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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有聲

      2020-02-22 12:24萬勝
      四川文學 2020年1期

      萬勝

      北窯上空有一根又細又長的天線桿兒,是李春滿家的。

      北窯家家房頂上都支著電視天線,就屬這根天線桿兒最高,刮大風時甩來甩去,像趕馬車的鞭子。李春滿那根天線是用兩根竹網竿接起來的。他好拿魚,用廢了好幾盤扳網。按正常天線桿兒上應該頂著個“王”字,但他的天線桿兒上只有一根類似避雷針的鐵簽子。我每次看見它都有一種感覺,北窯的一趟趟房子就是一縱縱馬隊,被李春滿的鞭子趕著走。李春滿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不然也不會弄那么一根出類拔萃的天線桿兒。我爸說弄這么個天線桿兒是要遭雷劈的。果然,某年夏天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只大火球撞碎他家窗戶,在屋里兜了一圈,把新買的彩電干爆了。當時李春滿正在看《渴望》,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李春滿比我爸小兩歲,我爸是紅磚廠修理班的機修工,李春滿是出窯工。李春滿出窯用的車子壞了就送到我爸那兒去修。其實李春滿自己也能修,他手巧,但是他把事情分得很清,該誰的活就得誰干。我爸和李春滿的關系非常好,沒結婚前常和李春滿喝點小酒兒,求李春滿幫忙解決技術難題。李春滿一直單身,這事得從我媽說起。

      我媽是山東德州人,十九歲那年,嫁到東北的表姐說要給她介紹個對象,是國營磚廠的工人,她便孤身一人跑到大雪咆天的關外來。在蘇屯火車站下車時,見一幫人急火火地抬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傷者趕火車,送沈陽醫(yī)大去搶救的。錯肩時我媽和傷者對視了一眼。這人太可憐了!我媽突然覺得應該對這個可憐的人笑一笑,就算是一點安慰吧。

      誰知表姐說這人就是要給她介紹的對象,叫李春滿,實在是不巧。我媽在表姐家住了下來。表姐夫愛看小牌兒,每晚都把牌友招家來玩兒。自從我媽住到表姐家之后,來玩兒小牌兒的人忽然就多了不少,還都是光棍兒小伙子。我媽發(fā)現其中一個挺精神的,跟別人不太一樣,他的上衣兜里總是插著一支鋼筆,顯得文質彬彬,很穩(wěn)重。我媽就問表姐他是誰?表姐說他是廠里的機修工,叫蘭勝利。表姐說你要是對他有意思,我就幫你過個話兒。我媽臉騰的就紅了。

      表姐找蘭勝利一說,他猛點頭。后來他倆結婚的時候我媽問他,你咋一問就同意了呢?蘭勝利說,其實我就是為了你才去你表姐家看小牌兒的。

      北窯是國營磚廠的職工宿舍,一百多戶人家,五百多口人。男同志在磚廠上班,女家屬在農場干活,我媽在山東老家趕過馬車,便被派到運輸班趕拉黃土的驢車。我們管這種在小鐵軌上跑的驢車叫轱轆馬子。我媽長得好看,性格又直爽開朗,惦記他的男人不少,都愿意往她跟前湊。有個叫陳大彪的出窯工,臉皮黑厚,有一天悄聲對我媽說,余香,咱倆好唄,你讓我干啥都行。我媽放下大茶缸子把陳大彪拽到大伙跟前喊,哎,大家停個手兒,聽聽,俺身旁這個大男人說要跟俺好,還說叫他做啥都行。陳大彪的大舅哥兒也是出窯工,沖出人堆兒給陳大彪一個大脖溜子,陳大彪的臉都紫了。后來陳大彪在背后給我媽起外號“余大奶頭”,傳到我媽的耳朵里,她揚著鐵鍬追陳大彪繞北窯兩大圈,差點把陳大彪的大胯跑掉了,最后還把他家的玻璃砸得一塊不剩。

