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平
(山西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太原 030032)
人類進入歷史時期,山西就是華夏文明的發(fā)源地。東倚太行屏障,西枕黃河襟帶,其軍事戰(zhàn)略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尤其是冷兵器時代,中國南北有兩大易割據(jù)自守的封閉區(qū)域,一為“凹封閉”之四川盆地,一為“凸封閉”形狀的山西高原。正如明末清初著名歷史地理學家顧祖禹所言“天下之形勢,必有取于山西也”“京師之安危,常視山西之治亂”,是關乎國家安全的咽喉要塞,兵家必爭。省城太原盆地西側有呂梁黃河阻斷,東向出太行最佳通道是井陘口,南北則必須穿過雀鼠谷、石嶺關等關口,可謂天造地設的“金城湯池”。已故復旦大學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在《山西在國史上的地位》中講道:“在歷史上曾經有好幾次,山西在全國,至少在黃河流域,占有突出的地位?!盵1]譚其驤.山西在國史上的地位——應山西省歷史學會之邀在山西大學所做報告.晉陽學刊,1981,(5).為什么呢?這是因為,山西處于黃土高原的東部,它對河南、河北、陜西關中地區(qū)而言,都是居高臨下的。這在過去一刀一槍打仗時,是極占優(yōu)勢的地勢。又因為盤踞山西的割據(jù)勢力大都是強悍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的武力很強,因而能攻則取之,退則守之,長期割據(jù)稱雄。歷史上中國古代著名的帝王堯、舜、禹都建都于晉西南。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魏晉南北朝五胡亂華,唐末五代割據(jù)政權都是利用山西的地利優(yōu)勢起家發(fā)展壯大的。南宋著名哲學家朱熹在《朱子語類》中云:“太行山一千里,河北諸州皆旋其趾,潞州上黨在山脊最高處,過河便見太行在半天,如黑云然?!盵1]朱子語類(卷二).并指出:“河東地形極好,乃堯、舜、禹故都,今晉州河中府是也。左右多山,黃河繞之,嵩華列其前。”[1]無論其后夏、商都城定鼎中原,抑或秦漢以來西移關中,還是元、明、清近世三朝北徙京薊,“山西都始終處在中央王朝的肘腋和肩背位置,與國家安危、興亡休戚,密切相關”[2]靳生禾.山西歷史文化叢書第29輯.山西地理的戰(zhàn)略地位.山西春秋電子音像出版社,2008.(P1)。讀史可見,無論封建王朝定都在中原還是關中,均與山西一衣帶水,隔一條黃河;都城在京師薊門,也與山西僅隔一座太行山。從地形地貌看,據(jù)有山西高原,極具居高臨下、俯瞰中原的戰(zhàn)略優(yōu)勢;其西南兩面為天塹黃河,東南面為與天為黨的天下之脊上黨太行,北面則為內外兩道長城。從山西東出太行,可直下冀魯,西渡黃河,可徑趨陜甘,故而與毗鄰地區(qū)均隔以天塹重塞,只有若干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隘或渡口可資進出。據(jù)《水經注》講僅羊腸坂道就有“三百八十九隘”[3]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汾水注.。山西自古就是兵家必奪、國家必爭之重地。
從東到西,由南而北,山西關隘重巒迭障,險要無比。東面有黎城東北的壺口關、東陽關,平定東北的娘子關、故關,廣靈東南一帶的直峪關、平型關;北面有九邊尊塞第一雁門關、大同西北、陽高西北的得勝口、陽和口,右玉西北的殺虎口;西面有偏關縣的偏頭關、柳林西北的孟門關、河津西北的禹門口、永濟西的蒲津關;南面有芮城西的風陵渡、平陸南面的茅津渡、晉城南部的天井關等。偏關老牛灣,不僅黃河與長城在這里交匯握手,而且黃河、邊墻、烽燧、墩堡相映,山河環(huán)抱百余里。一言以蔽之,山西在軍事上,對外易守難攻;對內,宜戰(zhàn)宜守。