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色風景
一
媽媽原本不會哭的。
那時候爸爸還在。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棟小房子里。小房子真小啊,小到裝不下我們那么多的歡聲笑語,我們只好每天晚上打開窗戶,分一點給星星月亮。
爸爸是開公共汽車的。我們每天早晨一起出門。媽媽會在門口幫爸爸整理襯衫領口。
那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襯衫。我仰望著媽媽仔細、嫻熟的動作,叫道:“媽媽,我也要,我也要。”
媽媽笑著彎下腰,仔仔細細地整理起我的領口來。
我們乘爸爸的公共汽車上班、上學。我和媽媽靠著窗戶,坐在離爸爸最近的地方。爸爸專心地開著車子時,我和媽媽就看窗外的風景。
“書店……花店……小吃……醫(yī)院……媽媽,那個是什么?”
那時候的我特別喜歡數(shù)道路兩邊的店,而媽媽會隨著我的目光,用念招牌的方式幫助我學習生字。
媽媽摸摸我的頭:“那是一家銀行,名字叫‘什么都能存的銀行?!?/p>
“什么都能存的銀行!”我響亮地叫了一聲,滿車廂的人都笑了起來。爸爸也在這活躍的氣氛中放聲開懷。
后來媽媽有了一段哭得昏天黑地的日子。
二
爸爸忽然不在了。心肌梗死像突如其來的交通事故,哪怕前方的路還有很長,開車的爸爸是多么一絲不茍……
媽媽牽著我,領回了一個罐子。把罐子遞給媽媽的叔叔說,爸爸在里面。我聽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回去的路上媽媽一只手抱住爸爸,一只手緊抓住我,我感覺媽媽變成了風箏,她的身體一路上有氣無力地搖擺。
媽媽把我抓疼了,我想叫,一抬眼看見媽媽正在簌簌地落淚,一顆顆淚珠不像斷了線的珠子,而像是擰開了的水龍頭流下的水。于是,我也把叫喊改成了哭號。
后來爺爺奶奶來了,外公外婆也來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我也有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他們跟媽媽說了很多很多話,我聽不懂。
比如爺爺奶奶說:“早就說過,你們不要在一起?!?/p>
比如外公外婆說:“你們就是不聽?!?/p>
“小杰是我們的孫子。讓我們把他帶走吧。”
“讓他們帶走吧。你回到家里來吧?!?/p>
這些,我聽不懂。我的任務是讓媽媽緊緊抱著,在她邊搖頭邊哭時掉落的眼淚把我的衣服淋濕后,我對她說:“媽媽不要哭了。”
媽媽還是一直哭,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走了也沒停下。
如果爸爸在,應該可以勸媽媽不哭吧。可爸爸再也沒有回來過。
為了再也見不到的爸爸,那些日子我陪著媽媽,一直哭……
后來我覺得眼睛有些不舒服。
三
我對媽媽說:“你看,我的眼睛像葡萄?!眿寢屩皇强蓿裁匆矝]有說。可等到我說“你看,我的眼睛像核桃”,媽媽就慌了。
媽媽帶我去了醫(yī)院。對,就是我們坐在爸爸的車上看到過的醫(yī)院。我發(fā)現(xiàn)醫(yī)院近看沒有遠看那么白,而且有一股我很不喜歡的消毒水的味道。
一個頭發(fā)都快沒有了的醫(yī)生給我檢查眼睛,他把我的眼皮扒開時,我哇哇叫著亂動,媽媽按住我,用她的眼淚拍打我的腦袋瓜。
我就安靜了下來。后面的檢查一切順利。
媽媽拿了藥,牽起我的手,回家。
我擔心地問:“藥苦不苦?”
媽媽說:“不苦。是用來洗眼睛的,不是吃的?!?/p>
我放下心來,問:“洗完,我的眼睛就不像核桃啦?”
“對?!?/p>
“也不像葡萄?”
