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宋江形象多面性之原因探討

李麗平 鄢載鵬

(河北工業(yè)大學(xué) 人文與法律學(xué)院， 天津 300401)

《水滸傳》寫宋江、盧俊義為首的108將以梁山泊為據(jù)點起義反抗朝廷，后被招安，并征遼、攻打方臘的故事。在《水滸傳》中，宋江常為人所詬病，如效忠皇帝、孝親敬友，具有忠、孝的一面，又仗義疏財、濟弱扶貧，具有江湖的一面。托名李卓吾評點的容與堂本《水滸傳》云：“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見人便哭，自稱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學(xué)真強盜也?！盵1]1486而金圣嘆則認定作者“痛恨宋江奸詐”，認為“宋江是純用術(shù)數(shù)去籠絡(luò)人”，所以“時遷、宋江是一流人”，在一百單八人中“定考下下”[2]20。宋江之所以會出現(xiàn)如此矛盾抵牾之處，恐怕與作者據(jù)以加工的原型以及成書過程等因素有關(guān)，本文擬對此做一個簡單的分析。

一、宋江形象的文化基因

宋江，歷史上確有其人，關(guān)于其事跡正史中僅有一些零星記載，經(jīng)施耐庵《水滸傳》傳播后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但其言行中表現(xiàn)出重重矛盾，考之原因，由于宋江故事正史材料中記載闕如，給作者留下較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首先便是將其與文化傳統(tǒng)聯(lián)系，賦予其形象一定的文化基因，這一基因則來源于觀念、體例、故事等方面對小說有直接影響的《史記》。

金圣嘆曾指出，施耐庵刻畫宋江形象時“把李逵與宋江合寫”，把一個謙謙君子與一個莽漢組合到同一場景，最富有戲劇性的是李逵鬧東京一節(jié)，而故事的核心是宋江拜訪李師師。宋江為實現(xiàn)政治理想，不得已設(shè)計了曲線求仕的方法，放下領(lǐng)袖的架子，與柴進、燕青拜訪李師師，并一起飲酒談笑。于是有了宋、李沖突一段：

李逵看見宋江、柴進與李師師對坐飲酒，自肚里有五分沒好氣，圓睜怪眼，直瞅他三個……頭上毛發(fā)倒豎起來，一肚子怒氣正沒發(fā)付處……李逵道：“哥哥，你說什么鳥閑話！”[3]916-923

“……我當初敬你是個不貪色欲的好漢，你原來是酒色之徒：殺了閻婆惜，便是小樣；去東京養(yǎng)李師師，便是大樣……”[3]923

如此精彩的情節(jié)，有關(guān)宋江的史料典籍中都不見記載，那么，它是從哪兒來的呢？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將孔子與子路①相對待來寫卻與之頗為相似，所記第一個沖突性質(zhì)與李逵鬧東京時宋江與李逵的沖突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一致性：

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愿見?！笨鬃愚o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鬃尤腴T，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huán)佩聲璆然?？鬃釉唬骸拔嵯驗楦ヒ?，見之禮答焉。”子路不悅?？鬃邮钢唬骸坝杷徽?，天厭之！天厭之！”[4]1920

關(guān)于孔子處境描寫頗有幾分尷尬，甚至還有一點曖昧。而這種意味因“子路不悅”四字而分外彰顯。細分析則可見：宋江見李師師與孔子見南子在基本情節(jié)上有相似甚或相同之處，宋江與孔子都因有求于君主，而不得已謀求通過枕邊路線。不同的是，宋江主動尋求幫助，孔子乃“不得已而見之”。而他們枕邊路線的對象，一個是君主的寵妓，一個是君主的寵姬。宋江與孔子身邊都有一個性格魯莽的侍從，都對此產(chǎn)生誤解，并且都公開表示了不滿。宋江與孔子都因此處于尷尬之地，不得已而在對自己誤解的莽漢面前剖白、解釋。

