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琪
一、肥叔
那時候是夏天,我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很奇怪為何從前上班的馬路變得起伏不平。我真想坐車,但許久沒有看見一輛空車。我只能繼續(xù)走著,走到一個天橋的下邊。記憶中上班的大樓就在天橋后邊,我沒有辦法,只能走過去看。
大樓就在眼前,我的頭發(fā)在風中飄,這是我結(jié)婚來這里定居后就留起的長發(fā),昨天特意修了修,努力看起來很瀟灑。那時的那棟大樓,我只覺得能夠走進去就非常了不起,那年我三十二歲。
一個女人坐在我面前,叫敏慧,一身嬌艷。
我朝她點頭哈腰:“敏總好?!泵艋塾每瓷底右粯拥难凵翊蛄课遥骸岸啻罅??”
“三十二歲?!?/p>
她將目光轉(zhuǎn)向電腦,鼠標劃拉了兩下,語調(diào)毫不客氣:“我知道你的關(guān)系,張寧說你干得不錯,就是前年辭職走了?,F(xiàn)在為什么又回來了?你回來干什么?”
沉默。
我以前在這工作時候的領(lǐng)導,叫作張寧,我叫她張總,從畢業(yè)以后我來這當實習記者、轉(zhuǎn)正,之后我干成了首席記者,都跟著她。后來我辭職了,這次回來我依舊聯(lián)系的張寧,但電話打過去之后我才知道,張總她已經(jīng)移民去了加拿大。
敏慧的辦公室緊挨著剪輯室,隔壁傳來曲調(diào),《河西走廊》里的一曲《命運的悲哀》流淌著。一會倒回去,一會又快進,一段樂曲磕磕巴巴的傳過來。
“因為丈夫沒了……”
從單位出來,因為下雨的緣故,地面濕漉漉的,可恨的是地上不僅不滑,還有些粘腳。我走得很費勁,起碼看起來比其他人費勁許多,才走到地鐵,我已累得氣喘吁吁。
城市地鐵口的這套房子很小,它只有一室一廳,沙發(fā)旁邊落地窗正好可以望見外面的地標,那是這個小城市中最為壯闊的地標。
我喜歡這個家。前段時間從婆婆家搬過來時,我把自己所有的寶貝都搬到了這個豆大的公寓里邊,在房間小床和緊鄰的墻壁之間擠著放置了一個箱子,里面裝著我最喜愛的首飾擺設。除了這些略有內(nèi)容的東西以外,客廳臨落地窗的地方放了一個書桌,桌上左側(cè),緊挨著墻的電腦用布蓋著,我?guī)缀醪挥盟W烂嫔系男埡鷣y寫了幾個字,最右側(cè)還有幾支高檔的德國鋼筆,放在那里閃閃發(fā)光。
微波爐的中藥熱好了,開始滴滴地叫。隔著客廳看窗外的景色,有那么一瞬,我感覺自己一無所有。
外面下著雨,這雨煩死了,昨夜下了一宿,今天白日停了,到了黃昏又下,外面也開始漸漸落黑,一片安靜,房間里只有我一人在這發(fā)呆。為什么文錦已經(jīng)走了呢?
眼前浮現(xiàn)出他死之前的樣子,瘦弱的身子坐在那,僅僅只看了背影,我已知曉那背影的正面,看著窗外的臉何等失望。失望,不可挽回的失望。
與我此刻是一樣的。
文錦死后,婆婆拉著我大哭,衰老的臉龐因為長日的哭泣,眼睛已經(jīng)深陷下去。不久,她找了位僧人,僧人說自己能夠和她在天上的兒子說話,她真的信了,或者說強迫自己信了,每日拉著僧人哭訴:“錦兒,錦兒,你聽見了嗎——你個不孝子!”
后來,婆婆聽了僧人的話,要我將文錦所有的東西全部燒了,她說沒了念想,七七四十九日后,文錦便會再次投胎來到這世界。
我假裝答應,買了新房子搬出來以后,文錦的書桌就原封不動在我的新家中還原。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常坐在他的書桌前,偷偷拿起他心愛的鋼筆,在宣紙上劃拉幾筆,偷偷翻閱他整理的書稿。文錦在世時,我們還是同行。我也會偷偷把玩他心愛的手表,他在世時舍不得佩戴,寶貝似的收藏著,他告訴我這是限量版的名表,我背著他在淘寶上一搜,上面鮮明的標價九十六塊。我把玩之后,再偷偷放回去,像是沒有翻過,好讓他看不出來。好幾次,會有鳥兒飛進來,就停在窗邊,把我嚇得一哆嗦,以為他回來了。
今天白日里,和敏慧談話的后半段,她已經(jīng)不再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樣:“你離職以后,都做了什么?”
我其實啥也沒干,文錦從體檢出白血病到去世只有三個月,后來每一日,他的死都成為我身體上痛苦的軀殼,我瘋狂擺脫,擺脫不掉。
敏慧話里話外開始同情我,甚至憐憫我,最后她開始安慰我:“天意弄人……”
現(xiàn)在冷靜想想,我并不堅強,自從文錦離世以后,我開始怨聲怨氣,任憑老天給我安排了如何幸運的大喜事,我都拒絕和它和解。
中藥被我咕咚幾口喝了下去,我開始不再想那些遙遠的過去,而是緊緊盯著電視機旁邊的手機。
不出所料,短信來了,敏慧說晚上有飯局,要我參加。
晚上的飯局在一家名為“一品居”的餐廳,以往每早上班,堵在天橋時候,我都能瞧見這個餐廳的名字,就是從未進去過。
敏慧給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吃飯,今晚的飯局她自己卻沒來,只派她的幾個同事和我邀請下一期采訪嘉賓吃飯。
東君,我的另外一個同事。
他領(lǐng)著我往里走:“除了剛才電話里我說的,還有一個人,也是我們之前采訪的作家,叫作賈平墨。是今天請客人的朋友,也來湊個場子,你記得一會少說話就行,有話我來說?!?/p>
東君小聲提醒我:“你是敏總招來的人,但一會兒在堂上,不要提起她。”
莫名其妙,這不是敏總的項目嗎?為什么不提?我不好說破,只能不吭聲,跟著他進去。拐彎的時候,我不自覺注意到各個拐角的擺件,一個關(guān)公筆直而立,揮舞的大刀閃閃發(fā)光,身上掛了一件暗紅色絲綢服,也在隱隱發(fā)亮。另一個花旦面具,細眉長眼,嘴角輕揚,十分嫵媚。七拐八彎處,處處皆有,一步一景,精細雅致。
包廂門前,門牌側(cè)掛:太師。
我剛開口,欲說:“東君,你真有心了?!彼呀?jīng)推門而入。隨即里面?zhèn)鞒雎曧懀骸皝砹搜剑g迎,歡迎,歡迎。”
我走進時,東君正在和一個男人握手,口中道:“你好,你好,你好?!?/p>
“這就是蔣舟繹。”東君回頭和我說。之前我們通電話,就是為了說起他。
蔣舟繹是位有名有作的大作家,我搜搜他的作品,數(shù)不勝數(shù),光是略看看簡介就嚇死我了,東君說,他與敏慧也是合作多年的朋友。
比起我,蔣舟繹好像更在意旁的事,他依舊拉著東君的手,道:“你們的小片我看了,很不錯,但是還有些可商榷之處我想和你說說?!彼€補充道:“我今天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我學著關(guān)公作秀一般,端端正正的站在東君后面,直到他們二人交談了幾句,蔣舟繹又拉著東君在沙發(fā)上落座,我才躡手躡腳拖把椅子坐下。
屋子里還有一伙人,在另外的沙發(fā)上打撲克,絲毫沒有因為我們進來而被打擾,聽著那種嬉笑聲,我甚至懷疑東君是不是與旁人同時預訂了這間包廂。
東君和蔣舟繹不知聊了多久,南方天黑得快,陽光漸漸不再斜射進來。窗外的石楠因長著紅色葉子,在黑暗中最先消逝,反而再遠些的白果子亮眼點,這些都與東君坐的位置在同一方向,我便對著它們略略微笑。
他們二人不知在談什么,突然一下安靜了下來,兩人面面相覷,正是這個寂靜的時刻,包廂門又被推開,進來的服務員手中還端著托盤。
門大敞開,一同進來的還有一位,因為被服務員擋去了一半,只能瞧見另外一半,也是個男人,個子很高,看著面孔比蔣舟繹年輕一些,一頭較長的頭發(fā)抵到肩上,文藝得很。待他繞過服務員后,才真真看得清楚。這人身材中等,穿著樸素,脖子上掛了一串羊脂玉項鏈,走過來時,手不自覺地玩弄胸前的玉。
是賈平墨。我挺起酸痛的肩膀,裝作很愉快的模樣和東君他們二人一同站了起來,并且飛快移動到東君后面,等著這個賈平墨與他們二人握手問候后,沒準能注意到我。
好在東君厚道,指著我說:“這是我們新來的同事,合安。”
賈平墨說:“我知道?!?/p>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賈平墨熱情洋溢:“過來很遠吧?蔣舟繹和我熟的,一會我還有個朋友來?!?/p>
他們幾人開始交談,我又回到椅子那邊坐下,不失禮數(shù)地笑看著他們幾人聊天,絕不插話。蔣舟繹和東君像是沒注意到我,唯獨賈平墨時?;仡^瞧我。
撲克牌桌上有人一吼:“服務員!來,倒點茶來!”
