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聰穎 西北政法大學(xué)新聞傳播學(xué)院
賈樟柯在電影《山河故人》中,使用了三個不同比例的畫幅(4:3,16:9,2.39:1),講述了三段跨越四分之一世紀的故事(1999,2014,2025)。個體在時代浪潮的裹挾下,失散于山水之間,通過電影,或許我們可以再次相遇在時光之中。
選擇:幾何問題還是代數(shù)問題?是三角問題?。?999 年)
電影的第一段,乍看起來,會以為是90 年代的小鎮(zhèn)三角戀故事——趙濤飾演的沈濤俏皮靈巧地跳躍在愛慕著她的兩個青年之間。選擇?與其說選擇他者,不如說是自我的角逐。濤的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小店,規(guī)模不大但小有積累,濤是公職教師,可以說是小富即安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知書達理的文藝情懷與熱情奔放的豪邁性格,在濤的身上完美融合。她唱農(nóng)村的跳傘頭,也跳城市的迪斯科,她喜歡小城的安穩(wěn),卻也向往更大的世界。濤,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結(jié)合的象征。
梁子和晉生,是她無法取舍的兩種人格類型。一個是樸實本分的普通工人梁子,在煤礦負責(zé)管理礦燈帽具,代表著穩(wěn)重,踏實,安定的舊時代價值觀。一個是性情直率的新貴階層晉生,在外做生意榮歸故里,代表著冒險,進取,自由的新時代價值觀。梁子是濤內(nèi)心保守,安穩(wěn)的部分,晉生是濤新奇,欲望的另一面兒,跟著晉生,可以開德國技術(shù)紅色汽車,聽粵語歌澳門游,可以走向汾陽之外的世界,就像小城面臨著不可逆轉(zhuǎn)的城市化一樣,濤也被時代拖著前進,選擇跟著晉生去走一趟。
沈濤對著梁子和晉生問過同一個問題:幾何問題還是代數(shù)問題?所謂幾何代數(shù),不過是空間與時間的問題,是人在時空交替輪回里的無可奈何。在世紀之交的1999 年,人們的生活面臨著無法阻擋的巨變與分裂,追求更高、更大、更遠、更精彩的世界,是時代的主流。敢闖敢鬧的張晉生踏上了手機、私家車、互聯(lián)網(wǎng)的岸頭,而干著低端活兒的梁子,被無情地甩在了河流的另一頭。濤,選擇晉生,選擇與時代亦步亦趨。
告別: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2014 年)
和梁子告別。1999 年,梁子背著感情的無奈現(xiàn)實負氣遠走。當年說著“我討吃誰家也不會討吃到你張晉生頭上”的硬氣少年,在礦井下打磨15 年后,化成了借錢治病時欲說還休的肺癌病人。無路可走,只得返回當年決意離開的故鄉(xiāng)。2014 年,梁子與濤,再相逢已是陌路人。時光滋養(yǎng)了生命的生長,也吞噬了青春的活力,面對濤遞來的幾沓人民幣,梁子也只有客套囁嚅著:方便嗎?沈濤的傘頭秧歌,也已不唱,再也寫不出那好詞兒。青春年華,不過是她做好加油站生意,打打斗地主之外的遐想追憶了。
和晉生告別。2014 年,昔日讓人艷羨的模范情侶,勞燕分飛。影片沒有明確交代二人離婚的原因,只有濤對兒子說的一句:和你爸一樣,都愛管人。晉生這個人,優(yōu)點缺點都很明顯,有棱有角,銳意進取,也投機倒把,利欲熏心,愛恨如驚雷。濤呢,獨立要強,寧折不彎。這兩個人啊,一個要吃鐵,一個要吃鋼,一個開著騷紅汽車,一個騎著拉風(fēng)摩托,前進速度不一樣,分開,想來也是注定的。
和父親告別。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可以通過我們的努力獲得的,可也有很多東西,是我們無論多渴望、多努力,都無法逃避,無法得到的,比如死亡,比如愛,這種無力感,是我們一生需要面臨最多的情緒。濤的父親在前往戰(zhàn)友家時,再也沒有醒來。這是濤對待命運態(tài)度的轉(zhuǎn)折點,她明白,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是啊,千里搭長棚,總有個散的時候……
和兒子告別。張到樂(dollar)跟著張晉生生活在上海,因祖父的葬禮回到汾陽。這個跟故土分離已久的七歲孩子,不會叫媽媽卻叫媽咪,系著濤看不慣的英倫圍巾,在姥爺?shù)脑岫Y上不愿下跪,憧憬著移民澳大利亞的未來場景……母子近在咫尺,卻相隔千里。這不僅是國際化大都市上海與山西小城市汾陽的物理距離,更是由地域分離帶來的致命精神鴻溝。濤用自己的方式極力彌補,選擇最慢的綠皮火車送到樂回上海,可是,再慢的火車也有到站的那一刻啊!
回歸:珍重!即使山河有分離,縱在兩地一生也等你(2025 年)
2025 年,張晉生為了躲避國內(nèi)的“壓力”,搖身一變成了peter,帶著兒子dollar 移居澳大利亞。忘記母語的dollar 和不會英文的peter,只能借助谷歌翻譯溝通。在故土文化與國際文化之間產(chǎn)生身份認同困惑的dollar,與他的中文老師展開了一段忘年戀,在欲望的無盡換欲中,尋找著失落天堂(母親)的替代物。
張晉生在自由的國度過得并不自如,桌子上擺滿槍支,卻孤獨得連敵人都沒有;張到樂在豐衣足食的生活中并未感到幸福,陷入“我對什么都沒興趣,我做什么都可以”的迷失中;沈濤在冬日里安靜地包著餃子,耳畔忽然聽到了兒子呼喊著的“濤”聲。他們在各自的自由里,承受著各自的孤獨。
風(fēng)雪飄舞中,濤跳起了廣場舞。舞動間的數(shù)次回望,山河不故,故人不在。那些曾以為會永遠相伴的人,終有一天,都會離開。孤獨,是我們這一生無法舍棄的摯友,而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在離開的時候,好好地道一聲: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