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與銘記
——塔納西斯·科茨和他的《在世界與我之間》

○ 陳向普

(大連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44；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28)

杜波依斯在《黑人的靈魂》一書中說，“在我和另一個世界之間，存在著一個不曾問出的問題，一部分人是因為這個問題太過敏感，而另一部分則是因為苦于找不到恰當?shù)奶釂柗绞?。這個問題就是：黑人作為社會問題是種什么樣的感受？”[1]1963年鮑德溫的作品《下次將是烈火》出版，作品的前半部分是他寫給侄子的關(guān)于美國和種族的書信。2015年記者科茨出版了自己的《在世界與我之間》，同樣是書信體，同樣是關(guān)于種族，這絕非巧合。無怪乎托尼·莫里森稱科茨為鮑德溫的繼承者，認為科茨填充了后鮑德溫時代的空白和缺失。

一

《在世界與我之間》篇幅極其短小，全書不過152頁。在體裁上，科茨借鑒了鮑德溫《下次將是烈火》中第一部分的書信體形式；題目則是來自黑人詩人賴特的詩歌?？拼囊宰约涸诎蜖柕哪Φ某砷L經(jīng)歷為切入點，解讀美國根深蒂固的種族問題，講述了黑人在美國長期以來所遭受的身心傷害，從而告誡兒子應該如何看待和適應美國的種族現(xiàn)實。

全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以科茨的一次采訪開始，他談到美國的歷史是建立在掠奪和暴力之上，進而批判了美國主流的種族觀點：是不可改變的種族特點導致了種族主義。在科茨看來，美國為了服務于種族主義而創(chuàng)造了種族的理念。種族是社會建構(gòu)，是種族主義的產(chǎn)物，而非其起源。種族不關(guān)乎基因，而是關(guān)乎社會分層。接著科茨闡釋了創(chuàng)作此書的動因，當殺死邁克爾·布朗的警察被法院宣布無罪釋放時，科茨目睹了自己15歲的兒子的極度失望和憤懣。他沒有安慰兒子，而是告訴他，“這是你的國家，你的世界，這是你的身體，你必須找到某種方式適應”[2]23。身為黑人，科茨講述了自己在街區(qū)犯罪猖獗的巴爾的摩西部地區(qū)成長過程中如影隨形的恐懼感。在那里，黑人置身于各種危險之中，或喪生于監(jiān)獄和毒品，或死于槍戰(zhàn)和街斗。對于美國黑人來說，這是他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要在街區(qū)生存，就要學會街頭語言，了解和掌握街頭規(guī)則。太懦弱會讓你失去身體，太過于暴力同樣也會導致喪命?；羧A德大學，科茨稱其為“麥加”，是科茨一生的轉(zhuǎn)折點。在霍華德，科茨開始了自己的閱讀解惑之旅，對黑人的歷史和傳統(tǒng)有了更深的認識，經(jīng)歷了身份認同過程中的迷惘與困惑，同時也意識到黑人需要有自己的歷史敘事；在這里，他接觸到來自不同階級、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地域和族裔的黑人；也是在這里，他對愛有了新的體驗；更是在這里科茨遇到了自己后來的妻子。再后來他們的兒子出生，他給兒子起名薩莫瑞，反法國殖民主義抵抗志士的名字，意思是“戰(zhàn)斗”?？拼囊庾R到，即使生活在黑人總統(tǒng)執(zhí)政的所謂“后種族時代”，像美國的所有黑人青年一樣，薩莫瑞仍然面臨著生命的威脅。

第二部分以霍華德大學同學小瓊斯的被殺開篇。小瓊斯是在去探望他的未婚妻時被一路跟蹤他的警察槍殺的。殺死他的警察聲稱小瓊斯企圖開車撞他，盡管這個警察有過說謊的記錄，最終還是被無罪釋放。這個事件使科茨憤怒不堪，他強調(diào)黑人，尤其是黑人男性，需要時刻保持警惕。這種需要時刻保持警惕不僅是對黑人時間上、精力上的掠奪，更是情感上的侵蝕。發(fā)生在小瓊斯身上的悲劇表明教育無法挽救黑人，當皮膚是黑色時，是沒有公平可言的。在這個部分，科茨旨在表明在美國沒有任何制度能置于繼續(xù)碾軋黑人身體的白人至上機器之外。學校、警察、教堂、媒體、銀行以及監(jiān)獄都在禁錮黑人方面扮演著自己的角色。這絕不是偶然的失職，而是體制的目的所在。