賈平墨喝了一口,念叨:“好茶,我估摸著像是剛剛下來的瓜片?!?/p>
待他的朋友來,最后一位座上客來了。落座前,蔣舟繹與東君互推:“您坐這!”“主位您坐?!薄鞍パ綎|君,你這樣做我以后不敢叫你吃飯了?!?/p>
等了很久,我把手背在后面,尷尬地朝他們二人微笑。東君坐下時,終于看了我:“過來呀?!?/p>
我重新對著蔣舟繹笑,他好像沒看見,我又對著賈平墨笑,他卻將東君旁的座位朝后挪了挪,然后道:“來,小合,坐?!?/p>
我半個屁股端坐在椅子上,動一下頭問賈平墨:“您認識我?”
賈平墨抬起目光,也朝我側(cè)動一下頭,大著嘴巴小聲說:“認識。你以前做記者時候我看過你的采訪,當時前方跟著場地拍,接下來剪輯制作,你都無所不能,我說得對嗎?”
確實如此,如果不是走過的歲月里面出現(xiàn)了殘酷的打擊,憑著過去的積淀,我遠不該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別人說年輕時候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可以幫助人戰(zhàn)勝之后生活中新的坎坷, 文錦死了,我還是會為些細枝末節(jié)之事忍不住傷感。
“你現(xiàn)在看起來還是那么能干的?!?/p>
“別開玩笑了?!蔽艺f。
“真的!我這人很實誠的?!?/p>
我的心吊了幾寸:“謝謝……”
之后蔣舟繹和東君碰了幾個來回,這時候他站起來敬賈平墨:“來,平墨,咱倆干一杯!”
另外有一人,是方才在撲克牌桌上的,我叫不出名字。他指著蔣舟繹的酒杯道:“舟哥,你看看你杯子里的酒比平墨的少多少!你這,不地道!”
“就你小子視力好是不是?” 蔣舟繹瞪了他一眼,給自己倒?jié)M。
賈平墨的酒杯和蔣舟繹一碰,兩人就開始咕嘟咕嘟喝起來,放下杯子已經(jīng)是面紅耳赤。
蔣舟繹抖抖身子:“賈肥子,你杯子里還有?!?/p>
賈平墨紅著臉:“差不多都喝了?!?/p>
蔣舟繹大吼:“你娘的差太多了!剩下的都能養(yǎng)條魚了!”
賈平墨無法,只能一口都干了。大伙哈哈大笑,我瞅著蔣舟繹的模樣,也忍不住笑,方才他可不是這般幽默。
一桌子的人都會和賈平墨碰杯,觥籌交錯間,他也總是招呼左右吃飯。說實話,他若不叫我吃這個嘗那個的,我確實也不好意思去夾東西吃。
也許是因為挨著很近的緣故,賈平墨的話我格外愛聽。他與周圍人講道,二十到三十歲的年華,他如何忙碌。
“……總是忙著掙錢,換了得有十來份工作,有些還算不得工作,就是散活。有些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不對我的興致,實習期還沒完,我就拍著屁股走了?!闭f著說著,賈平墨舉起食指,“但是!等過了二十五了,準備結(jié)婚了,我也自認心性穩(wěn)定些了,就找了份會計的活,準備修身養(yǎng)性,踏踏實實地干?!?/p>
有人嚼了塊年糕,慢慢點頭,朝賈平墨碗里也夾了幾塊。
賈平墨拿起筷子,象征性吃兩口,嘴里鼓鼓的:“那個會計的活,我可是勤勤懇懇干了一個月,你們猜怎么著?一個月后,我一分錢沒領(lǐng)著!氣得我去找主管。我當時一改平時忍氣吞聲笑呵呵的模樣,問人家:‘我為什么沒錢?結(jié)果你們又猜怎么著!主管反而樂呵呵和我說:‘你要實習多久都沒問題,但只要不轉(zhuǎn)正,是沒有薪水的。我氣得夠嗆!”
旁邊的人一邊目視著他,一邊不忘伸出筷子去,夾住遙遠對面的那道魚。
“那是我當會計的最后一天,我原本想著,這么好的單位,要是拼了命干,他們也許能夠讓我轉(zhuǎn)正,薪水少點都沒關(guān)系。但我沒想到,我干得好與不好,他們都不要我?!?/p>
過會,東君望著賈平墨:“平墨,我求你一件事?!?/p>
“你說?”
“你快歇會吧,吃東西?!?/p>
賈平墨愣了一下,然后道:“等會,等會,各位。我面前這是個什么東西?”賈平墨指著前面的盤子說,“怎么我還沒吃,就只剩下骨頭了?這到底是個什么玩意?”
在這光景下,一品居的臭鱖魚價高量卻少得可憐,蔣舟繹過了好一會才道:“好像是鱷魚吧……”
“去你的!”賈平墨似是醉了些。
蔣舟繹愣是已經(jīng)醉了:“去你媽的!”
“我給女友打電話,電話一通,我就開始哭,女友勸我寬心,叫我先回家,我就是不回!舉著電話和她聊,越聊越難過……”
這是我走出困境后,重新踏入社會的第一場宴會。我聽見賈平墨熱情洋溢地演說那些風云往事,臉上還帶著與過往相近的神情。這頓飯瞬間不再像起初那樣無聊,賈平墨舉止言行外,我像是被他帶進當日,成為當時的旁觀者。
他的思維跳轉(zhuǎn)得很快,時而是初入職場的歧途,時而是情竇初開,一曲故事在飯桌人種種談資中間穿插演奏,斷斷續(xù)續(xù)。
蔣舟繹一遍又一遍地打斷賈平墨的演講。
賈平墨卻聽不進勸:“平心而論,在今天這個飯局上,我說的話并不是最多的。”
我瞧仔細了,才發(fā)現(xiàn)他臉頰白得油光,也許是因為記憶里面,文錦皮膚很黑,看起來對面的賈平墨才會如此白凈。他講起話來生龍活虎,上唇碰著下唇,揚起胳膊,身體也開始搖擺,這使我原本殘缺,甚至已然支離破碎的時光借助他的故事重新變得生動些許。
四周靜謐起來,服務員在挨個倒酒,似乎在緩解此時彌漫在空氣中的某種尷尬,同時也是對賈平墨的某種安慰。蔣舟繹打起哈欠,似乎有些犯困,他搖晃著酒杯,眼皮卻不斷相碰,半睜不睜。
大家又突然不說話了,我偷偷望了眼一旁的東君,想得到些暗示,東君像是沒有注意到我一般,臉上沒有任何明顯的表情,但也十分安靜。
“那要不,今天就散了吧。”賈平墨打破沉默的一句話,“你們看看蔣舟繹,都快睡著了,喝多了吧?!?/p>
眾人嘻嘻哈哈。
賈平墨最后的樣子有點可愛,我沒敢多說話,尤其是在他面前,但心底里,我已經(jīng)許久未見過這么能言善道的人,文錦死后,我一個人安靜太久。此刻看著賈平墨,總覺得心里邊有什么東西在復燃。
我和他告別后,跟著東君朝外走,聽見后面賈平墨說:“我叫個車送你回去?”
門口眾人散去時,我抓著東君問:“賈平墨以前的女友,是誰?”
東君拿起手機,搖搖晃晃:“我得叫個滴滴……你八卦啥子!”
肥叔就是賈平墨。
二、模糊的巷口
最后一天,文錦躺在病床上,出汗出得非常厲害,這場病折磨著他,讓他幾乎快要瘋掉。我記得那天他口腔出血流鼻血,我準備喂他喝水,他反應迅速,斜瞪著我手里的水杯。
“不喝……我滿嘴血味兒?!彼f。
快中午飯時,我才敢悄悄湊上去。文錦閉著雙眼,忍受全身的刺痛,他雖然還能夠睜開眼睛,但已經(jīng)什么也瞧不見了。
斷續(xù)的呼吸聲打在我臉上,文錦瘦了,老了,但他活著,他是最生動可愛的。我蹭上他的臉頰,聽他隨即發(fā)出的回聲。
我倆磨蹭了好一會,婆婆來了,問他:“中午還喝魚湯,好不好?”
