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瓊瓊
三叔的車駛?cè)氡P旋的公路時,他說,隆德快到。
他是說給我聽的。他知道我已經(jīng)忘了這條波濤起伏的路。上一次經(jīng)過時我正七歲,大客車裝著所有人的遷徙,朝相反的方向從隆德遙遙駛向紅寺堡。
紅寺堡是我和爸媽現(xiàn)在的居住地,距離隆德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從寧夏北部到南部。十三年來,三個小時車程的地方我去了很多個,除了隆德。
我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去,它太具有象征意味。對我來說,凡抽象的、精神的、賦予象征意味的事物,就不能再具體化現(xiàn)實化。
隆德是我的一個隱性但頑固的符號。這么多年生活在移民聚集地的紅寺堡,這個符號還存在,并幫我辨認(rèn)其他的隆德人——像大江大河的綿延。在高中聚集了各地的同學(xué)中,它立刻發(fā)揮了作用,我因此得以敏銳地分辨出其他隆德同學(xué),從細(xì)微的尾音里,從性格里。那是我離開隆德后第一次觸摸到隆德人,以間接的方式。一位同學(xué)說,我知道你也是隆德人,因為你們隆德人,性子都溫吞地讓人著急,像你,像小杜。
小杜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那時候我離開隆德已經(jīng)八年,因為小杜,我看見了隆德之前的影子和后來的狀貌。它依然具有無與倫比的溫和的氣息,有寺廟的香火、社火和書法,大家說話都溫聲,稱呼都親近。讀到木心《從前慢》的前一段,我就想到它了,并覺得寫的就是它,它的從前和現(xiàn)在。它永遠(yuǎn)是一條河,運載著我生命最初七年的記憶,在血液里奔騰不息。
因此我覺得我永遠(yuǎn)屬于隆德,至少在精神上屬于。而生活了十三年的紅寺堡,我一直游離在邊緣,保持著我隆德的性情。越是如此,隆德就越被我符號化;越符號化,我就越不能回去。
但這次是非去不可了。
我和同在紅寺堡的叔叔姑姑一路南下去參加表姐的婚禮。表姐還說,來做伴娘吧,妹妹。
車子去姑姑家途中經(jīng)過一條馬路。大伯目示窗外:“記得吧,陳靳小學(xué)?!蔽以尞惖剞D(zhuǎn)頭,校門和教學(xué)樓閃過。車速足夠看清楚它們。可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好像什么也不記得,沒有哪個標(biāo)志性的東西劃開我的十三年前,將屬于陳靳小學(xué)的新鮮記憶展露出來。它們以全然陌生的外殼將我和我的記憶邊緣化。
我開始緊張。我緊盯著沿路的建筑。我知道,按照記憶里的位置,接著是爺爺?shù)纳痰?,接著是陳靳政府大樓?/p>
我在急急地辨認(rèn)舊跡,企圖被哪一個擊中。
所有的建筑呼嘯而過時,政府大樓跳進(jìn)車窗。攀援而上的臺階和白色瓷磚的墻壁,終于以熟悉的意象探觸到我遲鈍的神經(jīng)末梢。我慌忙向后望,但是來不及了——我清楚記得剛才我看見政府大樓之前是真正陌生的商業(yè)樓——我家的商店呢?那個毋庸置疑的位置。
或許在我離開之后的幾年,它曾經(jīng)在某一時段,在那所大樓前被夷為平地。它就在那所大樓下,或者在大樓墻壁內(nèi)——它拆落的某些磚或許被重新砌在新樓。我知道它的存在,但是我辨認(rèn)不出。
我認(rèn)不出了,我的小學(xué)和我的商店,我曾經(jīng)如此熟悉它們。盡管我血管明晰,脈搏有力。
