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近了,將有三蟲:蚤,蚊,蠅。
假如有誰提出一個問題,問我三者之中,最愛什么,而且非愛一個不可,又不準(zhǔn)像“青年必讀書”那樣的繳白卷的,我便只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來吮血,雖然可惡,但一聲不響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針叮進皮膚,自然還可以算得有點徹底的,但當(dāng)未叮之前,要哼哼地發(fā)一篇大議論,卻使人覺得討厭。如果所哼的是在說明人血應(yīng)該給它充饑的理由,那可更其討厭了,幸而我不懂。
野雀野鹿,一落在人手中,總時時刻刻想要逃走。其實,在山林間,上有鷹鹯,下有虎狼,何嘗比在人手里安全。為什么當(dāng)初不逃到人類中來,現(xiàn)在卻要逃到鷹鹯虎狼間去?或者,鷹鹯虎狼之于它們,正如跳蚤之于我們罷。肚子餓了,抓著就是一口,決不談道理,弄玄虛。被吃者也無須在被吃之前,先承認自己之理應(yīng)被吃,心悅誠服,誓死不二。人類,可是也頗擅長于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們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絕頂聰明。
蒼蠅嗡嗡地鬧了大半天,停下來也不過舐一點油汗,倘有傷痕或瘡癤,自然更占一些便宜;無論怎么好的、美的、干凈的東西,又總喜歡一律拉上一點蠅屎。但因為只舐一點油汗,只添一點腌,在麻木的人們還沒有切膚之痛,所以也就將它放過了。中國人還不很知道它能夠傳播病菌,捕蠅運動大概不見得興盛。它們的命運是長久的,還要更繁殖。
但它在好的、美的、干凈的東西上拉了蠅屎之后,似乎還不至于欣欣然反過來嘲笑這東西的不潔:總要算還有一點道德的。
古今君子,每以禽獸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蟲,值得師法的地方也多著哪。
四月四日
(選自《華蓋集》,有刪改)
技法提煉
1.小題大做,以實論理
寫雜文必須敏銳地感應(yīng)現(xiàn)實生活,在生活的海洋里選取能見大千世界的一滴水,用思想的陽光晾曬出精神的彩虹。雜文的議論因事而發(fā),《夏三蟲》通過對自然界三種生物的對比,來諷刺當(dāng)時的帝國主義走狗及其幫閑文人。文章一開頭,在寫下“夏天近了,將有三蟲:蚤,蚊,蠅”之后,即以一個使人感到妙趣橫生的設(shè)問引人注意:“假如有誰提出一個問題,問我三者之中,最愛什么,而且非愛一個不可,又不準(zhǔn)像‘青年必讀書那樣的繳白卷的”,魯迅出人意料地回答:“跳蚤”。緊接著解釋“愛”跳蚤的理由,是在于“跳蚤來吮血,雖然可惡,但一聲不響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而“蚊子便不然了,一針叮進皮膚,自然還可以算得有些徹底的,但當(dāng)未叮之前,要哼哼地發(fā)一篇大議論,卻使人覺得討厭。如果所哼的是在說明人血應(yīng)該給它充饑的理由,那可更其討厭了,幸而我不懂”。至于“蒼蠅”,雖然它的目的在占便宜,“無論怎么好的、美的、干凈的東西,又總喜歡一律拉上一點蠅屎”,但因“麻木的人們還沒有切膚之痛”“還不很知道它能夠傳播病菌”,所以也就將其放過。蒼蠅的危害雖大,“但它在好的、美的、干凈的東西上拉了蠅屎之后,似乎還不至于欣欣然反過來嘲笑這東西的不潔”,從這一點上說,“總要算還有一點道德的”。
2.形象說理,生動有味
雜文是議論與文學(xué)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它不僅能如議論文一樣從道理上說服人,而且能像文學(xué)作品一樣以鮮明的形象、熱誠的真情感動人。因此,寫雜文時應(yīng)展開形象思維的翅膀,讓其與邏輯思維相交融,用栩栩如生的形象來議論。這篇雜文把生物界和人類社會中的某些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以啟發(fā)讀者對社會現(xiàn)象的思考,從而加深對“三蟲”所象征的社會現(xiàn)象的認識。描寫和議論,其深刻處正是在于通過對生物界與人類社會中某些現(xiàn)象的類比,把二者聯(lián)系起來,使讀者明白,作者所寫的生物,實在是人化了的生物,它們再也不是自然界的原物而成為人類社會中某些社會現(xiàn)象和某類人物的化身了。同時,也就是給那些人物和社會現(xiàn)象掛上了一個特定的標(biāo)記,具有了典型的效用。
3.善用諷刺,尖銳潑辣
善用諷刺是雜文尖銳潑辣的重要因素,也是雜文發(fā)揮社會功能的重要手段。它常常以譏刺筆調(diào)嘲諷落后、丑惡的事物,以顯其矛盾所在或可笑、可鄙、可惡之處,達到貶斥或否定的目的。常用的諷刺手法有:反語、比喻、夸張、用典、對比。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在于對三蟲的優(yōu)劣加以比較,而是借這種比較來揭露當(dāng)時社會上各色各樣的反動、腐朽勢力及其代表人物。對于跳蚤,作者申明,是在有條件的選擇中,即三者選一而“愛”的條件下,表示“最愛”的。而極為痛恨的,莫過于“蚊子”,不是痛恨其吸血,如同跳蚤一樣,吸血是其本能;而是痛恨其吸血之際,先要“哼哼地發(fā)一篇大議論”,甚至“在說明人血應(yīng)該給它充饑的理由”。而對于蒼蠅,雖然作者也說它“總要算還有一點道德的”,但鄙棄之情仍然溢于言表,這從對蒼蠅行為的描繪中完全可以體會到。文章結(jié)尾說:“古今君子,每以禽獸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蟲,值得師法的地方也多著哪?!敝赋饽切┙y(tǒng)治階級幫忙、幫閑文人行同禽獸,甚至超過禽獸,對于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幫閑者的憤慨之情,盡蘊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