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 杰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莎菲女士的日記》一直以來被認為是塑造了“‘五四’退潮后小資產(chǎn)階級叛逆、苦悶的知識女性中最重要的典型”,并且她帶有“一部分知識青年身上的時代陰影——使反抗帶有病態(tài)但仍是反抗——表現(xiàn)出莎菲形象的全部矛盾性”。(1)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31頁。研究者極為重視20世紀20年代丁玲小說中“靈肉沖突”這一主題,并且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角度認可其在同時代作品中的先鋒性。闡釋者又以丁玲對女性身體和情欲的大膽書寫為證據(jù),賦予其反傳統(tǒng)的社會意義。典型如認為,《莎菲女士的日記》“因其獨特的女性體驗與現(xiàn)代意識而成為了世界文學的經(jīng)典”,莎菲是一個“向男權(quán)文化傳統(tǒng)宣戰(zhàn)的叛逆者……解構(gòu)男性神話的現(xiàn)代女性”。(2)鄒永常:《莎菲形象與現(xiàn)代氣息——解讀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名作欣賞》2005年第5期??梢哉f,正是由于“五四”啟蒙的大背景與“靈肉沖突”主題的強行粘連,使莎菲被認定為女性解放的楷模。然而,當我們重讀丁玲《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韋護》等作品時,卻產(chǎn)生了一些困惑:夢珂、莎菲、麗嘉到底在反抗什么?她們緣何苦悶?她們的出路何在?這些問題最終歸結(jié)為一個核心命題:莎菲式形象究竟是以啟蒙理性主導的現(xiàn)代女性、反傳統(tǒng)英雄,還是處于青春叛逆期的感性少女?重新思考這些問題,對于我們重估丁玲筆下莎菲式女性形象的文學史價值應該說是有所裨益的。
為完成辛亥革命所未完成的思想啟蒙之重任,“五四”語境下誕生的現(xiàn)代小說天然地肩負著反封建的文化使命。陳獨秀在《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中說:“三綱之根本義,階級制度是也。所謂名教,所謂禮教,皆以擁護此別尊卑、明貴賤制度者也。近世西洋之道德政治,乃以自由、平等、獨立之說為大原,與階級制度極端相反?!?3)陳獨秀:《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青年雜志》第2卷第4號?;谶@種邏輯,現(xiàn)代生活與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形成了難以調(diào)和的對立關(guān)系。《狂人日記》正因為狂人讀出了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zhì),成為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一部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短篇小說,而“反抗帶有病態(tài)但仍是反抗”,也是莎菲形象的先鋒性所在。但是,莎菲與狂人的反抗是否可以等同?
莎菲形象和狂人形象有兩個重要的區(qū)別,值得我們注意。其一,狂人的反抗有清晰的對象——即村民思想中的吃人欲望,而莎菲的反抗沒有一個可以抽象出來的明確對象。其二,狂人有一個很明顯的啟蒙舉動——他試圖“勸轉(zhuǎn)”吃人的人,而莎菲沒有啟蒙動作。我們可以這樣解釋:莎菲是用自己的身體完成自我意識的現(xiàn)代化,是在進行自我啟蒙。這種自我啟蒙的意義并不遜色于狂人對他者的啟蒙。在發(fā)展心理學看來,女性在青春期發(fā)育過程中發(fā)現(xiàn)自我身體與男性的不同,然后經(jīng)歷一系列的心理過程從而確認并接受“自己是女人”這個事實。如果對身體的自我發(fā)現(xiàn)這一心理過程,不能促進莎菲形成與社會民主進程相關(guān)的理性認識,即獲得真正的“反叛傳統(tǒng)”的意義,那么莎菲自我啟蒙的時代價值就值得商榷。
實際上,無論是從馬克思主義,還是從民主主義的理論出發(fā),經(jīng)濟因素都是個體獲得自由的前提。陳獨秀用以駁斥康有為的便是:“西洋個人獨立主義,乃兼?zhèn)惱?、?jīng)濟二者而言,尤以經(jīng)濟上個人獨立主義為之根本也?!?4)陳獨秀:《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青年雜志》第2卷第4號。將“個人獨立主義”中的“獨立”二字抽離,而單獨談論“個人主義”,顯然是把“經(jīng)濟”這一根本問題給浪漫地忽略了。如果我們對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做一個梳理,便可以發(fā)現(xiàn)女性如未獲得經(jīng)濟上的獨立,那么所有的“解放”都是空談。例如,老舍筆下的小福子(《駱駝祥子》)、月牙兒(《月牙兒》)都因為走投無路而賣身為娼,最后悲慘死去;葉紹鈞筆下的“伊”(《這也是一個人》)因丈夫病死而不得不從幫傭的主人家離開后,像一頭牛似的被夫家所賣,“把伊的身價充伊丈夫的殮費,便是伊最后的義務”(5)葉圣陶:《這也是一個人》,《葉圣陶集》第1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02頁。,成為了舊道德的犧牲品;而許地山筆下的春桃(《春桃》)在逃難進城后成了一名拾荒者,擁有了足以養(yǎng)活一個家庭的經(jīng)濟實力,故而可以不顧輿論非議,擁有“兩個丈夫”,成為家庭的核心。