第三部分主要聚焦于小瓊斯的母親。作為黑人佃農(nóng)的女兒，她通過個人奮斗成為一名著名的醫(yī)生，不僅改變了自己的社會地位，還為子女創(chuàng)造了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使他們可以享受良好的私立教育。即便這樣，她的兒子還是沒有逃脫被便衣警察當作毒品販子跟蹤并被無端射殺的命運。所以種族悲劇是整個黑人群體的悲劇，即使黑人中產(chǎn)階級也不能幸免，這不關(guān)乎階層，完全是種族在作祟。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殺害小瓊斯的是名黑人警察，授權(quán)他殺人的政客也是黑人，很多黑人政客對此似乎漠不關(guān)心。由此可見，白人至上在社會上早已根深蒂固，絕不僅限于白人，很多黑人也內(nèi)化了這些價值，認為黑人是毒品和犯罪的源頭，從而使得剝奪黑人生命在美國變得稀松平常，“這就是我想讓你知道的：在美國，摧毀黑人肉體是習以為常的事情——這就是美國遺產(chǎn)”[2]102。

二

科茨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既揭示社會的丑陋骯臟，又能看到其美好的一面。通過他自己人生的四個階段的經(jīng)歷，科茨向縱深處挖掘美國黑人所處的現(xiàn)實。

(一)巴爾的摩西部地區(qū)的少年時期：野蠻生存與殘酷認知

回望科茨在巴爾的摩的成長經(jīng)歷，唯一貫穿始終的主題莫過于恐懼。從街頭斗狠的少年到科茨的父母、祖母，每個人都被恐懼充斥。如科茨所言：“生為黑人就意味著赤裸裸地暴露在各種危險之中，如拳頭、槍支、毒品、強奸和疾病?！?1歲時在停車場一個小男孩掏槍的場景讓他意識到黑人的身體時刻處于危險之中。但街區(qū)不是黑人的唯一問題，如果說街區(qū)捆綁了黑人的右腿，那么學校則禁錮了黑人的左腿。街區(qū)和學?？此仆耆煌?，但使人恐懼和暴力是兩者共同的手段。如果不能在街道生存，黑人會失去自己的身體；同樣的如果無法在學校生存，早晚也會失去身體。街道可怕，學校則更加可惡，因為學校的規(guī)則更加地遙遠和虛無。學校教育和黑人孩子們的日常完全是脫軌的、錯位的。美國學校開設(shè)的課程仍是以歐洲文化為中心的。在這種文化體系中，白人是中心，黑人是他者，是邊緣。黑人孩子在學校接觸不到自己的歷史和文化，接觸的都是和自己的生活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課程。這一方面無法培養(yǎng)黑人孩子的民族自豪感，另一方面也無法調(diào)動他們的學習興趣，“坐在七年級的法語課上，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學法語， 我不認識任何法國人，周圍的一切似乎也表明我永遠也不會認識法國人，那么為什么我要上法語課”[2]42。

把不同的學生分到不同的班級和不同的課程的分軌制在美國學校普遍存在，而且主要是基于種族的分軌。但把學生推出學校、推向監(jiān)獄的所謂的“學校—監(jiān)獄管道”卻是和美國的大規(guī)模關(guān)押時代相輔相成。學校—監(jiān)獄管道，顧名思義，是通過停課、開除或是逮捕直接或者間接地把學生從教育系統(tǒng)推向青少年或成年刑事司法體系。有時這種推力是間接的，被停課或是被開除的孩子很少能夠重返校園，從而被擠出教育系統(tǒng)；但是更多的時候這種管道直接起作用，因為以前多由老師或管理人員處理的輕微違紀都已經(jīng)被定性為犯罪，違紀和犯罪之間已經(jīng)沒有了界限。另外，學校里警察的存在使得逮捕執(zhí)行起來十分便捷。這種管道是學校零容忍政策的結(jié)果，特點是對于輕微違紀，學校越來越依賴停課、開除和逮捕等手段以及學?，F(xiàn)成的警察等執(zhí)行力量。對于黑人來說，這種學校—監(jiān)獄管道并不是色盲的，絕大多數(shù)的受害者都是黑人。在科茨看來，學校更像是一味毒藥，給黑人孩子灌輸虛假道德，從而蒙蔽他們的雙眼，緘默他們的口舌。而對于黑人父母來說，學校不是學習知識的地方，更多的是給他們的孩子們提供逃避死亡和監(jiān)獄的去處，60%輟學的年輕黑人最后都進了監(jiān)獄。事實是，學校不僅無法解決籠罩在黑人內(nèi)心的恐懼，更不能給黑人孩子提供庇護。相反，學校成了監(jiān)獄的幫兇，把大量的男性黑人推向街頭或者直接推向監(jiān)獄[3]。

