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憲杰
不知什么緣故竟關(guān)注起樹來,于是,便常常佇立在辦公室的窗前,長時間凝望辦公樓前和樓前小馬路兩旁的樹,有時一望就是個把小時。望著眼前的樹,腦子里開始胡思亂想,天南地北南朝北國地瞎想一氣,直到把自己的腦袋攪和成一壇漿糊為止。
其實這些樹并沒有什么新奇的,只不過都是些普普通通的楊樹而已,只是樹齡偏大了些,樹干偏粗了些,樹皮偏老了些。不知為什么,我一看見這些已經(jīng)被狠毒的陽光折磨得形容枯槁、面目猙獰的樹皮時,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歷盡滄桑和苦難的那些我認(rèn)識和我不認(rèn)識的所有老人的臉,其實斑駁的樹皮和蒼老的臉都是歲月和歷史的印記。也正是一位歷盡滄桑的老人曾經(jīng)對我說:“這些樹都是日本人種下的,當(dāng)年那些占領(lǐng)營口的日本人都住在這里,這里叫‘交界地,中國人是不敢到這個地方來的……”老人的話語重心長,聽罷讓人感到沉重。我明白老人的用意,她是怕我們這些后來人忘記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其實老人的這種擔(dān)心是多余的,我不僅知道這個地方曾經(jīng)是日本侵略者的“家園”,我還知道就在我們辦公樓的后面還殘留著許多日本人的住宅。在這些日式住宅的院子里或房前屋后,不經(jīng)意之間就會發(fā)現(xiàn)一株兩株與前面小馬路兩旁長得一般大小的楊樹。這些樹真是過于蒼老了,蒼老得讓人見過之后就會產(chǎn)生一種莫明的心酸。面對這些蒼老的樹,我總是在極力地猜測著當(dāng)年那些日本人種下這些樹的原因。他們也許是為了戰(zhàn)爭的需要?也許是為了某種不可告知的紀(jì)念?也許就是為了培育良材?也許就是為了美化家園?也許什么都不是,就是做為自然人的一種自然行為。
轉(zhuǎn)眼之間,80多年就過去了。當(dāng)年那些種樹的日本人是否健在也未可知,不管他們在與不在,他們當(dāng)年種下的這些樹依然還在。這些樹就在我的面前倔強(qiáng)地站立著,它們不管人世間的滄桑與變幻,只是一味我行我素地生長著。只要給它們陽光,給它們雨露,它們就會把春天的一片詩情的綠意送給你;把夏日酷暑里的一片濃蔭送給你;再把秋日落葉的惆悵送給你;再把冬日寒風(fēng)中的頑強(qiáng)與倔強(qiáng)送給你。
屈指算來,我到這個有樹的地方工作已經(jīng)有十幾個春秋了。每日隔窗遙望,這些樹就會親切地?fù)淙胛业难酆煛H站蒙?,因而對這些樹就有一種別樣的關(guān)注,春夏秋冬,樹就在我關(guān)注的目光里生長。春天到了,枝頭掛滿亂蓬蓬的毛毛蟲一樣的楊花,春風(fēng)掠過,這些可愛的毛毛蟲便會翩翩起舞,這楊花的舞蹈最是讓人沉醉了。然而這舞蹈卻是短暫的,短暫的讓人來不及從沉醉中解脫出來,這些可憐的“毛毛蟲”就紛紛死去了。我不知道為什么人們竟然會如此狠毒地給生命如此短暫的楊花加一個輕浮的罪名,更不能理解把輕浮的女人與柳絮楊花混為一談。楊花是冤枉的,如果沒有它們迅速地死去,哪有綠葉迅速地生啊!
這些樹真的太老了,老得讓人難以置信。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些樹的樹齡只有七、八十年的樣子,它們仿佛是從遠(yuǎn)古的秦漢穿越而來。?。≌娴牧钊穗y以想象,那些蒼老的仿佛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血脈的枯枝上竟能綻放出如此嬌嫩的綠芽,這綠芽連成一片,遠(yuǎn)遠(yuǎn)望去,煙雨濛濛,如詩如夢,而夢醒時分,這如夢的綠芽已經(jīng)幻化成柔情蜜意的綠葉了,這綠葉嬌嫩得讓人心疼,讓人不忍心讓它們長大,就像不忍心讓自己的孩子長大一樣。我常想,無論是嫩綠的綠葉,還是天真的孩童,如果真能如此,該少經(jīng)歷多少風(fēng)霜雪雨呀!然而樹和人一樣,終究是要長大的。樹也好,人也罷,都要去經(jīng)歷春的撫慰,夏的歷練,秋的悲涼,冬的殘酷。然而,樹是可憐的,人是自私的。這些可憐的樹們每到冬季的時候,就太容易被人所遺忘了。它們就在刺骨的寒風(fēng)里站立著,它們是那樣的孤獨無助。沒有人去關(guān)心它們會不會在寒冷的冬季里死去,也沒有人去關(guān)心明年春天它們還會不會重新發(fā)芽。這些可憐的樹們在寒風(fēng)刮起的時候,會常常發(fā)出一聲聲讓人心顫的警笛式的喊叫。這樹的喊叫有些凄涼。我不明白樹的叫聲為什么這樣難聽。