      李春滿在醫(yī)大住了四個月,瘸著一條腿回來了。我爸和我媽剛結婚不久,李春滿每天晚上都到我家來,在炕沿上千坐著不走,讓小兩口兒沒法睡覺。時間一長我爸就明白了,他不是沖哥們兒情義來的,沖的是新媳婦兒。我爸就攆他,兩人鬧得很僵。按理說搞第三者插足是極不光彩的事,可李春滿卻很理直氣壯,對我爸說,蘭勝利我告訴你,余香千里迢迢就是沖我來的,被你個癟犢子趁人之危了。我爸說你才癟犢子呢,這就叫命,你活該!他倆只要到一塊兒就戧起來。

      我媽對李春滿跟別的男人不同,像對自己弟弟。我爸可從不掉以輕心,他對付“情敵”的高招是讓我媽不停地生孩子。隨著我們五個孩崽子稀里嘩啦滿地跑,惦記我媽的男人們漸漸灰心了,只剩一個李春滿還賊心不死。陳大彪勸李春滿,山東娘們兒可不好惹啊,我看你也拉倒吧。李春滿說我跟你能一樣嗎?你欠削,換我也得拿鐵鍬拍你,拍死你。把陳大彪噎得直翻白眼。

      小蔫吧是李春滿的外甥,跟我好,沒事就愛提這事兒。老疙瘩,你差一點兒就跟我是親戚了知道不?我說怎么呢?他說你媽要是跟我老舅結婚你就是他倆生的,你不就是我表哥了嗎?說這話的時候是冬天,嘎嘎冷,我和小蔫吧沿著小鐵道朝學校走。晨起的日頭被凍霧鎖著,哈氣成霜,眉毛和帽絨都白了。我趴在地上,假裝用舌頭舔锃亮的小鐵軌說,鐵道是甜的哎!像橘子瓣糖。小蔫吧說,競扯,我才不信呢。我說,騙你是兒子,不信你舔舔。小蔫吧果然學我去舔鐵軌,舌頭被鐵軌粘住,疼得嗷嗷叫。我說你這樣粘著一會兒轱轆馬子來了就得把你的腦袋軋掉。他嚇壞了,拼命掙扎,舌頭的皮被扯下一塊。

      夏天的時候,小蔫吧又跟我說這種話。我沒理他,從草叢中撅一根長滿刺的刺剌藤放在鼻子下聞說真香,有股煳肉味兒。我讓他也聞,他好奇地把鼻子湊過來,我用剌刺藤在他鼻子根兒使勁一蹭,他疼得大叫,眼淚直冒。我嘆氣,你咋就不長記性呢!

      我知道小蔫吧并無惡意,只是想跟我套近乎,可我心里不舒服,因為我看不上李春滿,他雖然聰明,但老是自說自話,像個魔怔。我要真是他生的,不就成小魔怔了嗎?

      小蔫吧家在北窯的最西面,一趟房的堵頭兒,臨街,因此院子比一般人家大一點兒,出大門斜對面就是公廁。我原來的家與他家隔了兩趟房,自從我家搬走之后就一直空著。我把車停在小蔫吧家門口,先上了一趟公廁,小時候畫在墻上的白道兒還在,那是一種酷似粉筆的滅蟲藥,時隔二十年,仍仿佛是昨天剛涂上去的。我在廁所里撞見了小蔫吧。他蹲在坑上,屁股撅得老高,像一只低頭啄食的禿毛雞。你……咋來了?他一邊使勁一邊問。

      我來看看你。

      看我拉屎???

      我撒完尿趕緊出去了,站在公廁外面,點上一根煙,掩蓋鼻腔里的臭味兒。聽見小蔫吧在里面自言自語,靠!腿咋還麻了呢,完蛋玩意兒,就是欠捶,捶你一頓就好了,是不?

      我接話,你蹲的時間太長了,又撅那么老高。

      他從公廁出來,扶著墻。

      小蔫吧的父母早已不在,他五年前娶了一個外地農村媳婦,只過了兩年媳婦就跑了,嫌他窮。如今跟一群雞過日子,滿院子都是雞屎。進了院子,他拿過來兩只黝黑锃亮的小木凳,讓我坐。

      我說我還是站著吧,開車凈坐著了。

      他把小木凳塞屁股底下,雞婆們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他隨意逮過來一只,把手指插到雞屁眼里摳一摳,說你今天沒有蛋,偷懶了啊。又逮一只摳,呦呵,有蛋?。∥艺f咋看你有點o得瑟呢。摳完了把手指頭往衣襟上蹭蹭,抬頭對我說,你等著,我進屋給你沏碗茶水去。

      我趕緊攔住說,可別,我不渴。

      真不渴?