車進(jìn)入小村莊的馬路時,大伯又問,這里你記得吧,去你舅舅家和你大姑家的路。
我搖頭。
下車后姑父帶我們走小路。帶著清涼露水的草叢繞著腳踝時,我好像蘇醒了一點。我記得六七歲時它們同樣繞過腳踝,表姐會說,把褲管提起來一些,小心打濕。我就提著褲管跳著走。后來學(xué)到“衣沾不足惜”之類的田園句子,我都借這里的經(jīng)驗復(fù)原場景。
那時假期經(jīng)常被表姐帶回她家,我也賴在那里不肯回去。表姐家的大公雞和胖兔子都是新鮮好玩的事物,山路和山溪絡(luò)繹綿延。表姐會給我編各種發(fā)式,給我洗頭發(fā)剪劉海,帶我摘樹上的桑葚、櫻桃,用小野花編花環(huán),這比爺爺商店里的發(fā)圈手鏈有趣得多。因為這些,開學(xué)我哭哭啼啼不肯回去。姑姑笑說,那我和你爸爸媽媽商量,讓你做我們家孩子吧,這里什么都好玩,你姐姐也想有個你這么大的妹妹。我立刻搖頭,利落地回去。
“那條小河呢?”“什么河?”“就那條你帶我來抓魚的河?!北斫愦笮Γ骸八辉谶@里,還要繞過去的——你不記得了嗎?”
從姑姑家到舅舅家,我被問最多的話都是,你記得嗎?我搖頭,再搖頭。越陌生我越著急想要從十三年里突圍出去——我是被紅寺堡這座圍城困住了,而我不應(yīng)該在里面。但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突破銅墻鐵壁,這里沒有任何支撐記憶的事物。如果不是長輩們一直問“你記得嗎”來間接證明我與這里存在的關(guān)系,我?guī)缀跻獞岩闪恕!饵S金時代》里,王二被挪去別地,陳清揚問遍了所有人,他們都異口同聲說沒有王二這個人。陳清揚云里霧里,去后山的小屋才看見王二,才明確他的存在。我因此覺得,“存在”,甚至“客觀存在”這個東西,不全依賴客觀而存在,它依托的是社會活動中的人,由人決定和證明。假使陳清揚沒有找到王二,那么她也和其他人一樣認(rèn)為他不存在,他就不存在了;假使我的長輩們沒有證明我來過這里,那么以我的理性判斷,我和這里的關(guān)系也就不存在了。這樣想當(dāng)然很唯心,但是唯物并不能在這時候發(fā)揮有效作用。
然而陳清揚是明確了的,她看到了完好的熟悉的王二,但我沒有。我甚至從懷疑這里到開始懷疑自身。我覺得我是被徹底割裂開來的,我只繼承了某個人的名字,再以另一個身份活了十三年?;氐侥莻€人的原處,我就是異鄉(xiāng)人。我不屬于這里。
所以我屬于哪里呢?我以為我是有根的,我只是還沒回去。回去了就能歸屬。即便不回去,我也不是紅寺堡的,我是隆德的。我以為我的血液里是隆德的文化基因。我以為這里的一切都會激活我隱藏的某些特性。
可是我的大河,那條隱隱奔騰的大河,沒有任何波瀾。
表姐的迎親車隊出發(fā)前,姑姑要給我錢。我說,我都二十歲了,姑姑。說出口她眼淚就下來了。我知道她也想起了十幾年前——太快了呀。
表弟竊笑,明明嫁的是表姐,你和姑姑哭得像嫁你。
我突然想到,我是被出嫁了的,我被嫁給了紅寺堡,早在七歲的時候。而且是舊時的婚姻制度,嫁出去就回不來了——我是回不來了的隆德人,同時也無法與紅寺堡建立新的血緣關(guān)系。
一路上車隊疾行,我和表姐坐同一輛車。
表姐看了很久,笑著問我,給我說說,你這半天都在想什么。
我看見路牌,已經(jīng)是桃山路口了。
我突然覺得,這真像刻舟求劍。而河流湍急,奔騰不息。
我說,我在想,我已經(jīng)離開隆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