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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羅詩力說》中的“魯迅拜倫”形象
      ——以《摩羅詩力說材源考》補校為基礎

      2020-01-19 16:25:34
      關鍵詞:拜倫木村魯迅

      劉 銳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一、引論:“魯迅拜倫”概念的產(chǎn)生、闡釋及釋疑

      在中國近代史上,中國文化對外國文化的接受過程中會發(fā)生一定程度上的“變異”。在特定的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催生出的這種“變異”和與之相應的歷史需求,會直接而明確地反映在對外來文化的擇取和改造上,在此之中,我們或許可以窺到一種通過直接表達難以顯現(xiàn)的隱秘的文化內(nèi)涵與民族心理,而其中這個有意或無意為之的“變異”過程,更是如二度創(chuàng)作,值得推敲和琢磨的地方很多。

      就如本文所要探討的“魯迅拜倫”,正是在這種特定歷史階段的“變異”機制下產(chǎn)生的。但需要說明的是,“魯迅拜倫”的說法屬于本人生造,這源自于“竹內(nèi)魯迅”這一說法的啟發(fā)。正如竹內(nèi)好對魯迅的研究一樣,那個“魯迅”并不完全是魯迅本身,或者說相對于所謂“回到魯迅那里”的研究,竹內(nèi)好的魯迅研究已經(jīng)發(fā)生了較大的偏轉,所以,這個“魯迅”是被竹內(nèi)好構建起來的。竹內(nèi)好“充滿了主觀意向的讀解魯迅人格精神與研究魯迅動機”,及“判斷魯迅的價值取向及其構筑的魯迅形象一起被看做是‘竹內(nèi)魯迅’的內(nèi)涵”。(1)靳叢林 :《竹內(nèi)好的魯迅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5頁。在對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以下簡稱《材源考》)所提供的《摩羅詩力說》材源與原文的對勘閱讀中,我發(fā)現(xiàn)其中的拜倫也是魯迅在接受外國文化的過程中改造的“變異”產(chǎn)物,在魯迅對材源的增刪、改譯的過程中,涌現(xiàn)出了一個富有魯迅內(nèi)涵的拜倫形象,所以把其冠名為“魯迅拜倫”。顯然,這個拜倫是魯迅在日語材料中二度改編而來的,北岡正子的書中已經(jīng)指出了這一點,但她未做進一步闡釋,而利用好《材源考》并對其中提供的這部分珍貴的原始材料進行更加精細的對勘閱讀,無疑才是對北岡正子這份學術成果和探索精神的最好回應。相對于北岡正子較為宏觀的比較,筆者所進行的是一種精確到字詞的微觀比較,近似于傳統(tǒng)的校讎之學,是對北岡正子比較的一種補充,故而謂之“補?!?。

      此外,有人會問,《摩羅詩力說》涉及到著名非著名、大大小小八位詩人,為什么單就拜倫說之?為什么不論述“魯迅普希金”“魯迅裴多菲”“魯迅克拉辛斯基”呢?對此,筆者認為要在《摩羅詩力說》中體現(xiàn)這種文化接受中的“變異”過程及其結果,“魯迅拜倫”當是最有代表性、最應該也最有可能被單獨選出來加以討論的。理由是:第一,《摩羅詩力說》中述及八位詩人的內(nèi)容共五章半(第四、五、六、七、八章及第九章前半部分),其中述及拜倫的內(nèi)容就占了兩章(第四、五章),接近總和的三分之一,所以拜倫的重要性首先體現(xiàn)在篇幅的占有量上;第二,在章節(jié)之間的內(nèi)容勾連以及在此基礎上魯迅對整個“摩羅詩派”的描述,(2)如果僅看原文,似乎是魯迅自己憑空建構出了“摩羅詩派”,將拜倫突出并以其為主線,但逐句對比材源后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建構的流派是在魯迅對材源的譯述中不自覺形成的,在其他詩人的論述中提到拜倫并與之聯(lián)系的是各類材源的作者,魯迅只是加以整合罷了。拜倫都處于中心地位,并以拜倫作為摩羅詩人之間相關聯(lián)的紐帶;(3)如《摩羅詩力說》第六章雪萊部分,說雪萊“識裴倫于瑞士;裴倫深稱其人,謂奮迅如獅子,又善其詩,而世猶無顧之者”;第七章普希金、萊蒙托夫部分,說普希金“其時始讀裴倫詩,深感其大,思理文形,悉受轉化,小詩亦嘗摹裴倫”,說到萊蒙托夫則言“裴倫之摩羅思想,則又經(jīng)普式庚而傳來爾孟多夫”;第八章波蘭三詩人部分,說密茨凱維支“后漸讀裴倫詩”,說斯沃瓦茨基“性情思想如裴倫”;第九章的裴多菲部分說“裴彖飛幼時,嘗治裴倫暨修黎之詩,所作率隊縱言自由,誕放激烈,性情亦仿佛如二人”。而且,以上原文在《材源考》中都提供了相對應的材源。第三,在原文與材源的對勘中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在最先確立了拜倫的中心地位以后,凡述及到的詩人,如果有條件的,都依照拜倫對此詩人及其作品進行一種刻意的同構性改造。(4)如提到過萊蒙托夫在讀拜倫傳記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某一經(jīng)歷和拜倫相同,于是再將自己的同一經(jīng)歷加以述說,這是在生平上的同構。還有一種屬于在作品內(nèi)容上的同構,通過改譯某一詩人的作品,使其與拜倫的某一作品之間建立一種同構性,如魯迅在述及普希金《高加索累囚行》(今通譯為《高加索的俘虜》)時,對一段四百多字的材源進行了簡寫,參照拜倫《海盜》便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設置。