      真不渴。

      他說那就抽袋煙兒吧。說著從左兜里掏出一沓用報紙裁的卷煙紙,把剛摳了雞屁股的手指在舌頭上蘸濕,捻出一張來,折出凹槽,從右兜里捏出一捏碎煙葉子,撒在紙條的凹槽里,卷起來,用舌頭在紙邊上溜一層唾液,一粘,頭粗尾細的卷煙就成了。遞給我。

      我說我剛掐,不抽了。

      他笑說,嫌我的煙不好唄?

      我說旱煙勁兒太大,我降不住,尤其你還加了佐料。

      他沒聽懂我的意思,自己抽了起來。

      我說最近你咋樣?

      他說還能咋樣?還那樣唄。

      他現在這種生活狀態(tài)跟六十歲的老頭兒差不多,根本就不像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誰也想不到他能活成這副樣子。我和他上初中那會兒,紅磚廠被電纜廠吞并,變成電纜廠的一個分廠。這對紅磚廠的職工來說是大好事,電纜廠是全國知名的大型國有企業(yè),老大哥中的老大哥。電纜廠也的確是財大氣粗,一上來就普調工資,改善職工生活環(huán)境。把北窯的泥土路鋪上了水泥,又在北面蓋了幾趟新宿舍。北窯的職工子弟都可以進工廠當正式工人。因此,我們對前途一點都不擔憂,整天吊兒郎當的不好好學習??墒钦嬲穆毠ぷ拥芨改付嫉檬枪と恕N液托∧璋傻母赣H是正式職工,母親是農工,我們的戶口隨母親的農業(yè)戶口。農業(yè)戶口是不能進廠當正式職工的。等我們弄明白這事兒,沒心沒肺的初中三年時光已經過去,學業(yè)荒廢,成了沒班可上的街溜子。父母很著急,想讓我們當上工人只有一個辦法,花錢把我們的戶口變成非農戶。小蔫吧他爸死得早,家境不好,根本沒錢辦戶口。我家付出了一萬多塊才把戶口變了,可我最終也沒當上工人。

      十多年前我家搬出北窯的時候,北窯還不像現在這樣落魄。電纜廠沒輝煌幾年突然就不行了,工人買斷的買斷,下崗的下崗,北窯成了三不管地帶。北窯的年輕人都不想窩死在這兒,能走的都走了,歲數大走不了的就在這慘淡過活??粘鰜淼姆孔佑忠詷O便宜的價格或賣或租給了外地人,這些外地人有的在私人小工廠里做工,有的靠收廢品撿破爛為生。北窯被糟踐得像一個大破爛攤兒。小蔫吧是留下來的極少數年輕人之一,在北窯有一份屬于他的工作。居民委每個月給他八百塊錢工資,讓他負責清理北窯的垃圾站和公廁。在北窯沒人在乎環(huán)境衛(wèi)生,他認真不認真,甚至干與不干,都沒人當回事兒。其實這就是居民委可憐他,對他的照顧。但這些年他很敬業(yè),每天凌晨五點準時起床,拉著車子把北窯十個垃圾站四個公廁都清理干凈。白天沒事的時候也在街頭巷尾轉悠,有垃圾就掃。我家搬走后在區(qū)里開了一家汽車修配廠,我讓他在我家的修理部當徒工,怎么也比在北窯強,他說啥也不去。他腦子并不笨,手也很巧,就是做事太愛鉆牛角尖兒,那點兒聰明勁兒全耽誤在一根筋上了。