除了“宋見李妓”與“子見南子”兩段情節(jié)的高度相似外，宋江與李逵的關(guān)系還有兩處與《孔子世家》中孔子與子路的描寫也非常相似，不排除亦是借鑒了《孔子世家》中的故事。

一是因出仕而產(chǎn)生分歧。李逵對宋江言聽計從，后來之所以屢生沖突，根源乃在招安。宋江急于投靠、報效朝廷，而李逵不肯屈從，于是產(chǎn)生一連串的矛盾。而《孔子世家》中，子路對孔子有所不滿的事件也大半與孔子急于入仕為官有關(guān)，如：

公山不狃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不悅，止孔子[4]1914。

孔子為政。(魯君)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笨鬃釉唬骸啊岐q可以止。”[4]1918

司馬遷借子路這一矛盾對立面表現(xiàn)出孔子心理的微妙、復(fù)雜處。李逵在《水滸傳》中，同樣由于他的反對招安，反襯出宋江性格的特點與心理的微妙復(fù)雜，與《孔子世家》為異曲同工之筆。

另一個是李逵之死與子路之死。《水滸傳》中宋江知大限將至，特意“連夜使人往潤州喚取李逵”，以藥酒毒死，然后：

(宋江)心中傷感，思念吳用、花榮，不得會面。是夜藥發(fā)臨危，囑咐從人親隨之輩：“可依我言，將我靈柩，安葬此間南門外蓼兒洼高原深處，必報你眾人之德。乞依我囑?！毖杂櫠臶3]1259。

刻意安排李逵先于宋江一步而死，突出彼此之間不同于他人的特殊關(guān)系；然后寫宋江臨終對喪事、特別是安葬地點的安排?！犊鬃邮兰摇穼懙娇鬃优R終時，以不同尋常的筆法，把子路與孔子的命運聯(lián)系到了一起：

子路死于衛(wèi)?？鬃硬。迂曊堃姟驀@：“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于東階，周人于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焙笃呷兆鋄4]1944。

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這一悲涼之筆使得孔子、子路二人合寫，彼此映襯的味道更加明顯，《水滸傳》中宋江、李逵的關(guān)系與之具有極高的相似性。

這樣的情節(jié)若僅一處自可忽略，當在情節(jié)的“大關(guān)目”中出現(xiàn)不止一次時則必然引人注意。施耐庵不僅要將宋江寫成一個武裝起義的領(lǐng)袖，更要寫成一個符合儒家道義、因之而具有領(lǐng)袖資格的人，而孔子與子路的關(guān)聯(lián)描寫更有助于寫成熱鬧的故事，于是創(chuàng)作了宋江與李逵這一組形象。常被小說研究者所詬病的宋江與李逵僅因初次相見贈予的十兩銀子而使李逵俯首帖耳，此中原因未嘗不是作者關(guān)注點在于兩者相對待時的關(guān)系描寫，而忽略了之前的原因——孔子與子路為師徒，宋江與李逵則缺少這一層身份。

《史記》除提供宋江符合儒家道德這一層文化基因外，還從江湖層面給予宋江形象一定的文化基因。《史記》中有一些異端因素被統(tǒng)治者排斥，如《漢書》就批評司馬遷“是非頗繆于圣人”，而列舉的主要錯誤就在于《游俠列傳》中對郭解等俠士的同情——“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但這也提示出此書的獨特價值。

《游俠列傳》是為“俠客”立傳，《水滸傳》所寫亦是江湖俠客，兩者的題材相似，更有可能進入《水滸傳》寫定者的視野。《游俠列傳》主要描寫了郭解的一生，無論是內(nèi)在精神，還是外在事跡，都與宋江有著可比之處。郭解有江湖大哥的器量，會秉公辦事，他自己或者他周圍的人也會濫用武力，做一些兇暴的事情。宋江也同樣，他被稱為及時雨，仗義疏財——在他人困難時主動施以援手，也做一些兇暴之事，最厲害的是黃文炳事件?！队蝹b列傳》中寫道：

