那只蒼蠅拾起來扔到臺下的垃圾桶里。

      孩子們齊聲大笑,吳強泥用手揉著額頭上腫起的一個大包,心里很窩火?;疖嚳扉_了,吳強泥再次瞥了一眼對面的潔白的大床,渴望等火車開動,自己好到對面舒舒服服地睡個大覺。剛才一直擔心趕不上車,他帶著兩個孩子很早就趕到了車站,車站人多,他們疲憊地坐在地上,直到后來,才聽列車員說有軟臥候車室。這是吳強泥第一次坐軟臥車廂,妻子龔小娜在電話里一迭聲地說,你不知道軟臥車廂,兩個大床是面對面的,一共四個床,但是空間是封閉的,門可以關著,這樣晚上睡覺的時候,孩子們也沒地方跑,另一邊封閉的只是墻。妻子龔小娜描繪給吳強泥的這個畫面吸引了他,這簡直比在家里還好,一個封閉的大房子,他們獨自占有一隅,雖不至向外擴張,但至少留有自己的一個退路,只需要向“墻上”靠一靠(反正后面是墻,不管怎么靠都不會得罪人),前面就有開闊的空間。

      吳強泥囁嚅地說,那么硬臥不也是臥鋪嗎?龔小娜說,那不一樣,硬臥后面雖然也是墻,但是有三層,坐在那里,頭都難以直起來。再說,硬臥靠走廊的那一面是通透的,晚上不能關門,如果你晚上睡著了,有人路過,把東西拿走了怎么辦?再說,那如果有人販子,人販子把孩子帶走了怎么辦?眼下,孩子多金貴啊,城里人想生都困難得很,還好我們很順利,有兩個孩子了,一個孩子要值多少萬啊!再說,現在還聽說有人把孩子拐走,偷孩子的腎呢!

      吳強泥一聽,只覺毛骨悚然,看來不得不去買一張軟臥票,這是他的唯一選擇。而兩個孩子呢?怎么買票。在吳強泥看來,兩個孩子都不用買票。

      吳強泥不久前還在不爽,他帶著兩個孩子擠在人群中,座位都坐滿了,只好站著。孩子太困了,他鋪了自己的一件冬衣,還有一條褲子,讓兩個孩子睡在地上??墒莿偹艘粫?,他便遭到兩個清潔工的驅趕,兩個清潔工分別從兩頭向中間掃地,掃到兩個孩子的跟前時卡住了,掃帚怎么也掃不過去。一個清潔工說,算了。另一個清潔工說,不行,垃圾都堆到我這邊了。兩個清潔工吵了起來,要求把孩子叫起來,他們把地掃完。吳強泥說這怎么行,孩子睡著了,他不能把他們都叫醒,他們是科學育兒,每天中午都要睡覺的,習慣了。一個清潔工鄙夷地說,呵,還科學育兒,這么科學怎么睡到地板上了。另一個說,不管怎么說,地板也不是睡覺的地方吧,你既然科學育兒,那中午讓孩子們睡覺就不要讓他們出門。兩個清潔工都說得很有道理,吳強泥一時理屈詞窮,不禁怒了,說,反正我就是不叫。兩個清潔工說,沒想到你還不講道理了,不講道理你出什么門?

      吳強泥說,我18歲就出門了,我今年36歲,都出了18年了。一個清潔工叫道,啊,那你出門18年了,還讓孩子睡地板啊,怎么不去睡賓館,怪不得,沒教養(yǎng)!吳強泥被奚落地怒了,抬手就要打人,另一個清潔工叫道,打人了,打人了!

      保安和乘警聞聲而來,首先對吳強泥揮拳打人進行了教訓和威懾,接著對清潔工不當的言行進行了斥責,最后,他們要求看一看吳強泥的票。

      一個乘警把吳強泥的票高高地舉到陽光下,陽光從玻璃天花頂照下來,使得那張粉色的票顯得格外醒目,充滿了溫情,像一片皎潔的蓮花。乘警仿佛不自信似地說了聲,哦,你還是張軟臥票!

      吳強泥驕傲地昂了一下頭,對的,就是軟臥票,憑什么我就不能坐軟臥票。乘警笑了,他抬起胳膊禮貌地一指說,你看你看,那邊就是專門的軟臥候車室,有茶水和沙發(fā)的。

      吳強泥抬起頭一看,果然,只見在不遠處有一個清幽的所在,地板是赭深紅色的,皮沙發(fā)寬大幽涼,做成火車包廂的樣子,還有淡淡的音樂聲隱約傳來。吳強泥問乘警,那,我可以去?乘警點點頭,隨即以目光示意兩個清潔工人偃旗息鼓。

      吳強泥匆忙地叫醒兩個孩子,匆忙地收拾衣服裝進包裹?;疖嚭蜍囀依锶硕啵埠軣?,他們厚厚的冬衣塞不進箱子,只好綁在箱子的拉桿上。吳強泥拖好箱子,拉著兩個孩子,耀武揚威地齊步走。6歲的男孩吳俊峰比較俏皮,把腿伸得直直的,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邁開大步,準備像列兵那樣齊步走,小女兒吳俊琪懵懂地緊跟著。吳強泥使勁一拉,吳俊峰差點摔個跟頭,他們在人們的哄笑聲中退場。

      趕到軟臥候車室,預報檢票的聲音已響,吳強泥滿頭汗水,拖著兩個孩子拼命往前趕,惹得身邊的人紛紛側目。乘警很生氣,說你擠什么,也不知道來早一點。

      吳強泥急得張口結舌地解釋,不,我早就來了,我不知道呀,我就在那邊的硬臥候車室,不,硬座候車室,擠死了,連位子也沒有,也沒有人告訴我。吳強泥委屈地說。但是沒有人理會他的委屈。他擠到檢票室門口,檢票員冷漠地說,票。吳強泥舉著自己的票遞到檢票員跟前,他想,檢票員原來是個近視眼,難道看不見眼前這粉紅的猶如皎潔睡蓮般的用很多錢換來的軟臥票嗎?結果檢票員仍然視而不見,她再次冷漠地說,我說的是兩個孩子的票!

      吳強泥怔了,他說,兩個孩子都不到一米二,憑什么買票,我問過的。檢票員不耐煩地說,一個孩子不用買,兩個孩子買一張。吳強泥嘴唇張成O形,他說,啊,我怎么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我,那先讓我們進去吧,來不及了啊。

      檢票員嘴唇動了一下,不耐煩地拿過票來,在票上面刷刷地寫字。由于吳強泥耽誤了別人的行程,很多人都有些嫌惡他。吳強泥接過票一看,上面龍飛鳳舞的,不知道寫了什么。檢票員不耐煩地說,快進去,別擋著別人的道,我在上面寫了,上車補票。

      吳強泥被人群推搡進去,一路小跑,他沖進軟臥車廂,剛把孩子安頓好,列車員和他說,迅速去9號車廂集中補票。吳強泥為難了,他一走,兩個孩子就成了無主的羚羊,他真是不放心。列車員看著他說,快去吧,孩子我給你看著。吳強泥一步一回首地看,列車員生氣,一擰身,一屁股坐在走廊邊的椅子上,對兩個孩子說,你們不要出來啊。她對吳強泥抬了一下頭,吳強泥立馬心急如焚地往前趕。車廂人多,與人群逆向而行,吳強泥像一個擠在沙丁魚罐頭中的勇猛沙丁魚,步履艱難地從14號車廂走到了9號車廂。擠了一身汗之后,他回到了軟臥車廂。

