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憲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
準確理解馬克思的文論話語,是把握、運用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基礎,但是許多研究者采取的讀解方式,即把馬克思的文論話語視為語意單一的文本,認為僅根據話語本身的語意即可把握馬克思的文藝思想,實際上卻極大地限制了對其文論話語豐富意涵的深度理解。究其原因,就在于這種讀解方式完全忽略了語意邏輯上的互文結構是馬克思文論話語的一個基本特征。不過要說清楚這一點,還得從馬克思文論話語的文本特點說起。
主張在哲學層面上研討文本特性的格雷西亞,根據“文本總是以某種意向為前提”的特點,得出一個重要的推論:“文本是約定的實體”,強調“約定性”是文本最基本的屬性之一,并解釋說:“文本的約定性是指文本的意義與構成文本的實體之間的關系,因為構成文本的符號的意義與構成文本的實體之間,或文本的意義與那些實體之間并沒有自然的語意聯系。它們之間的聯系來自那些將構成文本的實體用作文本的符號和構成要素的人所建立的約定”;“符號排列的語義意義以及語境的作用也都具有這種約定性特征?!盵1]也就是說,文本的約定性是指建立在文本話語邏輯基礎上的一種屬性,它意味著對文本意義的理解和解釋,不能無視言說主體建構的話語邏輯對其文本意涵的約定。從這個角度講,文本的約定性既是文本意涵生成機制的一種體現,又是對讀解活動理解文本意義的一種規(guī)約。
對馬克思文藝思想的研討來講,明確文本的約定性也就是提醒我們,理解馬克思的文論話語并不像人們以往所作的那么簡單:只要用已有的文學理論知識去解釋馬克思關于文藝的各種言論就可以了,似乎無須考慮馬克思言及文藝問題的話語本身含有怎樣的約定性,也不必追問這種約定性是否有悖于我們依據的理論知識。用更通俗的話說,承認馬克思文論話語的約定性意味著抬高了理解其文藝思想的“門檻”——如果闡釋者不考慮馬克思討論文藝問題的邏輯結構及其文論話語的形成機制,可以說他還沒有進入解釋馬克思文藝思想的大門。借用格雷西亞的話說,如此讀解的最大失誤就在于把文本符號和文本意義之間的關系看成是自然的,認為馬克思用某個術語來講文藝問題,比如討論“政治”與“文藝”的關系,他要表達的意思肯定是指二者之間的矛盾甚至對立,就像既有的文藝理論知識所說的那樣;卻不考慮他對概念符號及其意指意義之間的關系,是否有自己的特殊約定或建構。也就是說,那種傳統(tǒng)的研討方式,幾乎從不關心馬克思的文論話語和他理論研究話語之間存在的聯系,也幾乎從不涉及他的文論話語和知識語境之間的關系。當理解和解釋活動完全不顧這些約定性對馬克思文論話語意涵的規(guī)定時,怎么談得上深刻理解馬克思的文藝思想,也不可能發(fā)現在那些看似零散無序的文論話語中實際上存在的內在邏輯關系,當然更談不上發(fā)掘這種潛在的邏輯關系給各種具體的文論話語賦予的深層語意了。而那些影響文論話語意義生成的內在要素,如穿行于多種知識語境之間的文論話語在符號編碼上的特點及其意涵的復雜性,顯然也不在這種研討的視域之內??傊?,當讀解者對馬克思文論話語的約定性毫無概念時,他是不會把馬克思對文藝問題的闡釋作為一個文本約定的過程去把握的,從而錯失了對馬克思文論話語互文結構的認識。
從這個角度看,可以說蘇聯學者里夫希茨編纂的《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的一個重大缺陷,就在于對馬克思文論話語的編輯分類沒有遵循話語本身的約定性,導致里夫希茲在編排的體例上只能將馬克思的相關言論置于現代文學理論的邏輯結構中,從而遮蔽了馬克思言論本身原有的知識語境和討論文學藝術問題在知識結構上的互文關系。而要改變這種局面,就必須了解馬克思文論話語本身具有的約定性,這種約定性體現為互文關系在這些言論意義生成中的規(guī)定作用?;蛘哒f,馬克思文論話語的約定性,集中體現在互文關系對其言論意義生成的規(guī)定上??梢哉f,傳統(tǒng)讀解方式的諸種失誤,皆源于文本約定觀念的缺失,以至不能在互文結構的關系中去理解馬克思文論話語的豐富意涵。