(郭)解入關(guān)，關(guān)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歡解。解為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已又殺楊季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關(guān)。籍少公已出解，解轉(zhuǎn)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吏逐之，足跡至籍少公。少公自殺，口絕。久之，乃得解。窮治所犯，為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4]3188。

把郭解和宋江相比，類似的地方實在不少。太史公反復(fù)強調(diào)的郭解外貌“為人短小”“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等?？墒翘煜轮恕盁o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郭解本來在地方上聲譽很高，人緣很好，可是卷進了一場人命案，于是輾轉(zhuǎn)出逃，為了掩護郭解，籍少公不惜自殺來中斷線索。郭解案發(fā)被捕后，本來有“客”為他講好話，也還有一線生機，可是有一個多嘴的“儒生”對審案官員進讒言，直接影響了官員的看法。這個儒生最終被殘酷地殺死并割下了儒生的舌頭。

《水滸傳》寫梁山好漢都是熊軀彪體，一再強調(diào)其領(lǐng)袖是“面黑身矮”“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服眾”的形象。各個地方、各種身份的好漢們只要一聽到宋江大名，立刻納頭便拜。宋江無意中卷入了閻婆惜的命案，出逃中先后到柴進莊上、孔家莊與清風寨，得到柴進、孔明孔亮和花榮的掩護，最后連累花榮幾乎送命。宋江被捕刺配江州后，得到了戴宗等人的庇護，卻不幸碰上了“維護法紀”的黃文炳，到太守那里告發(fā)宋江，害得宋江上了法場，而黃文炳被李逵碎割。

不難發(fā)現(xiàn)，黃文炳與《游俠列傳》中那個多嘴多舌且被殺“斷其舌”的儒生，從身份、俠義之名十分相似?？梢姟端疂G傳》與《游俠列傳》兩書所寫宋江與郭解都因亡命出逃而連累好朋友，受儒生進讒言之害，友人代為殘酷報復(fù)。這么多近似相合的地方，而且都是結(jié)構(gòu)情節(jié)的“大關(guān)目”，足以說明宋江與郭解形象的高度相合。

此外，《游俠列傳》中有些小地方和《水滸傳》中的宋江故事也相似，例如，郭解日常在鄉(xiāng)里是“解執(zhí)恭敬，不敢乘車入其縣廷”；宋江也是一樣，平日里對周邊的各色人等都是謙遜和善。郭解好客疏財，“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余車，請得解客舍養(yǎng)之”；宋江則是“平生只好結(jié)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郭解偶遇一人，此人對他傲不為禮，后來卻折服向他謝罪；這和宋江初遇武松一節(jié)，也有幾分相似。雖然看起來只是一些細節(jié)，但也說明兩個形象之間相合度很高。

《水滸傳》的成書處于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初始階段，此前的《三國演義》直接取材于歷史，加之古人普遍重史，且經(jīng)唐宋八大家的推崇，宋元明時期的文人對《史記》的興趣相當普遍，完全有理由斷定《水滸傳》的寫定者是一位相當熟悉《史記》的文人，因此當他要描寫一個領(lǐng)導(dǎo)江湖群雄的義俠形象時，從《史記》中找尋一些情節(jié)作為創(chuàng)作的藍本，成為其人物形象的文化基因，也就不足為奇。金圣嘆指出，《水滸傳》情節(jié)人物塑造，是借鑒了《史記》，并有勝出《史記》之處?？梢哉f明古人早已發(fā)現(xiàn)兩書關(guān)系之深。在宋江身上加入代表官方與江湖的孔子和郭解形象作為其文化基因，將人物的特征與精神內(nèi)涵寫入小說，便具有了一種可能性。孔子基因的加入使得宋江具備了儒家忠、孝觀念，郭解基因的加入，使得宋江不再等同于以“勇武”立身的寨主、強人頭領(lǐng)，而是以義俠服眾的江湖領(lǐng)袖。