魯迅針對風靡一時的娜拉熱,也曾表示擔憂:“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6)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7頁。由此,我們可以對丁玲作品中具有“反叛性”的女性進行細微辨析。夢珂(《夢珂》)、莎菲(《莎菲女士的日記》)、麗嘉(《韋護》)這三位女性形象和《母親》中的于曼貞相比,在經(jīng)濟上的獨立性是截然不同的。于曼貞離開農(nóng)村去城里讀書,因為錢財花光了而不得不賣地,于是切斷了自己與傳統(tǒng)大家庭的聯(lián)系,即不再依靠父家或夫家的經(jīng)濟資助。這在客觀上促成了她向獨立自主的現(xiàn)代女性轉(zhuǎn)型,其收入所得不僅養(yǎng)活了自己,還撫養(yǎng)了女兒。而年輕一輩的女性——夢珂、莎菲和麗嘉,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超越“母親”于曼貞的現(xiàn)代性。夢珂、莎菲和麗嘉這些“大學生”(這個身份也是不確定的),理應是于曼貞在學堂里所羨慕的“大腳同學”,但在她們隨性自由的背后,依靠的仍然是父家的經(jīng)濟供養(yǎng),這并不能使她們成為真正獨立的個體。因此,她們思想上的“反叛性”是可疑的,而她們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青春期叛逆卻是明顯的。
我們來看幾個證據(jù)。夢珂本來在學校學習繪畫,卻因為一件小事而“厭倦了學校生活”,“無論如何我不回學校去”(7)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頁。,于是先在朋友家借住,而后又長時間寄居在姑母家。她不僅在課業(yè)上如此隨意,在生活上也近乎奢侈??吹奖礞兌即┥狭硕放?,她也想做件皮袍?!皽惽?,父親在這天竟一次匯來三百元,是知道她住在姑母家里,要用錢,趕忙把谷賣了一大半,湊足了寄來的,并說等第二年菜油出脫時才能再有錢來,但決不會多……”(8)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21頁。,夢珂用這些錢做了什么呢?“買了一件貂皮大氅,兩件衣料,和帽子,皮鞋,絲襪零星東西,一共便去了兩百四十五元”,“一看錢所剩不多,便請姑母等吃了一頓大餐”(9)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22頁。,請客吃飯大約就是“五十五元”。那么這“三百元”在當時的實際購買力又是怎樣呢?《夢珂》的發(fā)表時間是1927年底,與其相近的1928年,一擔(100斤(10)“擔,全稱市擔。市制中的重量單位。一擔=100斤=50千克?!眳⒁娤恼鬓r(nóng)、陳至立主編:《辭海:第六版彩圖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397頁。)華米的價格是7.08國幣元(11)參見劉克祥、吳太昌主編,劉蘭兮等著:《中國近代經(jīng)濟史(1927—1937)》,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82頁,表2-4。??梢钥吹?,夢珂購買貂皮大氅等衣物的價格約等于購買3460斤華米,而請客吃飯的錢相當于購買約777斤華米。再看一例,魯迅于1927年10月2日到達上海,其在1927年12月18日的日記中記載:“收大學院聘書并本月分薪水泉三百”(12)魯迅:《魯迅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2頁。;同月23日,又記:“買書柜一個,泉十元五角”(13)魯迅:《魯迅全集》第16卷,第53頁。。可見,夢珂父親匯給她的這“三百元”,在當時是魯迅這樣級別的學者、作家在國家級學術(shù)機關(guān)里才能拿到的月薪;同時,一個書柜的價錢也說明了當時“十元五角”的購買力并不算低。因此,不能不說,夢珂毫不猶豫地把“父親賣谷一大半”所得的“三百元”用于購買衣物和請客吃飯,實在是過于奢侈。當夢珂穿了貂皮大氅去看勻珍,“勻珍總不轉(zhuǎn)過她的臉色。單為那一件大衣,她(夢珂)忍受了四五次的犀銳的眼鋒和尖利的笑聲,使她覺到曾經(jīng)輕視過和還不曾用過的許多裝飾都是好的”(14)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23-24頁。。勻珍父母早已在城市立足,但夢珂如此揮霍的大手筆連勻珍都震驚了。對于同輩人的嘲諷,夢珂的心理活動是:“為什么一個人不應當把自己弄得好看點?享受點自己的美,總不該是不對吧!”(15)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24頁?!皭勖馈薄芭时取薄跋硎堋保瑢τ谝粋€青春期少女而言并非值得批判,但如果要給這些建立在依靠家庭基礎上的價值追求冠以“現(xiàn)代”“啟蒙”之名,未免有些牽強。
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莎菲同樣是從原生家庭走出來到城市里讀書的女孩,租住在一個單人公寓里。莎菲與夢珂相比,更清晰地展現(xiàn)了青春期少女的心理狀態(tài)。小說前四段將這個女孩在城市的學習生活娓娓道來。開首第一句便是:“今天又刮風!”(16)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1頁。這句帶著驚嘆號的天氣描述,奠定了小說“氣悶”的基調(diào)。讓莎菲如此氣悶的并不是與國家命運、個人前途有關(guān)的問題,而是“風”。為什么呢?因為這“風”讓莎菲“睡不著”“又不能出去玩”,所以“只是每天都在等著,挨著”(17)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第41頁。。因無事可做,她先是把牛奶煨了三四次也不喝,再把一疊厚厚的報紙(甚至于廣告)都看完。她既沒有固定的學習任務,更無需工作,為了接近和追求凌吉士還另外租房。