他搖頭,眼睛睜開了。
“翻身?!?/p>
他身子底下壓著個東西,我拿出來看才知道是醫(yī)院的發(fā)票,文錦摸著以為是錢。
“想吃口煎餅?!?/p>
“不吃煎餅啊,乖,咬不動?!逼牌耪f。
“要口煎餅……”
我裹著大衣在外頭走著,那時候外面人多,我連傘也沒打,也懶得回去拿,我倒不怕淋濕了,就是雨滑,且越來越大?;貋頃r候得買點煎餅,我想著。
我把一條大街走完了,才猛然意識到,這下雨天煎餅還賣不賣?想著文錦盼著的模樣,我便忍不住邊走邊哭,人們都低著頭走路,很少左顧右盼,哭聲夾在雨里頭,自是無人發(fā)覺。
走了一條長街,拐彎便是地鐵口,坐一站上來走到街口,再往里頭一拐,煎餅攤就在那擺著,很淡卻很晃眼。
文錦是山東人,從小就愛吃煎餅,病了以后也叫喚著吃,我向煎餅主要了一個肉松加火腿的,特意囑咐了香菜要多放,思來想去還給加了點辣椒,滿足他一下,再三謝謝煎餅主這天還出來做買賣,便把煎餅往衣服里頭一塞,抱著,開始往地鐵口趕。
還未走到醫(yī)院,我就接著電話,電話那頭匆忙說了一句,語速快得令人恐懼,緊接著就掛斷了。
文錦最后想吃口煎餅的遺愿,最終也沒實現(xiàn)。
下班點到了,想起昨夜噩夢醒來時候,看到手機里面婆婆的短信,她說下班后想見一面。我便跑去和敏慧請示,可否將沒完成的文案帶回家做,敏慧原是不樂意的,猶豫幾下,還是點了頭。
我到樓下時,婆婆金桂芳已經(jīng)在大廳等我了。從我踏出電梯開始,她的目光便從魚貫而出的人群當中鎖定我,注視著我從里面走出,直到走到她面前。金桂芳今日穿著那件紫色的大衣是文錦出國時候帶回來的,她兩手交叉在淺紫色大衣紐扣處,面前放著一小杯咖啡,顯得很是端莊美麗。
以往日日生活在一起的婆婆,自從丈夫文錦去世以后,碰面時日便越來越少,這次見面,我們有一月多沒有面對面聊天。
金桂芳淺笑著打量我:“你變樣了?!?/p>
我愕然了一下,很想問問她怎么變了,又覺得這個話題遠沒有她今天來找我的原因重要,于是,我故意問她:“媽,到飯點了,我們找家飯館邊吃邊聊吧?!?/p>
出乎我的意料,金桂芳說:“去你家里頭吃吧,外面的不干凈。”
她的話讓我非常尷尬,我從未想過請她去我家中做客,并不是出于我的膚淺和狹隘,此時此刻,除了遠在別的城市的父母,我還喚這個已經(jīng)失去兒子的女人一聲媽。
但是文錦的影子還在,金桂芳親眼看見那些東西后,沒準會大發(fā)雷霆,甚至會怪罪我拖拽著不讓她的兒子轉(zhuǎn)世。因此,我便不由得說出了自己其實不愿意說的話:“媽,家里頭亂,您別去了,我?guī)覀€好點的餐廳吃,干凈。”
金桂芳看著我不做聲,顯然非常不高興。這時候背后突然傳來一陣聲音,像是與大廳咖啡間放的音樂一樣美妙。我轉(zhuǎn)身朝后邊看,看見了肥叔。
除了肥叔還有東君,像是一塊要去解決晚飯問題。肥叔手里攥著一個刻著我們大樓字樣的紙制提袋,這模樣看起來,他早已經(jīng)是這里的常客加貴賓。
由于和金桂芳在一起,我見到他們二位時有些不知所措,肥叔與東君原本應該只是來打聲招呼的,因為他們頭一句話就是:“喲,巧了?!薄昂习?,下了班還不抓緊離開,回頭敏總碰見抓你回去加班?!?/p>
他們沒有要詢問金桂芳是誰,只是接著點點頭就走了。
我“哦”了一聲,金桂芳用她固有的語氣說道:“兒子走了,連你家我也不能去看看?!?/p>
大廳里人來人往,肥叔與東君走得很快。
這個年代的城市,天空灰蒙蒙的,下班時候路上全是車。我們乘坐的車中,滴滴師傅將暖氣開得火熱,背椅放到最低,讓正好坐在后面的金桂芳很是難受。
“要不咱倆換換,你坐我這邊?!?/p>
金桂芳拽拽我的胳膊:“你長胖了,比我還胖呢?!?/p>
我盯著自己看看,一點沒發(fā)現(xiàn)到底哪里長胖了。
“媽,家里頭小,菜倒是很多,平日我一個人也不做飯?!?/p>
“知道你忙?!苯鸸鸱颊f,“我去看看錦兒的東西?!?/p>
從她口中聽到文錦的名字,我只覺得天崩地裂,但與此同時,我才知道她根本不為什么轉(zhuǎn)世不轉(zhuǎn)世的,只是要我把東西清走,好避免睹物思人。
但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了?我深吸口氣,和她淡淡微笑,湊過去的時候手上比劃著動作,小聲問:“媽,您最近緊張嗎?”
金桂芳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發(fā)了會呆,隨后大聲地說:“剛才那兩男人是你什么人?”
明白她的想法,我十分嚴肅地和她說:“同事,才認識沒有多久?!?/p>
我們彼此的談話十分不愉快,文錦在世時,我們也不斷吵架,但雖然經(jīng)常斗嘴,也只是一些沒有原則的小摩擦。文錦死后,我搬離他和婆婆的家中。丈夫不在了,婆婆家中的飯一定不好吃。我花光自己個人的積蓄,加上父母的贊助,在某個人多眼雜的地區(qū)買了一套小房子,接著便搬出來居住。
之后每個月,我開始給文錦家里匯錢,先是七八千,到后來的四五千,實在拮據(jù)的時候,一兩千也是有的,每當這個時候,婆婆就會大發(fā)雷霆。
像是印證了我的擔憂一般,關(guān)上車門的一刻,金桂芳的頭一句話便是:“你現(xiàn)在怎么變得這么得意了?”
我才明白過來,最初見面她的那句“你變樣了”原來含有這么深刻的含義。
“媽,我哪里得意了?”
金桂芳說:“你的日子過得這么充實,一點沒有為錦兒傷心的樣子?!?/p>
真是晴天霹靂。
我腦袋一熱,在電梯里就朝她吼:“傷心是什么樣子?你能看得出來才怪!”
金桂芳哭吼著,用手指著我:“你用錦兒的錢買的這么好的房子,轉(zhuǎn)臉就把他忘了,在外面招蜂引蝶,若沒了你,他也就沒有這個事兒了?!?/p>
電梯開了,她所說的話傳到了走廊盡頭,我心里翻涌著,說不出話來。
某個周五,文錦下班回到家,我沖上去抱著他,他身上很香,一點男人的汗臭味也沒有。
文錦摟著我直笑:“白天精疲力竭,要是每晚回來有你給我抱著,也知足?!?/p>
于是這便成為了我們之后的一個習慣,我們喜歡緊緊擁抱著睡覺。臉貼著臉,身體纏繞在一起,上了床,即使是聊天也不放開,我們相互親吻著,相互訴說心事給對方聽,就這樣一直睡去。其實這樣的睡法并不好,因為只要有一人醒了,或者我們中的一個沒意識的動彈兩下,另外一個也就跟著醒了。但只要一到晚上,我們聞到彼此的氣息時,任憑什么也都忘了。
后來,家中不斷會放著李健的《假如愛有天意》,歌曲循環(huán)往復:“……如今我們已經(jīng)天各一方,生活得像周圍人一樣,眼前人給我最信任的依賴,但愿你被溫柔以待?!蔽铱偢杏X這首歌是文錦死前的心聲,夜夜黑幕降臨,他還會在我耳邊哼唱:“你不要哭,莫悲傷……”
我在哭,等我醒來的時候,臉旁全是淚跡。今夜,文錦的面孔消失了,隨即跳出來另外一人,就是賈平墨,肥叔看起來文縐縐,像是全身每個細胞都帶著文氣。
揉眼坐起來后,肥叔的面孔還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清晰。
客廳被我整理得一干二凈,靠著墻壁的桌上擺著紙娃娃,是文錦與我結(jié)婚一年后送的,旁邊立著的日歷上邊,給昨天的日期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圈,寫著:每月中,給婆婆些錢。
趁著天沒亮前,我自己坐沙發(fā)上算了算兜里邊的存款:昨天給金桂芳的錢、物業(yè)的錢和一些必要的花費一扣除,剩下的,不等打開銀行記錄我也記得,兩千六百二十四塊八毛二,其中六百塊錢,是前幾天爸媽找理由打給我的。
靜謐的房間內(nèi)傳出了震動,敏慧的短信中寫道:合安,今天和東君去給蔣舟繹和賈平墨錄影,我有事就不過去了。
天開始亮了,這是日出時分,落地窗外的天空中有淡淡的夕陽。屋子里面一片安靜,窗外對面的街口閃爍著朦朧的光,籠罩著去往上班的路。
公司錄影廳中所有燈光交集處,蔣舟繹站在那里。也許是之前休息的太久,重新踏入社會之后,我對人便有了一種恐懼感。偌大的、喧鬧的錄影室起了一點點美妙而曖昧的觸動。我站在遠一些的觀眾席上,正好能夠瞧見肥叔的背影,他一直與主機位攝影師悄悄交談,幫其看鏡頭。在某處不被人察覺的安全距離下,我無所事事地看他。
半個多小時過去,蔣舟繹的采訪錄的差不多了,我才走到肥叔后邊,輕悄悄拍拍他的背,他的背拍起來感覺很硬朗,我的語氣則是盡可能平和客氣:
“肥叔,準備一下,該你了?!?/p>
我腦子一熱,我應該叫賈平墨先生!
肥叔腦子里轉(zhuǎn)的卻是另外一回事:“啊!這么快!蔣舟繹這小子才錄這么點?太沒有口才了吧!”