二、宋江形象演變過程中的文化內(nèi)涵

從歷史上真實的宋江到小說《水滸傳》，通過書場與舞臺逐漸匯聚到一起，很多人加入到創(chuàng)作中，從自己的角度提供素材。其間的發(fā)展演變大致經(jīng)過三個主要階段，而每個階段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創(chuàng)作過程均對宋江形象有所影響，具體來說主要有：

(一)故事流傳過程中南宋時期宗教生態(tài)的影響

宋江故事最早開始在南宋流傳，恰是道教盛行的時期。宋徽宗信奉道教，自稱“教主道君皇帝”，經(jīng)常請道士看相算命，大建宮觀，并設(shè)道官二十六階，發(fā)給道士俸祿。他多次下詔搜訪道書，設(shè)立經(jīng)局，整理?？钡兰湍觊g編成的《政和萬壽道藏》是我國第一部全部刊行的《道藏》。水滸故事恰在此背景下開始流傳，因此總的宗教傾向是崇道抑佛，對道教的體現(xiàn)首先要推九天玄女，其次是羅真人和公孫勝，他們總能在宋江危難之時給予幫助。九天玄女作為道教最高神，她的意志、作用往往通過宋江來表達，這樣宋江和道教之間就有了密切的關(guān)系。

《水滸傳》中九天玄女正面出場兩次，都在宋江最狼狽的時候。第一次是42回，宋江被官差追得走投無路，躲入玄女廟。在玄女的庇佑下躲過一劫，并最終死心塌地上了梁山。第二次是88回，宋江統(tǒng)兵征遼，與兀顏統(tǒng)軍決戰(zhàn)，兀顏統(tǒng)軍擺出混天象大陣，連敗宋江三次。正當宋江“寢食俱廢，夢寐不安”之時，九天玄女又及時降臨了，宋江按照玄女所授秘計，一戰(zhàn)成功。九天玄女是何方神圣？作者為何選她來當此重任？這位女仙隸屬道教，《道藏》《云笈七簽》都有她的傳。其傳略云：

九天玄女者，黃帝之師，圣母元君弟子也。(黃帝)戰(zhàn)蚩尤于涿鹿。帝師不勝……帝用憂憤，齋于太山之下。王母遣使……玄女降焉，乘丹鳳，御景云，服九色彩翠之衣，集于帝前。帝再拜受命……玄女即授帝六甲六壬兵信之符，《靈寶五符》策使鬼神之書……帝乘龍升天。皆由玄女之所授符策圖局也[5]2538-2540。

《云笈七簽》的《西王母傳》《軒轅本紀》也記述這一傳說，細節(jié)處有所不同。三處所記都突出了九天玄女作為戰(zhàn)爭之神的神威，也都寫到她對黃帝雪中送炭的幫助，對黃帝困窘之狀的描寫也與宋江初見玄女時的情狀極為相似。顯然，《水滸傳》塑造的九天玄女形象不折不扣從道教典籍中脫胎而來。由于《云笈七簽》的廣泛傳播，特別是作為道教譜系中的女戰(zhàn)神形象——九天玄女也得到更為普遍的信仰。于是，她先被《宣和遺事》相中開始成為宋江的保護神，繼而被施耐庵進一步塑造成《水滸傳》中天意的最高代表。

元代全真教的丘處機由山東向西行拜見成吉思汗，力勸太祖“清心寡欲”“敬天愛民”“好生止殺”。太祖深契其言，曰“神仙所言，正合朕心”，此后道教的勢力越發(fā)壯大。