“對。”
“可是,”我拉了拉媽媽,她蹲下來,讓我的手正好可以捧住她的臉頰,“可是,媽媽,你的眼睛還像核桃啊?!?/p>
媽媽的鼻子立刻抽動起來,我知道她又要哭了,但是她很努力地忍住了。她說:“對不起?!?/p>
“媽媽不要哭了?!?/p>
“對不起……”
走出醫(yī)院,我們沒有馬上回家。我們拐去了醫(yī)院旁邊的那家銀行。對,就是我們坐在爸爸的車上看到過的銀行,“什么都能存的銀行”。
四
媽媽再也沒有哭過。
我們搬出了三個人的小房子,搬進了兩個人的小小房子。搬家的時候我哭了。媽媽沒有哭。
我有了一群新玩伴。他們有時候會對我很不友好,最不友好的表現(xiàn),就是沖我喊“沒爹的孩子”。我哭著回到家告狀,媽媽摸摸我,說:“別往心里去?!?/p>
上小學以后,每次需要家長出席的會都是媽媽去,也只能是媽媽去;所有需要家長簽字的東西都是媽媽簽字,也只能是媽媽簽字。
有天晚上我做著做著功課就忽然哭了。媽媽問我怎么了,我哭著說:“我想爸爸了。”
“我們今晚要寫一篇作文《我的爸爸》。我不知道怎么寫?!蔽艺f。
“阿古說要寫爸爸教他下圍棋,卡卡說要寫他過生日時爸爸送給他的驚喜,唐果說要寫爸爸睡覺老打呼?!也恢涝趺磳憽!蔽艺f。
媽媽靜靜地聽我說完,我看著她的眼睛如同深深的湖。我以為媽媽要哭,但媽媽甚至連眼圈也沒有紅。
“媽媽教你怎么寫。”媽媽的聲音空洞得像一口枯井,“還記得吧?我們以前每天坐爸爸開的車……”
自從爸爸離開之后,媽媽就去接替了他的工作,成了一名公共汽車司機。
坐在爸爸坐過的座位上,握著爸爸握過的方向盤,看著爸爸每天看的風景,媽媽開得和爸爸一樣好,一樣穩(wěn)。
而我還是坐在那個位置上。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迷戀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商店了。再一次坐上這輛車時我觸景生情,哽咽著問:“媽媽,你不想哭嗎?”
媽媽淡淡地回答我:“如果哭了,就看不清路況了?!?/p>
她的聲音啞如枯井。
五
媽媽再也沒有哭過。即使在我們?nèi)ソo爸爸掃墓的時候。
去墓園的路上,我們又經(jīng)過那家門庭清冷的“什么都能存的銀行”。當時媽媽停下了腳步,心里似乎在做著什么斗爭。
“怎么了,媽媽?”我問。媽媽沒回答。
“是不是要取錢?”我又問。媽媽還是沒回答。
半晌,她說:“走吧?!?/p>
印象里,這是每一年去為爸爸掃墓時都必定發(fā)生的插曲。
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首插曲的演奏時間越發(fā)短暫。發(fā)展到后來,媽媽只在那銀行門口略微一停,便快步走過。
墓園氣氛肅穆。黑白遺像與冰冷的石碑永遠有催人淚下的力量。
即使我上初中了,已不再是動不動就潸然淚下的年紀,每年的這個時候,也還是會因為記憶的風起云涌而忍不住濕了眼眶。
我看媽媽。媽媽輕撫著爸爸的照片,對他低聲說著什么,很久很久。
媽媽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我開始不能理解,為什么媽媽不哭,為什么媽媽可以不哭。
六
媽媽再也沒有哭過,即使在我認為她最應該哭的時候。
高三那一年,我被各式各樣的壓力交叉壓迫,煩不堪言,幾乎每一天都是在叛逆中度過的。
我開始做一些從未做過的事情,逃課,打架,上網(wǎng)。被老師告到家里后,我甚至與媽媽頂嘴。
“小杰,以后不可以這樣?!眿寢屍届o地對我說。
我沒聽見般笑笑。
“答應媽媽,以后不這樣?!?/p>
我仍是笑笑,努力笑出輕蔑的感覺來。
媽媽沒有說更多話。我原本以為她會像別的媽媽一樣,在這種時候絮叨、嘆息、恨鐵不成鋼,或者是流淚。我發(fā)現(xiàn)我竟是期待著看見媽媽為我哭一場的。
但是媽媽什么也沒有做。是因為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交流而不習慣,還是其他原因?