而且,在山西高原四周表里山河與長城關隘拱衛(wèi)并沿桑干河谷、汾河河谷、涑水河谷形成的大同、忻定、太原、臨汾、運城五個盆地逶迤盤繞,構成一道鬼斧神工、斜貫全省兩千里的巨大地狹,自古成為山西獨有的無可替代的南北交通大動脈和軍事戰(zhàn)略通道。據(jù)靳生禾先生統(tǒng)計,僅歷史上自有確切記載的西周到鴉片戰(zhàn)爭大約3000年間,發(fā)生在山西280多處古戰(zhàn)場的800多次戰(zhàn)事,其中發(fā)生于這條河谷軸線上的古戰(zhàn)場和戰(zhàn)事,分別有160余處和600余次,占到山西地區(qū)戰(zhàn)場、戰(zhàn)事總量的70%左右。歷史上,特別是動亂年代,誰據(jù)有山西,誰就擁有戰(zhàn)略上的主動。春秋時期,晉文公一舉稱霸諸侯,戰(zhàn)國之際,韓、趙、魏三家分晉,韓都平陽,據(jù)有天下戰(zhàn)略重地上黨,魏都安邑、趙都晉陽,依然據(jù)有晉南、晉中,都在山西高原腹地,其山川形勢不失“表里山河”,故能鼎足并雄,躋身戰(zhàn)國七雄。唐太宗李世民曾說:“太原王業(yè)所基,國之根本;河東富實,京邑所資。”另據(jù)《資治通鑒》記載,周世宗郭威說:“河東山川險固,風俗尚武,士多戰(zhàn)馬,靜則勤稼穡,動則習軍旅,此霸王之資也。”歷史上,五胡亂華,始于山西石州;五代興替,決戰(zhàn)于河東者三;宋遼金元,天下雄鎮(zhèn)數(shù)河東;明代全國設九邊軍事重鎮(zhèn),山西有其二。明清歷史地理學家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中講:“山西之形勢最為完固……是故天下之形勢必取于山西也?!盵4]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39).又說太原“為河東都會,有事關河以北者,此其用武之資也”[5]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40).,因其四周或是山河天塹,或是萬夫莫開之險隘,軍事要沖星羅棋布,遍布全省各地,外部很難攻破。見諸歷史文獻迄今仍有遺址的關津要塞多達130余處。這在全國省份中可謂首屈一指。這樣得天獨厚的軍事地理形勢,不僅極適宜古代冷兵器條件下作戰(zhàn)防御,即使在現(xiàn)代熱兵器條件下布兵作戰(zhàn)亦不例外。20世紀30年代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共中央和毛澤東高瞻遠矚,依據(jù)中國抗戰(zhàn)局勢,利用山西“表里山河”地形險要的戰(zhàn)略優(yōu)勢,指令八路軍三大主力依托五臺山、恒山、呂梁山、太行山之險,開辟晉綏、晉察冀、晉冀魯豫三大敵后根據(jù)地,把山西建成華北游擊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支撐點,廣泛開展山地游擊戰(zhàn),長久抵抗日本侵略軍。歷史實踐充分證明:抗戰(zhàn)八年,八路軍大本營始終未離開山西,山西成為華北戰(zhàn)場八路軍三大主力抗戰(zhàn)的有力平臺和根據(jù)地的根本依托。在艱苦卓絕的八年全面抗戰(zhàn)中,山西軍民利用有利地形為中國軍民最終戰(zhàn)勝日本侵略者,進軍大西南,挺進東北、西北,解放全中國建立了豐功偉績,作出巨大歷史貢獻。
自古以來,山西便有山河環(huán)衛(wèi),境內有太行、太岳、中條、呂梁、恒山、五臺諸座起伏群山、關隘鼎峙盤繞,軍事戰(zhàn)略形勢極為險固。最早在春秋時期,人們就習慣把今以晉南為中心的晉國形勢贊為“表里山河”?!蹲髠鳌べ夜四辍酚涊d,晉楚城濮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之際,晉文公以成敗未卜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大夫狐偃對文公說:“戰(zhàn)也,戰(zhàn)而捷,必得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無害也?!