      二、材源:拜倫形象東漸的“日本中介”和魯迅的接受可能

      要提及“魯迅拜倫”的前提,我認為是要先理清拜倫從西方向東方的傳播途徑以及魯迅的接受條件,進一步說就是當時魯迅所能看到的所有關于拜倫的材料和魯迅可能接受的程度以及歷史環(huán)境。在后來對“魯迅與拜倫”的研究中,多是在一種魯迅接受的拜倫和原拜倫之間的比較研究,即便有研究者注意到日本這個中介,也是順帶而過,真正的落腳點還是在比較文學的框架之下。(5)相關研究成果如高旭東《魯迅與英國文學》(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宋慶寶《拜倫在中國:從晚清民初到五四》(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博士論文,2006年)、張娟平《拜倫的形象:從歐洲到中國——以1900—1917年間拜倫在中國的譯介為重點來考察》(北京:首都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等。當然,并不是說這種研究跳過了“日本中介”就沒有意義,但是納入到魯迅研究的范疇下來說,依據(jù)中介實事求是進行探源式的研究似乎更有意義,而非將魯迅當作是跨文化比較研究中的二手材料。

      要弄清拜倫形象如何從西方傳入到中國,可以說,考察魯迅在日本譯介環(huán)境下對“日本拜倫”的接受是其中的關鍵,從頭至尾的傳播線路簡明表示,即“西方—日本—魯迅—中國”。(6)正如有研究者指出,近百年來中國對拜倫的接受,是沿著魯迅的思路往下進行的。詳見黃靜,王本朝 :《魯迅的“拜倫”言說與被言說——〈摩羅詩力說〉“拜倫觀”的接受史研究》,《湘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所以,如果不要將眼光放在中西文化的對比上,只是較為客觀地考察魯迅的接受及拜倫形象的變化,這里所謂的“日本中介”才是真正的源頭,這其中包括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實證的直接的文字材源;二是間接的可能的影響;三是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

      直接的文字材源,即北岡正子考證出的木村鷹太郎(以下簡稱“木村”)所著《拜倫——文藝界之大魔王》(以下簡稱《拜倫》)和木村所譯拜倫《海盜》這兩本書,(7)此外,木村鷹太郎于1904至1907年間還翻譯過拜倫的《巴里西耶》《該隱》《馬塞帕》三部作品,魯迅沒有直接作為材源進行譯述,但不能排除魯迅看過的可能,屬于可能的間接影響途徑。在《摩羅詩力說》第四、五章中,除了個別找不到材源和魯迅自己根據(jù)理解添加的句子外,(8)如“人則曰,爰滅罪惡,神可頌哉!”一句,北岡正子表示找不到相應的出處,但校讀上下文,可知這當是魯迅添加的一句話,帶有批評語氣,也是為了連接上下文。凡經(jīng)確證的材源,都出自上述兩本書。北岡正子通過比較,認為木村寄托在拜倫身上的思想,有三點:“期待天才的出現(xiàn)”“在拜倫的‘摩羅主義’中尋求和現(xiàn)在的強者斗爭并取代其地位的力量”,以及“把世界看作優(yōu)勝劣敗之戰(zhàn)場”。(9)[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3-4頁。

      在可能的間接影響途徑中,還有在當時日本漢語譯介環(huán)境中的“拜倫形象”的影響。清末流亡日本的革命者是當時漢語譯介群中的主要力量,他們?nèi)h零,在日本接受到西方文化,開始了一種帶有寄托性質的譯介。差不多在魯迅來到日本的同時,由梁啟超主辦的《新小說》上便刊登了被稱之為“英國大文豪擺倫”(10)東京《新小說》,光緒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第一年第二號(1902年第2期)。的照片,與此同時在《新小說》上連載的梁啟超的對話體小說《新中國未來記·第四回》中,有對拜倫《哀希臘》的節(jié)譯,并通過小說人物的對話,將中國的現(xiàn)狀與之聯(lián)系了起來,(11)小說人物李君對幾句歌詞評點道:“句句都想是對著現(xiàn)在中國人說一般”。東京《新小說》,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第一年第三號(1902年第3期)。同時《新中國未來記》中還有梁啟超對拜倫《異教徒》一詩的節(jié)譯,這些節(jié)譯是第一次以漢語為載體對拜倫的譯介。作為已經(jīng)受到過梁啟超影響并且初到日本且語言不通的魯迅,很有可能會被梁氏譯介的拜倫及其作品所影響。1903年,馬君武根據(jù)自己對拜倫的閱讀所得,撰有《歐學之片影》一文發(fā)表在同為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上,其中《十九世紀二大文豪》一節(jié)中有對拜倫的介紹及評價,相比于梁啟超的介紹,馬君武的材料則更詳實,風格也更個人化,(12)《癸卯新民叢報匯編》,1903年,第1080-1081頁。此外馬氏于1905年翻譯了拜倫的《哀希臘》全詩,但魯迅幾乎不可能看到。(13)馬君武譯《哀希臘》一詩,最初發(fā)表在《正誼雜志》1941年第1卷第6號上,其譯序說乃乙巳(1905)年回家省親時所譯。繼馬氏之后,蘇曼殊第一個較為全面地翻譯拜倫詩歌,詩集出版于1908年秋,這已在《摩羅詩力說》發(fā)表半年多后,但是之前與魯迅有過交往的蘇曼殊很有可能把自己理解的“拜倫”傳達給魯迅,并與之交流。(14)魯迅晚年對《中國小說史略》的日譯者增田涉講過,當年蘇曼殊也是《新生》雜志的創(chuàng)辦同人(詳見增田涉 :《魯迅的印象》,鐘敬文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8頁)。這就可以確定二人在當時有過接觸。而且1908年二人發(fā)表在《河南》上的文章,原先都打算發(fā)表在后來沒有辦成的《新生》雜志上,那么作為《新生》同人的蘇曼殊對于魯迅《摩羅詩力說》中涉及的拜倫,與魯迅有過交流并對其產(chǎn)生影響是極有可能的。這對一個同樣將要開始傳播拜倫的人,是一條極為重要的接受途徑。