少年的科茨不能理解這種恐懼的原因所在，無論學校、街道還是宗教都無法給予他答案。因為父親圖書員的身份，科茨得以接觸到大量的書籍。閱讀讓他思考，讓他看到了現(xiàn)實和真相之間的沖突。他不明白為什么只有黑人英雄是非暴力的？為什么學校明明知道巴爾的摩的街道是什么樣的，卻還要把黑人孩子推向暴力的街道，然后鼓吹非暴力？學校和街道更像是一個怪獸的兩只手臂，不管看起來有多么的不同，使人恐懼和暴力是兩者共同的武器，兩者之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在學校失敗的人在街頭喪命也就顯得合情合理了，社會可以說，“他本該待在學?！?。

(二)麥加的成年時期：尋找真相

科茨的麥加就是霍華德大學，在他看來是霍華德的歷史、地理位置和校友共同創(chuàng)造了麥加。在這里，他對兩個世界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對于白人世界，他知道從早期的奴隸制到后隔離時代的今天，不管是直接的或是間接的，白人通過控制和操縱黑人的身體來保護自己絕對的、排他的權(quán)力。沒有了這種控制的權(quán)力，白人也就沒有了存在的理由。通過對社會各種制度，從學校、媒體到監(jiān)獄的控制，白人不斷地強化著一個歷史觀：嚴肅歷史是西方的，而西方是白人的，在人類文明史上白人是舉足輕重的。這種觀點是和一代一代的黑人的恐懼感和被掠奪感密切相連的。因為是黑人，所以是隱形的；因為是黑人，所以是被排斥在文明之外的。黑人的歷史是劣等的，因為黑人是劣等的，換言之，黑人的身體是低賤的。與這種主流歷史觀相反，黑人的音樂讓科茨看到了黑人文化和黑人身體的美。他也意識到主流文化對黑人美的抹殺是和對黑人身體的摧毀分不開的。黑人需要有自己的歷史敘事，而不僅是處于西方敘事的邊緣。黑人種族在人類歷史之初就存在，所以不僅是真實的，而且是舉足輕重、不可忽視的。

正是麥加讓他意識到在自己已知的兩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世界的存在：年紀輕輕死于非命是必然而非風險的巴爾的摩和從電視中偶爾窺到的寧靜安全的白人郊區(qū)。在成長中，科茨感到自己疏離于他認為構(gòu)成整個存在的這兩個世界：出于必須學會如何生存的街區(qū)，但出于好奇和讀書的習慣他感覺自己不屬于暴力肆虐的街區(qū)；而另一個世界由白人和為白人而建的安全的世界，則是他無法觸及的?；羧A德大學是第一個讓他有歸屬感的地方，也是在這里他學會了放棄支撐他走過少年時期的黑人民族主義神話。

(三)記者身份：揭露現(xiàn)實

自小母親對科茨犯錯的懲罰就是寫作，在麥加和一些詩人的交往更是堅定了他寫作的目標。離開霍華德后，他選擇做記者，因為對于尋找真相的人來說，記者職業(yè)是最強有力的武器和最直接的探索手段。