“哥呀,太大聲了?!睌z影師有些驚訝,小聲對肥叔說道。
“全體注意了啊,安靜?!币慌缘膶Рジ呗暣蠛?,“從上一個問題開始,重錄?!?/p>
蔣舟繹皺著眉頭,在臺上給肥叔做口型:你大爺?shù)?!謝謝你!
沉默無聲之后,繼續(xù)開始為蔣舟繹錄,我拿著“小蜜蜂”,準備給賈平墨帶在身上。
“這個是隨身攜帶的擴音器。”我在他耳邊說。
“好?!彼πΓ熬徒形曳适?,沒事,他們都這么叫,我雖然不肥,但我心肥,厚道。”
我“咯咯咯”地在笑,手上的“小蜜蜂”箍在他身上:“緊不緊?”
肥叔說:“緊。”
他的長發(fā)留到肩膀,散發(fā)出香煙的氣味,模樣上有著西方畫家般的浪漫憂郁,皮膚白皙得亮人,身材也比較強壯,隨手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煙叫我保管:“一會臺上這玩意掉出來就完蛋了!”
他的聲音雖小,卻厚重而堅實,甚至讓我覺得有些肉麻。“昨天那個……是你婆婆?你丈夫走后自己搬出來住了多久?”
“不到半年?!?/p>
原來,他已經(jīng)打聽出了文錦的事,這當然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肥叔的表情沒有同情,也沒有故作驚訝,他反而平靜地朝我笑了:“不要緊,你丈夫如果愛你,天上地下同樣都會照看?!彼f:“自我封閉,恐懼社交,這是不對的,你以前是那么自信?!?/p>
我心里翻涌著,說不出話來。肥叔總給人感覺很自來熟,仿佛他能夠觸碰到的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他的朋友。他的一顆心是透明的,里面飽含溫暖與善良,還有他自己說的:厚道。
“你沒欠她錢吧?你婆婆?!?/p>
我哭笑不得:“沒有?!?/p>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沒事?!?/p>
站臺上的東君看看他,再瞅瞅我,似乎很郁悶這種時刻這倆人怎么還有時間閑談。
“好了沒!哎?”
“好了。”肥叔一點不著急,慢悠悠地走上臺,邊走還邊使勁拽著脖子上的話筒線,因為沒拽松動又跑了回來:“合安,還是緊?!?/p>
肥叔和文錦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但只要看見他的臉,我總覺得自己還有一些快樂。每次見到肥叔,也只是過過眼緣,我絲毫不敢有多余的觸碰,甚至連主動握手也不敢,真是奇了,我一個三十幾歲,也算是歷經(jīng)滄桑的女人。
結(jié)束以后,肥叔提出請客。
東君婉拒道:“謝謝平墨,我們下午五點鐘還有任務,中午外出應酬被老總知道了會很麻煩的。下次我請!”
肥叔大義凜然:“不要緊,叫了外賣,咱幾個在這吃?!?/p>
蔣舟繹和東君大眼瞪小眼,肥叔卻一點沒留意到,咚咚咚邁上臺:“哎,場里有幾個家伙啊,都別動!讓我數(shù)數(shù)。”
肥叔叫了套餐,硬是不讓東君結(jié)賬,東君便偷偷叫人買水果飲料招待。
水果端到面前,肥叔擺擺手,“不吃。你也不要吃!”他攔著東君,“我們剛吃魚了,吃這個不好?!?/p>
吃飯時,肥叔和大伙聊天,飯畢也未有盡興。
眼看著已經(jīng)過了午休時間,下午五點鐘還有個錄影,東君不好直接讓他走,看著蔣舟繹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靈機一動,對肥叔說:“你看這蔣舟繹睡得熟的,要不,你帶他去你車里頭睡吧?別著涼了。”
肥叔不明所以:“不要緊,你就讓他在那睡就行了。我剛說到哪兒?”
東君無奈,只能接著陪他聊天。
過了一會,攝影師傅付強走到一旁接開水泡茶,回來給大伙滿上以后又回到茶室里頭打盹。也就是說,現(xiàn)在屋里沙發(fā)睡了一個,還有一個在里間打盹,但肥叔不管,他還是忘情地說。
東君萬萬沒想到,肥叔所謂的聊天居然是一直聊到他五點的采訪。
時間好不容易快要到五點了,東君示意要換衣服,朝我道:“合安,準備一下,一會五點鐘的采訪?!?/p>
肥叔坦蕩蕩:“我建議你們?nèi)ダ锩鎺鶕Q一身衣服再錄。”
這人都沒說回避一下!硬是要等我們換完衣服出來,再陪他聊到五點前的最后一分鐘。
待我從洗手間換了制服回來后,東君終于如釋重負,先是站起來活動活動,接著伸了個懶腰,朝著洗手間走去之前,他開口道:“平墨,下次再聚,好好聊聊,今天沒有盡興。合安!你把他送出去!”
下一個周五,東君過來找我。
“合安,你……”他手指朝外指。
外頭什么也沒有。
東君看我的眼神像看傻子一樣:“我的意思是,你跟我出來下?!?/p>
東叔朝外走去,出了辦公室門口又指指樓道,到了樓道口往里邊拐了彎,他才道:“敏總有事吩咐你,也不能說吩咐,你知道的,她一向是照顧你的。”
看他異常為難,我想了想,還是道:“沒有敏總的交情,像我這樣的人,根本進不來。像她這樣好說話的老板,提著燈籠都找不著。所以,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吩咐吧?!?/p>
東君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編輯部彰主任的兒子和妻子離婚三年了,帶個孩子,要找一個沒有結(jié)過婚的,至少,沒有孩子的。”
原來,我喪夫之事早已人盡皆知,只有我還蒙在鼓里,但是卻沒人愿意談起。單位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誰不是寡言少語,誰不是心明眼亮。
東君悄悄和我說:“合安呀,你歲數(shù)不小了,不容易,感情上面就朝前走一步吧,人總是需要往前看的,也算是給敏總面子啊!”
我不吭聲,也不知道如何吭聲。
東君話已經(jīng)帶到,見我不作聲,也許是摸不準我的想法,忙岔開話頭:“哦!對了,還有一事得吩咐你,樓下會議室書柜上頭的樣書,地址我發(fā)給你,你走之前給平墨寄過去,他急用。”
三、歸途
二日一早,一輛很大很大的黑色魚雷形汽車又一次停在一品居門口。
我小口啜著咖啡,敏慧走了進來,打量我兩眼。敏慧已經(jīng)年過三十,再加上多年做新聞職業(yè)日夜操心的勞苦費神,臉上已無二十幾歲少女的單純清新之感。敏慧說,這個人大你四歲多一點,飛行員出身,人很老實,也肯奮斗。
餐桌上,云集了各式的菜,那個男人才邁進來。
第一眼瞧去,這位先生雖然面露喜色,卻眉眼鋒利,舉止整齊,難怪為軍中出身。
第二眼再看,他膚色黝黑,格子外套下身形消瘦,恐是在軍中精于練身之人。
第三眼細看時候,他已經(jīng)走近,并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好!我是彰彬?!?/p>
后來,有一日我貪嘴,中午跑出單位吃了碗涼粉,回來就開始鬧肚子,半下午時候就覺得不對勁,趕緊往廁所跑,還沒下樓,肚子一陣鬧騰上來,疼得我立時癱在地上。
我喊了一聲,四肢已經(jīng)支撐不起來,只能破著嗓子喊疼,同事見了抬著我往樓下趕,中途撞見了彰編輯,他喘著粗氣,口里大喊:“送醫(yī)院,我有車!”
坐車的是我和彰編輯,開車的卻是彰彬。
出院后一天,我正在上班,只見彰彬穿著上回吃飯的一身行頭,立在辦公室外邊朝我笑。敞亮的走廊里,這個精干的男人身上有一種挺拔的氣息。我趕緊上去打招呼:“來接令尊下班呀!”
“對呀?!闭帽蚧卮鹫f,“啊,不全是,順便看看你恢復的怎么樣了?!?/p>
我看著他緊張的樣子,確實吃驚:“哦!食物中毒,小病,養(yǎng)一天就沒事了。”
“那就好,不過,還是得注意?!闭帽蛘f。
下了班,一出門,彰彬站在外邊,和剛才同樣的光景,顯然還在等我。果然,當我邁出大門后,他走上來,微笑道:“我送你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家嗎?”
單位人群進進出出,從那以后,時常加班加點,同事們就會玩笑:“找彰彬,有車!”
終于等到周末,剛走出門,迎面撞見了彰彬,問的還是那一句:“可以讓我送你回家嗎?”
離我盼望的周六只差最后一日,可是彰彬日日下班后等在這,已經(jīng)將近一周時間了,我心一硬,朝彰彬說:“好!今天就麻煩你一次。”
不出所料,彰彬立時笑容滿面。
彰彬開的是頗受年輕人歡迎的大眾,比起其他小轎車,大眾最令人滿意的在于它里邊很寬敞。除此之外,彰彬?qū)④噧?nèi)規(guī)制的很精細。
我還未來得及和他說上半句,婆婆金桂芳的電話不定時地打來:“合安,這個月你弟弟弟妹來了,把三個月的錢一并打過來吧。”
文錦一輩,算上他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弟弟文皓小他五歲,在縣里邊當醫(yī)生,文皓結(jié)婚那年,就是文錦走的那年,家里悲大于喜,但比起那些,此時此刻,我愣是舉著手機,半句無法說出口。
“家里添了兩人,得多買一個冰箱。喂?喂?”