明太祖朱元璋不愿提及早先為生計避難于佛寺的經(jīng)歷，所以對佛教有所打壓，而扶持道教。即位之初，頒布道教第42代天師大真人張正常降制書：“授正一教主嗣漢天師護國闡祖通誠崇道弘德大真人，領(lǐng)道教事。仍給銀印，視正二品?！蔽辉谛淘汉秃髞淼牡冷浰局希湎略O(shè)法官、贊教、掌書各二人。朱元璋在其所撰《三教論》《釋道論》等著述中，闡述對道教的認識，提出“于斯三教，除仲尼之道，祖堯舜，率三王，刪詩制典，萬世永賴。其佛仙之幽靈，暗助王綱，益世無窮，惟常是吉”[6]8-9。道教在全國的影響越來越大，宋江故事一直處于道教興盛的時代，從而在儒家思想、江湖領(lǐng)袖之外又具有了宗教背景，形象的意蘊更加復(fù)雜。

除九天玄女直接影響宋江形象塑造外，通過對道教的描寫進而豐富宋江形象的則是羅真人和公孫勝。在梁山好漢中，公孫勝與眾不同之處正在于他的道法，以道教身份直接幫助梁山事業(yè)。公孫勝面對同樣道法高強的高廉時，深知底細的師父羅真人怕他完不成任務(wù)，臨別時傳授給他“五雷天罡正法”，并靠此法術(shù)戰(zhàn)勝了高廉。其后公孫勝碰到的對手都是道教門里的高手，戰(zhàn)勝或收降他們靠的也全是“五雷天罡正法”。如收降樊瑞，“宋江立主教公孫勝傳授五雷天心正法與樊瑞，樊瑞大喜”。又如田虎帳下的喬道清道術(shù)高強，是公孫勝的勁敵，也是靠“五雷天罡正法”取勝?？墒牵@么重要的“法術(shù)”前后名稱卻不一致。前面羅真人傳法時稱為“五雷天罡正法”，后面講到宋江做主傳法時，又稱為“五雷天心正法”，這是怎么回事？

這個話題指向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個特殊宗教現(xiàn)象。北宋淳化年間，有道士自稱掘地三尺得到“金版玉篆《天心秘式》”一部，依靠所謂“天心正法”，創(chuàng)立了一個小的派別，自命為“天心初祖”，鼓吹的“天心正法”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蘇東坡有《記天心正法咒》一文，蘇子由《龍川志略》中也記述道士蹇某所習為“天心正法”，在洪邁編纂的《夷堅志》中也有不少行“天心正法”而顯效的故事，于是出現(xiàn)了“五雷天心正法”的名稱。由于“天心”指的是北斗，而北斗又稱為“天罡”，所以在《水滸傳》里時而稱“五雷天罡正法”，時而稱“五雷天心正法”。由此可見，《水滸傳》中公孫勝持“五雷天心正法”與一連串的邪術(shù)、妖道斗法，連帶使得宋江也成為道教“主教”，正反映出當時社會宗教生態(tài)對小說成書的影響，并進一步加深了宋江形象的多面性。

(二)《大宋宣和遺事》的影響

《大宋宣和遺事》是《水滸傳》成書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其中宋江其人其事僅出現(xiàn)在以下故事中：楊志失陷花石綱、賣刀殺人，智取生辰綱，宋江私放晁天王，宋江殺惜，九天玄女廟得天書，天罡星三十六員下凡，招安征方臘。故事較為簡略，宋江殺了閻婆惜題反詩后被“鄆城縣官司得知，命巡檢王成領(lǐng)大兵弓手前去宋公莊上捉宋江。爭奈宋江已走在屋后九天玄女廟里躲了。那王成跟捕不獲，只將宋江的父親拿去”。宋江僅為了一個與自己相熟的娼妓背叛自己，怒而殺之，殺了閻婆惜后題反詩，凸顯了宋江性格中“勇悍狂俠”的特點，表現(xiàn)出宋江多勇猛而思慮不足，放任不羈，性格狂放。