以觀念史研究著稱的斯金納,從觀念的意涵會隨著歷史語境的變遷而發(fā)生一定變化的角度,提出了在觀念史研究中必須注意,一個看似相同的觀念實際上會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中被思想家賦予并非一致的意涵,他的研究可以說從語境的作用上細化了文本的約定性。斯金納說,思想史研究“很容易首先碰上一個明顯的困難,即關鍵詞語的字面意義有時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就是說,一位特定作者可能說到的事情,與可能出現在讀者面前的事情,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和指涉”[2]。為了克服這種困難,斯金納強調歷史語境主義的方法對思想史研究的重要性,指出在研究中應“盡可能地以文本理解自己的方式來理解文本。首先要理解文本的社會背景——為什么它們會存在?是社會中的哪些問題導致這些文本的產生?其次要理解這些文本自己如何看待它們所使用的概念”。所以他認為在思想史研究中,“以非常不同于我們自己的那種方式來看待文本,是更有收獲的思考途徑”[3]。就是說,在文本生成的歷史語境中理解作者所使用的概念,才能比較準確地把握文本的意義。以此反省在現代文學理論的知識框架中理解馬克思文論話語的做法,讓我們意識到如此操作的致命弱點,就在于忽略了馬克思對文藝問題的思考,是在自己的、完全不同于現代文學理論的知識語境中展開的;即便他使用了一般文學理論研究也在使用的術語和概念,我們也需要進一步追問在馬克思的話語系統(tǒng)中,它們被賦予了什么樣的特殊語義。正如威廉斯在言及現代文學觀念的形成時所說,含有“l(fā)iterature(文學)、art(藝術)、aesthetic(美學的)、creative(具有創(chuàng)意的)與imaginative(具有想象力的)所交織的現代復雜意涵”的文學理論的形成,實質上是“社會、文化史的一項重大變化”[4],與康德以降的美學研究趨勢和現代學科的構建有著密切的關聯。這使威廉斯在他的關鍵詞研究中,特別注重梳理社會存在和歷史語境的變遷所引起的語義變異,強調“我們應該對于意義的變異性有所認識,因為意義的變異性呈現出不同的經驗以及對經驗的解讀,且以互相關聯卻又互相沖突的形態(tài)持續(xù)下去……在社會史中,許多重要的詞義都是由優(yōu)勢階級所形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某些行業(yè)所操控,因此有些詞義被邊緣化”[5]。由此來看,辨析在相同概念的使用中語義所發(fā)生的變異,是讀解馬克思文論話語不可或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擺脫現代文學理論認知框架對讀解馬克思的干擾。也就是說,我們能否重建研討馬克思文論話語的知識語境,認真辨析他的文論話語特有的互文結構及其意涵,將直接影響到對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認知。
馬克思文論話語的約定性,集中體現在互文關系對其言論意義生成的規(guī)定上。這種規(guī)定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是馬克思理論研究的問題域與其文論話語之間的互文關系。由于馬克思涉及文藝問題的言論大多缺少具體的分析論證過程,主要是以觀點和結論的形態(tài)呈現,這就讓根據字面意義的讀解行為從開始就陷入了一個語意單一的理解空間。而馬克思理論研究的問題域則提醒我們,應把文論話語的讀解放置在他長期思考的基本問題之中,強調對資本與現代性關系的思考構成了馬克思文論話語的深層意涵,這也是對文論話語理解路向的一個規(guī)定?;ノ年P系在這里主要體現為馬克思理論研究的問題域構成了其文論話語生成的理論語境,同時也說明馬克思關于文學藝術問題的各種思考,都可視為其理論研究的重要的組成部分。
其二是馬克思的各種著述文本與其文論話語之間的互文關系。馬克思文論話語的一個突出特點是關于文學藝術的言論,往往夾雜在闡述非文藝問題的其他論述,特別是政治經濟學的論述之中。那些看似與文藝沒有直接關系的經濟學或哲學論述,實際上構成理解文論話語的知識語境?;蛘吒鼫蚀_地說,馬克思關于各種文藝現象的闡述,實際上與他的理論研究有著極其密切的關聯,其文藝思想實際上是在多種知識的參與下才形成的,這使馬克思許多文論話語的所指,只有在理解了那些非文藝論述之后才能顯示出來。
第三種互文關系是指,對馬克思文論話語的讀解,必須注意他正式發(fā)表的著述和他所留下的大量手稿、筆記之間的互文關系。不同文本之間的這種聯系與文論話語之間構成了更復雜的互文關系,其顯然增加了理解文論話語的復雜性。隨著《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訂版第2版(MEGA2)的編輯和出版,人們不僅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馬克思的諸多手稿、筆記對理解他的思想理論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而且還發(fā)現,在廣泛閱讀的基礎上,通過筆記記錄自己的思考,對理論觀點進行初步的闡發(fā),然后在這個基礎上展開多方面的深入研究,進而形成具有系統(tǒng)性的著述,實際上是馬克思從事研究工作的基本方式,也是他特有的寫作習慣。