彼囊馑际牵簯?zhàn)勝了,將贏得各國擁戴,稱霸諸侯;即使戰(zhàn)敗,晉國內有重山可守,外有大河可依,沒有后顧之憂,勿需多慮。此役以晉國大獲全勝而結束,事實證明謀臣狐偃戰(zhàn)前的預判完全正確。故而,歷史上諸侯逐鹿中原的戰(zhàn)爭,最后多以晉軍獲勝而告終。以致到戰(zhàn)國,韓、趙、魏三家分晉后,還能鼎足并雄,躋身戰(zhàn)國七雄,實因韓都平陽,仍有天下戰(zhàn)略高地上黨,趙都晉陽,魏都安邑,形勢依然不失表里山河,故梁惠王說“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盵1]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春秋時期,晉北一帶有林陰、樓煩部族活動,太原盆地東北部有原仇(猶)部族活動,晉東南有赤狄族,今垣曲、平陸一帶有茅戎氏和赤狄皋落氏等部族分布。春秋中期,晉國滅掉其它諸侯國和赤狄、茅戎氏等部族,在新拓展的地區(qū)設縣置郡,山西因此成為中國最早實施行政區(qū)劃郡縣的地區(qū)之一。戰(zhàn)國中葉后,三晉政治、軍事重心在秦國步步東進逼迫下棄離晉南、晉北山河險固以后,便日趨削弱衰亡。漢末魏晉北朝,諸侯割據(jù)、五胡亂華皆是依憑山西表里山河之故成就霸王大業(yè)。北魏定都大同,地理形勢上,平城地處大同盆地北部,內外長城之間,東有恒山屏障、西有黃河天險,可謂被山帶河,戰(zhàn)守咸宜。
歷史上最早對山西地理形勝與區(qū)位優(yōu)勢價值進行全面評述的是金朝著名史學家郝經。他在《臨川文集》中說:
“夫河東,表里山河,形勝之區(qū)。控引夷夏,瞰臨中原,古稱冀州天府,南面以蒞天下,而上黨號稱‘天下之脊’,故堯、舜、禹三圣,更帝迭王,互為都邑,以固鼎命,以臨諸侯,為至治之極。降及叔世,五伯迭興,晉獨為諸侯盟主,百有余年。漢、晉以來,自劉元海而下,李唐、后唐、后晉、劉漢,皆由此以立國。金元氏亦以平陽一道甲天下,故河東者,九州之冠也?!盵2]郝經.臨川文集(卷 22).
中國古代歷史文獻中,“山西”與“河東”有時可以互相指代并稱,但并非完全同義的地域名稱?!吧轿鳌?、并州與“河東”地名的演變有一個真實的歷史演變軌跡。
秦統(tǒng)一天下,確立郡縣制,全國設三十六郡,后增為五十多郡。山西有河東、太原、上黨、雁門四郡和代郡的一部分,統(tǒng)領七十多縣。此后2000多年里,山西的行政建置雖歷經多次變化,總的來說,大致可分為并州、河東和山西三大階段。
漢武帝時,為了加強中央集權,全國分設十三刺史部作為監(jiān)察區(qū),山西時為并州刺史部。武帝以后,今山西境包括并州刺史部,朔方刺史部的西河郡的部分縣,司隸部的河東郡。并州包括雁門郡、代郡、太原郡、上黨郡,西河郡黃河東岸的縣和司隸部的河東郡也屬于今山西境內。東漢初,將定襄郡從內蒙遷移于今右玉縣,遂成河東、上黨、太原、雁門、西河、代、定襄七部,分領90縣的局面。公元211年,今代縣恢復雁門郡,247年,河東郡北部十縣設置平陽郡。其時,河東、平陽歸司州所管,而雁門、新興、太原、原平、西河、上黨六郡歸并州管轄,這種格局直至西晉滅亡。
“山西”,顧名思義,即謂山脈西側。顧炎武在其《日知錄·河東山西》中曾解釋說:“古之所謂山西,即今關中……王伯厚(南宋王應麟《通鑒地理通釋》曰:秦漢之間,稱山北、山南、山東、山西者,皆指太行,以其在天下之中,故指此山以表地勢?!钡惹貢r期的“山西”與其后的“山西”及今天的“山西”不是一個地理概念。而將“山西”作為某一特定地區(qū)的稱謂,最遲在漢代已經出現(xiàn)。不過,漢代以前的“山西”概念,由于人們地理認知的局限,認為華山就是最大可做地理坐標的名山。所以,先秦和漢代以前的山西主要指“陜西華山或崤山以西”地區(qū)。例如,《史記·太史公自序》曰:“蕭何鎮(zhèn)撫山西?!睆埵毓?jié)《正義》解釋此處山西“謂華山之西”。又如《史記·貨值列傳》中講:“夫山西饒材、竹、谷、鱸、旌、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边@里“山西”均指華山、崤山以西,其范圍有時專指關中,但不局限于關中。