《水滸傳》中宋江故事被敷衍為：義釋晁蓋、怒殺閻婆惜、潯陽樓題反詩、三打祝家莊、率眾受招安等情節(jié)，在宋江上梁山之前增補了許多故事情節(jié)，直到潯陽樓吟了反詩，眾好漢劫了法場，才不得已權(quán)居水滸寨。宋江殺了閻婆惜后讓唐牛兒抵罪，他逃往江湖，因聽說其父過世而冒險返回家中，返回家中被捉住而判處刺配。宋江為了保護自己的梁山兄弟不得已將自己的“外室”殺掉，一方面宋江是在被逼迫的形勢下，另一方面是為了保護梁山兄弟不被官府捉拿。因而是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使宋江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不得不暫居梁山泊，但他依然不失其忠的本色。《水滸傳》正是把握著士人忠君的品德，有意將宋江走上梁山的描寫加大難度，寫出“情非得已”的內(nèi)心活動，展現(xiàn)儒家思想，突出了其不同于一般江湖領(lǐng)袖的品德。

(三)元雜劇水滸戲的影響

現(xiàn)存元代水滸戲主要有《雙獻功》《燕青博魚》《李逵負荊》《還牢末》《爭報恩》《黃花峪》等6部。劇中給宋江確定了梁山泊這個根據(jù)地，把三十六人夸張成三十六大黔、七十二小黔。宋江雖不是劇中主人公，卻扮演著重要角色。每部劇都由宋江作為第一個出場的人物交代個人經(jīng)歷、梁山泊的發(fā)展史。宋江依然具有粗莽剽悍的強盜氣，對聚義事業(yè)一片赤誠，對梁山泊充滿熱愛與自豪感，且沒有招安的打算。

當戲曲中的故事講完以后，宋江作為首領(lǐng)出場來處罰惡人，獎勵梁山兄弟，展現(xiàn)了他受眾好漢和百姓擁戴的領(lǐng)袖風范，而他處理事情所依據(jù)的則是儒家的仁義、綱常、忠孝節(jié)義等基本的倫理思想，并且只反對貪官和惡霸而不反對皇帝。正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所言：“又元人雜劇亦屢取水滸故事為資材，宋江燕青李逵尤數(shù)見，性格每與在今本《水滸傳》中者差違，但于宋江之仁義長厚無異詞，而陳泰(茱陵中，元筵祐乙卯進士)記所聞于嵩師者，則云‘宋之為人勇悍狂俠’，與他書又正反?！盵7]146把宋江塑造成一個有膽量、有見識、以救生民、維護正義為己任的領(lǐng)袖形象，且具有了一定的儒家情懷，這種變化可能是受到元代時代背景、統(tǒng)治政策、文化意識形態(tài)等影響的結(jié)果。水滸戲中宋江形象維護主義、忠君愛國的這一面被《水滸傳》的寫定者所采納、接受招安的情節(jié)則做了一個改編，這都影響到小說《水滸傳》中宋江的形象，在此不一一贅述。

三、宋江形象寫定時多因素的影響

《水滸傳》是宋江故事的集大成之作，胡適在《水滸傳考證》中認為：“《水滸傳》乃是從南宋初年(西歷十二世紀初年)到明朝中葉(十五世紀末)這四百年間‘梁山泊故事’的結(jié)晶?！盵8]因古人缺乏版本意識，所以在流傳、寫定過程中受多種因素的影響。

首先，寫定者的學(xué)識、對成書過程中材料的取舍、剪裁等的影響?！端疂G傳》最后寫定者的身份應(yīng)為士子，其思想是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行為處事也必然以儒家倫理道德原則為指導(dǎo)，于是以孔子為原型來突出宋江身上儒家忠、孝的思想。而宋江又身處江湖，要調(diào)和江湖規(guī)則，于是突出義，在統(tǒng)一的過程中出現(xiàn)難以調(diào)和的地方。