和夢珂一樣,她花的自然也是父母的錢。莎菲理直氣壯地恃寵而驕:“偏偏我的父親,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的愛惜我,我真不知他們愛惜我的什么;愛我的驕縱,愛我的脾氣,愛我的肺病嗎?有時我為這些生氣,傷心,但他們卻都更容讓我,更愛我”(18)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第43頁。。從這種描述不難看出,莎菲不僅接受著原生家庭的經(jīng)濟供養(yǎng),而且還和家人有著極為親密的情感關(guān)系。對一個肺病患者,醫(yī)生不建議住院治療,也未開西藥中藥,而是讓她“多睡,多吃,莫看書,莫想事”(19)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第41頁。。這個治療方案無疑切中了莎菲之病的要害,因為這是“精神上的肺病”,無需物理上的療救。這病有兩大特征:一是無聊;二是生無名火。莎菲對自己的癥結(jié)有這樣的概括:“我卻寧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只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我太遠了”(20)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第42頁。?!渡迫沼浀诙?未完稿)》中,丁玲實際上對莎菲形象已經(jīng)有了較為清晰的評價:
“我讀了我?guī)啄昵暗臇|西,沒有一點感傷和留戀……我是還在一個極舊式,比我過去還可能到更墮落的地步去的?!瑫r我得審判我自己,克服我自己,改進我自己,因為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可以只知愁煩的少女了?!?21)丁玲:《莎菲日記第二部(未完稿)》,《丁玲全集》第4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頁。(注:著重號為筆者加)
“墮落的”“只知煩愁的少女”,便是丁玲對莎菲的形象定位。莎菲“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身心狀態(tài),與其說具有反傳統(tǒng)的意義,倒不如說是極為傳神地表現(xiàn)了青春期少女的叛逆心理。
《韋護》的女性主角從一個變?yōu)榱藘蓚€:麗嘉與珊珊,這兩個形象似乎是莎菲形象的一分為二。麗嘉保持著莎菲驕縱任性的青春期個性,而珊珊則顯現(xiàn)出理性穩(wěn)重等趨于成熟的特點。麗嘉有著典型的莎菲式苦悶:“厭倦了學生生活,無耐心念書,然而又無事給她做,她又不愿閑呆著……她所想的都是夢,她知道行不通,所以苦惱”(22)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3頁。。麗嘉這時候是女生團體中的“精神領(lǐng)袖”。薇英原本到南京來是想學體育的,因為經(jīng)濟不寬裕,想通過讀書找一份踏實的工作。但她的想法“卻為麗嘉和珊珊反對,說她不適宜,強迫她一同呆下來學音樂,學繪畫,看小說的玩過去了,她的成績都不好,只在思想上,個性上受了很大的同化,她從前是一個拘謹守舊的人?!且驗樗芰怂齻兊挠绊?,她很愛自由,又愛藝術(shù),但她覺得若不能將自己的經(jīng)濟地位弄得寬裕些,那一切只全是美夢。”(23)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26-27頁。小團體對于個體的“道德綁架”,本來就是一種青春期女孩的典型交往規(guī)則。微妙之處在于,敘事者這樣評價麗嘉對女孩們不要各奔前程的建議:“她說了五打以上的夢想,說得像真有其事一樣來蠱惑她的朋友們。”(24)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27頁。“蠱惑”而非“啟蒙”的措辭,很顯然表現(xiàn)出了敘事者對麗嘉之價值觀的警惕。當然,無論多強的“道德綁架”,最終還是會被經(jīng)濟理性沖垮。這個群體并沒有支撐多久,最后大部分女孩還是去鑄造經(jīng)濟基礎了。麗嘉向往法國的生活,但她后來既沒有去法國留學,也沒有在國內(nèi)學習或工作,而是走進了同居的小家庭。
我們從這三部小說中,可以看到丁玲對這些女性形象逐漸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俄f護》中的珊珊,這個同樣有著丁玲意志影射的人物,象征著理性精神已經(jīng)從夢珂、莎菲形象中分離并成長起來,構(gòu)成了對莎菲式人生觀與價值觀的反思姿態(tài)。珊珊始終“堅持她的意見,她要糾正那錯誤”(25)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55頁。?!板e誤”是什么?一是玩弄小聰明,因無知而無畏——“處處我們都顯得很聰明……但是,到底我們思想的依據(jù)在哪里,我們到底懂了那些沒有?沒有呀!我們沒有潛心讀過幾本書,我們懂的全是皮毛。”(26)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54頁。二是懶惰,縱情揮霍青春——“我們都太年輕了。所以我們的懶惰總是勝過我們別的方面,它將害得我們一無成就?!?27)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27頁。歸根結(jié)底,“錯誤”是因為“幼稚”與“年輕”。正如丁玲借幾年后的莎菲之口說的,“那時完全是小孩”(28)丁玲:《莎菲日記第二部(未完稿)》,《丁玲全集》第4卷,第12頁。。青春叛逆和啟蒙反叛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歷時性的可以自我修正,與荷爾蒙的分泌有關(guān);后者則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長期的抗爭過程。