在2014年的一次采訪中，科茨說道，“美國黑人沒有什么問題是不能通過徹底消除白人霸權(quán)來解決的”。貫穿于白人世界并和黑人每天感知到的恐懼息息相關(guān)的就是科茨所謂的美國夢。這個夢不是機會平等和給予每個孩子更好生活的美國夢，也不是馬丁·路德·金自由和平等的美國夢，而是純粹根植于壓迫和特權(quán)歷史的白人夢，但對于黑人來說這絕對是美國噩夢。白色皮膚是美國夢的一部分，通過種族建構(gòu)美國夢得以成為可能。那些相信自己是白人的人可以享有想當然的特權(quán)：他們的孩子會安全，法律和執(zhí)法者會忠誠地保護他們，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舒適是他們不可被剝奪的權(quán)利?？拼膶Π兹嗣绹鴫舻慕缍ㄊ且晕鞣綄Ψ俏鞣降乃叩恼鞣榍疤岬摹Ｔ诿绹?，黑人的他者形象是美國夢賴以生存的基礎(chǔ)。詹姆斯·鮑德溫在1953年的文章《村子里的陌生人》中爭論到，美國的黑人不是西方的參觀者，而是公民，是美國人，是和鄙視他的白人一樣地道的美國人。而科茨則指出，美國是和美國夢分不開的，而美國夢是白人神話，通過毀滅黑人身體的權(quán)力來界定自己。

在科茨看來，白人通過他們控制的權(quán)力把黑人排斥在美國夢之外。通過從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房產(chǎn)商到銀行，白人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富庶、安全的郊區(qū)，同時把黑人牢牢地禁錮在充斥著暴力、毒品和貧困的內(nèi)城。居住的隔離不可避免地會帶來教育的隔離，在教育成為社會向上流動的主要途徑的今天，低劣的隔離教育意味著黑人在就業(yè)時處于劣勢，只能從事低端、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工種，從而形成一種惡性循環(huán)，永遠也擺脫不了噩夢般的內(nèi)城。美國夢是種族建構(gòu)，但白人卻努力維持著美國夢種族色盲的幻象，把黑人的失敗歸結(jié)為黑人的文化，而非種族主義。白人把自己的成功歸結(jié)于白人文化：勤奮、重視教育等，而認為黑人的失敗可以從黑人的習慣、態(tài)度、信仰和價值等方面找到原因。黑人的文化決定了黑人好逸惡勞、暴力成性的種族劣根性[4]。

究竟被壓迫群體自己是否應該對自己的困境負有責任，這是分析黑人問題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從“文化”視角對黑人的行為進行詮釋分析一直是學者們敏感和謹慎的領(lǐng)域，因為這種解釋不亞于責備受害者本身，讓他們?yōu)樽约旱谋瘧K處境買單。在書中，科茨濃墨重彩地從受害者角度分析警察暴力。他指出，每個被警察殺死的黑人都不僅僅是對警察體系中幾個“培訓不力”的警察的控訴，而是對整個警察系統(tǒng)的控訴。事實是警察反映了美國的意志和恐懼，代表了民眾對美國刑事司法政策的認知，警察行為不能說是壓迫性的民眾強加的。事實上，由這些政策導致的暴力和權(quán)力濫用是民主意志的后果。美國的種族思維使得施暴的警察總是能夠逃脫法律的制裁，而把所有的責任全都歸咎于黑人受害者自身。

實際上，理解黑人文化所起的作用并不會妨礙對種族主義的控訴，也不會抹殺歷史上黑人遭受的磨難。文化的確很重要，不追溯他們集體的過去，就無法理解年輕黑人的不負責任的行為。黑人年輕人也認為即使在考慮了種族因素和社區(qū)環(huán)境之后，他們的困境也還是可以從他們的習慣、態(tài)度、信仰和價值等方面找到原因。但是一個民族文化特點的形成是和它的歷史分不開的。在書中，科茨周圍的黑人，從他的祖母到他的妻子再到小瓊斯，都有一個共同點，即：父親的缺失。在科茨看來，黑人的悲劇都是深植于種族主義。從早期的奴隸制到隔離時代再到今天的后隔離時期，雖然種族主義呈現(xiàn)出來的形式發(fā)生了變化，從赤裸裸的種族歧視到種族色盲。歧視也罷色盲也罷，白人至上的種族意識形態(tài)自始至終都不曾消失。黑人父親的缺失深層原因還是種族主義在作祟，從“學校—監(jiān)獄管道”再到“與毒品作戰(zhàn)”，美國的監(jiān)獄—工業(yè)復合體在吞噬者大量的黑人年輕人，導致黑人的家庭結(jié)構(gòu)發(fā)生顛覆性的變化，造成大量黑人家庭父親的缺失。而父親的缺失不可避免地會給黑人家庭造成經(jīng)濟和心理上的重創(chuàng)，從而形成了一個無法打破的貧困—毒品—監(jiān)獄的惡性循環(huán)。