      此外,僅從木村《拜倫》的創(chuàng)作初衷及精神寄托上,即可判斷,當時的日本社會和中國晚清那個“萬馬齊喑”的時代,在某種程度上有契合之處,“社會萬般事物停滯,人類腐敗”,而文壇充斥著“軟弱無力之文學家”,“自稱天才,冒牌文人眾多”,“阿諛、諂佞、偽善、嫉妒、中傷盛行”,(15)[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1頁。正如龔自珍所呼喚的“風雷”(16)[清]龔自珍 :《己亥雜詩·其二百二十》:“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币粯?,在同時代的社會里,拜倫式的反叛無疑是具有普世性的。這為魯迅接受拜倫,提供了極為堅實的社會基礎和時代背景。

      上述的“日本中介”作為客觀因素,決定了魯迅的接受可能。另一方面,從主觀條件上講,也就是魯迅的接受程度,同樣不能忽略。實際上,縱觀魯迅對外國文化的接受,或者將范圍縮小至《摩羅詩力說》中對外國詩人的接受,都呈現(xiàn)出偏向于被壓迫和富于反抗的弱小民族的文學,而拜倫恰恰是一個出自大英帝國的詩人,這一點看似讓人費解。實則,理解了魯迅對尼采的接受,再理解魯迅對拜倫的接受就順理成章了。有論者認為魯迅對尼采的選擇,不只是因為在日本所學外語是德語,其中也多少含有對尼采“叛逆性的反霸權心態(tài)和立場”的選擇。(17)[澳]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8頁。如果以此推想,魯迅選擇英國詩人的深意就很容易理解了,即英國是當時世界上的超級強國,從其內(nèi)部找出具有代表性的反抗者,其影響力將是被壓迫小國和其他大國的反抗者所不能比擬的。(18)比如對勘《摩羅詩力說》的這一句材源與原文:“由是言之惡魔亦神之所創(chuàng)也”(木村材源)與“由是言之,則魔亦神所手創(chuàng)者矣”(魯迅原文),魯迅對這句是直譯,是講魔的由來,源自神的壓迫,在這個結論上魯迅完全承襲了木村。也就是說反抗者的催生來源于統(tǒng)治者的壓迫,是從統(tǒng)治者內(nèi)部自身開始瓦解的。這一點,應是魯迅對拜倫之于英國的一個比較深切的領會,所以會有這種選擇。此外,魯迅接受的程度還要取決于所掌握的外語,就以在南京礦物學堂所儲備的一點英語能力,決定了魯迅不能從英語直接接受以其為載體的外國文化,(19)至少能確定,面對《摩羅詩力說》中涉及到的英文材源,即勃蘭兌斯的《俄國印象記》《波蘭》二書,當時是由周作人口譯轉述給魯迅的。而在這個過程中,從口語翻譯向書面翻譯轉化,發(fā)生“變異”也是不可避免的。(詳見周作人 :《知堂回憶錄·七八·翻譯小說 下》,止庵校訂 :《周作人自編集·知堂回憶錄》,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270頁)。此外,魯迅晚年也說過“我是不會看英文的”一類的話。參見魯迅 :《331116 致吳渤》,《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98頁。只能是通過磨礪已久的日語來接受。

      三、塑造:“魯迅拜倫”誕生記

      魯迅對木村的材源進行譯述并雜入創(chuàng)作的過程,不能不說是塑造另一個帶有強烈魯迅色彩的文學性拜倫形象的過程。北岡正子將魯迅《摩羅詩力說》中拜倫形象與上述木村材源中的拜倫形象(以下為敘述方便,簡稱“木村拜倫”)做對比后,一方面認為魯迅在取材上著眼于“反抗壓迫之原動力”,選取“表現(xiàn)強大意志力量、復仇精神和對神進行反抗”的內(nèi)容,而舍棄拜倫“快樂主義和女性觀”的材料。另一方面,認為魯迅和木村同樣“高度評價拜倫的反抗精神”的同時,魯迅以人道主義為基石,并“沒有從肯定優(yōu)勝劣敗必然性的強者理論出發(fā)蔑視弱者”。(20)[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3-5頁。這基本上說清了魯迅在對拜倫材料的擇取上所寄托的個人思想,但是拜倫在《摩羅詩力說》中作為一個形象來展示,并沒有體現(xiàn)在北岡正子的研究中,或者說這種宏觀上的對比,也很難對作為文學形象的“魯迅拜倫”做出勾畫。而且,以往國內(nèi)在魯迅對拜倫接受并改造方面所做的研究,也就是有研究者所謂“拜倫”的言說與被言說史,(21)黃靜,王本朝 :《魯迅的“拜倫”言說與被言說——〈摩羅詩力說〉“拜倫觀”的接受史研究》,《湘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也都一貫是從思想上講的,沒有涉及到作為一個文學形象的拜倫,也沒有以此來對早期魯迅進行闡發(fā)。所以,這里想通過對原文和材源的精細比勘,在譯與作的縫隙間來描摹并解讀一番。