這意味著手稿實際上是馬克思深入展開理論研究和寫作的準備。所以,為了更深入更全面地理解馬克思的思想,文本學研究是必不可少的基礎與前提,在馬克思的手稿和筆記中留下了許多極其豐富但又來不及充分展開的思想觀點。在通讀和研究了馬克思的著述與他的各種手稿的關系之后,“歷史考訂版”的編輯指出:“馬克思主義的經濟理論是在19世紀40年代開始形成的?!R克思于1844年在巴黎開始從事經濟學的研究,在布魯塞爾繼續(xù)進行這一工作。他在以后的歲月里制定他的經濟理論時,經常引用他在學習英國和法國經濟學家著作時所作的篇幅巨大的摘記”;“馬克思對他在40年代,特別是在50年代所搜集的材料,創(chuàng)造性地加以概括和系統(tǒng)化,這一工作所留下的最重要的結果,就是本卷所收的1857~1858年寫成的三份草稿。這是馬克思計劃中的經濟學巨著的初稿?!盵6]從上述文字中可以看出,“歷史考訂版”的編輯們通過文本研究,已經發(fā)現了馬克思后來的著述與其筆記之間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甚至可以說,相關筆記幾乎可以視為馬克思后來著述的初稿。其中有些觀點和論述之所以在后來的著述中沒有出現,是因為馬克思已出版的著述尚未涉及與之相關的論題,而不是馬克思放棄了這些觀點。就像下面講的:“另一個未完成的草稿《導言》是1857年8月底寫成的。馬克思后來決定不把它們發(fā)表出來,是因為在他看來,‘預先說出正要證明的結論總是有妨害的’?!盵7]從這里可以發(fā)現馬克思的手稿與著述之間的互文關系構成了理解他的文學言論的新語境,從中可以發(fā)現文論話語更復雜的互文結構,從而使相關的讀解活動在話語意義的追溯上不得不游弋于多重互文關系之中。
正是這些存在于文本之間的互文關系,構成了馬克思文論話語的互文結構,以致使以任何方式進行的、僅僅停留在字面意義上的讀解,都無法達到其意指的境界。正是基于馬克思文論話語本身具有的這種互文結構,我們才提出互文閱讀是理解馬克思文藝思想最為有效的方式。
馬克思文論話語的互文結構還提醒我們,對其文論話語的片段性和零散性需要做出具體分析。所謂的片段性和零散性,是指馬克思關于文藝問題的許多闡述往往缺乏完整性,一般都是僅有觀點而缺乏論證分析的展開過程,而且這些言論之間也似乎缺少邏輯上的關聯。但是若把這些言論放在馬克思言說它們的實際語境中看,應該說許多文論話語在其具體語境中實際上是完整的,只是這種意思的完整性不是對單純的文藝內容來講的,而是對話語整體,即結合經濟學或哲學問題來講文藝而言的。與審美相關的被摘出的那些片段短語,實際上只是闡述馬克思文藝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對這類文論話語的解讀來講,首先應注意到它的互文結構,以及在這種互文結構中所呈現的不同于現代文學理論的另一種文藝思想即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
認識馬克思的文論話語具有互文結構的意義在于,對馬克思文論話語的解讀方式必須要有與之相應的轉變方式,即提出與話語互文結構相對應的互文閱讀的讀解方式。馬克思為什么在他的理論研究,特別是政治經濟學研究中要涉及文學藝術問題?恐怕不能把這個現象僅僅解釋成了讓枯燥的經濟學分析更生動一些。這個問題換一個說法就是,馬克思為什么要將他對文學藝術問題的思考,融入對政治經濟學或哲學問題的闡釋?如果說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研究是對資本現代性的揭示、分析和批判的話,那么,文學藝術實際上是他展開和深化這種分析批判的一個視角或場域。說得更簡要一些,馬克思認為文學藝術是揭示、分析和批判資本現代性的重要依據。馬克思關于文學藝術問題的研究正是在這種思路和這個語境中展開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研究范式也是在這個基礎上形成的。若這個解釋不無道理,那么,它意味著在馬克思看來,文學藝術活動與資本現代性之間存在著對立和矛盾。沿著這個思路去思考馬克思的文學言論和馬克思主義文學研究范式,或許會有新的發(fā)現。
馬克思關于文藝問題和美學問題的各種闡述,大都散見于其研討其他問題的文字中。在非文藝理論的語境中闡述文學藝術問題,是馬克思研討文藝問題的一個重要特點。以傳統(tǒng)的眼光看,這個現象似乎真像某些批評家所說的,馬克思的文藝批評實際上是用非專業(yè)的話語和理論來討論文藝問題的。但是若立足于現代文本觀念,在互文關系中來理解馬克思的文論話語,人們卻會發(fā)現,正是這種不受專業(yè)限制的思路,為馬克思的文藝闡釋構建了一個全新的場域,批評話語也因此有了互文結構,形成文論話語和政治經濟學話語或哲學話語的交織與重疊,從而有了在多重話語的張力之間展開的闡釋,達到一般批評難以企及的深度。這個由互文結構所規(guī)定的闡釋空間,既為馬克思的文藝之思提供了開闊的場域,又向讀解活動提出了在互文關系中理解馬克思文論話語的要求。
