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塵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自古以來,新年就是熱鬧的、喜慶的。盡管千家萬戶生活的滋味、年節(jié)的習(xí)俗都不盡相同,過年時的歡喜與期待總是一致的。
年底這一天,是準(zhǔn)備通夜不眠的。店里早已擺出風(fēng)燈,插上歲燭。吃年底夜飯時,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來,預(yù)祝來年人丁興旺。吃飯碗數(shù),不可成單,必須成雙。如果吃三碗,必須再盛一次,那怕盛一點點也好,總之要湊成雙數(shù)。吃飯時母親分送壓歲錢,我得的記得是四角,用紅紙包好。我全部用以買花炮。
吃過年夜飯,還有一出滑稽戲呢。這叫做“毛糙紙揩洼”。“洼”就是屁股。一個人拿一張糙紙,把另一人的嘴揩一揩。意思是說:你這嘴巴是屁股,你過去一年中所說的不祥的話,例如“要死”之類,都等于放屁。但是人都不愿被揩,盡量逃避。然而揩的人很調(diào)皮,出其不意,突如其來,哪怕你極小心的人,也總會被揩。有時其人出前門去了,大家就不提防他,豈知他繞個圈子,悄悄地從后門進來,終于被揩了去。
此時笑聲、喊聲充滿了一堂,過年的歡樂空氣更加濃重了。
我生長家鄉(xiāng)是湘西邊上一個居民不到一萬戶口的小縣城,但是獅子龍燈焰火,半世紀(jì)前在湘西各縣卻極著名。
逢年過節(jié),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燈。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燈”,只是全城敲鑼打鼓各處玩去。白天多大鑼大鼓在橋頭上表演戲水,或在八九張方桌上盤旋上下。晚上則在燈火下玩蚌殼精,用細樂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燒燈”,主要比賽轉(zhuǎn)到另一方面,看誰家焰火出眾超群。
我憑頑童資格,和百十個大小頑童,追隨隊伍城廂內(nèi)外各處走去,和大伙在炮仗焰火中消磨。玩燈的不僅要憑氣力,還得要勇敢,為表示英雄無畏,每當(dāng)場坪中焰火上升時,白光直瀉數(shù)丈,有的還大吼如雷,這些人卻不管是“震天雷”還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陣,迎面奮勇而前。
隊伍中附隨著老漁翁和蚌殼精的,蚌殼精向例多選十二三歲面目俊秀姣好男孩子充當(dāng),老漁翁白須白發(fā)也做得儼然,這時節(jié)都現(xiàn)了原形,狼狽可笑。
樂隊鼓笛也常有氣無力板眼散亂的隨意敲打著。有時為振作大伙精神,樂隊中忽然又悠悠揚揚吹起“踹八板”來,獅子耳朵只那么搖動幾下,老漁翁和蚌殼精即或得應(yīng)著鼓笛節(jié)奏,當(dāng)街隨意兜兩個圈子,不到終曲照例就癱下來,惹得大家好笑!
如果說我也有歡樂的時候,那就是童年,而童年最歡樂的時候,則莫過于春節(jié)。
春節(jié)從貼對聯(lián)開始。我家地處偏僻農(nóng)村,貼對聯(lián)的人家很少。父親在安國縣做生意,商家講究對聯(lián),每逢年前寫對聯(lián)時,父親就請寫好字的同事,多寫幾幅,捎回家中。
貼對聯(lián)的任務(wù),是由叔父和我完成。叔父不識字,一切雜活:打漿糊、掃門板、刷貼,都由他做。我只是看看父親已經(jīng)在背面注明的“上、下”兩個字,告訴叔父,他按照經(jīng)驗,就知道分左右貼好,沒有發(fā)生過錯誤。我記得每年都有的一副是:荊樹有花兄弟樂,硯田無稅子孫耕。這是父親認為合乎我家情況的。
以后就是樹天燈。天燈,村里也很少人家有。據(jù)說,我家樹天燈,是為父親許的愿。是一棵大杉木,上面有一個三角架,插著柏樹枝,架上有一個小木輪,系著長繩。豎起以后,用繩子把一個紙燈籠拉上去。天燈就豎在北屋臺階旁,村外很遠的地方,也可以望見。
母親說:這樣行人就不迷路了。
年的氛圍離不開裝點。拿吊錢福字門花燈籠之類把房間里里外外一布置,年的架勢就拉開了。
每逢此時,我會把一些畫掛在墻上。比如道光版的《高蹺圖》、咸豐版的《麟吐玉書》和《滿堂富貴》等等,我喜歡從這些老畫上感受昔日的風(fēng)情。
每進臘月,友人們便笑道:“大馮又忙年了?!?/p>
年的心理是年貨要備得愈齊全愈好,以寓來年的豐足。備年貨時母親是重點。母親住在弟弟家,所以多年來一直要為母親備足八樣年貨一一送上。大致是玉豐泰的紅絨頭花,正興德的茉莉花茶,還有津地吊錢,彰州水仙,寧波年糕,香燭供物,干鮮果品,生熟葷腥。母親今年九十高壽,應(yīng)讓她盡享與壽同在的美好的生活與年意。
年時還有一件趣事不能不提,那就是裝財神和接財神。往往是你一家人剛剛圍桌吃餃子時,大門外就起了響亮的歌唱聲:財神到,財神到,過新年,放鞭炮。快答復(fù),快答復(fù),你家年年蓋瓦屋??禳c拿,快點拿,金子銀子往家爬……聽到門外財神的歌唱聲,母親就盛上半碗餃子,讓男孩送出去。
扮財神的,都是叫花子。他們提著瓦罐,有的提著竹籃,站在寒風(fēng)里,等待著人們的施舍。這是叫花子們的黃金時刻,無論多么吝嗇的人家,這時候也不會舍不出那半碗餃子。那時候我很想扮一次財神,但家長不同意。我母親說過一個叫花子扮財神的故事,說一個叫花子,大年夜里提著一個瓦罐去挨家討要,討了餃子就往瓦罐里放,感覺到已經(jīng)要了很多,想回家將百家餃子熱熱自己也過個好年,待到回家一看,小瓦罐的底兒不知何時凍掉了,只有一個餃子凍在了瓦罐的邊緣上。叫花子不由得長嘆一聲,感嘆自己多舛命運實在是糟糕,連一瓦罐餃子都擔(dān)不上。
現(xiàn)在,如果愿意,餃子可以天天吃,沒有了吃的吸引,過年的興趣就去了大半。人到中年,更感到時光的難留,每過一次年,就好像敲響了一次警鐘。沒有美食的誘惑、沒有神秘的氣氛、沒有純潔的童心,就沒有過年的樂趣,但這年還是得過下去,為了孩子。我們所懷念的那種過年,現(xiàn)在的孩子不感興趣,他們自有他們的歡樂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