我感到渾身僵硬,一陣心痛。余光內(nèi),彰彬?qū)P闹轮鹃_著車,似乎是對于我的電話充耳不聞。
當著彰彬的面,我說不出“拿不出一萬多塊”的話。
我說:“媽呀,太多了,您還是算了吧?!?/p>
“你缺錢嗎?”金桂芳大怒,“那是我兒子的錢!”
咣當一下,我掛了電話,想聽聽彰彬說點什么,但是很久很久,除了問路,他再沒有別的話。
夕陽貌似嬌艷,閑閑地耷拉在這個集市區(qū)的半空。門口的一條街人滿為患,只留出一輛車能夠通過的窄道,朝南各家炒菜的味兒和聲兒也在小街中間湊熱鬧。應著彰彬的堅持,車一直開至樓下。下了車,他也不多話,抬頭盯著我家大樓望:“你住在幾層?”
“很高?!蔽一卮?,“彰彬,家里亂,今天就不請你上去了,后天,你過來一趟,我做飯給你吃?!痹驹缇歪j釀好的話,不知為何,我打算明日見了肥叔之后,再與他說。
有了肥叔的地址,我去了,才走到街口,我就愣了。
巷街是肥叔的家,從大面朝南的馬路中腰拐入,有一條縱巷,彎彎曲曲,一眼望不著盡頭。與我家魚龍混雜的小街道不同,這里保留上世紀的古風,大多是獨門獨棟,一棟可住兩三戶人家,上下挨著。進入縱巷就是步行街,路上青磚滿地,左右種著老榆樹,樹比屋高,樓窗就穿插在枝干間,除非打開窗戶,否則,外間是看不見里面的。那是巷街的一些保留,也是巷街人的一點身份。
樓前的石牌,以一種謹慎而謙恭的姿態(tài)立在門前,石牌上的字不伸張、不炫耀,倒如肥叔家的那一棟,規(guī)規(guī)矩矩寫著:姚、賈、商,肥叔家是乘電梯而上的第二戶。
我是昨天夜里才發(fā)短信給他的,起初,幾句相同的話,我回味了許久:我明日去你家那邊見朋友,六點左右順道送樣書給你可否?
這一晚就變得不一樣了,我開始頻繁注意手機上面的動靜,后半夜了還尖著耳朵捕捉手機的聲響,在入睡之前,我焦躁不安。
肥叔回復:“可以的,巷街旁就是一家地道的陜西菜館,你多吃點?!?/p>
我感覺腦袋嗡嗡嗡的,渾身又像是挨了鞭子一般酸扭,心里落空了。
在巷街溜達時候,我開始回味起肥叔的故事,回味到最后,我心里一疙瘩:好家伙!我們之間明明啥也沒有。
晚間,我進去時很拘謹,才跟進家門,肥叔指著地上說:“換鞋?!?/p>
我一下子感到耳根都羞紅了,慌慌張張,肥叔感覺到了,他還算是有點風情,接我到家里去小坐一會。
“喝什么茶?”肥叔開口問,我說我愛喝六安茶。
肥叔笑了:“嗯?這么巧,我也愛這茶?!?/p>
一縷燒著滾燙的開水緩緩倒入青白瓷杯器中,杯底放著的是剛剛舀出的瓜片,經(jīng)水一浸,滾滾朝上。平展寶綠,大小均勻,細瞧瞧還葉緣微翹,那裝茶的器皿是蓋碗杯,白底色,刻著奇珍猛獸,最后一品,濃且無苦味,茶香但不澀。
他問:“你是不是在門口等很久了?我應該早點去接你?!?/p>
我搖搖頭:“我是來早了些,在巷子里轉(zhuǎn)悠兩圈,我喜歡這種景?!?/p>
肥叔笑:“這里我確實找了好久。不過剛才我去接我女兒放學,才晚了給你回電話?!?/p>
我心中詫異,微愣了神,想問什么,轉(zhuǎn)念間,話吞了下去。
肥叔說:“她在房間里邊,害羞出來見人。”
我說:“是我冒冒失失過來的?!?/p>
肥叔擺擺手:“哪里!”他笑著站起來,走進里屋去,我趕緊轉(zhuǎn)頭揉戳一下僵硬的臉頰,借此擺脫這個無可救藥的癡想。
里間傳來他們二人的聲音,也不知他的妻子什么時候回來,家里邊的沙發(fā)像是長了毛針,令我百般難受。
肥叔牽著女兒出來:“賈研,馬上六歲了,可乖可乖了?!?/p>
賈研看著我,盯著我,水汪汪秀氣的眼睛里面盈出了笑意:“阿姨好?!?/p>
我見過很多漂亮的孩子,但都不如她靈氣,才不到七歲的年紀,頭發(fā)黑厚而油亮、自然卷曲,皮膚和肥叔一樣白亮晶瑩。
我見她害羞地緊抓著肥叔的手臂,索性站起來,走過去蹲在她面前,沖她嘻嘻哈哈:“你好呀,阿姨今天過來給你爸爸送材料,能見到這么個小美女,真是讓阿姨驚喜!”
我心里頭難受,但笑起來卻是真的,我是真喜歡這孩子。
賈研沖我笑得越來越甜:“阿姨好,阿姨真好。”
“覺著她太安靜,去年秋冬開始讓她學習鋼琴,練練性子。”肥叔找一旁坐下,說道。
我沖賈研笑道:“你小小年紀,就會鋼琴呀,了不起!”
肥叔摸著賈研的腦袋,笑問:“給阿姨演奏一下好不好呀?”
賈研笑著點點頭,咚咚咚地往屋里跑。
一小會后,一曲悠長的音樂緩緩而來。
在這個月亮再一次升起來的夜晚,下雨。
這雨走起來非常黏人,我邁不起來步子,如同羊角扎進了心里一般痛苦……
文錦,這是你在懲罰我吧。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家,到家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了。我再次沒有入眠,這在我正式上班以后是不常見的,于是我坐起來連喝了三杯葡萄酒,意識漸漸模糊以后,我再重新躺下睡覺。等到腦中一片模糊,要完全睡去時,有一陣轟隆隆的聲音朝著耳邊襲來。
我沒見到文錦從奄奄一息到最后離開的那一刻,那日我外出買煎餅時,天邊也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只是雨下得很小。
我又開始嚎啕大哭,臉頰上溫暖的淚水一滴滴滴下,心里邊一陣陣荒涼的氣息。我想文錦離開的時候,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最后看我一眼,夙愿才會化作總是落下的小雨,滴答滴答下個不停,在夜中落在我孤單的心頭。
等睡去時,我在夢里喊著:文錦,文錦,文錦……
我發(fā)了瘋地呼喊著,朝著他跑去,這條路沒有歸途。
周日彰彬會在午飯時候過來。早起,我與金桂芳大吵了一架,她就像是我陰冷生活中揮之不去的絕望陰影,永遠不肯仁慈的離開。
我跑了趟市場,中午燉了肉,做了一鍋魚湯,炒了幾個小炒,配上白飯,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擺了一桌。彰彬上門的時候,手里提了一袋子營養(yǎng)食品。我把他請進來,將家里唯一一瓶劍南春擺上桌,打開后,兩個杯子逐個倒?jié)M。
“我是不能喝酒的?!蔽倚χ?,“喝酒是為了賠罪?!?/p>
彰彬的臉色瞬間變得不太好看,他謹慎地問道:“賠什么罪?”
許多事情擺在眼前,失望透頂?shù)纳钕?,我的一顆心,反而放下了,平靜了。我雙手舉起酒杯:“彰彬,讓你白等了一周,對不起!”
酒在喉嚨中,干澀的很。
“我之前不坐你的車,因為單位里大伙都在好奇地巴望著,我只要上了你的車,接下來的事情就沒辦法控制了。還有,自從我丈夫去世以后,中間很長一段時間我?guī)缀醪慌c男人說話,一來我自己不愿意,二來我婆婆也不讓?!?/p>
彰彬瞪著我,似在叫我繼續(xù)。
“但死人可以安靜地躺著,老人也可以在家養(yǎng)著,我不行,我很想認命,可是父母根本顧不著我,我若是不踏出家門,沒人會管我吃飯……我出來工作,每件事都強迫自己干,我并非真的走出傷痛了,但沒幾天,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日日想著他那難聽的真心話,出乎意料的是,我感覺自己終于萌生出一種想要過好日子的想法,至少一天天的,我不會在過去倒霉的婚姻里邊苦苦熬著,在悔恨中一去不返!所以我接著工作,跑去家中尋他,可我找到的卻是自己的自欺欺人與自作多情……他結(jié)婚了。”
當著彰彬的面,我掉下了匪夷所思的眼淚。
“你別怪我不識抬舉,周五我答應坐你車,就是想和你說清楚,但可恨的是,我死去老公的母親,總是在我的生活中間震顫著,前日,我什么也沒對你說,下了車,我就跑去給她送冰箱、送錢,看著文錦的面子上,那是我最后一次叫她一聲媽。”
彰彬皺起了眉頭,在我看來他已經(jīng)極度不耐煩。我說:“這些話不合時宜,更不應該和你說,但我請你來家里,和你說了,是不想耽誤你,更害怕你找我麻煩,也許一個人蝸居在這種地方是我的命。說到底,我什么也沒錯,但不得不認命?!?/p>
“認識一場,有機會的話,還是做朋友吧。”彰彬走之前,站在門口看了看屋里,在正午的好陽光下,這屋里,一切都是舊的,又舊又暗?!叭兆舆€是好好過,總會有人眷顧一下的?!彼欀碱^,慢悠悠地說完,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大鐵門。
隨著他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屋里恢復到了往日的安靜。
四、刻在我心里的筆記
電話鈴聲響了。
我正在用暖烘烘的面巾捂著眼睛,由于昨天夜里的嚎啕大哭,眼睛已經(jīng)腫成了兩個魚泡,變得可怕。此時此刻,被生活摧殘的女人又多了一件倒霉透頂?shù)氖隆?/p>
鈴聲響了很久,是敏慧?東君?金桂芳?或者是肥叔?我只是一動不動地聽著——鈴聲響了幾遍,在我狹小的屋子里邊糾纏不清。我只好將面巾放下,走到餐桌上拿過電話。
“喂?合安?”