這就是較早認知的“山西”概念,與今天山西省所轄地域基本無關。此種概念一度為此后中原王朝的士大夫沿用。及至東漢仍是如此,《漢書》班固曰:“秦漢以來,山東出相、山西出將,若白起、王翦、李廣、辛慶忌之流,皆山西人也?!盵1]班固.后漢書(卷 69).趙充國、辛慶忌傳.《漢書》中所列的名將白起、王翦、王圍、公孫瓚、傅介子、李廣、李蔡、蘇建、蘇武、上官桀、趙充國、辛武賢、辛慶忌都是陜西、甘肅、寧夏一帶之人。而將當時河東及并州地區(qū)(即今山西省籍)的西漢名將衛(wèi)青、霍去病等排除在外?!逗鬂h書》中記載鄭興勸說更始帝曾講:“山西雄桀,爭誅王莽。”[2]班固.后漢書(卷 66).鄭范、陳賈、張列傳.李賢注云:“山西謂陜山已西也?!标兩郊粗溉A山和崤山。所以,及至東漢末年,人們在習慣上很大程度上仍然認同班固所說的“山西”概念。
有關河東的地域界定現(xiàn)有兩種說法。廣義上的說法認為,所謂的河東就是泛指山西全境,這是從自然地理的角度去認識和劃分的。山西地處黃河以東,故名河東。秦漢時期,汾河下游所在的河東郡為司隸校尉所轄,是中央直轄區(qū),政治軍事地位不言而喻,據(jù)《漢書·季布傳》記述,漢文帝曾言“河東吾股肱郡”。顧炎武在其《日知錄·河東山西》中曾解釋說:“古之所謂山西,即今關中……”秦漢時期山東經濟區(qū),主要是指由“三河”(河東、河內、河南三郡)地帶到齊魯之郊的華北平原,其中的河東郡即今晉西南一帶,農業(yè)生產較為發(fā)達。《漢書·地理志》記載河東郡有“干倉和濕倉”,晉南的漢墓中也多數(shù)都有隨葬的陶倉出土,且每座墓中的陶倉不止一件,這些都可印證漢時河東糧食之豐產。同時,《漢書·食貨志》中還有關中之谷入糴京師的記載。宣帝五年中大司農耿壽昌奏言:“本事,歲漕關東谷四萬斛以給京師,用卒六萬人,宜糴三輔、弘農、河東、上黨、太原郡谷,足供京師……”“天子從其計”??梢姡訓|、關中地區(qū)是當時重要的谷物生產基地。
魏晉北朝至隋朝很長時間內“河東”“山西”并稱混用,傳統(tǒng)的“山西”概念依然處于復雜的交織之中。據(jù)《舊唐書》記載,隋煬帝大業(yè)十一年(615),李淵受命“往山西河東黜陟討捕”[3]趙瑩,劉昫,張昭遠.舊唐書(卷一).?!缎绿茣じ咦姹炯o》也記載,李淵曾擔任山西河東慰撫大使。這兩處“山西”與河東相連,不可能是指華山以西地區(qū);再看李淵行跡,他先到龍門(今山西省河津市),后至絳州(今山西省新絳縣),均在今天山西晉南地區(qū),亦即通常所稱河東核心地帶。
隋初曾一度取消郡級建制,至大業(yè)三年(607)又改州為郡。山西有長平、上黨、河東、絳、文城、臨汾、龍泉、西河、離石、雁門、馬邑、定襄、樓煩、太原等14郡88縣。隋唐時期的河東道在全國經濟上的地位舉足輕重,糧、鹽、麻布都供應長安,所謂“河東富實,京邑所資”也。唐貞觀年間,于“冊河形便,分為十道……三曰河東道?!陛牻裆轿髋c河北西北部。自此以后直至金元,歷史上便呼今天山西省為河東。憑借獨特的區(qū)位優(yōu)勢和特殊的政治背景,以及長期的經濟發(fā)展基礎,成為王朝不可忽視的、重要的經濟支撐。唐開元十八年(730),全國置十五道,河東道為其一,治所設在太原。宋時又置河東路,治所不變,所以從唐至金后世均將山西全境稱為河東。特別是安史之亂以前,全國的經濟重心是黃河流域。山西是華夏文明的發(fā)源地,河東境內自然條件優(yōu)越、物產豐富,加之開發(fā)歷史悠久,是黃河流域的重要區(qū)域之一。
狹義上的觀點認為,河東指山西的西南部。由于黃河水流從內蒙古向南,到陜西的潼關和山西的風陵渡轉彎向東,在黃河以東的山西境內形成一個三角地帶,即山西的西南部,包括今天的山西運城市和臨汾市一帶地區(qū),歷代政府都在這里設置管理機構,像河東郡、河東縣、河東道、河東路等,因此,后人便稱此地區(qū)為河東。