      (一)“固孕于野蠻”:對拜倫身份氣質的改造——草莽綠林氣的英雄形象

      對于作為曾是晚清臣民的周樹人來說,不論西方的實情如何,他所能理解的拜倫是有限的。所以,一個真實客觀的拜倫并不符合魯迅要塑造的“摩羅詩人”的形象,魯迅需要的是撒旦式的人物,目的在于反抗統(tǒng)治者。以當時的日本來講,不論是木村還是魯迅,所描繪出的拜倫,首先是一個英雄形象。但是,與木村直接承襲西方拜倫不同,《摩羅詩力說》中“魯迅拜倫”具有不同于以往的蠻性,不再是具有貴族氣質的英雄,而是盡可能地展現(xiàn)出一種草莽的綠林氣。

      作傳先講出身。魯迅在文中交代了拜倫家族的斯堪的納維亞“海賊”出身和遷居英國的家史后,對木村“材源”中所帶有貴族字眼或含有貴族信息的內(nèi)容,在簡寫的同時盡量做了刪除。如對勘這句:

      一千七百八十八年一月二十二日,拜倫夫人在倫敦霍爾列斯大街宅邸生下一子。即喬治·諾愛爾·戈登·拜倫,第六代貴族也。(木村材源)

      裴倫以千七百八十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生于倫敦……(魯迅原文)(22)[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7頁。

      改變很明顯:一是,刪去了“第六代貴族也”,意在開始就不再強調其貴族身份,與前文突出的“海賊”呼應,以增強其反抗的兇悍性;二是,刪去了如“拜倫夫人”“倫敦霍爾列斯大街宅邸”等帶有貴族氣和過于帶有城市化氣息的詞語。

      后來,拜倫反抗社會而責罵聲四起,他不能再居于英國,去意已決后,有過一句自述,對勘如下:

      “社會因何理由對余持有偏見,余更不解也。吾祖先系諾曼第貴族,協(xié)助威廉侵入英國,征伐英國,吾家有勛且高貴也。然今吾家名遭褻瀆。設若世界批評正當,吾對英國無價值,設若其批評謬誤,則英國對吾無價值矣。”(木村材源)

      使世之評騭誠,吾在英為無值,若評騭謬,則英于我為無值矣。(魯迅原文)(23)[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16-17頁。

      魯迅刪去了“社會因何理由……吾家名遭褻瀆”兩句。顯然,拜倫不滿于如今“吾家名遭褻瀆”的現(xiàn)狀,所以這里是述說“吾家名”不能遭如此褻瀆的理由:一是入侵英國的功臣,二是“有勛且高貴”。魯迅這里的改動,與上文對貴族身份的避諱是保持一致的。而且,筆者認為魯迅刪去這樣的自述,對這種帶有蠻氣的英雄形象的塑造,更深化了其意義。因為拜倫的這種自述中含有一種不徹底的反抗心理,以為祖上有功,至少要被庇護,甚至存在《水滸傳》中“反貪官不反皇帝”的心態(tài),意在說明其對社會的不滿,目的是為了讓它變好,展現(xiàn)出的是一個忠君的諫臣形象。魯迅這種做法受章太炎主辦的《民報》中的排滿思想的影響很大,排滿在于推翻統(tǒng)治,目的是革命的,而非改良或保皇的,如果是木村拜倫的自述,則有了后者的傾向。刪掉這兩句以后,直面國家(或民族)這個抽象概念,且不再提及貴族身份,拜倫的革命形象便明朗多了。

      可見,在對拜倫基本生平史實的譯述中,魯迅是要祛除拜倫的貴族身份并突出其海賊的家族背景,帶來一股平民化的草莽氣,以此來應和“摩羅詩人”的呼聲。這一方面是源于魯迅對主流一貫的挑戰(zhàn)姿態(tài),只有用這樣一個帶有強有力的蠻性的綠林英雄形象,才可以達到對正統(tǒng)的顛覆,具有反抗的徹底性。另一方面,這不能不說是魯迅對一種原始的民間力量的汲取,正如他面對萎靡不振、老氣橫秋,且自以為是天朝上國的晚清政府及社會所開的“藥方”一樣:

      尼佉(Fr.Nietzsche)不惡野人,謂中有新力,言亦確鑿不可移。蓋文明之朕,固孕于蠻荒,野人獉狉其形,而隱曜即伏于內(nèi)。文明如華,蠻野如蕾,文明如實,蠻野如華,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發(fā)展既央,隳敗隨起,況久席古宗祖之光榮,嘗首出周圍之下國,暮氣之作,每不自知,自用而愚,污如死海。其煌煌居歷史之首,而終匿形于卷末者,殆以此歟?(24)魯迅 :《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6頁。

      需要進一步討論的是,我們?nèi)绾慰创斞傅倪@種刪改?它的來源在哪里?很明顯,如果魯迅只以日語材料為媒介,在對拜倫的接受上是不可能有如此蠻性的形象被塑造出來的。難道是如一些日本學者所說那樣,魯迅在以日本為中介接受拜倫(以及尼采、克爾凱郭爾)的同時,直接“把握到了歐洲的近代,并將其作為與四千年的傳統(tǒng)文明徹底異質的東西”,(25)[日]伊藤虎丸 :《魯迅與終末論》,北京:生活·讀書·知新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26頁。超越了在“日本中介”中的拜倫形象,而形成了一個較之他所接受的日本材源中的拜倫更接近歐洲原拜倫的拜倫形象。這種說法雖然極具啟發(fā)性,可是終究屬于想象層面上的“把握”,魯迅作為一個青年和晚清的臣民,在他循序漸進的認知過程中,思想的跳躍程度是有限的,即便在其改譯的過程中體現(xiàn)出了“異質”,在無法確證其接受可能的情況下,我們只能將尋找的焦點轉移到可能促使這種“異質”出現(xiàn)的來源上,而不是替魯迅做憑空猜想。