“嗯,我在?!蔽艺f。
“大清早的,還沒起床?”
我看了下掛表,此刻七點剛剛過四分鐘?!捌饋砹耍艨?,在整理東西,抱歉?!?/p>
“不賴呀,年輕人。昨晚很開心吧?”
“啊?沒有?!蔽页聊艘粫?,“敏總,您今天有特別事吩咐?”
“唔……昨天,做了什么?”她問。
彰彬走后,我收拾碗筷,隨后一邊喝酒,一邊一個人聽《假如愛有天意》。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敏慧在電話那邊發(fā)出長長的呻吟:“啊……怎么說呢,昨天編輯部彰主任給我打了電話,我倆討論了一下,一致認為你是不錯的,確實是不錯的。所以,打算給你轉(zhuǎn)正,一會上班你去人事部辦手續(xù),明白?”
我不禁愕然,想起昨日彰彬的話:日子還是好好過,總會有人眷顧一下的。這時候回憶起來,他皺著眉頭的神情下,平靜的語氣中卻帶有一些不動聲色的溫情,或者說,是將某種善意的色彩,添置在了一對萍水相逢的男女之間。
我重新回去將毛巾捂在臉上,腦袋里一邊開始轉(zhuǎn)悠年輕時轉(zhuǎn)正的情景。五分鐘后,我沖了熱水淋浴,用電棒仔細整理了頭發(fā),穿上衣柜里邊最有價值的襯衫和短裙,最后,在鏡子前化了一個心曠神怡的妝容。
我沿著那個熱鬧的街道去單位,沿途望著早晨驅(qū)車趕路的人流,街口過馬路的大爺拉著背紅書包的小孩,孩子一連聲兒的叫喚。路過一品居的大門,這個時間門前空無人煙,進入單位大樓前,我在旁邊店里買了一瓶看得過去的紅酒和幾條差不太多的煙,打算下班后拿去送人。
起初,對于工作,我心里一直在掙扎,掙扎得厲害。九月初的那日之后,我望見了生活的正軌。轉(zhuǎn)正以后,我從公用的辦公桌搬走了,順利地擁有了自己的一小塊天地,同時,緊張而忙碌的工作也鄭重地落在了我身上。
白天,敏慧交代下來的材料與稿件我寫得昏天黑地,不敢懈怠。晚間,我就沒有心情悲傷了,有時候回家看見文錦的書桌,身體卻仿佛用盡全力在咆哮:“悲傷個什么勁呀!趕緊他媽的睡覺?!遍L達四五天的時間里,家里更加安靜,我再沒聽見自己的哭聲。
十五那天,中秋。我關(guān)閉手機,縮在被窩里瘋狂補覺。中午時候,連火也懶得開,嚼了兩口冰箱里的白饃饃,倒頭接著大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一陣低沉的聲響,咕嚕咕嚕,接著就是一陣酸痛,這時候,我才利索的醒了,不得不裹著大衣跑到門口小街上去吃快餐。
隨著吃飯的工夫,夜色一點點的黑了。我走出麥當勞后,開始抬頭看月亮,找了半天卻沒見著月亮,這偏冷的黑夜里,連星星也沒有幾顆,頭上只有一棟棟老式的板樓,在街燈下襯得發(fā)紅。
我索性順著街道遛彎,順便尋找今夜的月亮,直至走了整整一條街,出了街口進了大道,頭頂才空曠一些,夜幕上終于播出了光亮圓潤的月亮。
我正慢慢地朝家里溜達時,才想起來今日該給家里爸媽打個電話,剛一打開手機,咚咚咚的幾聲連續(xù)震動,是媽媽從老家打來的電話,還有——賈研那張可愛的笑臉,照片下邊配字:叔叔阿姨們,中秋團圓節(jié)快樂……
天氣越來越冷,街道細細長長,走得叫人可憐,住家的樓底下面有幾個小姑娘在跳長繩。時間空閑,我又無所事事,就在樓下蹲了一會,看孩子們玩耍。小家伙個個活潑靈動,反而讓我想起來賈研,她若是長大了,也變得這般鮮活水靈就好了。肥叔一定會教她讀書寫字,將來,也會成為一個像她爸爸一樣儒雅的文人。
這時候夜早就全部落黑,樓道燈光一閃一閃,等到了我那一層,出了電梯已經(jīng)是灰暗暗的一片了,我心里突然跳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身影隱藏在陰暗里,靠在走廊的墻角處,閑閑地耷拉著腦袋,又猛地搖了搖頭。只可惜,越是黯淡的地方,他的長發(fā)和壯碩的身材反而相得益彰,甚至別有味道,這種味道,似乎只有搭配在賈平墨身上,才不至于失了平衡。
“我的媽呀,你終于回來了。” 肥叔低低地笑說。
我沒想到他會來,更沒料到他居然連個信息也沒有,就一個人默默地來了。
“我是該和你打聲招呼再來。”肥叔像是知道我的想法,又笑了一聲,“但是我覺得,直接過來更有趣!”
“這么黑的樓道,你都差點睡著了,多嚇人?!?/p>
“是呀,我沒料到你不在家,出去溜達啥呢?”
“看月亮?!蔽艺f。
“哦!是呀?!?/p>
說著,肥叔指了指我家的大鐵門,我上去開門欲請他進去,卻突然有個疑問:“你咋知道我家的位置?”
“我問的,問的東君?!狈适迳斐鲋皇郑噶酥缸约旱钠ば骸皳Q鞋嗎?”
我搖搖頭,看起來,肥叔異常的緊張。
“上次你來我家后,我以為你喜歡我,本來嘛,一個單身女人來找一個離了婚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是有意思。”肥叔疑惑地看著我,“可是你之后一點動靜也沒有,所以我弄不準,就自己過來問問,如果你不是這個意思,我馬上走,絕不打擾?!?/p>
我的腦袋轟地一聲,亂成一片。
肥叔說著:“你知道,像我這個年紀的人,離過一次婚,早就不需要什么躲躲藏藏,我覺得你不錯,但你好像見了我女兒之后,就改變了對我的想法,但我不確定,所以我來問問?!?/p>
我長長地吸了口氣,憋住,用這種方式來平息內(nèi)心的緊張,我很喜歡賈研,但我不知道怎么解釋他的這個誤會。
“我是不是冒昧了?”肥叔又問。
“沒有!沒有!”我?guī)缀跏呛俺鰜淼?,“我以為你結(jié)婚了?!?/p>
肥叔一愣:“你不知道嗎,和敏慧結(jié)婚的人,是我。和她離婚的人,自然也是我了。”
想起來之前東君的囑托,此時此刻,我恍然大悟。
肥叔站起來,走到我面前,柔聲說:“好吧,對不起。是我沒說清楚的,我不應該叫肥叔,我應該叫傻叔?!?/p>
他的聲音低沉厚重,我撲哧一下大笑。
肥叔這才開始環(huán)顧我的家,這似乎和彰彬是一樣的。所有男人都是一樣的,他們習慣于第一次到女人家里,就東看西看,想要從某些細節(jié)當中找到蛛絲馬跡,至于是何蛛絲馬跡,恐怕他們自己也不太清楚。
肥叔開始瀏覽家具、墻壁、架子上的擺設,之后,他走到文錦書桌前,他一動不動,站在那邊,佇立良久,良久之內(nèi),一聲不吭。
很久以后,渾厚的低吟般的聲音終于響起,從沉默中響起。
“我和敏慧,是突然情斷分開的,但是三十幾歲的人了,老婆沒有還是不習慣。”他說,“剛開始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都很年輕,很少吵架,那時候覺得,我們也會看著彼此的身影過一輩子。”
我腦子里開始閃過和文錦結(jié)婚以后的畫面,年輕的時候,朝夕相處,不論是白日的三餐暖食,還是夜里的赤身裸體,都是形形色色生活當中永恒的假象。
“離婚之后,敏慧搬走了,當晚我躺在床上,躺著躺著,居然睡著了,半夜身子一滾,里邊卻是空的。睜眼一看,只看見墻壁。轉(zhuǎn)過身四周黑漆漆的,我跑到女兒的房間時,怕吵著她,沒敢開燈,硬是黑夜里邊坐到天亮……痛苦!”