唐宋直至金朝時期,山西稱為河東。唐朝在山西的行政區(qū)劃設有河東道,河東道轄有太原、河中兩府,晉、絳、慈、隰、汾、沁、遼、嵐、憲、石、忻、代、云、朔、潞、澤等16州105縣。并且設置太原為北都,河中府為中都,山西的地位空前提升,經濟、文化得到了大的發(fā)展。唐后期有軍事機關首腦河東節(jié)度使駐晉陽,宋代行政區(qū)劃改唐代河東道為河東路,山西境內設河東北路、永興軍路和河東南路。河東路下轄太原、隆德、平陽3府,絳、澤、代、忻、汾、憲、嵐、石、隰、慈等 11 州,慶旅、威勝、平定、岢嵐、寧化、出山、保德、晉寧 8 軍,永興軍路轄河中府,解州及陜州平陸、夏縣、芮城3縣。共領93縣。與此同時,也發(fā)現(xiàn)社會上秦漢以前傳統(tǒng)的“山西”概念在當時社會上士大夫之間還相當盛行。例如,唐朝《唐安邑明府夫人隴西郡君李氏幽壤記》中記載墓主李氏為隴西成紀(今甘肅省通渭縣北)人,但墓志銘中追述其家族史時卻說“山西上將,弈代雄杰;隴右良家,累葉鐘鼎”[1]參見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銘匯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P939)。又如,《全唐文》中記述秦漢兩朝“北假胡宛之利,南資巴蜀之繞,轉關東之粟,致山西之寶”,此處的山西同樣是沿襲先秦傳統(tǒng)的“山西”地域觀念。北宋相當一段時期內,仍然出現(xiàn)像隋唐兩代的“山西”與“河東”概念混同互稱現(xiàn)象,人們習慣上仍把山西和河東看做一回事。所以戲曲中把北宋開國皇帝宋太祖趙匡胤和他的弟弟太宗趙光義幾次統(tǒng)率大軍攻打山西太原之事編成《下河東》劇目久演不衰。
遼代“山西”之名,隨著宋遼軍事征戰(zhàn)的交互拓展有廣義與狹義之別,起初女真人與宋結盟攻遼時只強調狹義的“山西”,后來金將兀室反駁宋使趙良嗣力爭天德、云內一帶土地時就憤然說道:“我以山西全境與汝,豈不能易此尺寸之地耶?”[2]三朝北盟會編(卷15).《政宣上軼十五》引《燕云奉使錄》.可見,遼金時期的“山西五州”與“山西路”正是元朝定都大都后將河東山西道設置為腹里的依據(jù),并為“山西”轉化為今天所指的太行山以西的行政區(qū)劃名稱之淵源。
洪武二年(1369)明朝將元河東山西道改置為山西等處行中書省,洪武九年,改為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共領5府、3直隸州、77縣。同時,在山西北部邊鎮(zhèn)大同一帶實行衛(wèi)所制,隸于山西行都指揮使司??滴醵哪辏?685),清朝廢總督而專設山西巡撫。雍正年間一度將今內蒙古歸化、和林格爾等口外七廳也劃歸山西省管轄。至道光二十年(1840),山西巡撫轄冀寧河東、雁平、歸綏4分守道,太原、平陽、汾州、蒲州、大同、朔平、寧武、潞安、澤州9府,絳、解、隰、霍、遼、沁、忻、保德、代、平定10直隸州,領散州6、廳7、縣85。這便是清代及民國抗戰(zhàn)時期察哈爾省、綏遠省乃至當今山西省建置的歷史由來。
中華民國時期,實行省、縣二級制,1914年實行省、道、縣三級制。山西時分為雁門、冀寧、河東三道,共轄105縣。1927年廢道,成為省、縣二級制。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山西省實行省、專區(qū)、縣三級制。1982年之后,又改為省、市、縣三級制。截至2020年,山西省共有11個地級市,26個市轄區(qū),11個縣級市,85個縣。
由此可見,歷史上山西的區(qū)位價值在很大程度上與太行山密切相關。大體以遼金為界,全新的“山西”概念出現(xiàn)。契丹人習慣以燕山和太行山作為確定地理方位的坐標,將漢人居住的今山西雁北地區(qū)稱為“山西五州”。金代在此設“山西路”,“山西”名稱運用非常普遍,而且含義與以往漢族中央王朝史書中的“山西”的兩種內涵明顯不同?!哆|史·耶律斜軫傳》中記載北宋歷史上著名的“雍熙北伐”即有楊業(yè)屯兵代州,攻陷山西郡縣城邑,蕭太后“親率師救燕,以斜軫為山西路兵馬都統(tǒng)”的記載。山西之名通行于王朝中央政府發(fā)布的政令中。金代正式行政區(qū)劃中并無“山西”之名,而是將“山西郡縣”或山西雁北云、應、寰、朔四州納入西京道轄區(qū)之中?!哆|史·百官志》“北面邊防官”中就有“山西兵馬都統(tǒng)軍司”之設。遼代設官的重要特征是官分南、北兩院制。