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剛一屁股坐在斜攤著的金屬網(wǎng)片上,累得氣喘吁吁。二剛摘下手套,將手套翻出芯兒來,露出雪白的布里兒,然后取下安全帽,拿手套在額頭上擦了擦汗。
這時候,二剛忽然走了神,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燕。
要是小燕在身邊,那該有多好,哪怕小燕一聲也不吭,只是靜悄悄地看著他干活??墒牵仓?,這僅是他的一廂情愿而已。四下里黑森森的,他的礦燈掛在帽子上,礦燈發(fā)出的微弱的黃光隨著他的喘息四處搖曳,把周圍的煤壁照得暗沉而幽亮,鬼都沒有,哪里有小燕的身影?
“想什么呢?伙計!”大奎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過來,一屁股挨著二剛坐了下來。
大奎和二剛是運(yùn)料的搭檔,兩個人負(fù)責(zé)往窩頭轉(zhuǎn)運(yùn)物料。一趟一趟跑得熱汗淋漓,秋衣全濕透了,緊緊地貼在皮膚上。
二剛懶得理會大奎的問話。
大奎低頭忙活起了自己的事情。他將裹在小腿上的水鞋向下折了一圈兒,這樣做是為了通風(fēng),要不然兩只腳在水鞋里捂著,哪能透上氣來。水鞋一下子變形了,矮了一截,下半部的水鞋露著面兒,成天在煤泥里奔走早磨得沒了光澤,上半部的里兒原先也是白凈如雪的,但在井下干活久了自然變得灰頭土臉。
二剛不言語,學(xué)著大奎的樣子,也把水鞋折了半截。
大奎站了起來,在附近物料碼放區(qū)踅摸了一圈兒,從裝著藥卷的紙箱上撕扯下一面紙褙,摸了摸,那紙褙已經(jīng)有些受潮變軟,大奎嘟囔了一句:“娘的!”
可這總比沒有強(qiáng)。大奎折返回來,從中間一分為二,把一半甩手扔給二剛,剩下的一半自己留著用。大奎又坐在網(wǎng)片上,把水鞋一只一只脫下來,一只手兜著鞋底,鞋口朝下抖了抖,一大塊慘遭蹂躪的紙褙片和若干小塊兒紛紛掉落。大奎再伸手探進(jìn)鞋里,來回?fù)泼魂?,把鞋里的殘渣打撈干凈,接著,用手撕新得的紙褙,撕得差不多時,塞進(jìn)鞋內(nèi)重新墊了起來。
二剛看了看大奎墊紙鞋墊的過程,心里不覺好笑,這會有效果嗎?受好奇心驅(qū)使,他也模仿著做起紙鞋墊來。二剛把大奎扔過來的紙褙比一下,還真夠兩只腳用,從中間對折,一撕為二,但二剛撕不出腳一般的狀,只撕成豁豁牙牙的長方形。二剛把兩個大小不等的長方形紙鞋墊塞進(jìn)水鞋里,繼而將穿著布襪的腳蹬進(jìn)水鞋,水鞋里原本是冰冷而潮濕的,布襪子因勞作摩擦,已經(jīng)破得跟敗絮一樣。現(xiàn)在塞進(jìn)去紙褙做的鞋墊,踩上去便柔軟許多,干爽許多。二剛心里不由暗暗一樂,果然舒服。
歇了一會兒,身上漸漸冷下來,后背冰冷冰冷的。大奎吆喝二剛,說:“走,干活去!”說畢,麻利地起身。
二剛只得咬咬牙站了起來。
許是兩個人的動靜大了一些,把一只灰毛老鼠嚇了一跳,一下子躥出去老遠(yuǎn),三蹦兩蹦沿著巷道邊爬進(jìn)了護(hù)著煤墻的網(wǎng)片里,又順著煤墻哧溜哧溜跑了很遠(yuǎn),找了條縫隙鉆了進(jìn)去。
大奎對此早就習(xí)以為常,并不去理會。二剛拿著礦燈晃著老鼠,用燈光一路追趕,嘴里還“噓噓”地叫著,老鼠奪路而逃,頭也不回。
二剛嘴角輕輕掛起了一絲笑意,似乎忘記了身體的勞乏,沖著前面的大奎問了一句:“你這招數(shù)還挺靈的,墊個紙禙,你咋想出來的?