青春叛逆展現(xiàn)于人發(fā)展中的一個時期。絕大部分人過了這一時期又會向家庭回歸。而反叛行為的主體盡管可以被打敗,但他的精神始終是難以戰(zhàn)勝的。如魯迅筆下的狂人、孤獨者、過客等形象??偠灾?,莎菲式女性既未在經(jīng)濟上建立獨立性,又未在思想上理性地反對傳統(tǒng)文化。如“把‘隨意’和‘自由’混為一談”(29)[德]叔本華:《叔本華論道德與自由》,韋啟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61頁。,說莎菲們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具有現(xiàn)代性的自我,也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在由中華書局于1937年出版的美籍華人何林華撰寫的《發(fā)展心理學》中,“魯鈍期—青春期”一章開首就談及了青春期在各種文藝和學科中的形象:
浪漫文學則以描寫青春期為其特色。詩歌、小說、教育學及半科學的記載,其寫青年生活,都以放浪不羈的熱情為其特征。詩與小說,其旨趣在熱情之狂熾。教育學與《心理衛(wèi)生》的論調(diào)則以為青春期好像一種病,或像一種有機與精神的激變,兒童經(jīng)過這種激變,其進程遂可達于成熟期。(30)[美]何林華:《發(fā)展心理學》,王介平、蔣夢鴻譯,上海:中華書局,1937年,第207頁。
可以看到,“放浪不羈的熱情”幾乎是青春期的代名詞。也許我們可以說,從傳統(tǒng)女性“進化”到現(xiàn)代女性,也如個體生命發(fā)展過程中必須要經(jīng)歷青春期一樣。女性在這個階段里發(fā)育成熟,并伴隨著身體成熟而形成一種主體自由意識,但這種說法同時也是不完全準確的,因為這是把女性孤立對待,而沒有將其放在一個男女共存的社會中去看。波伏瓦認為:“女人并非為其所是,而是作為男人所確定的那樣認識自己和做出選擇。因此我們必須首先按照男人所想象的那樣描繪女人,因為‘她為了男人而存在’是她的具體境況的基本要素之一?!?31)[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第1卷,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第196頁。因此,從男性視角來評價“五四”時期女性解放的進展程度,或許更具說服力。高長虹在20世紀20年代發(fā)表了一篇鼓吹女性解放之檄文——《論雜交》。他在文中列舉了婚姻制度的十大罪狀,認為“家庭或婚姻的束縛尤其是女子的致命傷,不革除這些困難,除退回原路之外女子解放很不容易有別的結(jié)果”,最后推導出“雜交之與女子的關(guān)系,就是解放的唯一的途徑”(32)高長虹:《論雜交》,《高長虹全集》第1卷,北京:中國編譯出版社,2010年,第482頁。的結(jié)論。高長虹的宏論并沒有太多反駁的價值,但我們可以從中窺見,“五四”時期男性心目中所謂“新女性”的理想面貌,其最大的新質(zhì)乃是性觀念的開放。
丁玲小說所描寫的男性對新女性的幻想也可構(gòu)成一條證據(jù)鏈。在《韋護》中,柯君因結(jié)識了一群新女性而十分得意。他對自己的男性友人吹噓:“我有幾個女朋友,都是些不凡的人呵!她們懂音樂!懂文學,愛自由!她們還是詩!……”。末了,還做出了這樣的總結(jié)陳詞:“而且……她們都是新型的女性!”(33)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6頁。這段描述的滑稽之處在于,依據(jù)后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男性友人們對新女性之文藝天才評價頗少,而對新女性的身體發(fā)育卻投以全身心的關(guān)注。初來乍到的韋護“望過去,連麗嘉有五個,都在十七、八、九上下,是些身體發(fā)育得很好的姑娘,沒有過分瘦小的或癡肥的。血動著,在皮膚里;眼睛動著,望在他身上。他知道柯君要來這里的緣故了。”(34)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11頁。這“緣故”顯然不是文藝天才。又如已婚的浮生和麗嘉散步時,“不斷地拍著她的手,只覺得她天真活潑有趣,而且美麗可愛。唉,那白嫩、豐潤的小手,不就正被他那強健有力的手捻著嗎?”(35)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19頁。當麗嘉來到韋護的住所時,韋護看著麗嘉剝橘子就有這樣的心理活動:“她那又軟、又潤、又尖的手,在那鮮紅的橘皮上靈巧的轉(zhuǎn)著。他不由的想起一句‘……纖手試新橙……’的古詞來?!?36)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74頁。在確定戀愛關(guān)系后,韋護高談“我為我們愛情的享受而生活”,于是拋棄了理性,和麗嘉在公共場所忘情地接吻。旁邊的辦事員被他們駭?shù)弥睋u頭,心里想:“大約這便是所謂新人物吧!”(37)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97頁。韋護還直白地這樣評價麗嘉:
她是那末善于會意的笑,那末會用眼向你表白她的心,一個處女的心。她一點不呆板,不畏縮,她沒有中國女人慣有的羞澀和忸怩,又不粗魯不低級。他早先對于她的印象,只以為是有點美好和聰明而放浪的新型女性。(38)丁玲:《韋護》,《丁玲全集》第1卷,第73頁。
在《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韋護》三篇小說中,男性對新女性之“自由”的認識,也都以“放浪”為關(guān)鍵內(nèi)核。正是“太崇拜了自由”的緣故,她們較傳統(tǒng)女性而言,掙脫了原生家庭的管束,又無需得到男友在經(jīng)濟上的供養(yǎng)(此刻供養(yǎng)新女性的是她們的父母)。在某種程度上,韋護等男性與麗嘉等女性在交往過程中印證了,或者說兌現(xiàn)了高長虹的“女子解放”理想。