(四)父親身份：斗爭與銘記

黑人不僅恐懼于他們街頭的暴力犯罪，同時還要對以保護他們的名義而對他們進行施暴的警察時刻保持警惕，這種滲透到他們血液中的恐懼扭曲了他們對自己孩子的愛：黑人父母對孩子的愛也是充滿著暴力。只有當科茨成了父親之后，他才體會到他父親的話，“要么我揍他，要么就是警察”。他也明白了他父親的恐懼，他能感知到每次父親拿皮帶揍他時，更多的是出于焦慮而非生氣。他也明白了為什么每次穿過街區(qū)時，母親都使勁抓住他的手。他理解了為什么黑人父母寧可自己打死孩子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們在街頭死于非命。這是沒有任何權(quán)力和保護能力的黑人的生存哲學。做了父親之后的科茨才理解了父母的行為并體會到了黑人父母不一樣的愛，黑人父母對孩子的愛之所以如此扭曲，不是因為他們不愛孩子，而是因為在美國黑人的身體太脆弱，稍不留神就會失去。

盡管本書的體裁借鑒了鮑德溫的《下一次就是烈火》，但就美國的種族關(guān)系，鮑德溫想要傳達給自己侄子的和科茨想要傳遞給自己兒子的則是大相徑庭。鮑德溫沒有否認黑人在美國遭受的苦難和不平等，但他不斷地強調(diào)年輕人的力量和潛力，而且他相信革命性的改變是完全有可能的，因為黑人在繼續(xù)反抗和瓦解白人對他們的控制和剝削，鮑德溫對于美國黑人的未來是抱有希望的。但科茨寫給他兒子的信則完全是不同的，他沒有敦促他的兒子意識到自己的力量。相反，在書中，科茨一遍遍地強調(diào)美國無處不在的種族不公平、個人可以帶來改變的荒誕和愚蠢以及美國夢的危險?？拼膶τ诿绹谌说淖杂珊推降葲]有給予任何丁點希望。如果說他的兒子還對弗格森、紐約或是巴爾的摩街上正在興起的種族平等運動抱有任何希望，認為它們可以打動白人，從而改善黑人的處境。那么科茨不僅沒有鼓勵他兒子的這種希望，甚至還盡力澆滅它，“盡管每天有人告訴你，未來就靠你了。但事實不是這樣。”[2]102

科茨挑戰(zhàn)了認為再多些交流和理解，一切就會迎刃而解的自由主義觀點。在他看來，白人是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特權(quán)的，歷史上什么時候在不被挑戰(zhàn)和對抗的情況下，權(quán)勢之人會主動放棄自己的地位和特權(quán)？科茨的立場雖然和鮑德溫大相徑庭，卻和弗里德里克·道格拉斯的思想不謀而合，“如果不受到挑戰(zhàn)，權(quán)力不會做任何讓步，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對白人來說，遺忘是習慣，也是美國夢必要的構(gòu)成部分。他們忘記在奴隸制時期給予他們財富積累的大規(guī)模掠奪，也忘記給予他們郊區(qū)的隔離政策。他們之所以遺忘，是因為銘記會讓他們從夢中驚醒。做夢者寧愿作為白人活著，也不愿自由地活著。

但是對于黑人來說，科茨寄予兒子的希望則是要銘記。即使在本書出版的2015年，薩莫瑞一代的年輕黑人的人身安全還是個問題?？拼氖菐е鴲酆涂謶衷诜治鲞@個問題，這絕非危言聳聽。 太多黑人的死讓科茨意識到，在這種環(huán)境中要撫養(yǎng)一個鎮(zhèn)定而自信的孩子需要萬分謹慎。他希望兒子能銘記過去，不要忘記，在這個國家黑人受奴役的時間遠長于他們獲得自由的時間。在長達250多年的時間內(nèi)，一代代的黑人除了枷鎖，別無它知。在漫長的枷鎖生涯中，除了被掠奪，黑人也獲得了獨有的智慧：黑人的群體認同。所以科茨告誡兒子，“永遠不要輕易交出自己或者朋友的身體，不管是斗還是跑，你們一定要一起，因為這是黑人唯一能控制的”[2]100。科茨并沒有把黑人的希望寄予薩莫瑞一代的年輕人。相反，他告薩莫瑞，依靠黑人來救贖美國絕不是事實。世界之所以需要救贖，恰恰是因為成年人的行為。作為黑人男孩，薩莫瑞必須對自己的身體負責，為其他黑人最糟糕的行為負責，同時也要為那些有權(quán)力的人負責，如警察。因為哪怕是他用警棒把你揍得皮開肉綻，他也立刻會在你的行為中找到使自己獲釋的借口。所以，科茨告訴兒子，一定要學會適應，但絕不能說謊，不能忘記。