“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財賦、軍馬之事”[1](元)脫脫等撰.遼史(卷 45).百官志.,金元之際學問大家元好問曾將其概括為“北衙不理民,南衙不主兵”[1]。但由于山西獨特的軍事戰(zhàn)略地位,遼代山西路同時受制于北、南兩院。具體而言,山西路兵馬都統(tǒng)軍司為北面邊防官,而山西路都轉運使司則歸南面財賦官。比如遼國名將耶律斜軫深受蕭太后器重,統(tǒng)和初年,太后臨朝稱制,益見親任,以北院樞密使身份出任山西路兵馬都統(tǒng)。此外,耶律屋質也擔任“北院大王,總山西事”[2](元)脫脫等撰.遼史(卷 77).耶律屋質傳.,耶律勃古哲在遼圣宗繼位后上疏稱旨,“即日兼領山西路諸州事”[3](元)脫脫等撰.遼史(卷 82).耶律勃古哲傳.。統(tǒng)和四年又“總知山西五洲”[3],此處的山西五洲的自然地理方位顯然包括北太行山。
山西是五千年華夏文明的搖籃。那么何謂表里,歷史上的“表里山河”指的是哪座山,哪條河,為什么山西有此著名稱謂。早在3000多年前的先秦時期,山西就是玉石之路,亦即商、周王朝從新疆昆侖山運輸和田玉寶石到內地的重要中轉線路。古代典籍《穆天子傳》就記載了周穆王經洛陽、山西、河套平原西游新疆中亞與西王母會面的情景。從西漢張騫出使西域打通絲綢之路,東晉高僧法顯西行,中經唐代玄奘西天取經、鑒真東渡,到明代鄭和下西洋,清代晉商開拓萬里茶道,中華文明確實有一種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大國氣度。山西又是東西方歐亞文明聯(lián)接交往的樞紐。明清兩代,晉商更是開辟萬里國際茶道的拓荒者。進入新中國,山西仍然是全國重要的能源重化工基地,是東西方文明,特別是歐亞大陸橋聯(lián)結中外經濟、文化、藝術交流的重要中轉樞紐。
中國古代對于山川的認知,存在著一個逐步整合完善的過程。也就是說,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人們限于地理認知的局限,認為太行山無比尊崇,是中國境內最高大的代表性山脈,“天下之山,莫大于太行”。并不像我們今天知道的中國地形地貌構造總體上西高東低,從西到東呈現(xiàn)出十分明顯的三個階梯式地貌形態(tài)[4]參見尤聯(lián)元、楊桂桂春主編:《中國地貌》第二章《地貌構造》,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頁。第一階梯是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黃土高原構成第二階梯地形的主體之一,平均海拔從1000米—2000米之間。第三階梯就是東部廣大的山地丘陵及平原盆地,包括東北平原、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以及東南丘陵地帶,平均海拔在1000米以下。而第二階梯與第三階梯之間,是一系列的山脈,從西南地區(qū)的岷山,向北、向東有巫山、雪峰山、太行山以及大興安嶺。。其所知的“太行山”往往只是我們今天所稱“太行山”的一部分,還未形成統(tǒng)一的地理概念。如“太行”之名,最早出現(xiàn)在我國最古的地理學典籍《尚書·禹貢》中:“導岍及岐,至于荊山,逾于河;壺口、雷首,至于太岳;底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這里就把王屋、太岳單立出來,而不是像現(xiàn)代地理學一樣將其從屬于太行山系。古人理念中,太行山直通碣石山及海域,并不局限于今天所說的北京西山,影響范圍更為遠大。
先秦時期,“山西”是一個以山為座標的方位地名,山西雁門關是中原通往新疆昆侖山玉石之路的中轉站,《史記》記載,龍門—碣石一線是中原農耕文明與草原游牧文明的交接地帶,恰好也是我們今天年降雨量400毫米的農牧分界線。最晚到漢代,“山西”已經成為表示區(qū)域的地名,但仍是指函谷關、崤山以西地區(qū)。東漢時國都由長安東遷洛陽,“山西”才有指太行山以西地區(qū)之意。