杜威認為:“一個社會制度是能夠繼續(xù)存在下去的,只要它滿足了人性中某些在過去得不到表達的因素?!?39)[美]杜威:《自由與文化》,傅統(tǒng)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32頁?!办`肉沖突”這個主題被賦予啟蒙意義,正是因為它大膽坦率地表達了人的身體與欲望。但“靈肉沖突”的時代苦悶在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筆下,并不能等而同之?!拔逅摹睍r期以郁達夫《沉淪》為代表的自敘傳抒情小說在表現(xiàn)“靈肉沖突”時,實質(zhì)上表現(xiàn)了人性自由的絕對主義思想影響下,欲望奔涌而出又無法盡情施展的躁動之苦悶。20世紀40年代,錢鐘書在《圍城》中幽默地談及了這一問題:方鴻漸羨慕校園里男女同學的新式戀愛,所以鼓起勇氣給家里寫信要解除包辦婚約。父親方遯翁明察秋毫,直接揭穿了方鴻漸的用心:“汝校男女同學,汝賭色起意,見異思遷;汝托詞悲秋,吾知汝實為懷春……”!(40)錢鐘書:《圍城》,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8頁。方遯翁對新式戀愛“懷春”實質(zhì)的點評可以說是犀利見血的。
應該說,丁玲創(chuàng)作《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韋護》這三篇小說最大的價值并不僅僅是塑造了“反抗的女性”,從更深層次來說,或許還在于其對女性啟蒙的理性反思。筆者認為,丁玲所表現(xiàn)的苦悶之內(nèi)涵,并不是郁達夫《沉淪》所表現(xiàn)的“靈肉沖突”這么簡單。因為即使在赤裸的“靈肉沖突”中,也不得不承認這一事實——女性解放是在男權(quán)文化的主導下進行的。這是更深層的文化苦悶。夢珂和莎菲玩弄小伎倆,都是為了讓男性欣賞并愛上自己,這和《圍城》中蘇文紈、孫柔嘉的愛情套路異曲同工,似乎唯有得到男性的肯定,才顯出女性自由之徹底,解放之到位。丁玲在小說中還多次將妓女作為女性解放的參照對象。《夢珂》中,一向“謙和、溫雅、小心”的表嫂,忽然對夢珂說:“愿意把自己的命運弄得更壞些,更不可收拾些,現(xiàn)在,一個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羨慕!”(41)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29頁。夢珂聽了這“大膽的,浪漫的表白”,一時被駭住了。表嫂接著說:“這不過是幻想,有什么奇怪!你慢慢就會知道的……”(42)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29頁。。表嫂這句話潛臺詞就是她認為向往妓女的自由是女性心理成長的必經(jīng)階段。將妓女與自由聯(lián)系在一起無疑是對兩者的雙重誤解,而同時為了自由而羨慕妓女、并且連妓女那種有限的“自由”也不可得,這才是中國女性最大的悲哀。當夢珂見到“中國的蘇菲亞女士”(43)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23頁。時,卻因為她是“斜眼”而對其不屑一顧?!凹伺迸c“中國蘇菲亞”一高一低的心理位置,其實質(zhì)無外乎是其對于男性的吸引力有天壤之別。因此,丁玲小說并未停留于表現(xiàn)女性的“靈肉沖突”,而是更深層次地呈現(xiàn)了在“靈肉沖突”中女性的他者地位,道出了女性以自由解放之名,實為取悅于男性的悲哀處境!
眾所周知,所謂“啟蒙道德”正義性的根基是反傳統(tǒng),那么“女性解放”的題中之義自然是反對包辦婚姻。于是,表嫂攻擊舊式婚姻,認為“嫁人等于賣淫”(44)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28頁。,但丁玲借夢珂之口反駁表嫂:“新式戀愛,如若只為了金錢,名位,不也是一樣嗎?并且還是自己出賣自己,不好橫賴給父母了。”(45)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28頁。這一反問,揭示了“消滅家庭不一定能解放女性”(46)[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第1卷,鄭克魯譯,第81頁。這個殘酷的事實。女權(quán)主義在辛亥革命前后被廣泛宣傳,助力于社會整體的反封建運動。易卜生塑造的“娜拉”成為了全中國女性的精神偶像和時代神話。然而“直接依附于國家,女人并不會少受男性的壓迫。真正社會主義的倫理學,就是說尋求正義,而不取消自由,給個體負擔但不消滅個體性,由于女性的狀況問題,它處于非常尷尬的局面?!?47)[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第1卷,鄭克魯譯,第81頁。反抗包辦婚姻,往往只能通過一種報復性的墮落來實現(xiàn)。這個過程被簡化成了從家庭婦女走向妓女的道路。如在《夢珂》中,表嫂以“賣淫”來抨擊包辦婚姻,又反過來羨慕“妓女”的現(xiàn)代性。這一邏輯悖論,正揭示著女性解放的尷尬境地。魯迅認為:“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48)[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第1卷,鄭克魯譯,第165頁。波伏瓦也表達了相似的觀點:“在社會解體時,女人獲得解放;但當她不再是男人的臣屬時,卻失去了她的采邑;她只有一種否定的自由,只通過放蕩和揮霍表現(xiàn)出來?!?49)[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第1卷,鄭克魯譯,第188頁。從結(jié)果來看,所謂“女性解放”之路,讓男性獲得“自由亂愛”的合理借口的同時,并沒有因為取消包辦婚姻而讓女性獲得真正的自由,反而可能將其推入一個更痛苦的深淵。