      此刻,他終于把兩個孩子安頓好,火車就要開了,他望著對面潔白的下鋪床,想著,沒有人買的話,火車一開動,他就要躺上去美美地睡一覺。

      正這樣想著,猛然,門環(huán)被拉動,一個嬌小的女學生擠了進來,是對面上鋪的。女生戴著墨鏡,雙肩背包,頭戴寬沿的鴨舌帽,她一看到對面下鋪有三個人,嚇了一跳。好在孩子汗津津的黧黑的臉龐上各有一雙生動的眼睛,這讓女生微微笑了笑,她理好自己的東西,隨即爬到對面上鋪去,戴上耳機,從此,這個車廂的小空間似乎不與她相干了。

      吳強泥的目光重新收回來,發(fā)愁似的望著對面潔白的大床。稍頃,另一個壯漢爬上了他頭頂的床鋪,在他的頭頂咯吱作響,終于停下來。一個小空間,已經很擁擠了……

      望著對面潔白的大床,吳強泥不僅想起自己小時候睡覺的場景。而最美的覺,應該跟麥收后的麥秸垛有關。

      北方農村最優(yōu)美的季節(jié)應該是夏初,確切地說是它的麥收季節(jié)。想到這里,吳強泥眼前的火車車廂和擁擠的人流似乎都消失了,呈現的是一望無際的開闊的滾滾而至的金黃色麥浪。

      麥子黃梢的時候,布谷鳥就來了,在布谷鳥“布谷布谷”的叫聲中,人們就開始了收麥的準備。先是趕小麥會,買回自己需要的物件。會上賣的都是麥天要用的東西,比如桑杈,木锨,掃帚,竹筢,鐮刀。農歷四月鎮(zhèn)里還會舉行廟會,那是離小麥收割時間最近的會,又稱小麥會,這一天,附近村里每戶的當家人都要到會上轉一轉,回來的時候多多少少拿回一些新農具來。吳強泥正是在那個聚會上見到了現在的妻子龔小娜。

      那時候的農村似乎還有許多人,摩肩接踵的市場上,一片歡樂的景象,一些成熟的紅的或者黃的果子,被裝在粗糙的柳條筐里,使灰蒙蒙的市場有了一點溫潤的水汽?!拔逶虏辉靾?,麥子土里揚”。準備用來碾麥的地方,種的是油菜籽,油菜籽比麥子先成熟,收了菜籽以后,是相對空閑的時間,人們可以用這個時間來造場。套上一頭牛,拉著石磙,石磙后邊再拉著一個耢子,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轉圈碾壓,碾一會兒,潑點兒水,再碾壓,再撒上一層麥糠,直到把場地碾得瓷實而不黏濕為止。用手指向光溜溜的場地摸去,有一層輕糙而結實的麥糠嵌在地里。孩子們都放了農忙假,早年的時候,還有許多麥客來到這樣的村莊,因此,麥收時節(jié)也就像過節(jié)一樣。那時候的吳強泥是十幾歲的孩子,那時候的龔小娜是個眼神機靈的少女。

      在車廂里,吳強泥用手撫摸了一下女兒吳俊琪的小臉,看到女兒的眼睛與妻子有一點似曾相識。再看兒子,也有一點似曾相似,基因真是一個非常神奇的東西。兒子吳俊峰正無意識地望著窗外,這個6歲的男孩,最近像有心事一樣,有時候會望著外面的風景發(fā)呆。

      從凝望兒子的目光中收回,吳強泥再次想到割麥的情景。割麥這樣的場景再也不會重現,如今割麥都是用機械,只幾天時間,這片曾經豐碩的麥地便光禿禿的,和光禿禿的村莊一樣,它失去了熱度,顯示出了一種只有機器才有的寥落和寂寞。整個大地,也就?;臎隽?。

      還記得那些有著明亮月光的夜晚,當紅犍子牛牽著石磙在場上邁步時,插在墻縫里的鐮刀也等待著除去身上的銹跡,在和磨刀石產生的刀光火花中,那些鐮刀便脫胎換骨,煥然一新。父親的手指會在刀刃上輕輕打磨,試試磨得快不快,鋒利的鐮刀在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亮,也映照出父親臉上的喜悅表情。

      割麥是那樣的辛苦。割麥子是要起早貪黑的,一是怕麥子太熟,太陽太大,麥焦炸豆,早一天收割就少一分損失。二來是因為早上和晚上都相對要涼爽些。大家天不亮時便勞動,天亮時都割了一程地了,也該站起來歇一會兒了。村民們互相打趣,你看見的我是灰頭土臉,我看見的你也是一臉灰塵。我說,你的白牙哪里去了?他就趕緊摸,牙上是一層厚厚的塵土,于是就相視而笑。有月光的晚上也是一定要割麥的,月光雖然很亮,可畢竟不如白天,看什么都是朦朧的,誰也看不清誰,在靜靜的夜色里,只能聽到一地嚓嚓的割麥聲。

      吳強泥就是在那里第二次見到了現在的妻子龔小娜。她穿著玫瑰紅的無袖短衣服,皮膚曬得光滑而黝黑,在麥地里躥來躥去,像一條光滑的水蛇,而與現在那個膚白體胖的龔小娜,似乎有著遙遠的距離。

      吳強泥正陷入這種美好的想象……日子太長,工作太忙,根本就沒有時間想這些。而現在,還有二十多個小時的漫長的旅程,為了對抗這種枯燥的環(huán)境,就可以拼命地漫無目的地想。

      可是,又是一聲脆聲,打破了他的幻想。

      這次,是列車員把門拉開的。她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皮膚白皙。猛一看,身材苗條,再仔細一看,除了白皙的皮膚外,眼色低垂,帶著一種驚異的表情。臉龐仿佛是糖包子,被誰打了一拳,真?zhèn)€的不耐看。不過往后退一步,又變得好看了,五官那樣的模糊無形,融合在白皙的皮膚下,仿佛是一團不甚清晰的奶油蛋糕。吳強泥不禁想起妻子。

      列車員小龍寶(車廂里的列車長這么叫她,這個小姑娘整天神采飛揚,似乎剛剛參加這個工作。她的年齡尚小,似乎對未來滿懷著憧憬。如今,進入鐵路系統(tǒng)當列車員不像過去那么嚴,過去要求必須是鐵路內部職工的子女,于是一些農村的女孩走上前沿,首次穿上制服,享受著夢想中的體制內的樂趣)打開車門后,垂手站向旁邊,仿佛她的舉動成了無所事事,又像是將有一場隆重的登場。果然,過了一會,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從門框里擠了進來。

      老婦人汗喘噓噓,似乎趕車太急太累了,她的肩上斜背著一個并不太大的包,而手腕上費勁地托著一個四五歲的女童。老婦人一閃身,在吳強泥對面潔白的大床上坐下來,大床頓時凹下去一塊。

      對面上鋪的藝術女生往下面看了一眼,便用書本蒙上了臉。而吳強泥頭頂上的壯漢早已沉睡,響起了輕微而勻稱的鼾聲。小姑娘吳俊琪緊緊地依偎在吳強泥的身邊,怯生生好奇地望著對面床鋪上的人。吳俊峰從門外的窗邊跑回來看了一下,仿佛小空間里突然添上了陌生人。吳俊峰撇撇嘴,攤攤手,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隨即做了一個奧特曼舉手揮拳的造型。他父親吳強泥把兒子舉起的手放下來。吳俊峰把臉埋在父親的胸前蹭著,不肯抬起。吳強泥把兒子的臉龐推開。