大奎扭轉(zhuǎn)身子,微微一笑,對二剛說:“以后跟哥學(xué)著點(diǎn)兒,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二
二剛想著小燕,沒想到下班的時候還真見到小燕了。
升井的時候,罐籠像一個巨大的磁場,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把二剛與大奎還有班里的伙計們一個一個吸了進(jìn)去。信號一響,罐籠如同火箭一般提速升騰起來,幾盞礦燈隨著罐籠的燈光顫抖著,打在罐籠生了銹的鐵壁和井筒堅硬的水泥幫上。鋼絲繩牽引罐籠的摩擦聲、罐籠與軌道的撞擊聲、井筒四周呼呼的風(fēng)聲與零星的滴水聲、還有人的說笑聲或是嘆息聲,各種聲響充斥滿罐籠里。
短短幾分鐘的升井時間,二剛再一次恍惚,又想起小燕。此時此刻,小燕會在哪里呢,她在干什么呢?如果閉上眼睛,在心里一直默念小燕的名字,會不會出現(xiàn)奇跡,等他到達(dá)地面時,小燕會被他的呼喊感召而來,神奇地現(xiàn)身井口,給他一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擁抱呢?
罐籠躍出井口時,天光大亮,一下子從井下幾百米黑暗世界里提升上來,地面的強(qiáng)光像無數(shù)把刀子紛紛投射過來。二剛趕緊閉上了雙眼,幾秒鐘后,方才重新睜開,如此反復(fù)幾次,才算緩和過來。
二剛出了罐籠,隨著眾人來到井口通道處,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群女工站在那里,二剛心里有些疑惑,這些女工分明不是燈房里面的,疑惑之余,心生些許窘迫,生怕這些女工看到他下井勞累了一個班的窘相。
可是,躲又躲不掉,要到燈房交燈那里是必經(jīng)之地。將要靠近那群女工時,二剛下意識地向她們瞄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實(shí)實(shí)在在把他驚呆了,他朝思暮想的小燕竟然也在其中。
這是怎么回事?二剛?cè)嗳嘌劬?,僵立在原地,盯著小燕看了好幾眼,確認(rèn)那就是小燕無疑。二剛難掩內(nèi)心的驚喜,朝著小燕大步走了過去,什么也不說,只是呵呵地傻笑。
如果不是身上穿著這又黑又臟還有些汗餿味的工作服,二剛說不定要將小燕抱起來呢,一腔喜悅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勇氣。
然而,二剛充滿期待、滿眼熱盼地來到小燕面前,向小燕投去深情一瞥時,小燕卻像個路人一樣看著他。
二剛有些著急,不明白小燕這是咋了,他的笑容生硬起來,張著嘴巴,一下子不知該說什么。
“小師傅,你需要什么服務(wù),綴扣子嗎?”小燕向二剛問了一句。
“我,是我?。 倍偱ο蛐⊙嗾f明著自己。
小燕露出一臉的驚訝表情,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怎么變成這個模樣了?!?/p>
二剛看了看大奎,大奎滿臉是黑,再看看班里的其他伙計,臉上除了眼眶里的眼白和嘴里的白牙之外,全是黑的。想來自己也是這個樣子,難怪小燕認(rèn)不出自己來。
“下井工人不都是這個模樣嘛?!倍傉f著訕訕地笑了起來。
三
小燕看著二剛一臉煤塵,像是剛剛刷過一層黑漆,頭上扣著一頂顯大的安全帽,把前額嚴(yán)實(shí)地遮住,黑漆漆的臉龐上眉毛汗毛根根堅挺地倒豎著,鼻翼兩側(cè)、嘴唇上方,因?yàn)楹粑木壒屎谄犷伾?,更顯油膩,干裂的嘴唇?jīng)]了血色,白一塊,黑一塊,斑斑點(diǎn)點(diǎn)。
一下子勾起了二剛的興趣,他問大奎:“什么情況啊?”