無論是同居也好,“雜交”也好,生理學早就告訴過我們,女性因天然的生理特點而成為了苦難的承受者。澹明、凌吉士、韋護等男性形象對女性的身體消費,和高長虹對于新女性的人生設計一樣,是實踐著男性視角的女權(quán)主義運動,而女性對此從無意識到認識其悲劇性,需要一個拐點和儀式。我們從這三篇小說中,可以梳理出夢珂、莎菲、麗嘉三個女性角色對自我形象的“破卻”過程,即她們沖破自己建構(gòu)的自我形象幻影,站到自我之外,借由男性視角甚或社會視角來反觀作為他者的自我。也唯有如此,女性才真正形成對自我的完整認知。夢珂自以為得到了表哥和澹明的愛,還糾結(jié)于如何選擇,心生愧疚,但她偶然在花園里卻聽到了表哥與澹明正在議論自己。原來,自己在兩個男性眼中,不過是個獵物。澹明說“我們七八年的交情,難道為一個女人而生隔閡!”(50)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32頁。表哥則得意于他在女性面前的“假勁”之效用。夢珂在兩性交往中的自信與驕傲瞬間崩塌。莎菲一方面因?qū)⑷數(shù)芸赜诠烧浦卸缘?,另一方面又精心設計著俘獲凌吉士的愛情圈套。但當她終于打算為了凌吉士美麗的皮囊而“獻身”時,卻得知凌吉士是一個已婚人士,且在和自己的交往中不過是順水推舟、樂得其所罷了。莎菲的“成熟老練”在凌吉士看來不過是“幼稚可憐”。韋護與麗嘉經(jīng)過了一段昏天暗地的同居生活后,終于感到革命事業(yè)之于自己的重要了。讀完分手信后,麗嘉才幡然醒悟,原來,韋護并不是她的戰(zhàn)利品。夢珂、莎菲、麗嘉都經(jīng)歷了“幻想自己是愛情高手”到“明白自己才是情欲獵物”的情感體驗。她們在響應“五四”啟蒙呼聲而成為“新女性”時,實際上就開啟了這個荒謬而殘酷的情愛故事的開關(guān)。在男女交往中,女性無從建構(gòu)起一個真正的主體,并獲得超脫男性文化的自由,這才是夢珂、莎菲、麗嘉之苦悶的根源。
愛情理想破滅后,小說中這些女性形象的人生選擇耐人尋味。夢珂逃離了姑母家,打算去實現(xiàn)自己的明星夢。當她改名林瑯并走紅后,卻發(fā)出了“這樣的去委屈自己,等于賣身賣靈魂似的”(51)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第40頁。的自我拷問;莎菲受情傷后“陷到極深的悲境里”(52)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第78頁。,于是南下療傷去了。前者麻木,后者消沉,同樣都是悲哀的。那么,莎菲式女性的出路究竟在哪里?這也是困惑著丁玲的問題。
對女性啟蒙悲劇的體驗與反思,客觀上推動了丁玲的“左轉(zhuǎn)”。直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丁玲的“左轉(zhuǎn)”才最終定型。而在此之前,《莎菲日記第二部(未完稿)》《母親》《我在霞村的時候》《夜》《在醫(yī)院中》等小說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過渡期的特征,為莎菲式形象設計了投身革命的理性路徑?!渡迫沼浀诙?未完稿)》雖然僅有兩篇日記,但已經(jīng)交代了丁玲對莎菲出路的初步設計。“五月四日”的日記,交代后來莎菲并沒有“跑到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她生命的余剩”(53)丁玲:《莎菲日記第二部(未完稿)》,《丁玲全集》第4卷,第9頁。。幾年后的莎菲減持了浪漫和幻想,變得很理性,認為是“到了要讀書,開始做事,開始重新做人的時候了”(54)丁玲:《莎菲日記第二部(未完稿)》,《丁玲全集》第4卷,第10頁。。莎菲遇到了一個十九歲的男孩,并與之一同向著光明靠攏。在丈夫去世后,莎菲也沒有消沉下去。可以說,是革命理性將莎菲拯救了?!拔逶挛迦铡币黄獎t感性許多,談到她為一個愛情的紀念日而特意去找一朵牡丹花。這種浪漫的行為,讓莎菲馬上警覺起來。她感到:“這意識真可怕”(55)丁玲:《莎菲日記第二部(未完稿)》,《丁玲全集》第4卷,第12頁。。這部殘篇本身意味著丁玲日記體敘事的終結(jié),以感傷情調(diào)為基礎的日記體敘事,已經(jīng)不再符合她對人物形象的心理預期了。這也恰恰預示著丁玲在創(chuàng)作上的理性“左轉(zhuǎn)”趨勢。從理論上來說,投身革命之所以能夠?qū)崿F(xiàn)對女性的救贖,是因為它預期將女性拔離出傳統(tǒng)道德的評價體系,讓她告別性別所帶來的天然弱勢?!段以谙即宓臅r候》將兩個評價體系非常清晰地建構(gòu)起來。其一是傳統(tǒng)道德評價體系,其二是革命道德評價體系。貞貞在前者中是個“缺德的婆娘”(56)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丁玲全集》第4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19頁。,而在后者中則是一個意志頑強的革命戰(zhàn)士。貞貞拒絕了夏大寶的求婚“施舍”,實質(zhì)上就是拒絕了第一個評價體系的靈魂“救贖”。她說:“我還可以再重新作一個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57)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丁玲全集》第4卷,第232頁。貞貞這一宣言既意味著女性告別了青春期,也告別了個人主義的女性自我,歸入了社會性的大我。通過轉(zhuǎn)換評價體系來改變女性命運,在一定時期內(nèi)有會有明顯的正面效果。