“我告訴你我的經(jīng)歷,雖然和你比起來,不一樣,但……”他猶豫了一會,說,“走了,怎么走的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結(jié)束了。”
他好像還有話沒說完,但卻沒有再多說什么,像是把時間留給我,讓我自己去思考。金桂芳曾經(jīng)說:“錦兒走了,你遲早還會再有男人?!睕]錯,可是遲早是哪一天,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個日子有多遙遠。
“你把女兒自己丟在家里嗎?”我問。
肥叔愣了一下,隨后,他搖搖頭:“不!女兒,在陪她媽媽。”
“你真傻啊,女兒還這么小,明明應該是媽媽去陪她……”話還沒說完,我就止住了,傻的人是我才對。
“所以,我再確認一下,你喜歡我,對不對?”肥叔輕聲問,他的臉保養(yǎng)得很好,根本看不出年紀,反而是口中的話,像是一個將近四十歲的男人,褪去青春后,換來沉穩(wěn)直接的話。
我點點頭:“我覺得,你是一個厚道的男人?!?/p>
肥叔也點點頭:“你是一個善良的女人?!?/p>
五、活潑地,灑脫地
中秋之后,我將文錦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寄給金桂芳。歲月流逝,三年了,我心中的某個墳墓,開始風化。
有一件事讓我和肥叔開始擔心了,敏慧是我的老板,本來是受了她的好意,得了一份響當當?shù)墓ぷ鳎上ш幉铌栧e。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在我與肥叔穩(wěn)定的交往過程中,我都害怕見到敏慧,我知道我與她的這種雇傭關(guān)系,將會在她得知我和肥叔的事后瞬間瓦解。
敏慧一定對我生怨,覺得我很不識抬舉吧。
但在這很長的時間里邊,我和賈研卻漸漸有了某種特殊的感情,每周總有一兩次,我和肥叔一起去接她。周末,避開敏慧看望她的時間,我登門的時候,她會跑過來,阿姨、阿姨的甜甜喚著。
她還是個孩子。
一日肥叔開著車,和我一起接她回家。外面下著暴雨,雷電打在車上,賈研原本在旁邊呼呼大睡,這時候睜開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安靜地盯著我。
我抓住機會,將她慢慢攬在懷里,她的小身板占據(jù)我整個懷抱,鼻息輕輕拍打在我的臉上,“阿姨,真好,阿姨?!痹谒⌒〉囊庾R當中——阿姨代表著比她高大的朋友。
賈研六歲生日后一天,我見到她,她安安靜靜地摟著我的手臂:“阿姨,你要是爸爸的第二個妻子,有些東西,會不會和媽媽不一樣?”
我望著她,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悲憫,我每日都在增加對她的愛,但母親的愛,絕不是我可以替代的?!昂煤⒆樱銒寢屖翘煜伦詈玫?,阿姨和她不一樣,但我會盡力,離她很近很近,好不好?”
一旁的肥叔,似乎陶醉在我的話中,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經(jīng)過冬日突襲的大雪之后,這里的寒冷終于增加了攻勢,我家小街道上的紅板房上面,積雪已經(jīng)從薄薄的一層積攢到很厚,見到肥叔時,他說早上門口老榆樹的枝頭已經(jīng)被積雪壓掉,落得遍地都是。
“敏慧對你怎么樣?”
“在事情撐破之前,她總是看著我從前老板的份上,悄無聲息地對我好?!蔽艺f。
肥叔皺著眉頭:“周末,我就找她談?!?/p>
“不急?!蔽艺f道。
“急!”他摟住了我的腰,“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做一次吧?!?/p>
“去哪里?”
“我們家。”
當身體極度纏綿交叉時,肥叔身上流出的汗珠溫熱地落在我身上,既珍惜又恐懼。三十幾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他柔軟厚重,無限美好而又耐人向往的身體里,暗含著某些深淵與恐懼,來自生活與現(xiàn)實的恐懼,來自情感中本會磨滅掉的刺激,來自踏入細如發(fā)絲生活的恐懼,還有賈研那個問題——你會不會和媽媽不一樣?她小小年紀,也許說不清楚什么才是不一樣,但我深刻理解,這是來自血緣的恐懼,我知道,從此以后的這一切,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勞作,在情感的收割與流失中勞作。
血緣永連,情愛易斷。正因為知道,所以,恐懼。
肥叔還沒來得及找敏慧,這件事就從東君的口中,赤裸裸地揭示在了敏慧面前。
我本周最后一次將速寫的材料交給她的時候,東君正在辦公室里整理今年采訪的名單,看過來的時候微微笑道:“做這么快,等平墨來接你呀?”
敏慧看著我,什么也沒有說,我的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東君剛把玩笑開完,笑容還凝固在臉上,拔腿就跑了,他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嚴重,他生怕敏慧發(fā)怒,他就慘了。但他走不了了,敏慧當然發(fā)火,把他拽了回來,反而,把我攆了出去。
當天下午,我哆嗦著用鋼筆在稿紙上一遍又一遍地劃拉,偶爾望著墻上精致的掛鐘,等待著絕望的降臨。其間,我偷跑到廁所,給肥叔發(fā)短信,短信內(nèi)容是:我們的事,敏總終于還是知道了。
我并不是立刻就失業(yè)了,但是到了被開除的那天,我還是慌了,我從大樓出來的時候,很冷,肥叔在門口等著我——“我對不起你?!彼f的這句話,落入長長的沉默中。
失掉一份工作,對女人而言,不比少了老公好受多少。更何況,我被“趕”出來時候,所有人都知道為什么??墒菐缀跛腥硕纪?,我在這里摸爬滾打?qū)⒔辏蛱炀W(wǎng)站的頭頁上邊還掛著我的文章,精雕細琢,栩栩綻放,而我卻在這個行當歷經(jīng)兩次起死回生,最后光榮的滾蛋了。
“也許這是我的命。”我想流淚,再流不出來了,“說到底,我什么也沒做錯,但我不得不認命……”
這番話,我對彰彬也說過。
失業(yè)以后,我背著肥叔做了一件事?;丶乙院?,我睡不著覺,白天接著晚上,晚上又連著白天,我無法抵御心里的苦悶,在無比清醒中苦苦煎熬。于是,我學會了抽煙。
我與金桂芳的聯(lián)系似乎越來越稀薄,幾個月前,我就在尋覓合適的時機,不再每月打給她四千塊錢。
她去我家里找過我,可是我搬離了自己家,肥叔以彌補與感情為理由,帶我搬進了巷街。
金桂芳只能不斷地打電話,發(fā)信息,內(nèi)容都是一致的:“你打五千塊錢過來?!?/p>
我回復她:“我失業(yè)了。”
“弟弟和弟妹吵架了,弟妹離家出走了,昨天就走了?!?/p>
我感到匪夷所思,僅僅只停留了半分鐘,我的第二條短信就發(fā)了過去:“我失業(yè)了,以后不再接濟?!?/p>
當電話鈴聲響起時,金桂芳三個字讓我作嘔。
金桂芳說:“如果你想要再婚,必須經(jīng)過我們的同意?!?/p>
這一刻,我心中無限悲痛,更無限感慨,我與文錦從戀愛到結(jié)婚,再到離別,我自認對他的認識勝過世間任何人。但這次我明白了,我深愛的丈夫,文錦一直生活在這樣缺愛的家庭里。
其實,文錦死去后,他的兄弟比婆婆更加得悲痛。
我低落的情緒急促爆發(fā):“您好像沒有搞清楚,當初給的錢不是為了還錢,而是我對文錦的一點眷顧,你兒子除了一個書桌和上面的東西,半分錢也沒有到我這里,房子是我父母買的。你養(yǎng)不起那對夫妻,我也沒義務養(yǎng)你們,以后別惦記在我這里拿錢,一分都不行!”我在即將掛掉電話前,腦子里在高速運轉(zhuǎn)著這幾個月熬過的情緒邊緣、金錢邊緣。打過去的錢,根本不用算也比給生養(yǎng)的父母還要多:“你再逼我,我就去死,死在你眼皮子底下!”砰的一下,我把電話掛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轉(zhuǎn)過身來,賈研露出半個腦袋,悄悄地趴在門框邊看著我,眼睛紅紅的,什么也沒說。
我聽見了抽泣聲,很小很細,這是這么久以來,我頭一回聽見她哭。
我的噩夢是從文錦查出白血病開始,我喜歡哭,喜歡看著下雨天,喜歡聽歌,這能讓我不斷地熬著,最后痛苦一點點減輕。但我發(fā)現(xiàn),這次,熬不住了——這就是命,這句話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復著。
以往和金桂芳吵完架,心緒就如同搖搖欲墜的繩索下面吊著的水桶,上下不順。但這一次,我在憤怒并且沖她發(fā)出尖銳的吼叫之后,我卻感到異常釋放。因此,我便開始不斷地找機會大聲說話,比如一人在家時,打電話給朋友,開始聊一些無聊透頂?shù)陌素裕钡轿医钇AΡM,倒頭就可以大睡。
肥叔在家時,我感到有雙眼睛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地盯著我,把控我的一舉一動。我便跑出去,跑到那個鋪滿青石,種滿老榆樹的巷街上自己待著。還有賈研,只要她在家,我便盡力安穩(wěn)地、安靜地待在她面前,以免稍微的情緒波動,影響到她。而這個孩子,她真是太乖了,我照顧她時,她很少鬧,也很少哭,肥叔不在時,我親自煮的飯,賈研也吃的習慣。
只有一次,賈研哭了。
早上,肥叔早早起了床,他像是南極的企鵝一般,到處在家里找尋他丟失的那一只襪子,隨后,他在廚房將水壺的水灌滿,放在灶臺上燒。
隱隱約約,我感到胸口有些重,肥叔將頭輕輕靠在我身上,我的神經(jīng)觸角張開了些?!拔疑习嗔耍袅嗽顼埥o你和女兒,使勁睡,睡好了再起來!中午和研研出去吃吧,別做飯了?!彼f。很快,我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強烈而又近似嘶喊的哭聲傳來,我甚至感受到了腦中的巨痛,這種巨痛,將我瞬間從深深的睡眠中驚醒過來。
賈研!