      對面的老婦人面向吳強泥坐著,包還沉甸甸地綁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頭放在她肥碩的膝蓋上。她懷里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那小姑娘雙手緊緊地摟著老婦人的脖子,臉朝向墻里,不肯轉過臉來,手也不肯松開,她的腿也盤在老婦人的腰際上,還輕輕地踢打了一下。

      老婦人對吳強泥說,小伙子,你給我?guī)蛶兔?!幫我把包拿下來?/p>

      吳強泥走上前去,把老婦人的包帶舉起,從她的頭頂穿過去,把包卸下,放在了床上。老婦人微微松了口氣。這時候她身上的小姑娘轉過臉來,好奇地望著這一車廂的人。隨即,又撲到老婦人的懷里,將臉龐蹭在老婦人的側臉上。

      火車開始了勻速的行駛,帶進來一陣風。雖然是空調火車,外面的風根本吹不進來,但似乎每次火車一開動,車廂里就會涼爽一些,就會有了風……有一種天涯倦旅的味道。

      吳強泥幻想落了空,就像他曾經工作中很多夢想落空了一樣。

      一直以來,吳強泥都是一個對生活有夢想的人。比如說,在他那個年紀還可以考中專,考中專大部分都是師范生,這樣的比例在他們農村中學,是一百個學生里可以考上五六個。他們是最后一批,接著,中專生和大學生就不再包分配了!以后的大學,開始了擴招,以后的中專生,銷聲匿跡。吳強泥最好的同學考上了中專師范生。那個夏日,吳強泥在村子外的黃色小河邊游泳,天空打起了悶雷,下起了暴雨,吳強泥不想上岸,他想,讓悶雷把他打死就好了。以前的生活,一直很懵懂,在這個夏日,一切真相都被撕裂開來。從此以后,他的好朋友將走上新的人生,將會吃商品糧,過上讓人羨慕的生活,成為別人交口稱贊的對象。而他,吳強泥,將永遠與他的同學割裂開來,他們之間出現了巨大的裂痕,他還是個普通的農民。那時候,雖說已經是九十年代,而他們這古老封閉的北方村莊,出去打工的人也還并不多。吳強泥心死了。他躺在北方夏日干旱的天空下,水流湍急,黃色的河水不斷地沖刷著一塊巨石,他就躺在巨石上,天空上深鉛灰色的云飽含著雨水,非常陰沉。然后,雨水落下來,雨水混合著他的淚水,流進了腳下那條金黃色的河流。

      吳強泥的目光從對面的床鋪上收回來,仿佛感到眼眶有些潮濕。

      妻子龔小娜發(fā)了一條微信來,問孩子們吃飯了沒有,補臥鋪后能不能再爭取一張床等等。吳強泥覺得這樣瑣碎的話,回微信會相當麻煩,此情此景,一時半會兒說不清。他不想理她。后來他想了想,又害怕龔小娜擔心,回了句,沒事,孩子我照顧,你不用管了。龔小娜回了一個大大的感嘆號與生氣的表情。不知什么時候,吳強泥成為一個沉默的男人,他不太愛說話。從家鄉(xiāng)來到南方打工,當時最好找的工作,就是電子元件廠,他在那里干了一段時間,此后換了各種工作。有的建筑工地常有活干,有時也會停工,老板經常換,工資不好要。他不善于與人交流,有時候說出的話,別人沒有回應或難以解決,他就不想再說了。為此,他喪失了好多次半途而廢的薪水。還有鞋廠,各種女士鞋樣子纖巧奇怪。有時候吳強泥抱著那些鞋樣子,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卻整天抱著這些東西,心里有點犯委屈。有時候他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打扮奇怪的女孩子,腳下穿著他們那樣的廠生產的劣質鞋子,心里便有種厭惡感。還有,有時候在垃圾桶旁,看到各種穿得半新而略有磨損的鞋子隨意被扔進垃圾桶,那些磨損的姿態(tài)不像是出自那些優(yōu)雅而輕盈的腳踝。吳強泥趕緊用塑料袋將那些流水線鞋子遮起來。他不能再在鞋廠工作了。后來,他還是回到了電子元件廠。在電子元件廠那些不斷流動的流水線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看起來仿佛很高端的各種電子產品。在這里,吳強泥逐漸訓練出了一種本領,他用手指靈活轉動著那些電子元器件,那些集成電路板就仿佛是隱藏著巨大的秘密的被人稱為“黑科技”的東西。在這里,吳強泥找到了一種滿足感,他盯著那些冰冷的機器,覺得沉默而安全。一整天,他都不再說話。

      有時候,回到家鄉(xiāng),再見到自己的童年伙伴,吳強泥會說,自己在電子元件廠工作。那些是什么樣的神秘產品,別人顯然也無法了解,仿佛是很高深的東西。談話會突然卡住。

      前段時間,吳強泥因為要帶自己的孩子到遙遠的南方上學,為了了解一些關于學校和孩子學習的情況,他特意去見了自己的中學同學,那位考上師范生后來在家鄉(xiāng)小學當老師最后又當了校長的同學。其實,找這樣一個借口來見老同學,有點牽強。從吳強泥內心來講,把孩子帶走,以后回來就更少了,仿佛在跟自己的過去告別,吳強泥就更想來見見老同學了。

      行至那個吳強泥路過很多次,卻從來沒有進去過的小學……一段時間,他曾看到的鄉(xiāng)村小學極為興盛,學生們來來往往,校園熙熙攘攘,很是熱鬧。好幾年沒有關注,現在這里變得有些蕭瑟。下午正是下學時分,隔著恍惚的院子和綠樹,可以看到有的教室只有很少的人在。吳強泥在校門口站了一會,學生們便已相繼涌出。校長站在校門口空地的臺子前,學生站在他的對面,孩子們舉著手,神態(tài)多是不明就里的倦怠,或者說,有一點愚鈍或者懵懂……夕陽照過來,校門口小小的紅旗依然在飄揚。校長舉了一下手,少先隊員敬禮,然后學生們四散走開,轉眼就走上了各條大路,消失了。學生有如潮水般散開,剩下吳強泥孤獨地站在空地上。校長同學熱情地對他揮了下手,他們很久沒見面了。吳強泥走上前去,校長同學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還拉著他的手走了一段。剛剛開學不久,北方的9月已經消散了燠熱,校園冗長的水泥走道兩旁就是黃泥地,地上種植著一些蜀葵花。蜀葵花有的還在盛開,有的卻已經凋萎,葉子的周邊蘊含著一種焦脆的黃,這使花也有一種特別的蕭瑟。校長同學已買了車,一輛銀灰色的“羚羊”停在一棵高大的葡萄架下。校長指了一下車,說,要不然我們開車去鎮(zhèn)上吃飯。吳強泥說,那不用。他隨即拿出一個小禮品,他們廠里代工的一臺小平板電腦。校長接過來,很喜悅地用手摩挲了下,他說,飯總是要吃的。讓我們的炊事員炒菜吧。

      夜越來越深了,在輕松的談話之后,要面臨著最嚴峻的睡覺問題。三個孩子跑回來,一會兒,相繼都困了,眼睛一抬,再閉上,就再也不愿睜開。吳俊峰看了看,拿了一個小汽車去塞進莫妮卡的手中,莫妮卡倦怠地看了看,把小汽車放在懷里,睡了。奶奶脫去了莫妮卡的外套。

