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某一年的春節(jié),我坐在故鄉(xiāng)的庭院里,倚在暖暖的墻根下,瞇著眼曬初春的太陽。風穿過樹梢、瓦片、矮墻、香臺,緩緩地落在闃然無聲的院子里,在一株桃樹投下的影子上雀躍,發(fā)出輕微的嘶嘶的聲響,猶如一條蛇在樹葉下寂寞穿行。
遠遠的大道上傳來女人們的笑聲,它們被曬得暖洋洋的圍墻隔在了外面。而我更關心的是高大的梧桐樹,在深藍的天空上劃下的稀疏的印痕。它們是天空的血管,在公雞的鳴叫聲中,忽然意識到春天的降臨,便將一整個冬天蘊蓄的能量,汩汩流淌而出。我在靜默中坐著,似乎看到天地間有萬千棵樹,正伸展著粗壯的枝干,將血液從遒勁發(fā)達的根系,運送至每一個向著藍天無限靠近的末梢。
我的嗅覺撥開除夕的煙塵,聞到春天質(zhì)樸又盎然的氣息。那氣息從小小的庭院出發(fā),從開始顯露綠意的楊樹枝梢上出發(fā),從一只探頭又返身的螞蟻觸須上出發(fā),從麻雀活潑的羽翼上出發(fā),沿著小巷,飛奔向廣袤的田野。那里,匍匐的麥苗正抖落滿身的積雪,將厚重的墨綠變成清新的淺綠。串門回來的老人,輕輕咳嗽著折向自家的田地,猶如一個詩人,深情注視著正在蘇醒的大地。
又一年的春節(jié),我在呼倫貝爾雪原上。阿媽說:走,我們出去逛逛。在阿媽的眼中,這將整個小鎮(zhèn)琥珀一樣包裹住的天地,卻處處都是讓人欣喜的風景。每年長達半年之久的冬天,并未讓這里的生命停滯。一切猶如四季如春的南方,沿著千萬年前就已形成的既定軌道,有序向前。
我們經(jīng)過一片馬場,看到成群的馬,正俯身從厚厚的積雪里,尋找著夏天遺忘掉的草莖。一匹棗紅色的母馬從雪地里抬起頭來,輕輕地蹭著身旁孩子的脖頸,并發(fā)出溫柔的嘶鳴。它的毛發(fā)濃密茂盛,體型矯健俊美,并因這份由內(nèi)而外的母愛,在晶瑩下落的雪花中,散發(fā)出圣潔的光澤。當我們走遠,無意中回頭,看到它已消融在馬群之中。猶如一滴水融入汪洋大海。
路過鐵軌,看到一只野兔嗖一聲從我們面前穿過,隨即又消失在蒼茫的雪原上。阿媽說,有時候,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還會聽到狼叫。偶爾,也會有火紅的狐貍,在杳無人煙的雪地上經(jīng)過,朝著炊煙裊裊的小鎮(zhèn)凝視片刻,大約知道人間的溫暖與己無關,便回轉(zhuǎn)身,朝著雪原的深處奔去。
一路跟隨我們行走的牧羊犬,臉上已經(jīng)結(jié)了薄薄的冰,我和阿媽每每遇到一點來自自然的生命的印記,都會驚喜地互相提醒。比如一個空了的鳥巢,一株尚未涌動綠意的大樹,厚厚冰層下汩汩流動的河水,孤獨飲水的奶牛,馱著主人緩慢行走的駱駝,一兩只結(jié)伴而行的羊羔,還有枯萎但尚未飄落到大地上的花朵,籬笆上纏繞的細細的藤蔓,一切看似沉寂無聲,卻散發(fā)著生命古老又詩意的生機。
或許,恰是這樣勃勃生命的存在,和自然中永不消泯的事物,鼓舞激蕩著人類,讓人們在每年大地冰封的春天中行走,可以葆有勇氣,一直等到蕩人心魄的夏天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