      說心里話,我并不是專程來看他的。我家的老房子還在,我對北窯的感情還在,每年我都要回來一兩次,看看老房子?;貞浶r候的成長經歷能讓心思靜下來,算是一種精神上的放松。尤其近幾年,我喜歡上了寫作,我想寫一寫北窯,但我離開北窯的好多年,很多事情都已模糊,北窯后來又發(fā)生了哪些事情也不得而知。小蔫吧是我從小最好的玩伴,自始至終都沒離開過北窯,他記得清楚,了解得也更多。比如,傻靈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真跟傻小子阿白有關;大家伙眼睜睜看著魯麻臉的老婆從大煙囪頂上往煙囪里面跳了下去,怎么就找不到尸體了;原本是死黨的高小江和冤死鬼兒為什么反目成仇;漁隊摳魚塘時摳出來的那些老物都哪去了,當時開推土機的司機老楊為什么一夜之間成了半癱的啞巴等等。

      小蔫吧抽完了煙說,你來得正好,幫我個忙。

      李春滿不知道我討厭他,老遠見著我就笑,老疙瘩你過來,我給你好玩意兒。我想躲開,他追上來用兩只大手爪子撓我的胳肢窩,我繃不住笑。見我笑了,他就高興,從兜里掏出一兩粒橘子瓣糖或者花生蘸說,我好不?好。愿意跟我玩兒不?愿意。他這種自問自答的說話方式讓我很不適應。小蔫吧是他的親外甥,但他對我比對小蔫吧好。小蔫吧想跟他要東西,都得打我的旗號。小蔫吧經常為這事跟我生氣。生氣也沒用,他老舅跟我舔溜須是在打我媽的主意,我一點兒都不領情,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想買什么東西,爸媽不給錢,我就去找李春滿要。李春滿獨身一人,工資錢花不完。

      李春滿跟我爸簡直就是勢不兩立。有一回我爸說了他一句,你就是個賣苦力的出窯工。言下之意是你跟我這個技術工人沒法比。李春滿一賭氣,埋頭一個月,用廠里的一臺報廢的十二馬力柴油機組裝了一臺“四不像”。這項技術革新了不得,從此“四不像”取代了毛驢。以前兩頭毛驢拉一輛轱轆馬子,現在一臺“四不像”拉一串轱轆馬子,蹤得像小火車一樣快,大大提高了效率,還節(jié)省了成本。驢都下崗了,我媽學會了開“四不像”,還是每天在那條鐵軌上來回跑。李春滿因特殊貢獻被調進修理班,趕上老班長退休,我爸當了修理班的班長。

      李春滿進修理班,干活更賣力氣,一口氣弄出大大小小十幾項技術革新,為修理班爭了光。我爸挺高興,開會時對李春滿大加表揚,說春滿,你站起來跟大家談談心得。李春滿站起來,瞥一眼我爸說,我之所以這么干,是因為有一個信念一直支撐著我,那就是把蘭勝利干下去,我當這個班長。我爸架著兩只手,已經準備好了鼓掌,被他的話氣得直吐唾沫,也不顧身份和地位了,立即回懟道,你還想把我干下去,做春秋大夢吧你。

      沒承想半年后李春滿還真當上了班長。我爸因為修理班的業(yè)績突出,被提拔成副廠長。任命下達當天晚上,我爸請李春滿來家喝酒,我爸親自給李春滿斟滿酒,態(tài)度極其誠懇,說春滿啊,以前是我不對,不該說你是做什么春秋大夢,現在我承認你的確是把好手,你這就叫長江后浪推前浪,但我希望你還得浪打浪,再努把力爭取干個副廠長,把我推到廠長的位置上,來,走一杯。

      春滿剛開始臉色還挺平和,甚至有點感動,可是越聽越不對勁兒,把端到半道的酒杯往桌上一躉,說蘭勝利,你是不有點兒欺人太甚了?我明天就找廠長去,我不當這個破班長了。

      我爸笑得很得意,你當不當對我都無所謂,我不可能再回去當班長。

      那頓酒李春滿喝得很郁悶,嚼東西像有仇似的,牙咯嘣咯嘣響,喝酒一口一杯,很快就醉了,旁若無人地對我媽說,余香,我這條命是你留住的,要不是在火車站你瞅我那一眼,我扛不下來。我在病床上迷糊了整整三天,別人都以為我活不了了,我那時候滿腦子全是你,我就想,為了你那一個眼神兒,那一個笑,我也得活下來。我就不停地跟自己說話,鼓勵我自己。怨我沒福,讓蘭勝利這癟犢子占了大便宜。