首先提出互文性概念的克里斯蒂娃,對互文性在文本意義產生上的作用,曾從源頭上給予了更深刻的解釋。她說,作為一個與文本研究密切相關的術語,互文性概念雖然是她提出的,但是互文意識的萌發(fā),卻是來自巴赫金的對話理論給予的啟發(fā),克里斯蒂娃說:“我明確地將這種文本對話性稱為‘互文性’?!盵8]它意味著對話性是理解文本互文性的一個基礎或前提;換句話說,互文關系從根源上講形成于對話關系。這說明文本中的互文現象,不僅體現了主文本與次文本之間的借鑒關系,同時也是指不同文本之間的對話與交流,而對話性的互文關系則促成了文本既有的觀念由于受其他文本的影響而發(fā)生一定的變化。從這個意義上講,對話性的互文關系實際上也是促成文本意義形成以及發(fā)生某種變化的一種動因,甚至可以理解為促成意義轉化的一種機制。以對話性詮釋互文性,對理解馬克思文論話語的互文結構,以及通過互文閱讀的方式來讀解馬克思的文論話語,都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性。
以建立在對話關系基礎上的互文觀來看馬克思文論話語的互文性,對理解他的文論話語的重要意義在于深化和拓展了對文論話語互文結構的認識,就是說,馬克思的文論話語和他的政治經濟學話語、哲學話語之間的互文關系,并不是簡單的引用關系,而是把后者作為一種知識語境或知識基礎,在對話、交流的意義上介入文論話語的語意重建,從而影響到對文藝現象或相應概念的理解。馬克思提出的“藝術生產”概念,無論是從概念本身來看,還是就其所指的思想內涵而言,都可以理解為兩種不同的知識話語對藝術本體及其功能展開對話之后的產物。這種對話形成了政治經濟學知識與文學理論知識的交流融匯,進而產生了將兩種話語融會貫通的馬克思的文論話語,藝術生產概念及其意涵正是在這種互文、交融的關系上產生的。作為一個形成于互文關系的觀念或理論,藝術生產既關注文藝活動自身的特點與規(guī)律,又強調這種藝術特點、藝術規(guī)律的形成與物質生產、精神生產乃至人自身生產之間的關系。下面的事例或許可以說明這一點。
關于彌爾頓的創(chuàng)作,馬克思曾經說過一段話,在馬克思主義批評闡釋文藝創(chuàng)作的文本中經常被引用,許多人對此大概都不陌生:“彌爾頓出于同春蠶吐絲一樣的原因而創(chuàng)作《失樂園》,那是他的天性的表現?!盵9]就這段引文的字面語義看,似乎馬克思是在強調真情實感對于詩人和詩歌的重要性,并認為這種情感是不可壓抑的天性的自然流露。其實上述引文只是一個摘錄,馬克思以彌爾頓出售手稿為例的討論,重點也不在這里。比較完整的原話實際上是這樣的:
同一種勞動可以是生產勞動,也可以是非生產勞動。
例如,彌爾頓創(chuàng)作《失樂園》得到5鎊,他是非生產勞動者。相反,為書商提供工廠式勞動的作家,則是生產勞動者。彌爾頓出于同春蠶吐絲一樣的原因而創(chuàng)作《失樂園》,那是他的天性的表現。后來,他把作品賣了5鎊。但是,在書商指示下編寫書籍(例如經濟學大綱)的萊比錫的一位無產者作家卻是生產勞動者,因為他的產品從一開始就從屬于資本,只是為了增加資本的價值才完成的。一個自行賣唱的歌女是非生產勞動者。但是,同一個歌女,被劇院老板雇用,老板為了賺錢而讓她去唱歌,她就是生產勞動者,因為她生產資本。[10]
與上述言論近似的文字,在馬克思1863年至1865年的《資本論》手稿中也出現過[11],這說明圍繞著彌爾頓《失樂園》稿酬問題所做的思考,對馬克思來講至少有數年的時間,顯然是他長期都在關注的一個話題。
回到這段論述的全文,就會發(fā)現馬克思在這里要說的,并不是那段常被引用的文字含有的意思,即天性自然流露的真情實感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有多么重要;馬克思在這里是通過古典政治經濟學所關注的一個話題,即如何區(qū)分生產者與非生產者,來討論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詩人和藝術家都會面臨的一個難題,即如何在精神追求和物質利益之間做出自己的選擇。從互文結構的角度看,這段話既涉及古典政治經濟學,也與馬克思的諸多文本有關。