女性投身集體革命,需要進行一系列的自我改造,建構(gòu)一個“去女性化”的自我形象。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精神上的禁欲?!办`肉沖突”讓我們認識到力比多的存在,并賦予它反封建的意義,但人在這途中實際上又淪為了力比多的俘虜。為了反撥個性過度自由而帶來的不自由,叔本華說:“要獲得解救,就必須否定意欲”(58)[德]叔本華:《叔本華論道德與自由》,韋啟昌譯,第224頁。。具體到創(chuàng)作中,丁玲開始用政治理性來控制人物的欲望。在設定陸萍這個人物時,丁玲認為“不須把她的外型寫得很美麗或嫵媚,因為她不是使用自己的性別或青春去取得微薄的滿足的人物。不要戀愛故事,也不應該感傷?!?59)王增如、李向東:《讀丁玲〈關(guān)于〈在醫(yī)院中〉(草稿)〉》,《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在《夜》中可以看到在兩性碰觸將要產(chǎn)生火花時,理性的控制力:
他感到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了,他幾乎要去做一件嚇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個東西壓住了他,他截斷了她說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議員了,咱們都是干部,要受批評的。”于是推開了她……(60)丁玲:《夜》,《丁玲全集》第4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60頁。
曾經(jīng)作為啟蒙動力去抗擊傳統(tǒng)道德的力比多,此時地位被反轉(zhuǎn),成為了政治理性所壓制的對象。作為啟蒙者的男性革命者,不斷地向女性灌輸著這樣的邏輯:“不行的……你快要做議員了”,“為戀愛而妨礙工作是不行的”(61)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全集》第4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52頁。。在政治理性中,女性對于愛情的需求成為了她們追求新生的累贅。從這個層面來看,貞貞拒絕夏大寶是一種理性的必然。其次,是審美上的雄化?!赌赣H》將女性雄化的審美趨勢,寫得最為具體和細膩。于曼貞羨慕農(nóng)婦和同學們的大腳,于是把自己的小腳慢慢放大。那雙畸形丑陋的小腳,曾經(jīng)是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引以為傲的取悅男性的身體標志,被三太太當作是最可寶貴的財富。當于曼貞終于把腳放大了,同學們對她的評價是“雄多了!”(62)丁玲:《母親》,《丁玲全集》第1卷,第188頁。曼貞不僅在身體上克服了傳統(tǒng)社會對女性的歧視,還變得更加勇敢,更有擔當,成為了家庭中的經(jīng)濟與精神支柱。丁玲在早期小說中曾用很多筆墨來描繪夢珂、莎菲、麗嘉的身體魅力,而在《我在霞村的時候》中寫貞貞和侯桂英的出場時,卻刻意回避了對“女性之美”的描摹,顯示出一種“無性化”的敘事追求。例如貞貞的外貌:“陰影把她的眼睛畫得很長,下巴很尖。雖在很濃厚的陰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卻被燈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63)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丁玲全集》第4卷,第223頁。。小說中這唯一一句對貞貞的面部描寫有著很強的理性寓意。丁玲在寫侯桂英時就更簡潔——“一個人影橫過來”(64)丁玲:《夜》,《丁玲全集》第4卷,第259頁。。以上這兩處外貌描寫顯然都缺乏性別特點?!对卺t(yī)院中》的陸萍室友則更是一個典型的雄化形象,她“仿佛沒有感情,既不溫柔,也不兇暴”(65)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全集》第4卷,第238頁。,走路時風云叱咤,還會熟練地罵臟話。
革命事業(yè)幫助年輕女性告別了青春感性的叛逆,從而走向政治理性的成熟。丁玲的《在醫(yī)院中》就試圖把莎菲式女性直接放入第二個評價體系,期待她成長?!八齻兌几挥欣硐耄鄙倏陀^精神,所以容易失望,失望會使人消極冷淡,銳氣消磨了,精力退化了,不是感傷,便會麻木。”(66)王增如、李向東:《讀丁玲〈關(guān)于〈在醫(yī)院中〉(草稿)〉》,《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從失望而陷入感傷或麻木,正是莎菲和夢珂的人生注解。但很快丁玲就意識到,兩個評價體系不可能截然分開。第二個評價體系不可避免地與男權(quán)文化發(fā)生著交疊。熱情、理想主義的陸萍很快便被輿論扣上了“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知識分子的英雄主義、自由主義等等的帽子”(67)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全集》第4卷,第251頁。。她再度成為和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異類”。杜威認為,人們?nèi)菀装选皞€人性”和“社會性”互相孤立起來,“一方面是把人性中的某一個東西當作最高的動機,另一方面是把社會活動的某一種形式當作是最高的?!?68)[美]杜威:《自由與文化》,傅統(tǒng)先譯,第19頁。莎菲女士正是在男權(quán)文化下感受到不自由,所以去到革命文化中尋找自由。然而,她又需要面對一個新的自由悖論:“個人只有跟大規(guī)模的組織聯(lián)系起來,才能得到自由,而這樣的組織又成為自由的限制,這兩方面都有使人信服的論據(jù)?!?69)[美]杜威:《自由與文化》,傅統(tǒng)先譯,第56頁。丁玲在寫作《在醫(yī)院中》時感受到了這種矛盾:“我所肯定的那個人走了樣,這個人物是我所熟悉的,但不是我理想的,而我卻把她做為一個理想的人物給了她太多的同情,我很自然的這樣做了,卻又不愿意?!?70)王增如、李向東:《讀丁玲〈關(guān)于〈在醫(yī)院中〉(草稿)〉》,《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最后,丁玲為小說設計了陸萍被雙腿殘疾的革命黨精神啟蒙的結(jié)局。陸萍獲得了理性的力量,從而振作起來邁開步子前去?!对卺t(yī)院中》客觀上建立了這樣一種耐人尋味的敘事結(jié)構(gòu)。初來乍到的陸萍想成為改造醫(yī)院的“啟蒙者”,但她的啟蒙理想和行為將她推向了精神的絕境,最后她又以“被啟蒙者”的形象而獲救。這就具體演繹了革命啟蒙對“五四”啟蒙的覆蓋,革命拯救啟蒙的邏輯過程。