      我認為,對魯迅譯述中出現(xiàn)的“異質”,還應當從魯迅所接受的日本材源之外的本土經(jīng)驗中尋找。在這一方面,中國固有的“俠”文化所帶來的影響可能會很大,更大層面上可能是民間文化所帶來的。“俠”是中國特有的文化概念,它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吸收了中國儒、墨等不同文化形態(tài)中的精華,與西方的“騎士”或日本的“武士”等概念不同。首先,其中所蘊含的反抗性(“俠以武犯禁”)、正義性(“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以及其韌性(“知其不可而為之”),這些都是在少年魯迅身上就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的。(26)如魯迅在三味書屋讀書期間,對于鄰近私塾先生對學生的過分體罰不滿,就與自己的伙伴策劃了對那位私塾先生進行懲罰的義舉。參見周作人 :《知堂回憶錄·四〇·賀家武秀才》,《周作人自選集·知堂回憶錄》,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其次,魯迅對拜倫進行中國式俠士的塑造,本身就帶有一種同構性投射,因為“俠”代表一種來自民間的、非正統(tǒng)的、底層的力量,而對于家道中落、從小康墮入困頓的魯迅來講,這種對拜倫身份平民化的改造,似乎是一種自我期許與內(nèi)心隱幽的顯現(xiàn),也是處于魯迅那個社會地位且有相似經(jīng)歷的人應有的精神氣質。所以,在“魯迅拜倫”那種原始生命力的構筑上,還有“俠”這樣一種傳統(tǒng)色調。當然,我這里所說的“俠”,似乎更多的是在魯迅之后才不斷被學界描述和闡釋出來的概念,也可以說和魯迅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但并不能說在被描述及闡述之前就沒有存在,或者說在魯迅身上不存在。這也正如一些學者所論述的“存在主義”及“終末論”之于魯迅的關系一樣。

      (二)以尼采塑拜倫:對拜倫精神的重塑———決絕而徹底的反抗者形象

      歷來研究者對魯迅所認識到的尼采與拜倫之區(qū)別,都以《摩羅詩力說》總論(前三章)中所言為準則,即前者是“欲自強,而并頌強者”,后者是此“欲自強,而力抗強者”。(27)魯迅 :《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80頁。這固然是二者的不同,但這是重塑之后的不同,后者身上的那種“力抗”的深邃與徹底,恰恰是從前者那里投射過來的,或者說是魯迅在尼采身上找到了契合點,并以此代為塑造自己心中的摩羅詩人形象。

      以當時中日兩國的具體情況而論,在日本,木村譯介拜倫所寄托的是一掃社會之糜爛、腐敗、虛偽的頹氣,意在改造;在中國,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一部分人則意在革命,與清廷處于一個對立的層面。所以,木村拜倫與魯迅拜倫在最終旨歸上不同。這樣一來,兩個拜倫形象就具有不同的精神,在反抗社會帶來沖擊力的前提下,木村拜倫就成為一個不徹底的反抗者形象,而魯迅拜倫則是一個決絕而徹底的反抗者形象。

      或許可以這樣說,魯迅拜倫的身上帶著深深的尼采烙印。其實就在魯迅接受到拜倫的同時,在日本社會對尼采的接受更為深刻而普遍。(28)參見[澳]張釗貽 :《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7-182頁。尼采 “超人”精神之果決,似乎是魯迅注入到木村拜倫身上的一針強心劑,甚至可以說在有接受限度的條件下,魯迅所呼喚的“精神界戰(zhàn)士”,就是尼采所講的“超人”。尼采是游離于拜倫之外的主角,乃至在《摩羅詩力說》全文中,如一個跳躍的精靈貫穿其中。所以,在有接受可能并轉化的條件下,以尼采的精神來重塑木村拜倫是完全可以實現(xiàn)的。下面比勘文本。

      拜倫幫助希臘獨立之事歷來被傳為佳話,但是木村與魯迅關于此事的敘述口吻,則有不同:

      倫敦希臘協(xié)會委托拜倫協(xié)助希臘獨立。拜倫雖素愛希臘,然見當時之墮落情狀,略感失望。如恰爾德·哈洛爾德旅行時,叱希臘人為“世襲之怒”,為“自由苗裔之奴”,希臘之行亦略有躊躇,然希臘不可不救也?!輦惤邮芟ED獨立協(xié)會之委托,決往希臘。(木村材源)

      比千八百二十三年,倫敦之希臘協(xié)會馳書托裴倫,請援希臘之獨立。裴倫平日,至不滿于希臘今人,嘗稱之曰世襲之奴,曰自由苗裔之奴,因不即應;顧以義憤故,則終諾之,遂行。(魯迅原文)(29)[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30頁。

      細勘后發(fā)現(xiàn)有三處改動:一是,把“雖素愛希臘,然見當時之墮落情狀,略感失望”改為“裴倫平日,至不滿于希臘今人”;二是,把“略有躊躇”改為“不即應”;三是,把“不可不救”改為“顧以義憤故”。從“略感失望”到“不滿”是一種態(tài)度的變化及情感的深化,因“失望”而有猶猶豫豫的所謂“躊躇”,相對應的被改為了因“不滿”而態(tài)度堅決的“不即應”,這樣的改動,使得從木村到魯迅的拜倫形象明顯在性格及精神氣質上發(fā)生了變化。更巧妙的是第三處改動,二者的結果當然不違史實,可拜倫答應的原因卻是不一樣的,木村是因為“躊躇”而說法曖昧,即“不可不救”,而魯迅投入了決絕的態(tài)度,明確說“義憤故”。