“這事吧,也怨我。當(dāng)初,有人給我介紹對象,見面認(rèn)識后,人家小姑娘挺主動的,隔三差五就來井口慰問,送鞋墊什么的。我那時心理素質(zhì)不好,老覺得下井很自卑,便刻意躲著人家,人家送過來的鞋墊愛要不要的,成天一副冷面孔,其實(shí)心里老想著用呢?!贝罂f。
“那后來呢?”二剛追問一句。
“娘的!能有啥后來?”大奎接著說:“人家當(dāng)然不會等我,早嫁人了?!?/p>
二剛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話音未落,屁股上就挨了一腳。大奎佯裝怒道:“你小子就愛打聽個稀罕事,這事和你有毛關(guān)系?你還是看好你那位吧,別到頭來也飛了?!?/p>
二剛?cè)嗳嗥ü?,笑臉相迎,說:“我這不是關(guān)心你嗎。”
大奎板著臉,說:“關(guān)心個屁,干好你的活兒吧!”
升井之后,到了澡堂,二剛打開自己的更衣柜,從里面抽出一副小燕給他的紙鞋墊,交給了大奎。二剛盡管舍不得,可一想到大奎平日里對自己的照顧,還有自己在井下的承諾,只好忍痛相贈。大奎沒說什么接住了。
第二天,工閑時分,大奎主動跟二剛套起了近乎。大奎說:“你小子還算有良心,知道孝敬你哥一雙鞋墊,你還別說,你家那小姑娘做的鞋墊還真舒服。我可知道你還有好幾雙呢,你得再分我點(diǎn)兒。”
二剛一愣,沒想到大奎惦記著他的鞋墊,心里很不是個滋味,這些鞋墊,已經(jīng)不是簡簡單單的鞋墊,而是小燕送給他的一份心意。再說了,大奎有小燕給他的,自己還給了他一雙,咋還得寸進(jìn)尺一直要呢?二剛堅決地?fù)u了搖頭,說:“不行,這是小燕給我的,我都已經(jīng)給過你了,不能再給你了?!?/p>
大奎嘴一歪,說:“看你小氣的,我就是要你一雙鞋墊,又不是跟你要小燕?!?/p>
二剛說:“不行就是不行!”二剛自有他的算計,小燕一共給了他七雙鞋墊,按照一天一雙的消耗量,正好夠用一個星期,到那時,便是小燕與他說好再次送鞋墊的時間。他已經(jīng)給了大奎一雙,也就是說,自己要少用一天,若再給大奎,自己則繼續(xù)少用一天,自己少用倒在其次,關(guān)鍵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送人,豈不白白辜負(fù)了小燕的一番心意?
大奎跟二剛索要,二剛不給,大奎也沒招兒,苦笑道:“你小子行,有出息了,看我怎么收拾你?!?/p>
二剛把臉扭向一旁,不理大奎。
下班到了澡堂,大奎一路尾隨二剛。二剛開了更衣柜,剛準(zhǔn)備脫下上衣,就感覺背后襲來一只大手,朝他柜子里伸去,目標(biāo)直指他存放的紙鞋墊,這還了得,二剛拼命護(hù)住,不叫那只大手奪了去。
那只大手慢了半拍,摁在二剛的手上,二剛死死地壓住紙鞋墊,那只大手并未得逞,只好作罷,撤了回去。
二剛回身一看,竟是大奎。大奎還一臉的奸笑。二剛再一看紙鞋墊,上面被他劃出幾道黑指印,氣就不打一處來,對大奎說:“你這人咋這樣無聊,還有完沒完?說不給就不給,咋還明目張膽地?fù)屔狭???/p>
大奎無視二剛的義正詞嚴(yán),放聲哈哈大笑起來。
二剛無法,只有怒目相視,外加看管好自家更衣柜。
大奎麻利地脫光了衣服,也不看二剛,吹著口哨進(jìn)了浴室,淋浴頭“嘩啦嘩啦”響起了流水聲。
一連幾日,二剛提高警惕,對大奎嚴(yán)加提防,好在大奎并未再搶。第六天上,二剛更衣柜里一摞紙鞋墊,只剩最后一雙,下井前,二剛不舍地拿起來,看了一眼,塞進(jìn)了懷里。