      我爸插嘴,你是癟犢子。

      李春滿沒理我爸,繼續(xù)說我現在不能和你好,我可以等,結婚還有離婚的呢,就算你們一輩子不離婚,我也等。他用筷頭子點著我爸,看著我媽說,但你得答應我,一定要走他后邊兒,留幾年給我,哪怕就留一天給我也行,我就滿足了。

      我媽臊得滿臉通紅,說你說啥呢,要喝酒就好好喝,不想喝回家吧,別喝點酒就耍酒瘋說胡話。

      我爸想要發(fā)火,見我媽這樣的態(tài)度,就把火氣壓下了,但說話還是沒讓份兒。我爸說,李春滿我告訴你,就沖你這句話我也得把我的體格養(yǎng)得棒棒的,我得走你后頭,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李春滿嘴一咧,好像要哭,沒哭出來,身子一歪,倒炕上睡著了。

      那個冬夜,外面突然就下起了大雪,鋪天蓋地。李春滿睡著,我爸給我們講李春滿受傷的事。紅磚廠原來有兩座磚窯,一座南窯,一座北窯。北窯最老,后來在北窯旁邊蓋起了職工宿舍,北窯就廢棄了,在東面又蓋起了一座新窯。新窯蓋完燒第一輪窯,往里碼泥坯時出了事故,窯頂塌了一大塊,把正在碼坯的李春滿砸在里面,差一點兒命就交代了。我們看著睡熟的李春滿,覺得他真是很可憐,我心想以后再也不隨便占他便宜了,就算占便宜也領他的情。

      李春滿本來平躺著身子,突然一側身,五官皺起,很痛苦的樣子,我爸說不好,要吐。話音剛落,從李春滿嘴里涌出一攤食物殘渣來。我爸第一個沖下了炕,趿拉鞋跑到院子里去了。那晚,我家的門大敞門四開,我們冒著大雪站在院子里,像一只老雀兒帶著五只小家雀兒,等著我媽把李春滿吐的東西收拾干凈,等著屋里難聞的味道散盡。我突然冒出個想法,也許我媽當初應該嫁給李春滿。

      那晚之后,李春滿不好意思再見我媽,我倒是沒事就主動往他身邊湊,他對我似乎比以前更好了,像親兒子似的,老是把我舉到他的脖頸子上。他瘸著腿走路,搖擺得厲害,搖得我又怕又好玩。小蔫吧只能在旁邊看著,干眼饞。

      李春滿當上班長開始混日子,大概是怕真把我爸頂成個廠長。我爸找他談了兩次話,他滿不在乎。

      你要是看著不順眼就把我弄回去賣苦大力,顯得你多能啊。

      我爸沒心思跟他較勁兒,那時紅磚廠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市面上出現很多私人磚窯,價格便宜,質量也不差。廠長要降低成本,把煤矸石粉當煤面往泥坯里摻,結果燒出來的磚都是黑芯子,更沒人買了。我爸成天為廠子的事鬧心,李春滿倒是過得很自在。那段日子打魚摸蝦成了他的主業(yè),一有空就帶著我到渾河去抓魚。李春滿每次都把抓回來的魚分成兩份,一份給小蔫吧拎家去,一份給我拎家去,要是少的話就把小蔫吧家的那份省了。他也不知道從哪聽說的我媽愛吃魚。其實他弄誤會了,我媽并不愛吃魚,是我爸特別愛吃魚。這情況我一直瞞著李春滿。

      從北窯出來,往西,是漁隊,過了漁隊是渾河大壩。我跟在小蔫吧的身后,發(fā)現他右腿有點跛,就問,小波,你腿怎么了?

      他說可能是坐麻了吧,最近經常這樣。

      我說你得到醫(yī)院去看看,別大意了。

      他說沒事兒。

      路過魚池邊上,他看見水邊有死魚,已經臭了,過去撿起來甩到路中間。我問你這是干嗎?