媽媽不理我,背影卻透著說不出的落寞。我凝視著,愧疚與浮躁在心里展開廝殺。
第二天,我被一個流里流氣的同學慫恿去偷東西。到底是缺乏經(jīng)驗,我被當場抓獲。
店老板打電話給媽媽的時候,我在一旁嚇得發(fā)抖。我從未這么后悔。媽媽會多傷心?我會讓媽媽多傷心?
媽媽來了。我想不到她竟會開著上班的車子來。她急急忙忙下車的時候甚至忘了熄火。一整條路都因為她的違規(guī)操作而堵成一團。
我永遠忘不了媽媽哀求店老板時的低聲下氣。她的雙腿甚至一度有下跪的趨勢。當時我想如果店老板敢讓媽媽跪下,我就和他拼命。
事實是店老板比我想象的還心軟,他讓媽媽帶走我,沒有提任何要求。
媽媽開車載我回家。車廂空曠、搖晃,只有我和媽媽。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的車。
媽媽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但整整一路,她的肩膀都在不停地顫抖。
我不理解,為什么媽媽不哭?為什么媽媽可以不哭?
為了這些不理解,我號啕大哭。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媽媽的顫抖平靜了下來。她說:“答應媽媽,以后不這樣?!?/p>
七
很多年過去了。
很多年后的我知道了很多事,包括媽媽的秘密。
原來只要長大,曾以為永遠不可能解開的謎,也會在某個時間輕而易舉地揭曉。
一切的關鍵是那家“什么都能存的銀行”。
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就像它古怪的名字。什么都能往里面存,只要你成為該銀行的儲戶。
下定了決心不再軟弱,不再退縮,媽媽去了那家銀行。行長問:“您想存什么?”
“眼淚?!?/p>
“您將眼淚存在我們這里,未來將再也流不出一滴淚,即使在您最悲傷的時刻,即使在您最應該落淚的場合……您想清楚了嗎?”
“我想清楚了。”
“當然,我們這里是銀行,可以存就可以取。您隨時需要眼淚,隨時可以來取。也許由我來說不合適,但您應該明白:不哭并不意味著不難過?!?/p>
“我當然明白。但是對我來說,流淚就是軟弱的表現(xiàn),藏起眼淚等于藏起了軟弱。我沒法通過流淚宣泄悲傷,于是我只能讓自己更堅強……我不會來取眼淚,不會給自己一點點軟弱的機會?!?/p>
媽媽存起了全部的眼淚,這么多年來沒有取出一次。
八
今天,我?guī)寢尦鱿粋€頒獎典禮。我從最好的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是一名作家。我是這頒獎典禮的最大贏家。
還沒有輪到我上臺。我坐在嘉賓席上,握著媽媽的手,微笑著告訴她我未來的人生計劃,告訴她我已長大,我會努力,她可以不用再操那么多心……
他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什么都能存的銀行”的行長。他對我說:“恭喜?!彼匚⑿χ?,“有一些事情,我想讓你知道?!?/p>
——于是我知道了媽媽為什么可以不哭。
我想起我有多少次責怪媽媽的冷漠心狠,又有多少次因為媽媽的堅強而產(chǎn)生安全感。
不哭的媽媽曾給年少的我、給那些看輕單親家庭的人留下過多么值得信賴的印象!
聽完行長的話,我的喉嚨像被什么扼住了。我握緊媽媽的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我太熟悉的眼睛。
“您一直穿著的盔甲,請在今天脫下來吧?!毙虚L微笑著拿出一張寫著媽媽名字的合同,緩慢而有力地撕碎。
臺上在念我的名字,到我上臺領獎的時候了。四面八方的掌聲響起,媽媽拍了我一下,我機械地往臺上走去。
我一路走,一路回頭。我站在臺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的媽媽。
久違的眼淚在她臉上恣意奔流,一直哭……卻也一直幸福地笑著的媽媽,謝謝您!
(插圖/向本留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