值得注意的是,在丁玲早期以莎菲式形象為主人公的作品中,始終存在著一種女孩與母親的精神呼應關(guān)系。丁玲多次在《夢珂》《韋護》《在醫(yī)院中》《莎菲日記第二部(未完稿)》中用“孩子”來定義女主人公,當她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遇挫折心灰意冷時,往往有一個明顯的精神還鄉(xiāng)的舉動。例如,夢珂的精神還鄉(xiāng)是這樣的:
像喝醉酒那樣來領(lǐng)略這些從未夢想過的物質(zhì)享受,以及這一些所謂的朋友情誼。但,實實在在這新的環(huán)境卻只擾亂了她,拘束了她……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無虛飾的生活,除非再跳轉(zhuǎn)到童時。(71)丁玲:《夢珂》,《丁玲全集》第3卷,第11-12頁。
這種精神回歸也出現(xiàn)在陸萍身上:
她想著南方的長著綠草的原野,想著那些溪流,村落,各種不知名的大樹。想著家里的庭院,想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家里屋頂上的炊煙還有么?屋還有么?人到何處去了?想著幼小時的伴侶,那些年輕人跑出來沒有呢?聽說有些人到了游擊隊……她夢想到有一天她回到那地方,她呼吸那帶著野花、草木氣息的空氣,被故鄉(xiāng)的老人們擁抱著;她總希望還能看見母親。她離家快三年了,她剛強了許多,但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卻仍需要母親的愛撫??!……(72)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全集》第4卷,第247頁。
莎菲們通過精神還鄉(xiāng)達到與原生家庭的情感和解,讓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挫的靈魂得到慰藉。唯有到了這個時候,她們才度過了青春叛逆期,進入成年期。而《母親》又何嘗不是丁玲在現(xiàn)實困境中懷念母親、懷念童年的精神還鄉(xiāng)之作?還應指出的是,當丁玲從母親的人生軌跡中尋求新生的動力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母親的精神傳承與她對革命的信仰產(chǎn)生了合流效應。換句話說,推動丁玲走向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精神力量,不僅是女性解放的現(xiàn)實困境,還有她在梳理母親和其故鄉(xiāng)的歷史時所意識到的革命必然性。
1932年6月,丁玲在一封信中談到《母親》的創(chuàng)作預想:“這書里包括的時代,是從宣統(tǒng)末年寫起,經(jīng)過辛亥革命,一九二七年之大革命,以至最近普遍于農(nóng)村的土地騷動。”(73)丁玲:《致〈大陸新聞〉編者》,《丁玲全集》第12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頁。在《母親》第三部提綱手稿的第一章中,我們可以大致梳理出母親與時代之互動:
革命失敗后,小城市之黑暗腐敗。對革命之壓迫,母親生活之感寂寞悲苦。……母親之消沉痛苦寂寞……革命雖然失敗,母親并不灰心……母親不能活動,孤獨無援……母親只有對革命心向往之。(74)王增如:《丁玲〈母親〉第三部寫作提綱初探》,《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4年第6期。
在這段話中,前兩個“革命”指的是國民大革命,最后一個“革命”指的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大革命失敗所造成國人精神上的嚴重創(chuàng)傷,客觀上推動著魯迅和丁玲等一批獨立作家向時在上海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靠攏。丁玲所列的這份提綱,既是對其母親人生的紀實,實際上也投射了她自我人生的理性選擇。也就是說,從莎菲到于曼貞再到陸萍,丁玲清醒地認識到:只有投身無產(chǎn)階級革命才是中國女性的唯一歸途。盡管在這個革命語境中,丁玲也將感受到苦惱和困惑,但是她清楚不能再回去,事實上也沒有再回去,她決心用革命理性來戰(zhàn)勝青春感性,堅持“人是在艱苦中成長”(75)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全集》第4卷,第253頁。。丁玲對莎菲式女性形象的建構(gòu)和對其出路的預設,深刻描繪了“五四”啟蒙與革命文學的內(nèi)在邏輯關(guān)聯(lián):大革命之后,“五四”啟蒙的個性主義走入了絕境?!盁o產(chǎn)階級革命”從“革命”這一詞匯中掙脫而出,替代了原來意指“民主革命”的“革命”,開啟了新的政治啟蒙機制。因此,我們可以說,不是“啟蒙”選擇了“革命”,而是“革命”拯救了“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