由歷史到小說，中間經(jīng)過了一個相當長的民間傳說階段。故事流傳過程中很多小故事的寫定者，如果被納入到小說《水滸傳》中，那么他們的思想也就投射到小說中，形成多人參與、集體創(chuàng)作的局面。最后的這位寫定者，囿于眼界、見識、經(jīng)驗等原因，駕馭一部長篇小說不是那么得心應(yīng)手，在塑造宋江形象時也缺乏處理題材的能力，如作為儒家道德楷模，卻寫出其與江湖的多重聯(lián)系；寫具有膽、識、才的江湖領(lǐng)袖，卻只突出仗義疏財一面，也就使宋江形象不夠真實。

這又和全書結(jié)構(gòu)故事的需要有關(guān)，《水滸傳》是列傳連環(huán)體，人物同時也是連接情節(jié)的紐帶，不排除有時候為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會對人物的言行做一些改編。同時，水滸故事演變的過程要寫成英雄大聚義、招安爭方臘等情節(jié)，“起義”與“招安”是兩個相反的行為，如何將其統(tǒng)一起來，恐怕需在其首領(lǐng)身上下功夫，于是宋江的行為就有了前后矛盾的地方，導(dǎo)致宋江性格為人所不喜。

其次，增加了濃郁的市民文化色彩。《水滸傳》中宋江為保護梁山兄弟不得已殺了閻婆惜，他逃往江湖，因聽說其父過世而冒險返回家中，被捉住而判處刺配，逼不得已走上梁山，后為使朝廷接受招安，輾轉(zhuǎn)求助李師師。用來反襯宋江、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是閻婆惜和李師師市井女性，不再是大家閨秀。這些內(nèi)容深刻反映了南宋偏安江南一隅，市井文化的興起，商業(yè)發(fā)展興盛。明代開始出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加之“心學(xué)”的影響，城市經(jīng)濟更加發(fā)展，市民文化更加昌盛，勾欄瓦舍中各種民間技藝興盛，為招攬觀眾，“話本”創(chuàng)作描寫了不少具有市民色彩的內(nèi)容，所以出現(xiàn)了兩個市井娼妓女子——閻婆惜和李師師，展現(xiàn)出《水滸傳》中江湖故事與市井文化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宋江形象也更加豐富。

最后，明代商業(yè)發(fā)達，書商為了盈利也會參與通俗小說的創(chuàng)作?！端疂G傳》作為當時的暢銷書，自然會有大量的書商參與創(chuàng)作。這些書商或親自操刀或雇傭一些文人進行創(chuàng)作，甚至不惜改變故事原貌或者縮減故事情節(jié)。街談巷語里流傳的宋江等人的故事也隨之進入說話藝人、文人、書商的視野，他們對故事加以改造、修飾，把來源不一、彼此不相干的故事編織在一起，極大地推動了水滸故事的流傳。在特定歷史文化背景下整合相同或相似的歷史故事、民間傳說而漸次累積定型，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在宋江身上賦予多種內(nèi)涵，客觀上造成了宋江形象的多面性以及一些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水滸傳》作為一部世代累積成書的小說，宋江形象帶有官方儒家思想和民間江湖兩方面文化基因，在流傳過程中受到不同時代宗教生態(tài)的影響，匯集了不同時代的說話藝人、文人的價值觀，不同程度地帶有各個時代的社會烙印，又受寫定時文化環(huán)境、創(chuàng)作需要、觀眾喜好等因素的影響，這種復(fù)雜的成書過程造成了宋江性格具有多重文化內(nèi)涵，明乎此也就不難理解宋江形象評價不一的原因所在。

注 釋：

① 在我國敘事文學(xué)中，以“莽漢”襯托“君子”的筆法，孔子與子路可算是濫觴。后來張飛之于劉備，李逵之于宋江，牛皋之于岳飛，程咬金之于秦叔寶等，都屬于這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