      他說,回來時撿回去喂雞,怕忘了。

      這一路經過四塊魚塘,他撿了七八條臭魚。我發(fā)現在這片魚塘中間,有一個大深坑,好像露天礦。我記得小時候農場建漁隊,就是摳這個魚塘時摳出的古物。當時開推土機的老楊一鏟子下去,推出幾塊糟棺材板子和骨頭渣子,停下推土機用鐵鍬在爛泥里扒拉出一只銀手鐲和一對銀耳釘。這事轟動了北窯,大家都拎著鐵鍬跑來亂挖。總廠知道了,派經警保護現場,報告給政府,上面來了幾個專家,現場做了一番勘察,說只是新中國成立前的一座老墳,沒什么考古價值,就走了,也沒收繳被挖走的東西。我和小蔫吧初中畢業(yè)沒著落,一起來漁隊當臨時工,喂過那個池塘。每次喂魚時都害怕會從水底鉆出什么嚇人的東西來。

      這怎么挖了這么深—個大坑?我問。

      小蔫吧說,摳沙子,河套里的沙子被禁采了,現在用沙子的地方多,值錢。

      我看著那個坑,粗略估計一下,能有十米深,坑底汪著水,坑壁上長了雜草,顯然已經廢棄了。我說挖完大坑就這么空著了?

      小蔫吧說,用垃圾回填,你看那邊的空地,都是挖完了沙子用垃圾填平的。他用手指了指南邊那一大片破塑料袋紛飛的平地。那些垃圾埋在地下一百年都爛不了,把北窯的地下水都污染了。

      他的話讓我心里不舒服,北窯何以淪落到這種地步呢!

      如果電纜廠依然紅火,這地方就該是另一番景象,小蔫吧現在也應該是另一種活法。我記得他剛當上工人的第一天,穿著新領的工作服,工作服是灰白色的,胸口的兜蓋兒和衣領都是紅色的,賊精神。他求我用傻瓜相機給他照相,我故意照偏,不是缺腿就是沒腦瓜頂。

      我讓你吃包子,吃你個王八犢子!

      更想不到的是我媽條件反射一般,一巴掌甩在李春滿的嘴巴子上。我爸滿頭包子餡兒,我媽揚著右手,李春滿瞪倆驚愕的大眼珠子,全愣住了。

      那條大魚沒白送,我爸當上了運輸科的副科長,跟車間主任平齊。原來的維修班并人運輸科,李春滿降為修理工。新廠上馬,一切都是新的,工資比以前翻了一倍,除了李春滿之外所有人都很高興。運輸科的正科長是總廠調來了,眼里不夾當地人,我爸想干出點業(yè)績撐自己的腰桿兒,就準備在運輸科成立一個研發(fā)小組,專門搞技術革新。他這個想法得到了廠長的支持,我爸還向廠長舉薦了李春滿,說李春滿是個搞發(fā)明的人才,我爸想自己兼任研發(fā)組組長,讓李春滿擔任副組長。廠長也同意了。我爸回頭就找李春滿。這本來是件大好事,可沒想到被李春滿一口拒絕。

      我爸回來跟我媽說,他也太不識抬舉了,我真是多余幫他,要不是你說話,我才懶得搭理他呢。我媽勸我爸,你再跟他好好說說,他就那個脾氣,要不我去勸勸他。我爸說,你可拉倒吧,再勸出感情來。我媽白愣我爸一眼。

      我爸第二次見李春滿不是在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他家。恰巧我在他家里看他研究電視機。自從遭雷劈后,他就對電子產品特別感興趣,好好的電視機被他拆成一大堆小零件。我爸進門滿臉和善,對著李春滿的后背說,春滿,我說的事你再考慮考慮,這個機會可不是誰都有,廠長非常重視這個事兒,干好了……李春滿自言自語道,這破玩意兒挺怪呀,這么一堆小玩意兒焊在一起就能出聲出影兒,你說是不?可不咋地,挺神奇呀。他一走神兒,電烙鐵杵在手指頭上,他咬牙吸口氣說,不疼是不?一點都不疼。我爸被晾在那兒,半晌沒吭聲。李春滿往后瞟了一眼又說,你說這人是不是有病,沒人搭理還賴著不走,就趕緊走唄,你說是不是?可不是嗎,還舔個臉等著上菜呀。