      需要另行說明的是,魯迅對摩羅詩人的塑造,也是通過借用詩人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來完成的,將作品在譯述過程中進行裁剪、加工,選擇相應的內(nèi)容,擴充到詩人的塑造框架中去。所以,就拜倫而論,對其作品進行譯述的同時,客觀上形成了一種“傳內(nèi)之傳”,即講拜倫生平及思想的同時,也穿插進拜倫作品中的人物,其實是另一個拜倫,是對“傳主”的補充。(30)如上文所比勘的兩段,其中木村原文中“世襲之怒”及“自由苗裔之奴”是拜倫筆下的人物恰爾德·哈洛爾德所言,在魯迅原文中卻直接被改為拜倫所言,這樣一來,效果就更加不同了。正如拜倫戲劇《曼弗雷德》中曼弗雷德與精靈(神)的對話,木村和魯迅的譯述是不同的:

      (曼弗雷德因為失愛而絕望厭世,輾轉反側無法排遣痛苦而想忘懷卻不能忘時———筆者按)精靈出現(xiàn)問曼弗雷德曰:“忘掉何物,忘掉誰,又為何故?”曼弗雷德心亂如麻,思緒混雜,不知何故作答,謂精靈曰:“汝等鬼神,吾不坐祈禱,不作回答:欲知端詳,請看吾之內(nèi)心,吾不能將他說出。”“忘懷,忘懷自己———此即吾之所求?!薄灰鼌s心中苦痛,如何方能如愿?精靈曰:“惟有死亡方能忘卻?!比宦ダ椎轮鄲谰怪翍岩伞八拦芰钗嵬鼞押酰俊?木村材源)

      鬼神見形問所欲,曼云欲忘,鬼神告以忘在死,則對曰,死果能令人忘耶?復衷疑而:弗信也。(魯迅原文)(31)[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17-18頁。

      魯迅將一問一答處理得很簡單,刪去了曼弗雷德面對神的那種欲說還休、猶豫不決、吞吞吐吐的態(tài)度,因為這種態(tài)度,對于所要表達的反抗性的個人主義的主題有喧賓奪主之嫌,而且魯迅刪除后,又加了一句“復衷疑而弗信也”。從一再懷疑到絕不相信,態(tài)度是明確的,直指對神的反抗。

      推敲這些細節(jié)(32)此類的例子在補校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不少,篇幅緣故,不再贅述。,可見魯迅前后的處理是統(tǒng)一的,并不矛盾,其夾雜在“譯”當中的“作”也絕非偶然,而是以自己的生命色彩對所譯述人物的投射,如果關照魯迅留日時的舉動,就會發(fā)現(xiàn),從斷發(fā)到“弘文”紛爭,(33)在東京弘文學院期間,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五十二名官費留學生對學校的“十二條規(guī)定”中相關經(jīng)費的部分提出質疑,并進行抗議,最終以勝利告終。幾年后(1910年)魯迅在致許壽裳的信中,對于此次反抗顯得頗為得意,他說“我輩之擠加納于清風,責三矢于牛入”(魯迅 :《101221 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37頁)。按,“加納”指弘文學院的校長加納治五郎,“三矢”即學校的教育干事三矢重松,“牛入”即弘文學院所在地名。再從“剪辮風波”再到棄醫(yī)從文,徹底而決絕是他貫徹在行動中的精神底色。

      (三)拜倫的溫情影子:卻步于極端的人性流露——兼說《摩羅詩力說》中的易卜生

      正如北岡正子所闡明的那樣,魯迅與木村所共同推崇的反抗精神,最大的區(qū)別在于魯迅的反抗是人道主義的。(34)[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4頁。具體體現(xiàn)在《摩羅詩力說》中那個帶有溫情的拜倫形象,這似乎是在反抗之外,一種具有魯迅內(nèi)涵的灌注,以此才可以說是從“木村拜倫”到“魯迅拜倫”的真正蛻變,而只是如北岡正子以“人道主義”來涵蓋都顯得有些籠統(tǒng)而簡單了,似乎魯迅不斷在拜倫身上所刻畫的細節(jié),才是描述魯迅拜倫之溫情一面的關鍵,也是魯迅生命個體投射的聚焦點。

      如果細致對勘《摩羅詩力說》中關于拜倫部分的原文和材源,就會發(fā)現(xiàn)魯迅在對拜倫的材源譯述中突然插入一段關于易卜生的文字,它既非魯迅自己所作,亦非木村《拜倫》《海盜》兩本材源所載,北岡正子認為它“可能另有材料來源,但不知在什么地方”。(35)[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26頁。這固然是魯迅從別處抄譯來的,但是就其安插在文章中的位置來看,筆者認為,這段文字如此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里,必有蹊蹺。所以,在魯迅譯述編排的層面上,筆者更愿意把它看做是魯迅之“作”,先抄錄如下:

      此其所言,與近世諾威文人伊孛生(H.Ibsen)所見合,伊氏生于近世,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會之敵》以立言,使醫(yī)士斯托克曼為全書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終獲群敵之謚。自既見放于地主,其子復受斥于學校,而終奮斗,不為之搖。末乃曰,吾又見真理矣。地球上至強之人,至獨立者也!其處世之道如是。(36)[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26頁。

      這段文字所處的位置,正是《摩羅詩力說》中關于拜倫部分兩段內(nèi)容的中間(第五章開頭)。聯(lián)系上下文,會發(fā)現(xiàn)魯迅將易卜生的材料看似很突兀地插入,實則是在對拜倫重塑的過程中起到了一個“分水嶺”的作用。前一部分明顯還是一種尼采式的拜倫重塑,比勘如下:

      拜倫詈社會曰:“由如此磽確不毛之地,吾人果能收獲何物?吾人之感覺狹隘。吾人之道理微弱,生命短促,真理乃如深藏之寶石。一切事物據(jù)習慣至謬之權衡定之,所謂輿論實有全能之力。而輿論則以黑暗蔽地球,令善惡判斷決于偶然。(木村材源)