我從此對樹的喊叫有了一種莫明的恐懼,這種恐懼使我養(yǎng)成了一種“怪癖”,以至于后來每聽到木匠們肆無忌憚地在樹的尸體上刨來刨去或鋸來鋸去所發(fā)出的刺耳的叫聲的時候,就會心顫不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會把白花花的木板看成是被剝了皮的樹的尸體,于是便不敢面對那些白花花的木板、木楞、木方之類的東西了。然而,你越不敢面對,就越要面對,其實,我們根本就無法逃避現(xiàn)實的冷酷。前些年,我家裝修房子的時候,我從家具市場上買來了近一立方米木材,這些木材被冷酷的木匠肢解之后,便貼到了我們家的各個角落里。我實在不忍心看到狠毒的木匠肆意肢解木材時的殘酷場面,更無法忍受電刨子、電鋸之類的現(xiàn)代文明的工具在樹的尸體上任意蹂躪時,這些已經(jīng)死去的樹所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與吶喊,于是我只有逃避,我知道,這種逃避是虛偽的。其實,我們都無法逃避,因為我們每天都會面對被制作成各式各樣叫做樹的標(biāo)本的東西:大衣柜、書櫥、雙人床、餐桌、辦公桌、椅子等等諸如此類。生活是離不開這些東西的,也就是說人類是離不開樹的,人類既離不開樹,就不僅僅需要樹的生,更需要樹的死。我真的無法想象在某個山脈的某個林場,每天會有多少棵參天大樹在刺耳的鋸子與樹干混合而成的哭聲中轟然倒地。那種場面該是何等的慘不忍睹,這種場面,我今生今世都不愿看到,也不想看到。然而,事與愿違,這種場面還是讓我看到了。
那是在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我剛走出辦公大樓,就聽不遠(yuǎn)處有尖銳的電鋸鋸樹的聲音,我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一群人正忙著伐樹呢,這些樹就是那些楊樹。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好端端的參天大樹為什么要伐掉。我迫不及待向這些伐樹人發(fā)問“你們?yōu)槭裁匆堰@些樹伐掉呢?”伐樹人冷冰冰地回答:“你沒看見這里要開發(fā)蓋樓嗎?這些該死的樹擋陽光,你愿意買沒陽光的房子嗎?”我一時啞口無言,竟不知何言以對。于是,我也只能淚水漣漣地眼睜睜地看到這些歷經(jīng)八十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老樹在哭泣聲中轟然倒下。
我真的為這些死去的樹感到一種莫大的悲哀,一連幾日,我都沉浸在這種悲哀里不能自拔。好在這些樹沒有全部被伐掉,死里逃生的幾棵依然在這個春風(fēng)拂面的春天里頑強(qiáng)地站立著,它們依然歡欣鼓舞地把毛毛蟲那迷人的舞蹈送給了我們,再把一片片醉人的新綠送給了我們,這難得的綠呀,在鋼筋混凝土塑造的城市森林里,越加顯得彌足珍貴了。
但它們究竟能在這有待開發(fā)的棚戶區(qū)里能站立多久,我不得而知,也許將來有一天,它們會跟它的同伴一樣,被開發(fā)者無情地放倒。但愿那一天晚一點到來吧,來得越遲越好!
最值得欣慰的是就在那些大楊樹倒下去的地方,又增添了幾株龍爪槐之類的觀賞樹木,這或多或少地讓我的心靈得到了幾多撫慰,而就在我的心靈剛剛得到撫慰的同時,我卻吃驚地看到了一條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新聞:就在我省的某個地方,剛剛栽下的一片尚在幼年的林子竟然遭到人為的破壞??吹诫娨暜嬅胬锬切┍徽蹟嗟臉涓桑业男脑陬澏?。我分明看見了尚且稚嫩的樹干里流淌出的是不再年輕的混濁的淚水,這淚水并非是為自己的不幸而心酸,而是為人類的不幸哀嘆!
樹就是我們祖先的家園,我始終這樣認(rèn)為。因此,無論如何做為現(xiàn)代人的我們對樹應(yīng)當(dāng)有一種敬畏。不久前,我去一個有錢人的家里坐客,正趕上他家在裝修房子,好家伙從上到下,滿屋子環(huán)保,全部實木裝修,好端端的斷橋窗也換成了木質(zhì)窗。其實營口這個地方還是比較適合斷橋的,耐爛。因為營口地區(qū)氣候潮濕,木質(zhì)窗易爛。
其實朋友比我都明白這個道理,他還是用木質(zhì)窗,為什么呢?我不說,大家都明白。這是有錢人一種普遍的消費心理。這種心理卻把樹們坑了。能用實木裝修房子,當(dāng)然比用其他替代材料好多了。人們也可能對樹(木材)有一種袓先遺傳的親和力,也可能是人類基因決定的。真的如此嗎?未必見得,我想,人們?yōu)槭裁茨敲聪矚g用木材的真正原因是忌憚那讓人恐怖的甲醛。
寫到這里,我的心不知不覺又開始顫抖了,坐在昏黃燈影下的我,手里拿著一雙方便筷子,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莫明的不安,腦海里產(chǎn)生了一種恐怖的幻覺,我仿佛聽到了千萬棵樹的一齊吶喊;放過我們吧!放過我們吧!我的眼睛開始迷離,我仿佛看到了一棵棵大樹在瘋狂的衰嚎中凄瀝地倒下,漫天飛揚的木屑幻化成漫天的飛雪……于是,筷子、牙簽、鴨舌板、雪糕棍也跟著漫天飛舞……
殊不知,每年全國人民要用掉約450億雙一次性筷子,消耗木材166萬立方米,需要砍伐大約2500萬棵參天大樹,減少森林面積200萬平方米。然而,與這一消耗相對應(yīng)的是我們有限的森林資源。
樹終究不是水稻,一年一茬,樹是有生長周期的,所謂十年樹木啊!所以我們能不能先暫時放下你手里的電鋸、電刨和寒光閃閃的大板斧,還森林一個短暫的安靜好嗎?我實在不忍再聽到那樹的叫喊與呻吟……
前不久,我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那個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我已經(jīng)離開那里整整十一個春秋了。所幸還好,那些死里逃生的大樹歷盡滄桑,依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