      為了讓莫妮卡睡得更好,肥胖而高大的奶奶半邊身子懸在了床外,讓人擔心她隨時會掉下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毛衣,黑色緊身健美褲,白色占了很大的一塊面積,在幽暗的燈光照耀下,仿佛“床前明月光”,就像吳強泥小時候睡著了之后,他床前的一片月光。那時候,他們鄉(xiāng)下農村的房子建造得比較保守,窗子都很小,朝山崖的那一面,給巖石和樹蔭遮蓋,光線非常幽暗。于是就在覆蓋著窯瓦的頂上加裝了一塊玻璃瓦。這樣,一到月圓的時候,月光直直地照進床頭的一側,有時候會有花貓從那些玻璃瓦上躡手躡腳地跑過,有時候可能跑過的是狐貍或者黃鼠狼。它們蓬松的尾巴從那些瓦上劃過,第二天,吳強泥甚至還可以看到尾巴掃過灰塵的痕跡。之所以對這樣的月夜記憶如此之深,是因為在這樣的月夜,是睡不著的。

      實際上,一家子人,幾個孩子擠在一起睡,那真是怎么也睡不著!童年時代的吳強泥,家里只有兩張床,他們兄弟三人(有一個是姑姑家的小孩,寄住在這里)睡在一張小床上,妹妹和父母睡在另外一張床上。三個正在生長的男孩子,必須要頭抱著頭,腿抱著腿,讓身子緊緊地蜷著,貼合在一起。夏天,母親怕被單洗得太多了會花掉,這太浪費了,于是被子和床單都長年累月地鋪著,看不清顏色地鋪著。最怕是秋冬季節(jié)的雨天,雨從蓋瓦的屋頂漏下來,滴在被子上“噠噠”地響著,白天有時沒有太陽,也沒有時間去將被子曬干,就在晚上用柴火熏一下,害怕把被子燒焦了,只象征性地把表面熏干。晚上,聞著煙味,濕意會順著棉絮,慢慢地滲到皮膚上,皮膚發(fā)出紅癢,這種濕在冬天的時候更加明顯。有時候,弟弟常常會讓一泡尿沖到腳底,濕乎乎的,母親會拿出一個更舊的被單墊在尿濕地方,尿液順著那種潮氣,在午夜三點,滲透了吳強泥的全身……那時候,吳強泥有時候睡不著,會悄悄地爬起來走到房子外面去。午夜沉睡的北方村莊顯得靜穆而清冷。山路向外的地方有一個缺口,不知道會通往怎樣的境地。遠處有一條拉羊河,白天聽起來寂無聲響,夜晚卻有著滔滔的聲音,仿佛一種淡淡而悠遠的嗚咽。

      正如此刻,吳強泥也無法睡著。兩個孩子,女兒側身向里睡,吳強泥在她的外圍,身體勉強耽著。兒子在床的另一頭,也是在里面。這樣吳強泥的腿和腳必須要放在床下。從某一個側面看過去,等于吳強泥只有一半寬窄和一半長短的身體在床上。那四分之一處懸懸悠悠,原本是不可能睡著的,卻因為上午趕車太急迫,白日里坐車要照顧兩個孩子的勞頓,他竟然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瞇著了。車廂里的燈早已熄了,可是向外的窗簾卻拉得并不嚴,這樣在路過一些路段時,簾子外的燈光會照進來,仿佛月光一般。

      照進來的月光灑在上鋪藝術女生的眼睛,她抬起頭向空間看了看,看到在一層下鋪,那么渺小的空間里,竟然擠了五個人的身體,擁擠而充滿了肉感,但也有一種令人感動的愛。她吐吐舌頭,原本想把簾子拉上,但覺得還是透口氣吧!她戴上了一個白日在藝術教室里經常會戴上的眼罩。

      照進來的月光灑在另一個上鋪上壯碩的男人身上,他是一位推銷員,他不耐煩地咕噥了一下嘴,早就天涯倦旅,他習慣了,令他困惑的是一單接一單令人焦慮的任務和難以維持生活的提成。他必須要保持體力以維持運轉,如果沒有座位,他站著,也能到達終點。

      照進來的月光灑在那位帶著四五歲小孫女的奶奶身上,經過不斷地努力,村莊里務農的她培養(yǎng)出了早年考上大學的兒子。如今,她可以趾高氣揚地離開村莊,兒子雖然也有著許多她可以想象的痛苦,但畢竟在一個大城市的郊區(qū)有了自己的小工廠和寸土寸金的城市里的多處房產。兒媳沉默強勢,她不能多言,然而兒子對她極端孝順,她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在鄉(xiāng)親面前的志得意滿。

      照進來的月光灑在吳強泥身上,在明亮的月光下,他仿佛看見十八九歲收麥的那年。哦,那緋色的夏夜,他也像現在這樣睡不著。由于白天太累,他常常早早地睡了,至夜半,由于躁熱和兄弟們的擠壓,他突然就醒了過來。只覺得口渴,跑去廚房喝了水,找到幾只脆生生的黃瓜。那幽暗的廚房門被關上,很響的聲音嚇了他一跳,突然,像聽到很遠地方傳來的戲文唱詞。原來是半夜了,還有幾個老人在打麥場上守場,他們仍充滿精神氣地輕吼。隱隱聽見一些古老而雄壯的戲曲:姜子牙釣魚渭河上,孔夫子在陳曾絕糧。/韓信討食拜了將,百里奚給人放過羊。/把這些名臣名相名儒一個個夸獎,哪一個他中過狀元郎?/老爹爹莫把窮人太小量,多少貧寒出棟梁……

      那些古老的調子聽上去悠遠而又縹緲,但是卻也頑強而充滿趣味性地飄蕩著。

      吳強泥向白天收麥的那個火熱的場地奔去。那些在碾場上碾過的麥子,先用桑杈把長的秸稈挑走,再用竹筢把短的分出來,剩下的就是麥糠和麥粒了。然后要堆在一起,等待有風的時候把麥粒揚出來。這個環(huán)節(jié)用的工具主要有木锨和揚杈等。揚場是個技術活兒,沒有風是不行了。為了等風,揚場的人要睡到場子里,什么時候來風,就什么時候起來開始干。有人借著風用木锨把麥糠高高揚起,輕的是糠,隨風飄落得比較遠,重的是麥粒,就落在了身邊。夜晚,打出來的麥子都早已曬干和裝袋了,但那些下午收割還沒有打出來的麥子就攤晾在場地上,等著明天的太陽照射和揚糠曬場了。那些睡不著的老人,大約都是來這兒守場的。夜晚涼爽,他們聚在一起想起年輕時的情話,不覺唱起了戲。

      吳強泥靜靜地來到了自己家的麥垛旁。吳強泥轉了一個方向,背對著老人們的方向背靠著麥垛坐下來,這樣,他可以看見青郁的叢山和那一條在夜晚幽暗而在月光的照射下卻也有著點點波光的河流。看著,這樣的場景讓人憂傷。

      突然,不知怎么的,吳強泥覺得自己不太自在了。原來,在偶然轉頭的瞬間,他模糊看見,在隔壁麥垛,也有一個影子和他一樣地坐著。吳強泥再次轉過身,這次他清晰地看見了一個少女的輪廓。