      其言曰,磽確之區(qū),吾儕奚獲耶?(中略)凡有事物,無不定以習俗至謬之衡,所謂輿論,實具大力,而輿論則以昏黑蔽全球也。(魯迅原文)(37)[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26頁。

      有三處改動:一是,刪去“吾人之感覺狹隘。吾人之道理微弱,生命短促,真理乃好深藏之寶石?!保欢?,把“全能之力”改為“大力”;三是,刪去“令善惡斷決于偶然”。這里就顯示出區(qū)別來了,魯迅的改動在于所謂“上征”(38)“上征”一詞,出自《楚辭·離騷》:“駟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一句,訓為“上升”,這里引申為“向前、前進”之義。,是為希望考慮,且縱觀文本中出現(xiàn)的五個“上征”,更傳達著“一個民族在衰頹中所真正需要的那股滌蕩的清氣和上征時的憑借”。(39)劉銳 :《復古的心情:〈摩羅詩力說〉詞匯在箋注學及符號學意義上的考釋——以“莊騷”為例(上)》,《上海魯迅研究·魯迅與翻譯》(總第82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9年。而木村引用拜倫的話,顯然有一層悲觀情緒在里面,認為面對“磽確不毛之地”,覺得自己感覺狹隘,道理微弱,生命短促,似乎面對這個難以改變的社會,一切都那么渺小。而且,對于輿論的描述,木村用了“全能”這個詞,魯迅改為“大力”。可見兩人對輿論的認識及應對的信心也是有差別的:木村是顯得悲觀絕望,“全能”之外再沒有個人反抗的余地;魯迅改為“大力”,里面隱含了與輿論相對勢力的描述,顯然是對輿論之外的個人抗爭注入了一股“上征”的力量。如“令善惡斷決于偶然”,這樣對木村拜倫的悲觀有補充作用的話,也被刪去了。這也是上文所說的魯迅以尼采“超人”精神重塑拜倫的實例。

      接著便是那段關于易卜生的材料。引述的是易卜生戲劇《社會公敵》中的醫(yī)生斯托科曼的事,講他如何面對整個社會向自己投來的強大輿論,即輿論再強大也并不可怕,關鍵是在與之對抗并不動搖的同時,不是以暴力抗爭,不以此仇恨社會,反而堅持對社會投有一種溫情。這似乎是魯迅在拜倫之外真正認同的東西,而相反的一面確實存在于木村拜倫身上,是魯迅極力想從木村拜倫身上割去的部分。但是,在譯述過程中,面對木村留下來的關于拜倫的客觀史料和作品,并不能做較大的改編,同時又要有所寄托,我想這是魯迅插入這段“春秋筆法”的用意。

      再往下看,魯迅之后的改譯,發(fā)生了一種策略性的轉變,即此前面對木村的材源,魯迅的改動和添加,都是向著有利于自己論述的方向進行,如身份、精神氣質等都是按自己的標準處理的,但在插入易卜生的材料后,改譯走向了與此前論述較為對立的一面,擺脫了之前自己塑造的近乎完美的英雄形象,轉而將拜倫及其作品中暴力、仇恨的一面展現(xiàn)了出來。魯迅的用意很明顯,他在易卜生的材料之后插了這樣一句話:

      顧裴倫不盡然,凡所描繪,皆稟種種思,具種種行。(魯迅原文)(40)魯迅 :《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 卷,第81頁。

      面對無法做較大改動的材源,又要保證譯述的相對客觀性,魯迅只能做出這種策略性轉變,將關于拜倫的后一部分譯述,作為一種自己排斥的反面教材,而用易卜生作為自己所要表達之內(nèi)容的補充,易卜生的材料是正例,后一部分的拜倫材料是反例。這里所謂“稟種種思,具種種行”,除了把此前介紹的拜倫筆下人物的另一面譯述了出來,如曼弗列特、康拉德、盧希勒飛為反抗而采取暴力并走向滅亡的部分,并且加入了此前因快樂主義和女性主義而被排斥的《唐璜》的內(nèi)容。但是,所有這些幾乎均指向一個方面,就是木村拜倫的不平哲學的最終結局——以暴力為反抗獻身到最終死亡,即“為不平而死”,也就是魯迅所說的“破壞復仇,無所顧忌”,只為了一死,不考慮自身之外的其它。當魯迅面對這種不可做較大改動的材源時,插入易卜生的材料,再采取反向的對拜倫的譯述策略。筆者認為是在以這樣一種轉變來暗示自己心中的想法。因為作為一個反抗者,拜倫的結局并不是魯迅心中期望的結局,但是拜倫作為魯迅樹立的摩羅詩人的代表,又不宜對其直接做出某方面的否定,所以在與易卜生的對比中,隱晦地給出自己的答案,即易卜生式的做法中體現(xiàn)出的韌性而持有溫情、止步極端而遠離暴力復仇這兩方面,才是魯迅的選擇。