王伯厚《地理通釋》曰:“秦漢之間,稱山北、山南、山東、山西者,皆指太行,以其在天下之中,故指此山以表地勢?!蔽簳x北朝乃至隋唐時期,中原之朝的政治中心長期徘徊于長安、洛陽與平城、晉陽之間,東漢以后出現(xiàn)兩種“山西”地理觀一直處于復雜的交織之中。許多情況下,“山西”仍然是指華山或以崤山以西地區(qū)。到公元936年,石敬唐將幽云十六州割與遼,契丹人習慣上便將今天雁門關以北的區(qū)域統(tǒng)稱為“山西”。本時期山西上承強漢,下啟盛唐輝煌絲路光輝,晉陽、平城是當時絲綢之路的重要東源地。金代時西京路俗稱山西路,元朝將金代山西路與河東南路、河東北路合并,建成河東山西道,洪武二年(1369)明朝將河東山西道改置山西等處行中書省?!吧轿鳌辈庞梢话愕膮^(qū)域名稱上升為國家的行政建置,“山西”才明確指今天的山西省。
地處太行山深處的晉東南上黨地區(qū)素稱天下之脊,山西、河北、河南、北京各州縣都倚靠太行山麓的高巍險峻地勢而發(fā)揮著維護中原政治穩(wěn)定及拱衛(wèi)京師的重要作用。形成于太行山脈中的八陘將太行山東西各州縣緊密聯(lián)系起來,使得中原地區(qū)成為一個整體,戰(zhàn)時有效地形成防御西北與北部軍事游牧貴族南下侵擾的一道天然防線。和平時期又是重要的商貿通道和文化交流要道。雍正《山西通志》所收唐樞《太行山記》一文講:“山自北起云中發(fā)宗,行平定州,至上黨,遼、沁、潞、澤,衍亙多,起彰、衛(wèi)、懷三府,南受藩垣中原,自是西奔,為中條,至雷首,東發(fā)為燕山,至碣石,左右行皆其托祖,故曰太行。又以介省故,名省曰山之東、山之西。太行,中原正脈。兩腋如華蓋。”[1](雍正)山西通志(卷 23).清代著名學者胡渭總結古人對太行山的一些基本認知情況時指出:“又按《金史·地理志》云:濟源縣有太行山,以沁水為界,西為王屋,東為太行。則此山實起于濟源,蓋自河南懷慶府入山西澤州,迤而東北,跨陵川、壺關、平順、潞城、黎城、武鄉(xiāng)、遼州、和順、平定、樂平,以及河南之輝縣、武安,直隸之井陘、獲鹿諸州縣界中,皆有太行山,延袤千余里焉?!盵2]參見胡渭著.鄒逸鱗整理.禹貢錐指(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P349-350)其中的太行山陘道在太行山脈中自然形成,是連接山西、河南、河北、北京四個省(市)的重要通道,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著名的交通干線“太行八陘”。而這八陘也是河水圍繞太行山自然流經形成的。沁水流經太行山形成軹關陘,丹水流經太行山形成太行陘,漳河流經太行山形成井陘、白陘,滏水流經太行山形成滏口陘,滹沱河流經太行山形成飛狐陘、蒲陰陘,桑乾水流經太行山形成軍都陘。
中國古人相信天人感應,認為山川地理環(huán)境與區(qū)域人群的精氣神和文化素質之間有一種內在必然的聯(lián)系,這也是北方多偉男,江南女佳麗的重要原因,“山氣多男、澤氣多女、故山嶺險阻,人多負氣;江河清潔,女多佳麗”[3](明)謝肇制.五雜俎(卷 5).中華書局,2012.(P85)。所以,正是山西“表里山河”的獨特地理區(qū)位優(yōu)勢,鑄就了華夏五千年文明發(fā)源之搖籃。也正是“兩山夾一川,代代出英賢”的歷史人文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山西早在180萬年前,人類的祖先就已經開始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并發(fā)明使用了火。表里山河的獨特地理形勢、綿延不絕的悠久歷史文化傳承、人杰地靈、英才輩出的雄壯歷史畫卷,不僅使山西歷史文化呈現(xiàn)出完整性、先進性、開放性、包容性等顯著特征,在中國歷史上留下既深邃悠遠又清晰鮮明的印記,而且對中華民族和華夏文明的形成產生了巨大的輻射力、滲透力、聚合力和影響力,深刻主導、幾度引領、數(shù)次撬動了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發(fā)展進程。