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武
那年到巴黎,有事去圣但尼,發(fā)現(xiàn)那條街的商店在變,櫥窗在變,連帶街景也在變。這是社會進步的標志,不足為奇。但細細打量這個老城區(qū),還是有三樣?xùn)|西不變:
那站在街心的小凱旋門盡管老態(tài)龍鐘,像個披著襤褸舊衣的破落貴族,雖歷經(jīng)歲月滄桑,很不體面地橫在歲月和時尚的十字路口,但畢竟守住了自己的那塊陣腳,管你喜歡不喜歡。
再有,就是街區(qū)的熱鬧不變。那個老城街區(qū)像是有種魔力,有種磁性,把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磁力場吸散沙、吸鐵屑一樣,統(tǒng)統(tǒng)吸引過去,那里后來變身服裝區(qū),可能是吸引那些慕名而來的游客、獵奇者的理由,但理由仍不充分,白天黑夜,門庭若市,就憑幾件新款服裝,難道真有那樣一種魅力?
小凱旋門畢竟老了,殘花敗柳;熱鬧街區(qū),人頭攢動,紅男綠女,也會賞心悅目一時,久了,還是會審美疲勞,何況,圣但尼總是圣但尼,怎能跟巴黎圣母院,跟埃菲爾和圣·米歇爾比?
于是,當我看到那書店仍在,那書店門前像江南人彈棉花床大小的書攤?cè)栽冢允悄菢右蝗邕^往,琳瑯滿目,那些衣冠楚楚的法國人,仍像以前,風(fēng)度翩翩、衣冠楚楚,雙手捧著本書,一動不動,像蠟像館展品一樣站在那里時,我的心莫名地開始激動,開始興奮起來。
這種激動和興奮,在過去留居巴黎的兩年中也有過,以后的那些年里,激動過我的,其中有一家,是紐約Strand,當年聯(lián)合廣場到阿斯特廣場一線50家書店中碩果僅存的一家,那家同樣花燭之年的老店,維持著“家族”榮耀,支撐著書店街美譽,在紐約客心目中仍占一席之地。
當我站在那堆滿各色書刊的書架前,站在那些二手書、罕見書、絕版書和200多萬冊新書前,面對著這號稱18英里的書海時,我的心再一次感動了。
當然,我得回答剛才提出的問題,巴黎的圣但尼為何繁榮熱鬧?理由是三合一,那就是:街道和傳說,古建筑,人和書店、書籍,三位一體。君臨其上的,是文化和歷史,是飄灑在歷史長空的人類文明氣息。
在巴黎,圣但尼這個古老街區(qū)的繁榮,是由中產(chǎn)階級和小布爾喬亞們烘托著,而那恰恰正是巴黎的中堅,巴黎的內(nèi)涵。
愛閱讀的人看到書籍,看到書店,看到圖書館,自會產(chǎn)生一種回家的感覺。就像愛美的女人們走進名牌珠寶首飾店,走進衣服鞋帽店。
魚和熊掌,人各有所好,各擇所需。但我敢說,它們的區(qū)別就在于,服裝鞋帽,珠寶首飾,它們的多寡,只能夠決定炫富炫美的程度,卻無法解決人的精神需求,解決社會的精神需求,而書籍能,閱讀能,圖書館能,書店能。話說回來,那些令人目眩神暈的珠寶首飾、服裝鞋帽,那些美麗、那些高雅、那些世俗人生苦苦追求的榮耀,內(nèi)里蘊含的取之不盡的美學(xué)理念,市場營銷理念,其實也是來自人們頭腦里累積的知識、理念、目光和見地,所有這一切,都來自閱讀,來自思考,來自書籍。
當然,閱讀的目的,書籍的作用,絕非僅僅停留在那些淺層次的需求上,人們要把握今天,創(chuàng)造明天,真正需要的是,一種精神的力量,一種知識的力量,一種自信的力量,一種隨時而進、不斷更新的理念。這就是書籍的作用,閱讀的作用,是書店的作用,圖書館的作用。
那年,我在紐約Strand書店,我在紐約公共圖書館,我在普林斯頓鎮(zhèn)圖書館,我在丹麥城安徒生圖書館,我在加州帕薩迪納的書店。近年,我去了上海圖書館、閔行圖書館。我只是擔(dān)心,人們對于閱讀的興趣、閱讀的熱情,會否有一種退潮一般的漸褪趨勢,想來不免神傷。
我時常經(jīng)過上海市少年兒童圖書館,那里曾是我的童年、我的中學(xué)時代的精神樂園,我甚至能回憶起圖書館外借處玻璃書架的布局,還有,它那十分美麗的露臺,十分經(jīng)典的大門,以及通向圖書館的那條甬道,當年,甬道兩邊是新聞櫥窗。
然而,我仍然相信,隨著社會的進步,潮起潮落,書籍、文化、知識,冬去春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一天終會到來。
可以說,我們今天用以充實自己,積蓄底氣的,正是書籍,是文化,是知識,書本知識和社會知識。今天,人們經(jīng)常說,熱愛生命,快樂每一天。那是一個美好的愿望,但未必人人皆能如愿,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就在見識,對自己,對世界的正確認識,那是生命的底氣。這份底氣,這份信念和膽識的基礎(chǔ),就是文化,就是知識。閱讀,思考;再閱讀,再思考。日積月累,匯成膽識,匯成信念,匯成力量。
我們現(xiàn)在談的,也許牽涉到的,是一個宏大的主題,是人類生命的不可或缺。
潘光賢薦自《新民晚報》2019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