      魯迅到日本的第二年(1903年),便加入了在日本的反清革命團體光復會。(41)關于魯迅是否加入光復會,林辰做過精當綿密的考證,結論是加入過。筆者完全贊成林氏的考證結果,并在此處引用以立論。參見林辰《魯迅事跡考》,《林辰文集·壹》,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17頁。當時的留日學生針對盤踞中國東北拒不撤兵的沙俄軍隊,組成了“抗俄義勇隊”,同時也反清,后來日本警察接受清政府之請,將此組織強行解散,改名“國民教育會”,通稱“義勇隊”。1903年7月以后,這一組織“轉變?yōu)橐孕麄?、起義和暗殺為手段的革命組織”,就在該組織中誕生了后來的光復會。(42)[日]山田敬三 :《魯迅:無意識的存在主義》,秦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4頁。從光復會的前身可見其從發(fā)展伊始,就是以暴力為基礎的反清團體,而身在其中且被認為是“堅決走革命道路的人士”的魯迅,所做出的行動選擇,可以與魯迅對木村拜倫的重塑互證,在暴力所表現(xiàn)的走向極端之外,站在人道主義的角度,不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魯迅都有不同于時人的另一番考慮。據(jù)后來在上海對魯迅執(zhí)弟子禮的日本學者增田涉回憶,魯迅在光復會中接受過暗殺任務,但是被他拒絕了,理由是大概會被捕殺,“如果自己死了,剩下母親怎樣生活呢?”(43)[日]增田涉 :《魯迅的印象》,鐘敬文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0頁。這是即將要充當刺客的青年面對所預想的后果時心中的極大不安,也許他是在想,革命是不是就等同于死,死了以后與自己相關的人又該怎么辦?從這些不安里,我們可以看到魯迅作為一名革命者內(nèi)心最深處的溫情,這并不是革命不徹底,而是如何革命的問題。

      所以,魯迅在幾年之后面對木村拜倫的形象時,將自身的選擇與溫情帶諸筆端,與拜倫及其筆下的人物產(chǎn)生一種難以調和的矛盾,刪又不可,褒也不是,最后的結果只能是改變自己的譯述策略,在客觀地呈現(xiàn)出拜倫及其作品中人物的暴力以及為革命赴死的選擇時,插入了易卜生作品中醫(yī)生斯托科曼面對社會壓迫時那種“韌”的堅持,以此否定如拜倫般的“剛”的斷裂。幾十年后,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起自己所吃的魚肝油和對敵的壕塹戰(zhàn)法時,顯得那么從容,自己活得更好更久是為了更好的論戰(zhàn),讓論敵不舒服,而戰(zhàn)士的生命是寶貴的,如許褚一樣的赤膊上陣很愚蠢,只能躲起來打,做“韌”的戰(zhàn)斗。(44)魯迅 :《兩地書·四四》,《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25頁。

      這是作為晚清留學生的魯迅所選擇的革命方式,我們從留日時魯迅對革命方式的選擇和對拜倫形象的重塑上,可以看到一個止步于極端暴力革命行為的青年魯迅,和他身上所帶有的溫情,正如新文學開端時他喊出的“救救孩子”一樣,“救”才是魯迅一生貫徹的主旨。如果說魯迅摒棄了拜倫暴力的一面,而為他塑造的拜倫形象注入一股溫情的話,關鍵就在于“救”。魯迅拜倫與木村拜倫在反抗性上是一致的,都是“毀”,而他們的本質區(qū)別在另一個層面,即魯迅拜倫是為“救”而“毀”,而木村拜倫就是為“毀”而“毀”,這正是因為魯迅所裹挾的底色是溫情。如對勘下面兩句:

      拜倫既愛為自由而戰(zhàn)斗之華盛頓,亦愛蹂躪世界之拿破侖之大意志。(木村材源)

      裴倫既喜拿破侖之毀世界,亦愛華盛頓之爭自由。(魯迅材源)(45)[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24頁。

      這里有一處詞語的改動,即把“蹂躪”變?yōu)椤皻А?。我們只從詞意的角度分析,就可知這個改后的詞在句中的意義更豐富?!皻А毕啾扔凇磅遘k”,多了一層意思,即有“毀”就有“建”,“毀”在這里首先是變革(這在上文也論述過),這是魯迅及當時的革命派最徹底的要求,在革命之后會有秩序的重建。而“蹂躪”的意義在這里明顯很單一,固然也是一種毀壞,但并沒有到變革的地步。所以,木村所謂“將無數(shù)蒼生作自己欲望之墊腳石”,(46)[日]北岡正子 :《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4頁。正是對這里“蹂躪”一詞作的最好注腳。此外,木村所謂的“蹂躪”一詞,在當時的日本留學生界對它存有一種普遍的接受,(47)當時日本的留學生報紙中,論及歐洲列強對弱國的侵略或其它侵略事件時,多會用到這一詞語。如《印度滅亡論》:“凡一舊國而被數(shù)種族之蹂躪,其國民之元氣已非百年不復”(《浙江潮》第一期);余一《民族主義論》:“及拿破侖起,張民權之幟,而蹂躪全歐。”(《浙江潮》第二期);《南阿獨立英雄古魯》:“漢憂匈奴,晉代則胡人入居中國,唐以后則契丹女真相繼蹂躪。而求如岳武穆、仲山甫、文信國者,已如麟角鳳毛?!?《游學譯編》第七冊)。引文標點為筆者所加。而之所以說魯迅在晚清時對世界的認識水平高于當時知識界,從這些細微之處也是可以體現(xiàn)出來的。

      通過以上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魯迅對拜倫的塑造,在操作過程中存在著很大的內(nèi)在矛盾。一方面將人道主義溫情注入到拜倫身上,另一方面又對拜倫生平及其作品中暴力的一面予以保留,使整個拜倫形象呈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在的張力,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張力正是魯迅自身抉擇的一種體現(xiàn),是后來他關于革命策略的論述在其文本中最為原始的投射。所以,《摩羅詩力說》中拜倫身上那層若即若離的溫情,是魯迅附于拜倫身上的影子,只是長期被研究者們過于頻繁的“摩羅”呼聲所掩蓋,而易卜生的作用也就連同在其間自動消融了。

      可見,“魯迅拜倫”在被塑造的過程中,種種細節(jié)所呈現(xiàn)出的正是當時魯迅內(nèi)心的隱幽與選擇。在研究早期魯迅文獻匱乏的情況下,“魯迅拜倫”這一形象所投射出來的,或許更接近魯迅自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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