      龔小娜正陷入冥想,她靠在麥垛上,她的馬尾巴辮似乎總是硌著她,因此,她動手把它解開了,這樣使她發(fā)出了聲響。吳強泥叫,龔小娜!對的,他們是同學。龔小娜輕輕應了一聲。吳強泥說,我這里有黃瓜。龔小娜說,不要。吳強泥揣著黃瓜走到龔小娜身邊,在龔小娜旁邊蹲下來。他說,你怎么還沒回去?龔小娜說,睡不著。吳強泥把黃瓜遞過去,說,我下午在園子里摘的,很脆,你嘗嘗。龔小娜問,洗了沒有。吳強泥說,洗了。龔小娜接過黃瓜,很響地咬了幾口。

      在那個夜晚,他們開始了談話,先說畢業(yè)之際班里發(fā)生的很多趣事,信息互缺,原來如此,他們笑出了聲。再說,初中畢業(yè),也就算是失學了,考高中再到大學,那還需要很多年,再說就算是考上了大學,那也是上不起啊。龔小娜輕輕地說,她想出去打工。吳強泥問,去哪兒?龔小娜說,南方。吳強泥覺得南方這個詞太遠,好像離他的生活更遠。

      月亮越來越晶瑩了,照亮了龔小娜身邊的一只螢火蟲,那只蟲子飄悠地飛走了。吳強泥又低頭看了一眼龔小娜。在那初夏的時光,龔小娜穿著一件圓領的玫瑰色的長袖薄線衣,她的領口開得很低,比在學校的時候異常的低。深玫瑰色的薄線衣在夜晚的光照下更加的深暗而秘艷,因此顯得她白天清瘦而黝黑的皮膚有了更多的光感與層次。而她的眼角和鼻梁也許由于熱的原因,月光下如水,出現了亮晶晶的光澤。吳強泥咽了一口唾沫,眼見的四周突然有如歌里唱的,月亮慢慢變暗,有幾朵云彩迅速地跑過來,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鍍上了亮光閃閃的金邊。

      啊,那些戲曲還在唱,昔日里有個周幽王,寵愛賈妃亂朝綱。/大娘擊破溫涼盞,他把娘娘綁法場。/朝有諸葛老臣相,舍他的夫人救娘娘。/皇兄若肯把國保,把你女兒封昭陽……

      車子猛地一顛,似乎是到站了,吳強泥從迷迷糊糊中驚醒,他差點掉到了地上。這個以前從沒有坐過的軟臥車廂,帶給了他難以忘記的經歷。離開老家多少年后,又需要三個人擠成一床,而且還多交了300多元補票的錢。兒子的一只腳架在床里的墻壁上,另一只腳架在了他的身上。實在是沒有辦法睡了。吳強泥把兒子的腿放在床上,放放好。他起身離開的時候,回頭看看,那個床正好承載了兩個孩子的睡姿,兒子和女兒細細長長的身段,寧靜地安睡,有如兩條相親相愛的鰻鱺,尺寸合適,睡起來完全沒有他這個老爸的余地。吳強泥不禁輕笑了一聲,輕輕拉開門,走到走廊上。

      夜晚是那樣漫長,吳強泥拿過手機來看,一看已經夜里兩點多了。隆隆行駛的火車帶著涼風,一個燈光接著一個燈光把路途連接,仿佛連接了幾千幾萬個燈光一樣,還是沒有到達目的地!這是有多遠!輕輕地一翻,他看到了妻子臨睡前給他發(fā)的問候和圖片。當時急于照顧孩子,也都沒有回。無法睡覺,吳強泥不覺有些無聊,順著妻子發(fā)的問候,他又向前看了一些,似乎想看看他們平時都聊了些啥??磥?,都是一些關于對孩子們的商討和問候。最后,實在無聊,吳強泥把手機翻到了妻子的微信朋友圈……實話實說,他幾乎很少看妻子的朋友圈,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他們兩個已經爛熟了。十年的婚姻,對彼此的工作與生活都了然于胸,平時也沒有閑暇有更多的企盼??粗?,吳強泥不禁笑了。妻子前幾年為了早上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不得不離開了工廠,開始去鎮(zhèn)上的一家美容美體機構上班。而去年,她把工作地點轉到了主城區(qū),每天要從家里乘公交車、轉地鐵花一個多小時去上班。她的工作,主要就是給那些中產的各種形態(tài)的女士做按摩與調理?,F在,她們有了一個高大上的名字,有時候叫美容師,有時候叫調理師,有時候叫培訓老師??吹狡拮游⑿排笥讶Φ恼掌?,有時候妻子和一排美容師,穿得那樣整齊,把頭發(fā)扎起來,穿上職業(yè)化的深色西裝、緋色襯衣,儼然有些模仿白領……可是,緋色襯衣和各種花邊還是泄露了她們“追真向善求美”的秘密。這是她們的廣告語,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們變得高大上了起來。

      至于龔小娜為什么離開小鎮(zhèn)去了那么遠的主城區(qū)工作,源于某天下午一個突然的意外。那天,吳強泥正在工廠里加班,龔小娜給他打電話,語無倫次,說,你趕快回家吧,我要給你說個事!吳強泥忙問她什么事,龔小娜說,不,見面再說吧,我現在心情很不好。

      吳強泥趕緊去請假,可是車間主任不讓他走,如果走的話,全勤獎就沒有了。吳強泥說,我老婆有事嘛,我必須走。我還管什么全勤獎。

      找了人接替,吳強泥騎著電動車一路穿街走巷,趕到自己家的出租屋。這是一個發(fā)達小鎮(zhèn)的古老的居民區(qū),由于臨近海邊,還擺賣著各種花花綠綠的裝飾品。這里房子老舊,生活方便,房租偏低,每天可以聞到鮑肆的味道。吳強泥剛剛打開門,妻子龔小娜就從門邊擠了進來,她一把抱住自己的老公,渾身發(fā)抖,她說,你抱我到床邊躺一下。吳強泥拉上窗簾,抱住龔小娜,只見她潔白的面容不斷地滾下了晶瑩的淚水。這種場面與多年前何其相似……啊,那是多年前。

      吳強泥沒有說話,等龔小娜哭了一陣,用手指輕輕地撥開伏在她臉上的亂發(fā),用嘴唇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龔小娜說,太可怕啦!今天我們那有個客人,自殺了!

      吳強泥淡淡地說,哦,怎么回事?

      龔小娜說,不是我的客人,是隔壁環(huán)子姐的。那個客人是個年近四十的主婦,經常到這兒來的,據說丈夫是個小老板,然后經常不回家。今天這個客人來了,穿著非常艷麗的衣服。大家都覺得她穿得很華麗??墒?,她的臉色卻不太好??腿苏f先給她浴蒸,然后做全身美體,從頭發(fā)梢到腳趾尖。脫下她的衣服,可以看見她身上被打過的紫瘢。環(huán)子姐也不敢問。就這樣,從上午開始,一直到下午,客人經歷了洗浴、全身美體、頭發(fā)、做臉護、精細化妝等等??腿速I了單。然后,她走過去,站在窗臺邊。她說,你們這里真好,是我們整個鎮(zhèn)子最大的廣場,哈,看,遠處還有和平鴿。

      龔小娜繼續(xù)說,我們這兒的廣場的確非常繁華,有綠樹紅花,還有政府的各種廣告牌,仿佛是個標志性的路段。

      客人說著,就脫了鞋子,站在沙發(fā)上,這一邁身,天吶,我可以保證,她的腿還是那么美!她站在了窗臺上。她說,我來到這兒12年啦,我得到我要的幸福了嗎?我依賴的那個畜生,他把我的一切都毀了。我要從這兒跳下去,對不起了,姐妹。希望你們自立自強,永遠不要聽信那欺騙我們的人!