一個班在井巷里來來回回跑了若干趟,腳底板上濕漉漉的、滑膩膩的,用慣了紙鞋墊的二剛才感到?jīng)]墊鞋墊的苦惱。但是,二剛還真有點(diǎn)犯難,若今天用完,明天用什么?不如今天再堅持堅持,把這最后一雙紙鞋墊留到明天用。想到這里,二剛下意識地把胸前的衣襟緊了緊,生怕紙鞋墊會不翼而飛。
大奎滿頭是汗,對二剛說:“歇歇吧,伙計。”說著,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二剛跟著坐在一邊。
實(shí)在是太累了,太困了,少坐了片刻,二剛的上下眼皮就像戀人一般親密私語起來。
忽然間,二剛聽到有人在不遠(yuǎn)處叫他,二剛循聲而望,沒想到竟是小燕。小燕穿著一身嶄新的工作衣,頭上戴著安全帽,安全帽上別著一盞亮閃閃的礦燈,小燕的腳上也蹬著水鞋,變成了颯爽英姿的女礦工。二剛起身跑了幾步迎住小燕,說:“你咋來了,他們讓你下井?”小燕笑盈盈地說:“我這不是來給你送鞋墊來了嗎?”說著,小燕從身后拿出紙鞋墊,像變戲法似的一雙接著一雙,二剛都有點(diǎn)兒接不住了,二剛說:“好了,好了,夠用了?!毙⊙嗾f:“你用吧,我怕你不夠,做了很多呢?!?/p>
倆人正纏綿時,巷道里冷不丁地起了風(fēng),把紙鞋墊一片一片吹了起來,飄向遠(yuǎn)處,二剛趕緊去追那些紙鞋墊,結(jié)果是一片也沒追到,回頭再看,小燕也不見了……
二剛驚慌失措地醒來,才曉得是做了一個夢。大奎已經(jīng)站起來,看了看他,說:“走,干活去吧?!?/p>
二剛不情愿地爬了起來。干活前,伸手無意識地摸了摸肚子,這一摸不打緊,懷里的紙鞋墊居然不見了,趕緊前胸后背來回摸,又跑到剛才休息的地方找,到處空空如也,哪里有紙鞋墊的蹤影?二剛一下子蒙了。
二剛想了想,跑到大奎跟前,大聲質(zhì)問道:“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鞋墊?”
大奎掃了他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拿你鞋墊?你什么時候見了?你哪只眼睛看見了?”
二剛說:“這里就咱們兩個人,除了我就是你,你要不拿,難道它會自己長腿跑???”
大奎詭秘地一笑,說:“那也有可能啊。”說完,徑直離去。
二剛暴怒得像一頭小獸,猛地?fù)湎虼罂?。大奎猝不及防,被撲倒在地,大奎也急了,甩開二剛的糾纏,厲聲說:“你瘋了?”
二剛不服,爬起來又向大奎沖來。大奎力氣大,正面交鋒二剛更不是對手,三下兩下便被放在地上。
二剛坐在巷道底板上,埋著頭哭了起來,“嗚嗚”的像個孩子。
大奎看著二剛,從懷里掏出皺巴巴的紙鞋墊扔過去,嘴里“哼哼”兩聲,笑著說:“你小子真熊,我服你了!跟你開個玩笑都不行,鞋墊給你!”
二剛不哭了,撿起紙鞋墊,一邊努力撫平鞋墊上的折皺,一邊瞪著大奎,狠狠地說了一句:“你渾蛋!”
大奎看著二剛的滑稽樣,哈哈大笑,笑得腰都彎了下來。
杜茂昌:山西省長子縣人。現(xiàn)在山西潞安集團(tuán)漳村礦安監(jiān)處供職。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在《陽光》《山西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出版小說集《苗子》《對峙》,散文集《走進(jìn)夜晚》。曾獲第七屆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