其中,在中原農耕文明和草原游牧文化的不斷交流,在民族融合的大舞臺上,在魏晉北朝陸上“絲綢之路”、明清萬里茶道的形成發(fā)展中,在促進東西方經貿、文化、藝術交流融合中,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樞紐作用。當然,也曾有人因缺乏歷史眼光一度短視悲嘆:山西不東不西,不是“東西”。山西是傻、大、黑、粗的代稱,山西人是老西兒,小氣、摳門的典型,認為山西地理環(huán)境閉塞,人們思想頑固,觀念保守,有的地方甚至是“兩山夾一溝,輩輩出小偷”的閉塞荒頑劣地,真相到底如何?我們穿越時空,走進深邃的歷史廊道,就能發(fā)現(xiàn)其本來真實的歷史面目。因此,2017年6月21日,習總書記視察山西時高度稱贊山西是個好地方,古往今來,三晉大地和山西兒女為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和傳承,為我國革命、建設、改革作出重要貢獻。
總之,“山西”作為華夏文明的發(fā)源地,歷史悠久,人杰地靈,文化積淀深厚,國寶文物和古建全國第一,素有“表里山河”“中華大地沒有圍墻的博物館”之美譽。但山西成為正式的省級行政區(qū)劃名稱有一個較復雜長期的演變過程。最早的“表里山河”出現(xiàn)在晉國晉文公時期,最早出現(xiàn)的“山西”名稱以華山為界。秦漢時期,山東與山西的分界線,更應是崤山、函谷關,而非太行山。經《史記》》《漢書》正史的記述,加之與古都長安山河依偎的軍事地理形勢,使“山西”這一“表里山河”地理觀念長期深入社會與人心,“山東出相、山西出將”的說法長期被人津津樂道。同時,由于太行山脈在中原的特殊地理方位,因而以“河東為山西的統(tǒng)稱或代稱,乃至隋唐時期的混一記載不可避免地流傳”。這樣,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的文獻記載中,“山西”之名便形成雙重含義,河東、山西一度并存的現(xiàn)象發(fā)生。清代著名學者顧炎武對“河東山西”進行考訂之后,學術界諸家對顧氏提出的古文獻中“山西”與“河東”為一地的觀點并無異議。事實上,我們不能否認在一些古文獻中“河東”與“山西”相近或通用,但在不同歷史時期,也就是說在先秦、秦漢、隋唐、宋遼金絕大多數(shù)朝代,“河東”與“山西”作為兩種不同的地域概念,是難以畫等號的,并不是在任何朝代都可以換用。尤其是先秦時期的“山西”與遼金元明乃至今天的山西是難以劃一等同的。先秦至戰(zhàn)國秦漢時期,亦即傳統(tǒng)的“山西”地理概念,以華山為界限,其所涉地域與河東隔黃河而望。隋唐至宋初的山西與河東基本上為一地統(tǒng)稱。
而作為地區(qū)名稱的“山西”通行于遼金兩朝,遼金時期的“山西四州”與“山西路”基本上是以太行山北端的燕山為基準,大多指太原、雁門關以北的晉北地區(qū),與晉南河東地區(qū)難以吻合,而當時的“山西九州”或“山西全境”則基本相當于今山西全域。自從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給契丹人之后,今山西雁門關以北地區(qū)就在遼朝的轄區(qū)之內。契丹人所謂“山西五州”及“山西路”均在西京道管轄的范圍之內,與北宋河東路接壤,二者不存在兼容并存混稱的可能性,宋朝人習慣于將這一大片區(qū)域稱為“山右”和“山后”,金朝建立后,首先承襲了遼朝狹義的“山西”觀念,在結盟儀式上與宋朝人不可避免地發(fā)生過爭執(zhí)。所以到元朝,“山西與河東出現(xiàn)合并之趨勢,元代河東山西道的設置,即是明證”[1]安介生.山西源流新探——兼考遼金時期山西路.晉陽學刊,1997,(2).。從事理上講,元代河東山西道宣慰使司的設立,作為正規(guī)的行政區(qū)劃名稱是不可能重復同樣地理概念涵義的,元代河東山西道治所起初在大同府,正是將原金朝行政區(qū)劃河東南路、河東北路與山西路(即西京路)整合,形成了一個更大的行政區(qū)。這一歸并不僅符合唐代河東道的古制,而且元代創(chuàng)設的行省制不僅為明朝所接受,而且被后人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