      我爸咣嘰摔門走了。

      回到家我爸氣得在屋里轉圈,一邊轉一邊罵,還拿自己當諸葛亮了哈,三顧茅廬,狗不吃屎活人慣的,就得讓他挨大累,累出他屎來。我媽說你消消氣兒,把鞋穿上,地上涼。

      我爸已經跟廠長打了包票,要是推薦的人上不來,研發(fā)組開不了工,對廠長沒法交代。罵歸罵,事還得辦,我爸只好厚著臉皮第三次踏進李春滿的家門,這次還拎了兩瓶小金斗酒。這回李春滿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給了我爸正臉兒,語氣也平順多了。李春滿說,咱是敗軍之將,被人家給收編了,就相當于俘虜,還爭個啥臉兒啊面兒的,我告訴你老蘭,人可以沒傲氣但不能沒傲骨,我認可挨大累,也不可能跟你干,你就死了這份心吧。我爸陰沉了半晌,咬著牙說好,既然這樣我就啥也不說了,你不是想挨大累嗎,這事兒容易。我爸想把酒拎走,想想又放下了,說這酒你留著解乏用吧。

      第三天李春滿就被調到了動力科,倒煤。

      一塊墓碑被雨水沖倒了。

      其實那塊墓碑并不很大很沉,小蔫吧自己完全可以立起來。他一直從事體力勞作,比我可有勁兒多了,只是腿有點兒不靈便。今年雨水大,圍墻外面的小河溝變寬,把墓地的土泡松軟了。我和小蔫吧得先把墓碑前面的土墊實了。我跨過水溝,從圍墻根兒扒磚頭扔過去,小蔫吧用磚頭墊出一塊很結實的臺地兒。墓碑被扶正,小蔫吧又用磚頭塞在墓碑兩側,把墓碑擠住,然后培上土,踩實。整個過程小蔫吧都在自言自語。腿怎么還麻呢?使不上勁兒,給點勁兒,對,使勁兒,使勁兒……我突然產生錯覺,李春滿在我身邊,自言自語,疼不?一點兒都不疼,我沒事,能扛住,再加把勁兒就挺過去了。

      李春滿是被調到動力科一年后出的事。運煤的火車進入煤場,車廂分解.叉人兩條卸煤線,卸完煤后,再掛到火車頭上牽走。車廂之間的連接靠自動車鉤相互碰撞。那天火車正在完成連接,車廂在車頭的推動下一節(jié)節(jié)撞掛,李春滿正從兩節(jié)車廂中間穿越,掛鉤穿透他的胸腹掛在了一起,被發(fā)現時李春滿還沒斷氣。火車司機是明白人,說不能摘掛鉤,掛鉤一摘人立馬斷氣,得趕緊找領導和家屬來,留遺囑。沒多一會兒,廠主管領導都來了,小蔫吧他媽也被找來了。我爸問李春滿有什么話要留下,當時李春滿的神志非常清醒,瞪倆大眼珠子使勁兒瞅著圍觀的人,眼神像兩只手,在人群里亂抓,拼命想抓住點兒什么。我爸又問了一句,春滿,留下句話吧。李春滿自言自語說,有點兒疼是不?是有點兒,沒事,我能扛住,這點事兒不算事兒,咬咬牙就挺過去了,你說是不呢?就是,沒事兒……

      人群里有人開始哭了,不是小蔫吧他媽,她看第一眼就昏過去了。李春滿好像沒覺得自己能死,就那么一直很瞪著眼睛瞅大伙,表情似乎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做了錯事,給別人添了麻煩。他自言自語著,我能扛住,沒事兒,一點都不疼了……

      我爸又說,春滿,你得留句話啊,要不就來不及了。

      李春滿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活不成了,似乎想哭,但怕被人看著不好,努力憋著,想了想說,留話???那就讓小波接我的班吧。

      我爸一狠心說,摘。

      掛鉤一摘,一口鮮血噴出來,人立即死了。

      李春滿死后,小蔫吧按照醫(yī)囑接了他的班。

      我單腿跪地,雙手扶著墓碑,就像面對面搭著一個人的雙肩,這種姿勢看上去一定很悲苦。墓碑是水泥澆筑的,沒凝固前用鐵棍寫上了字:

      舅舅李春滿之墓生于一九五八年故于一九九八年外甥杜小波敬立。

      責任編輯 賈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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