我猛地一下沖到客廳,將賈研從地上抱起來,還沒來得及詢問,一聲巨響從廚房中傳來,接著,我聞見了極其難聞的酸味。
我抱著賈研沖出家門,一直跑到走廊盡頭,將她放下,從始至終,賈研一直在哭,嚎啕大哭。
“寶貝!待在這!寶貝!”我簡短地吩咐了一句,立時沖回去,躲在門后邊看灶臺,發(fā)現(xiàn)臺上的火還在燒著,只是鍋已經(jīng)燒干,爛了個大洞,從上邊滾了下來,摔在地上。
“賈研?”我跑到盡頭看她,看她安然站在那里,只是依舊驚魂未定,哇哇大哭著。
將煤氣關(guān)上,窗戶開著,門開著,最后清理完那個破洞的水壺,我一把抱住賈研,貼著她濕潤的小臉,“沒事……沒事……沒事了?!蔽也煌5刂貜汀?/p>
當晚,賈研發(fā)燒了。我和肥叔守在她旁邊,喂她喝水、喝藥,給她蓋上厚厚的毛毯。半夜的時候,賈研出了一些汗,體溫退了一些,肥叔將她摟在懷里,輕輕地親吻她的臉頰,靜靜地看著她入睡。
凌晨時候,賈研動了動,眼睛還沒睜開,嘴里喃喃念叨:“阿姨不哭,阿姨不出去,我乖乖的……”
瞬間,我感到身體里某個東西,在焦灼,在瓦解,在釋放,最后,解脫了。
巷街往西走到盡頭有一條小道,小道豎著通向山坡,卻被幾棵馬尾松截成幾段岔出的小路。肥叔拉著我穿過局促的彎路,隱隱約約上了山坡,肥叔仔細看了看坡上長滿的豬毛菜,彎下腰桿,用手撥拉,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肥叔向上爬了幾步,低頭一看那一塊的豬毛菜,差點滑一跤,趕緊站穩(wěn)了,愣了好一陣,才退回來。
那坡上有一塊奇石,據(jù)說過去這里是一片泥沙地,工人采集石塊時發(fā)現(xiàn)了它,這塊奇石小而精巧,只有成人的拳頭大小,酷似一位西洋男士的頭像,鼻子、嘴巴、下巴與真人比例相似相近,最精巧的地方在于,石頭的臉上一片光凈,唯獨左右眼角處均有條細細的“皺紋”,這可不就是中年男士笑起來后的面相嗎。這等異乎尋常的石頭長在兩塊大石中間,被豬毛菜圍堵著,雖是防止它被風化,但卻也很難找著。
肥叔咳一聲,伸手摸了摸那塊奇石:“一般是經(jīng)歷了幾千年的演變才能長成這模樣,聽說為了保留這塊奇石,才特意把這塊坡留下,又移植了豬毛菜?!?/p>
我蹲下身子看那石頭,然后抬頭看了看周遭的模樣:“這兒是山坡的一道褶皺,又被豬毛菜圍著,有些憋屈?!?/p>
“這也是為了保護石頭不被風化啊。”肥叔說,“所以呀,人和石一樣,經(jīng)歷了變故才能磨煉得美麗。要不,那頓飯局那么多人,我怎么就注意到你了呢?!?/p>
“是呢?!蔽艺f,“就是要比喻,也跑的太遠了?!?/p>
肥叔咯咯咯直笑:“我告訴你,還有一個好消息,我忍不住了,要提前告訴你,那就是——你生日,我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是一份保險!我已經(jīng)搞清楚了,準備買?;仡^你和我領(lǐng)一下結(jié)婚證……”
他說:“這份保險,我準備交五年保費,等二十年之后你就可以領(lǐng)了。這樣,二十年后,不管我們之間有何變故,不論我在哪里,你都可以感受到我對你的愛?!?/p>
他微笑地說出了“變故”二字,讓我心里瞬間哆嗦了幾下,接著,一團熱烘烘的心緒沖上心頭,人世間的情意,得失竟然如此分明,許久,我慢慢和他說:“多少年后,我還能受到你今日的照顧,一切都值了?!?/p>
“這名不正言不順的,還沒值呢!”肥叔微笑了,嘴巴里溜出了兩句話:“你得先嫁給我,不然買不了的?!?/p>
我躊躇片刻,還是點了點頭:“好!不過,等我找回工作以后,我們就去。”
肥叔好像突然提起了一口氣:“你還干記者?”
“不然呢?我又沒干過別的。”
肥叔抱歉地搖搖頭,又問:“萬一、萬一以后再遇見敏慧,你怎么辦?”
“嗯,不知道。遇見了再想吧。”
肥叔牽著我的手搖啊搖,朝我咧了一下嘴,不知是不是答應了。
那天上午,下著大雨,肥叔全身濕透地溜進來,輕手輕腳關(guān)上大門,屏息靜聽。隨后第一件事還是趕緊跑到洗手間洗澡,正當脫光了邁進澡池,外間就突然有了聲響。
肥叔趕緊關(guān)了水龍頭,又凝神靜聽,問:“合安?醒了?”
沒人回答他,他便開始洗澡,還邊洗邊哼起了歌:“你像月色一樣沉默……如雪花落在湖面融化我……寂寞的煙火忘掉歲月……讓天空快樂,呵呵呵,讓我快樂才對。”
肥叔赤身裸體地抱著一大袋東西回房間,他輕輕推開臥室門,探著頭笑盈盈地往里頭望,見我還在睡覺,便在床前蹲了下來。
當我感到胸口被人使勁捏了一把時,睜開眼睛,“啊”的一聲尖叫出來。這個聲音仿佛讓肥叔非常的滿意。
“老婆!噢不,未來老婆,今天是非常值得開心的日子,剛才我真的特想一腳就把你踹醒,然后再告訴你今天究竟多么值得高興!哈哈哈哈!”
我耳邊回蕩著他的笑聲,然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旁邊的袋子 ——有很多條內(nèi)褲、睡衣,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放在最上邊。有我家中床上擺的布娃娃,有我放在家里小床和隔壁的墻壁之間箱子里的首飾擺件……全是臥室擺放的東西。
吃早飯時候,我在桌上擺了兩杯熱牛奶,兩片加了蜂蜜的面包和兩個沒煮熟的雞蛋,肥叔用筷子將牛奶攪來攪去,倒騰來倒騰去,就是不入口。
“牛奶里頭沒放蜂蜜,太膩?!?/p>
“哦?!?/p>
他垂著頭,兩只眼睛盯著牛奶,仔細地將牛奶面上攪拌出的水泡扎破,沒有看我一眼。
“我都忘了,我還沒刷牙?!蔽艺f。
“那你快去?!彼芍D?,像錐子一樣的瞪著牛奶,絲毫沒有朝我這邊瞟一眼的意思。
我在洗漱的同時,側(cè)著身子左看右看,才經(jīng)過一晚上的時間,這里就變了一副天地。我心臟劇烈跳動,像是有什么預感一般。
“我今天去家里搬東西了!”肥叔大聲說,“女兒今天早上催我,她問‘你什么時候和我未來媽媽結(jié)婚?”
六、尾聲
電視上的老翁有著和肥叔一樣的體型,留著刺啦刺啦的胡須,因此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拉著冰車,出了小巷,來到大街上,癱坐在石頭邊上,翹著二郎腿,大口地咀嚼著從包里掏出的玉米。
在北京那個城市,有一個叫作鼓樓的地方,十分巍峨、壯觀。老翁冷漠地看著,小巷緊貼著他身后,就在這時,他聽見后面有人喚了一聲,接著一陣鼓聲傳來,轟隆隆,轟隆隆……
我看著,卻聽見肥叔的聲音——“有個蚊子,吃的肥肥胖胖的,我沒打著?!?/p>
“你可笨死了。”
“它有四個翅膀啊?!?/p>
“你在哪里見到的?我去打吧。”
“廁所,我找半天了?!?/p>
我笑呵呵:“老公,你多站一會,不就完了?”
肥叔馬上接著道:“你沒發(fā)現(xiàn)我站半天了嗎!”
在這個俗稱“秋老虎”的日子里,蚊子似乎是成了精,吃得肥肥的,速度卻快得令人恐懼,我毫無耐心地走去廁所,揪著肥叔的耳朵:“就你給它喂肥的?!?/p>
肥叔溫和地笑著。
電視那邊,鼓聲停頓,歌曲驟起,大街上的老翁趕緊放下玉米,歡快地跳舞。
責任編輯(見習)?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