關于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做了如此區(qū)分,他說:“有一種勞動,加在物上,能增加物的價值;另一種勞動,卻不能夠。前者因可生產價值,可稱為生產性勞動,后者可稱為非生產性勞動?!痹趤啴敗に姑芸磥恚骱退墓倮粢约败婈?,都屬于非生產勞動者,因為他們的勞動不生產價值。而文人、演員、歌手、舞蹈家的勞動,雖然也有若干價值,“但這一類勞動中,就連最尊貴的,亦不能生產什么東西供日后購買等量勞動之用”[12],所以他們也是非生產勞動者。亞當·斯密關于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的學說得到馬克思的高度評價,認為其中包含著深刻的批判內容;但同時又指出,在區(qū)分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時,斯密把一些不同質的東西混淆在一起了。馬克思從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的角度,對二者做了這樣的區(qū)分:“從資本主義生產的意義上說,生產勞動是雇傭勞動,它同資本的可變部分(花在工資上的那部分資本)相交換,不僅把這部分資本(也就是自己勞動能力的價值)再生產出來,而且,除此之外,還為資本家生產剩余價值”;“什么是非生產勞動,因此也絕對地確定下來了。那就是不同資本交換,而是直接同收入即工資或利潤交換的勞動?!盵13]并明確指出:“這些定義不是從勞動的物質規(guī)定性(不是從勞動產品的性質,不是從勞動作為具體勞動的規(guī)定性)得出來的,而是從一定的社會形式,從這個勞動借以實現的社會生產關系得出來的?!盵14]強調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的區(qū)分并不像亞當·斯密所說的那樣,是取決于勞動的物質規(guī)定性,它們的區(qū)分實際上是由社會生產關系決定的。緊接著馬克思就談到了藝術家和作家,指出:“一個演員,哪怕是丑角,只要他被資本家(劇院老板)雇用,他償還給資本家的勞動,多于他以工資形式從資本家那里取得的勞動,那么,他就是生產勞動者”;“作家所以是生產勞動者,并不是因為他生產出觀念,而是因為他使出版他的著作的書商發(fā)財,或者說,因為他是一個資本家的雇傭勞動者。”[15]從馬克思的這些分析中可以看出,區(qū)分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的關鍵,或者說區(qū)分作家藝術家究竟是生產勞動者還是非生產勞動者的關鍵,就在于是否生產了剩余價值,也就是能否讓資本賺取利潤。一旦理解了這一點,那么馬克思為什么在論及“同一種勞動可以是生產勞動,也可以是非生產勞動”時,要提出彌爾頓《失樂園》的稿酬也似乎有了答案:馬克思擔憂的是當精神生產的產品也要進入市場,也將作為商品來出售時,作家的創(chuàng)作還會像春蠶吐絲那樣出自真誠的天性嗎?所以會有這樣的設想,是因為在馬克思不同時期的諸多文本中,都涉及這個話題。如在1842年寫就的《第六屆萊茵省議會的辯論(第一篇論文)》中,馬克思寫道:“作家當然必須掙錢才能生活,寫作,但是他決不應該為了賺錢而生活,寫作”;“詩一旦變成詩人的手段,詩人就不成其為詩人了。”[16]在1848年發(fā)表的《共產黨宣言》中指出:“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yè)的神圣光環(huán)。它把醫(y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17]在《剩余價值理論》中,馬克思再次強調,在資產階級社會中“一切職能都是為資本家服務,為資本家謀‘福利’;連最高的精神生產,也只是由于被描繪為、被錯誤地解釋為物質財富的直接生產者,才得到承認,在資產者眼中才成為可以原諒的”[18]。法國年鑒學派的歷史學家費夫賀對彌爾頓《失樂園》稿酬事件的考證,為理解馬克思的論斷提供了歷史資料,也可以視為馬克思文論話語互文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費夫賀指出,在17世紀的英國,也就是彌爾頓生活的那個時代,圖書市場還沒有形成,作家的權益也毫無保障,往往是一份手稿出售給出版商就等于賣斷了,而后書印得再多,出版利潤再大,都與作家本人無關。后來英格蘭有些出版商開始承諾,未經作家同意他們絕不再版。正是在這個背景下,費夫賀說:“彌爾頓在1667年4月27日,以5英鎊將《失樂園》售于西門斯之際,西門斯允諾,只要第一版印出的1300本售完,將另外致酬5英鎊;若有機會印制第二與第三版,且順利出清,還會追加同額的稿費?!盵19]通過這些文本構成的互文關系,再來看馬克思涉及彌爾頓的上述言論,它的豐富意涵顯然遠遠超出了從字面上理解的語義;馬克思真正要說的并不是真情實感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而是提出了一個對今天而言仍然有著重大現實意義的問題,那就是在市場經濟、商品生產的時代,藝術生產還能保有其作為精神生產乃至人自身生產的價值嗎?