      我們幾個美容師瞠目結舌,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聽得“砰”的一聲,窗臺上的花盆連同她一起墜到十幾層樓的地下去了。

      吳強泥被嚇住了,不斷地安慰著龔小娜。他說,小娜,都過去了,那是別人,我永遠不會對你不好的,我發(fā)誓!我從中學的時候就愛你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還記得那個打麥場的月夜吧?我們還有孩子,我們的孩子吳俊峰和吳俊琪??》蹇煲闲W了,俊琪已經一歲多了……

      龔小娜全身只是哆嗦。

      是的,吳強泥怎么會不知道,自從許多年前打麥場邊那個月夜之后,龔小娜就離開了他的視線。龔小娜去了美麗的南方,吳強泥沒有地方可去,他覺得他的心靈都要被抽空了,可是,他卻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說。從那個時候起,他變得異常沉默。他隨著一些打工的人流,去過條件異常艱苦的礦區(qū),去過廣袤而荒蕪的邊疆。只是,他的眼中,總有龔小娜的身影在閃。這一年過年,他再次見到了小娜。他見到的小娜娉娉婷婷地走在家鄉(xiāng)的村道上,戴著流蘇的耳環(huán)與項鏈體現著南方的氣質。他就問,小娜,你在哪兒啊?小娜說,南方啊。吳強泥看她用了一個當時剛開始流行的很小巧的手機,就說,小娜,你把電話號給我吧。龔小娜答應了。吳強泥也記住了小娜隨后告訴他的地址。吳強泥決定,從此,他再也不去別的地方了。

      吳強泥正這樣沉思間,猛聽得火車包廂里似乎有人踢門。吳強泥把門拉開,見是兒子吵著要上廁所。包廂門開了一個小縫,吳強泥把兒子扯出來,兒子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上廁所,像是有小男子漢的風范了。

      吳強泥剛一落座,聽到又有人拉門,門有些澀,吳強泥趕緊上去幫忙把門拉開了。莫妮卡的奶奶站在門口。奶奶對吳強泥說,你沒有睡啊。吳強泥說,嗯,我招呼孩子,晚上睡不著。奶奶微微撇了撇嘴。奶奶說,我去洗手間,那你幫我照看下莫妮卡。吳強泥連忙答應,好的??粗棠屉x開。吳強泥把門再拉開點,以便于照看莫妮卡,可是剛一看,他便有些坐不下去了。可能莫妮卡奶奶為了不壓到莫妮卡,一直向外睡,而莫妮卡不斷地向她靠攏,所以,奶奶一起身,莫妮卡的小身體就向外側一滾,她整個的身體都趴在床中央偏外的位置了,更重要的是,小心臟完全在身體的重壓下,眉頭呈現出有略微壓迫感的不適。

      吳強泥走到床邊,他很想把莫妮卡的身體擺擺正,免得孩子這樣睡著很不舒服??墒?,畢竟是別人的孩子,自己這樣做,似乎有些不合適。走廊上的燈光雖然暗,但是在這樣的暗夜里,照在火車包廂里卻很明亮??梢钥吹侥菘ㄋ坪踝隽素瑝簦趬衾镆桓币薏坏冒T嘴的樣子,這通常是慣于撒嬌的孩子睡夢中常有的姿態(tài)。吳強泥想,孩子多么嬌貴啊,哪怕是一時這樣睡,她也會不舒服,難受吧。吳強泥又等了一下,仍然沒有等到兒子或者說莫妮卡的奶奶回來……難道他們也去透風去了?吳強泥想了想,用兒子的衣服墊住雙手,先讓莫妮卡的身體滾在衣服上,再輕輕地將孩子復位,讓莫妮卡很舒展地仰躺著。莫妮卡穿著一件粉色的洋裝裙子,潔白的長筒褲襪?,F在這樣美好的姿態(tài),躺在床上,好像一朵皎潔的粉色百合花。吳強泥滿意地看了看,覺得自己對于別人的孩子,也是一樣的充滿了熱愛。

      莫妮卡的奶奶走回來,對吳強泥露出了一點微微的笑容。兒子吳俊峰也走了回來,不看父親,徑自去睡了。

      夜晚幽涼而安適。整個走廊只有吳強泥一個人坐著。這種場景也是似曾相識。吳強泥還記得自己也是剛剛來到南方,他默默地來到龔小娜所在的小鎮(zhèn)。除了打工以外,他每天所做的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給龔小娜發(fā)短信。他早已告訴龔小娜自己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可是龔小娜一次也沒有約過他,而那些短信,龔小娜一般都不回,偶爾會回一個,也是非常的簡短。甚至,吳強泥一直都不知道龔小娜具體在什么方位,而僅有的那個電話,是他來到南方的所有理由,他是一個執(zhí)著而又沉默的人。為了研究龔小娜所在的方位,吳強泥買了一張交通區(qū)位圖,他每天在那里研究這些地圖,給很多地方做了標識,哪里有可以吃到合口味又便宜的餐館他做一個標記,哪里有一點小資情調,而又不宰客的咖啡廳他做一個標記,哪里有便宜又好吃的線粉,哪里有電腦運行速度快的網吧,哪里有品種豐富而又價格低廉的水果……他還在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每天晚上臨睡前把他和龔小娜的短信往來看一遍,信息大部分都是他發(fā)的,記錄著他來到南方的所思所想和部分境遇。而龔小娜回的短信比較簡短,一般是在“熱鬧的場合”,“下午以后”,“夜晚很晚”。

      直到這一天,他們之間的關系突然發(fā)生了一個改變。那一天,吳強泥照例是在晚上10點給龔小娜發(fā)信息,通常是吳強泥問候龔小娜晚安的短信。短信發(fā)過去,好久不見回,突然,吳強泥接到了電話!看到是龔小娜打過來的號碼,吳強泥有一些吃驚,他連忙從床上站起來,把身體裹上被單,以免赤身裸體。龔小娜說,我喝醉了酒,快要死了!你快來看看我吧!吳強泥連忙問,你在哪?龔小娜告訴他一個地址。

      那個地方似乎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標記之中,那時候還沒有微信定位,吳強泥靠著一張交通地圖,靠著某一種執(zhí)著,硬是在一大片出租屋里,找到了龔小娜的住址。門沒有上鎖,微微地掩著,可能是剛打開的。屋子里有昏暗的燈光。一走進屋子,吳強泥嚇了一跳,小小的一間房里十分的凌亂,而就在正對面的床前,穢物吐了一地。龔小娜躺在床上,穿著一件水紅色的裙子,仿佛是睡著了。吳強泥踮著腳走到床邊,輕輕呼喚龔小娜的名字,只見沒有任何反應。吳強泥急了,以手臂抱起龔小娜的頭搖著叫,小娜!小娜!

      龔小娜突然咳嗽起來,隨即,就沖到床邊想要嘔吐。吳強泥拍著她的后背,然后又探尋著給她倒了杯水。吳強泥說,小娜,你怎么啦!龔小娜無力地抬起頭說,我痛苦!我喝醉了!

      吳強泥急了,心痛讓他差點掉下了眼淚,他一把扶起龔小娜說,小娜,我們去醫(yī)院!龔小娜說,不,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吳強泥蹲下來,把鞋子擺擺正,然后他再次對龔小娜說,小娜,聽話,一定要去的,你聽說過酒精中毒嗎?中毒了,就不好看了!

      龔小娜詫異地說,真的?