三

在2015年新書發(fā)布期間，科茨在巴爾的摩的教堂演講時稱，“我之所以書寫此書，是因為當人們談論黑人群體時，他們從來不談論恐懼，他們從不談論我們每天如何為自己的身體感到恐懼，如何為我們的孩子感到恐懼，如何為我們的愛人和親人感到恐懼”。他自稱此書是為全體黑人書寫，“我想要對你們說，我看到了你們的痛苦，你們沒有瘋。種族主義的確存在，也的確存在企圖讓你們相信種族主義不存在的心理把戲。在書中我想要說明的是，所有的種族觀念，黑人、白人等，都是和權(quán)力分不開的”。

與其說科茨是今日書寫美國種族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不如說他是書寫今日美國重要的作家之一。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對于把種族本身作為話題不感興趣，因為種族主義就是權(quán)力本身?！对谑澜缗c我之間》不是一本關(guān)于薩莫瑞的書，也不是關(guān)于科茨，而是關(guān)于他們周圍的一切，正如題目所示，關(guān)于“世界”。

有些評論者認為科茨對于美國的種族關(guān)系過于悲觀，無視了美國在種族關(guān)系方面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畢竟美國已經(jīng)兩次選了一個黑人總統(tǒng)。實際上，在書中科茨也認可了這些變化，只是在他看來，2008年第一個黑人總統(tǒng)當選后短暫的“后種族”蜜月期后一系列的事件都表明所謂的“后種族”的言論實屬過早。2009年哈佛教授亨利·蓋茨在自己家門口開門時被白人警察逮捕；2012年佛羅里達，17歲的特雷沃恩·馬丁在從便利店回家的路上，被小區(qū)的巡警殺害；2014年布朗和手無寸鐵被白人警察勒死的埃里克·加納再次激起了“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這一系列的事件都說明種族問題已經(jīng)深入美國骨髓，不是一個黑人入主白宮就可以讓種族問題成為歷史，美國神話從來都不是色盲的。這也許就是為什么科茨拒絕對美國得到救贖抱有任何希望和信念的原因所在。在自己的微博中，科茨拒絕對美國得到救贖抱有任何希望。在2014年的微博中，他寫道，“我認為白人至上是美國的核心組織力量，在過去它殘害著黑人，今天它繼續(xù)殘害黑人，而且有可能將繼續(xù)殘害黑人直到這個國家灰飛煙滅”。

科茨在書中透出的悲觀意味著黑人只能是恒久的受害者，這也是和鮑德溫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的。鮑德溫說過，“如果我接受受害者的角色，我是在給現(xiàn)狀的維持者和辯護者吃定心丸”。在他去世前不久，鮑德溫告訴巴黎周報，“只要我是個受害者，他們就可以可憐我，給我的救濟支票增加幾個錢，那樣的話，什么也改變不了，我不會為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去責怪別人”。對于不停熏染著美國社會的種族疾病，鮑德溫有著自己的應對方法：勇敢地呼吁愛，盡管他的方法并沒有吸引很多的追隨者。但不難理解為什么科茨會吸引把他視為斗士的幻滅的黑人。

四

1963年拉爾夫·埃里森寫道，“膚色能讓我對其他的價值熟視無睹嗎”？而這恰恰是科茨不愿去詰問的。在科茨看來，黑人的所有問題都源于膚色，而這是黑人無法改變的。盡管科茨對美國的救贖不抱希望，但科茨并沒有放棄希望。在這本書信體作品中，科茨不斷地向兒子強調(diào)在美國種族不平等的永恒性，以及美國夢的危險性。在書中科茨提出讓他困惑的問題，但卻沒有給出答案，因為他認為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要比答案本身來得更加重要。科茨希望兒子能夠自己去斟酌這些問題，對美國的種族問題保持清晰的認知，在努力適應的同時，銘記著并斗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