在這里還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互文閱讀雖然是一種讀解馬克思文論話語的方式,其中不乏讀解技巧或讀解策略的成分,但我們對互文閱讀的強調絕不是主觀人為的,而是因為互文閱讀和它的讀解對象之間存在著客觀的對應關系,即互文閱讀是針對馬克思文論話語本身具有互文結構的特點來講的;正是存在于馬克思文論話語之中的互文結構,我們才提出與之對應的互文閱讀。
注釋:
[1] [美]格雷西亞:《文本:本體論地位、同一性、作者和讀者》,汪信硯,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7頁。
[2] [英]斯金納,等:《〈語境中的哲學〉導言》,劉智宏譯,賀照田主編:《并非自明的知識與思想》下冊,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48頁。
[3] [英]斯金納:《談文本的解釋》,賞一卿譯,李強,等主編:《國家與自由:斯金納訪華講演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1頁。
[4] [英]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語匯》,劉建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272頁。
[5] [英]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語匯》,劉建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18頁。
[6] 《關于馬克思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訂版第2部分第1卷前言》,沈淵譯,《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第5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第3~5頁。
[7] 《關于馬克思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訂版第2部分第1卷前言》,沈淵譯,《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第5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第6頁。
[8] [法]克里斯蒂:《主體·互文·精神分析》,??塑玻茸g,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第11頁。
[9] [德]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6頁。
[10] [德]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6頁。
[11] 參見[德]馬克思:《資本論(1863~1865年手稿)摘選》,《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6~527頁。
[12] [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4年,第304頁。
[13] [德]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6~141頁。
[14] [德]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42頁。
[15] [德]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42~143頁。
[16] [德]馬克思:《第六屆萊茵省議會的辯論(第一篇論文)》,《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2頁。
[17] [德]馬克思:《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頁。
[18] [德]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1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98頁。
[19] [法]費夫賀、馬爾坦:《印刷書的誕生》,李鴻志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