      嗯,吳強泥一邊答應著,一邊在衣柜里找到了一件寬大的長白襯衣。他把龔小娜扶起來,穿上這件白襯衣,又給她套上鞋子,以肩膀架著龔小娜,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電動車是沒法騎了,龔小娜根本坐不穩(wěn)。好在這南方小鎮(zhèn)的深夜依然如此熱鬧,很快就打到了出租車。

      送到醫(yī)院,掛上急診,龔小娜的胳膊上掛著吊瓶。開始,吳強泥一直陪在龔小娜身邊,可是龔小娜顯然不想看他,也不想跟他談話,她只是用另一只胳膊捂住眼睛,眼淚汩汩地從手臂的縫隙里流下來。為了怕小娜難堪,吳強泥坐到了醫(yī)院的走廊上……

      那時候也就像現在,這一片醫(yī)院的走廊空蕩蕩的,在午夜兩點,暖意浸透了吳強泥的全身,他感謝這樣一個夜晚,龔小娜終于出現在他的生活中,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無論什么原因,她有身體,有呼吸,有質感,無論是有多么傷心,那總是要過去的,而人在就好。陪伴,是一種多么踏實的狀態(tài)。

      而很多年后,龔小娜之所以在一個客人跳樓了之后,再次叫回吳強泥并在他的懷抱里哭泣,卻并不是因為那場無關緊要的醉酒。

      醉酒的當晚,龔小娜在南方小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一晚,吳強泥在南方小鎮(zhèn)醫(yī)院的走廊上坐了一晚。在這個都不是他們家鄉(xiāng)的地方,他們很多年前并不知道日后的這場相逢。

      第二日,南方天空的太陽依然明麗而刺眼,吳強泥扶著龔小娜,打車回到了她租住的街區(qū)。似乎是一片開發(fā)商遺棄下來的爛尾樓,小區(qū)有高大的門樓,精致的外觀,而樓內卻充滿了后工業(yè)時代簡潔而粗硬的水泥毛坯。有人把其中的幾幢樓簡單裝修了,租給很多外來的年輕人住。那幾年,南方發(fā)展得過快,房地產商、工廠等等都開到了每一個漫漶的小鎮(zhèn),而充滿激情似的商業(yè)經濟顯然撐不起這么大面積的土地,爛尾樓比比皆是。

      一走進房子,吳強泥差點吐出來,只見龔小娜昨夜吐的穢物依然橫亙在眼前,好在這一間仍是沒有裝修的水泥加地板革地面。吳強泥先扶龔小娜在床上躺下,然后找到一些廢紙和塑料袋,將穢物都用紙擦了放在袋子里。隨后,他找出拖把把地面清理干凈。

      龔小娜抬了下眼睛,不好意思地說,強泥,謝謝你!

      吳強泥笑了下說,我去給你買飯吧。

      吳強泥反身來到了外面。小區(qū)一邊的街道上就有小吃大排檔,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種小吃牌子很簡陋地豎在每個攤位邊。吳強泥找到一家“北方的天空”。進去一看,卻有稀飯、饅頭、餃子、包子和幾種菜,還真是挺豐盛。從小吃店出來的時候,吳強泥覺得自己也餓了,這樣明媚的太陽,以及這一條街衢,突然有了一種熟悉感,好像以前經歷過一樣。

      他慢慢地照顧龔小娜把飯吃下去,隨后,快下午的時候,他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工廠,回到工廠以后,他才知道,由于他私自曠工,他已經被老板開除了。都是流水線,不來工作不給廠里請假,人家就開不了機??伤痪o張,忘了請假。

      事后,吳強泥給龔小娜打了幾次電話,龔小娜依然是懶懶的,他曾說他要去看她,但是被龔小娜堅決地拒絕了。

      啊,天亮了,沒想到一晚過得如此之快。孩子們從床上爬起來,睡足了。吳強泥要招呼他們,給他們刷牙洗臉。洗完臉,給孩子們抹上雪花膏,孩子們蹦蹦跳跳地跑去玩了。

      經過了昨晚一個小小的幫助,今日,莫妮卡奶奶再見到吳強泥,臉上的顏色就會好看些。大概在奶奶所在的村莊,她早已習慣了別人的艷羨吧,她又開始解釋道,唉,坐這個火車真的麻煩,這么久還不能到,主要是家里離飛機場太遠,從家里去坐飛機需要換車。是啊,如今謀生在有飛機場的大城市,可是,誰也不能選擇自己當初的出身??!吳強泥心想。

      奶奶開始給吳強泥講兒子的經歷,那時候兒子也是學霸,家里就這一個兒子,還有兩個妹妹。兒子學習很好,妹妹卻很一般,上到中學就輟學了,兒子就又多了照顧妹妹的責任。兒子雖然學習很好,但是長相一般,讀書時,兒子有喜歡的女同學,可人家卻是“床前明月光”,僅僅看到了兒子的長相和出身,胸懷大志的兒子怎么也無法說服那些可愛的女同學,自己是個優(yōu)質的潛力股。他曾愛上一個高中同學,那女同學后來上了一個很一般的學院學投資專業(yè),學投資的女同學,后來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城,在一個銀行的窗口服務,每天還其樂陶陶,充滿滿足感??赡菚r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兒子還只能仰仗自己所學的知識,在各大城市各大公司毫無目的地巡視,做著一份充滿希望卻也充滿動蕩的工作。最終,他選擇了做務實的本專業(yè)電子元件,做代工廠。最初的起步也是很艱難的,但是這個專業(yè)早期畢竟門檻高,一般的鄉(xiāng)鎮(zhèn)工廠還掌握不了這樣的渠道與技術,經過了幾年波折后,兒子的事業(yè)慢慢地穩(wěn)固了。

      奶奶一張口對吳強泥講了這么多,還用了很多優(yōu)美的術語,大概兒子這樣的勵志故事在鄉(xiāng)野已被記者們寫過,也在小范圍內廣為傳播,因此,別人的話也成了這位曾是農村主婦的話,聽上去洋氣起來。

      而奶奶對吳強泥講這么多,主要是旅途寂寞,她想對吳強泥講一下兒媳婦,如果不用這些鋪墊,而兒媳婦則很難出場。我們常常見到這樣的場景,對身邊熟悉的人千方百計隱瞞自己的經歷,而突然對一個陌生人大吐衷腸。

      奶奶主要是想說一下兒媳婦是如何配不上兒子的……在兒子輾轉各大公司求職的過程中,出身農村,其貌不揚,并不容易讓兒子很快在公司里得到重用,而那些在所謂科技公司里出現的前臺等等花瓶,目光里卻只盯著高富帥,再不濟也是那些家庭條件優(yōu)越,比如出身于小城鎮(zhèn),那些單職工或者雙職工的后代。一次兒子去押送一批電子元件,并要去異地負責調試,時值隆冬,公司只能派出一位其貌不揚,剛招的負責辦公室衛(wèi)生的女生同往。趕上南方雪災,意外的遭遇讓兒子和那個女子發(fā)生了關系。

      那不是要負責嘛。我兒子老實嘛!老婦人再次激動地說。

      于是,很多年后,當兒子已經成為老板,有許多年輕貌美的女下屬不理解,為什么老板夫人是這樣一個平庸的女子,她以普通的條件獲得了很好的生活。

      只能是命吧。吳強泥有時候這么想,他又想起妻子龔小娜曾經也數次抗爭過自己的命運。

      在那個醉酒后的深夜,吳強泥曾經救助了龔小娜,而第二天走在潔白的太陽下,龔小娜就忘記吳強泥了。她穿著一條玫瑰色的紅裙子,走過那些紛亂的街衢,感覺自己就像池塘里的一只藕。雖然有著潔白的雙腿,卻不得不容身在稍顯骯臟的沉重的大地上。

      許多天后,吳強泥再次見到龔小娜,她依然穿著那條款式非常好的玫瑰色的紅裙子,那種鮮艷的深玫瑰紅,就像許多年前龔小娜在打麥場上穿過的一樣……只是,時光過去了,當年那個機靈的充滿憧憬的女孩,如今染上了金黃的頭發(fā),眼睛畫上了妖艷的藍色眼影,使她顯得有些俗氣。這一次,她平靜地給吳強泥打電話,吳強泥卻顯得有些心慌。她把吳強泥約到一個海邊凌亂的大排檔旁,那里彌漫著許多燒烤的煙味、海鮮的香氣、凌亂的酒瓶、鼎沸的人聲,在汽燈的照射下,那些女子,她們穿著裙子的肌膚依然那樣潔白,眼神依然閃著波光粼粼的光。

      龔小娜拉著吳強泥的手,她說,你陪我走走。吳強泥幾乎是第一次拉上了龔小娜的手,他的手充滿了冰涼的潮濕。海風吹來,夜晚的風似乎充滿了寒意。龔小娜拉著他,很快轉過一個礁石,一轉眼間,人聲鼎沸頓時消失不見,只剩下驚濤拍岸的海水和濕漉漉的礁石。夜晚的海岸有一種暗黑的氣質,而有一束燈光照來,那些汽燈穿過了奔跑喧囂的人群,穿過了一地狼藉的市井生活,在永遠不平靜的海面投射下光怪陸離變化的人影,像海怪,像野獸,像一些溫情的手語或啞謎。

      龔小娜說,強泥,你知道我今晚為什么要叫你過來嗎?

      吳強泥還沒有說話。

      龔小娜就突然很激動地說,我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我不甘心!

      龔小娜說完,就舍棄了站立的礁石的根基,而是向后一仰,一頭倒在了她身后的沙灘上,綿軟的海水瞬時包圍了她。

      吳強泥大驚,身體一撲,也撲在了海水里,由于他站得離沙灘稍遠,他的膝蓋被礁石掛了一下,一瞬鉆心的疼痛。吳強泥撲進了海里,他的手再一次拉上了龔小娜的手。

      海水仍然在上漲,一瞬間覆蓋了他們的頭頂,而在他們想要抗爭的時候,海水又瞬間退了回去,像是永不止息地要和他們做這個游戲。

      沙灘非常綿軟,包裹著他們好像一對嬰兒。每一次浪潮上來,他們便借機向沙灘靠近一點,而在海水之中,龔小娜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只想最后再考驗自己一次,是做一個正確的選擇,還是真的跳進了海里!

      吳強泥什么都沒說,他只是緊緊地抱住龔小娜,他的溫熱的胸膛讓龔小娜感到一絲溫暖,當他的臉蹭在龔小娜臉龐的時候,龔小娜感覺到滾燙的淚滴。龔小娜大吃一驚,龔小娜說,強泥,你哭了?

      吳強泥說,是的啊,我從八年前一直都等著你。在那個麥場邊。我因為你才來到了這里,可是我看到你這么痛苦,我卻無能為力……小娜,你難受,你就對我哭吧。龔小娜將臉龐靠近吳強泥,兩個人的淚水凝聚起更強的熱度,與海水一樣那么的咸,那么苦澀。

      那晚到了很晚,他們掙扎著站起來。吳強泥帶著龔小娜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吳強泥幫龔小娜洗衣服,洗內衣,幫她煮粥,很耐心地喂她。陽光從簡陋的門縫照進來,照著吳強泥那茁壯的身體。啊,這個一貧如洗的男孩,可是他卻能夠這樣耐心地陪伴著她,沒有謊言,沒有離棄,不曾離開,永遠都在。勝過她曾經夜夜的等待。那些期望曾經是那樣美好,而有時候又會化為泡影,而更有些時候會化為利器,讓她的胸口一寸一寸地滴血,她就要崩潰了,她想要結束生命。而在最后那一刻,她總有些不能心甘,她想最后再拯救自己一次,如果這天吳強泥推辭了,并沒有理她,或者去到海邊并沒有伸手救她,她就想讓他給自己的父母傳個信吧,畢竟她最后的吶喊戰(zhàn)勝了崩潰。她挽救了自己。

      第二天,她洗凈鉛華,素面朝天。第三天,她剪短了頭發(fā),覺得清爽。第四天,她的身體有了溫熱,她盼望他。有時候,他出去買個東西,她都覺得那么不舍。第五天,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充滿了欲望,也沒有什么不好,一切挺好。她的青春,還有快感。他們組建了一個家庭。

      火車終于快到了,吳強泥急著站起來收拾東西。兒子吳俊峰也興奮地呶呶嘴,對小女孩莫妮卡說,我們要走了,再見。

      微笑的莫妮卡突然就懵了,她看了一下,突然就大哭起來,我也要去!

      她的淚水突如其來,車上的人都有點吃驚,尤其是她的奶奶,似乎覺得特別尷尬。她說,不去不去,爸爸在家里等著我們呢,有喜羊羊有灰太狼、有芭比娃娃,哎呀,有媽媽,有姨姨……莫妮卡聽了,絲毫不為所動,還是大鬧,我就要去!我就要去!同時對吳俊峰伸出了雙手。

      沒心沒肺的吳俊峰說,我們家里養(yǎng)的有大烏龜,我們的大烏龜會咬你!

      莫妮卡怔了一下,仍然大哭,我要去我要去!

      正在這時,奶奶的電話被打響,原來是莫妮卡的媽媽打來的。聽到了,就問莫妮卡為什么哭得這樣兇,奶奶說,都是她,看到同車一個小男孩要下車了,她也要跟著去。然后媽媽要莫妮卡聽電話,莫妮卡聽了一下,繼續(xù)哭。

      奶奶突然想到一招,她說,沒事,我們留了小哥哥的電話,我們先回家,隨后給他打電話,然后去看他。

      這個理由似乎讓莫妮卡停頓了一下……

      然后,火車停了下來,吳強泥把東西都收起來。南方很熱,他的拉桿箱上又掛滿了衣物,像逃難的一般。莫妮卡繼續(xù)哭,吳俊峰對她做了一個鬼臉,呶了呶嘴,他說,你再哭,小心我們家的烏龜咬你,我們還有大魚!

      吳俊峰開心地走向了車門。

      外面陽光燦爛,吳俊峰背著雙肩包,吳強泥拖著掛滿了衣物的拉桿箱,一只手牽著不太懂事,一臉呆萌的吳俊琪,頭也不回地向出站口走去,一次都沒有回頭。莫妮卡突然銳聲大哭,她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簡直傷心欲絕。奶奶不停地安慰她,不哭不哭,我們有小哥哥的電話。

      在車廂的上座,藝術女生一直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她知道,奶奶當然不屑于要吳俊峰的電話。而吳強泥也不會不知趣地留下電話,他甚至和他的兒子一樣,沒有回一次頭,他們,只想過自己的生活……不再有幻想。

      這個傷心欲絕的莫妮卡,真實的莫妮卡,這真實而痛苦的經歷,只不過是她人生的一個插曲,將來,她會忘了這件事。她和吳俊峰……今生今世永不會相逢。

      責任編輯 洪 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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