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文 翰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歐陽修《釋秘演詩集序》(以下簡稱《歐序》)曰:“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jié)相高,二人歡然無所間……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愿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盵1]130曼卿,即歐陽修好友石延年字。秘演與石延年交厚的原因有三:二人性情相投;皆喜為歌詩;且能豪飲。釋文瑩《湘山野錄》(以下簡稱《野錄》)卷下記石延年向秘演訴“館俸清薄,不得痛飲”之苦。秘演即向其引薦一位喜于附庸風雅的牛姓財主。秘演先令牛氏“置宮醪十擔為贄”以拜見石延年。他日又令牛氏于繁臺寺閣置酒,秘、石二人遂在閣上“高歌褫帶,飲至落景”。石延年乘醉“以盆漬墨,濡巨筆”題名。[2]32秘、石會飲在石延年任館職期間,故其才向秘演訴說“館俸清薄,不得痛飲”云云。歐陽修《石曼卿墓表》曰:“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秘閣校理卒于京師。曼卿少舉進士,不中。真宗推恩,三舉進士,皆補奉職。曼卿初不肯就,張文節(jié)公素奇之,謂曰:‘母老,乃擇祿耶?’曼卿矍然起就之,遷殿直,久之,改太常寺太祝、知濟州金鄉(xiāng)縣……通判乾寧軍,丁母永安縣君李氏憂,服除,通判永靜軍,皆有能名。充館閣??保圻w大理寺丞、通判海州,還為校理?!盵3]301據(jù)此,知石延年在“充館閣??薄鼻安辉勿^職。石氏為館閣??痹诿鞯涝?1032)十二月。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一百一十一“明道元年十二月壬子”條:“大理評事石延年趙宗道、上元縣主簿吳嗣復、合肥縣主簿胡宿并加為館閣???。”[4]2596石氏落職館閣??痹诰暗v二年(1035)二月?!堕L編》卷一百一十六“景祐二年二月丁卯”條:“館閣??笔幽曷渎毻ㄅ泻V??!盵4]2721《石曼卿墓表》言其“通判海州,還為校理”。石氏“還為校理”在寶元二年(1039)。曾鞏《隆平集》卷十五:“石延年,字曼卿……寶元二年,遷秘閣校理?!盵5]422石氏自寶元二年(1039)還京至康定二年(1041)二月逝世,一直任秘閣校理之館職。期間曾于康定元年(1040)四月離京,往河東路催糧?!堕L編》卷一百二十七“康定元年四月丁亥”條:“秘閣校理石延年往河東路同計置催促糧草?!盵4]3004
要之,石延年曾兩任館職。初在明道元年(1032)十二月至景祐二年(1035)二月間,為館閣???。二在寶元二年(1039)至康定二年(1041)二月間,為秘閣校理。石延年再任館職時已及暮年,未必能有《野錄》所記“高歌褫帶,飲至落景”之舉。且其任秘閣校理為時短暫,期間還曾于康定元年(1040)四月離京赴河東路催糧,故秘、石會飲,當在石延年初任館職之時。又據(jù)《野錄》所記二人于繁臺寺閣“飲至落景”及石延年“以盆漬墨,濡巨筆”題名等細節(jié),知飲宴節(jié)令不當在寒時。要之,二人會飲當在明道二年(1033)至景祐元年(1034)間。又,秘演、石延年曾于寶元三年(1040)正月,共觀真宗朝著名隱士種放的《會真宮詩》石刻。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一百〇四《種放會真詩題后丗二則》,其第一則即為“曼卿、秘演觀,寶元三年正月廿五日”。[6]735b
據(jù)《歐序》所記,“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而歐蘇二人,又都與石延年相熟。歐陽修曾在石氏歿后作《石曼卿墓表》(《居士集》卷二十四)。石氏去世二十七年后的治平四年(1067),還不忘遣人到石墓憑吊,并作《祭石曼卿文》(《居士集》卷五十)。蘇舜欽曾與石氏歌詩酬唱(《蘇學士文集》卷六《和石曼卿明河詠》),還為石氏詩集作序(《蘇學士文集》卷十三《石曼卿詩集敘》)。歐蘇與秘演的交往,或因石延年而結緣。
前文已述,歐陽修曾為秘演詩集作序,序中贊賞秘演“狀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歐氏樂與之游,“亦時至其室”[1]130。據(jù)《野錄》卷下記載,康定二年(1041)石延年去世后,秘演便敦促歐陽修撰《石曼卿墓表》?!赌贡怼纷珊螅瑲W陽修告誡秘演不要傳布此文,但不久便在定力院見到了該文。歐氏“問寺僧曰:‘何得?’僧曰:‘半千買得?!瘹W怒”。秘演回護自己的行為道:“吾友曼卿不幸蚤世,固欲得君之文張其名,與日星相磨;而又窮民售之,頗濟其乏,豈非利乎?”秘演主要從兩個方面為擅自售賣歐文的行為作辯解:歐文的廣泛傳播可使石延年名聲不朽;窮民售賣歐文可補貼家用。歐陽修在聽完秘演的解釋后,“但笑而無說”。[2]43
蘇舜欽曾作《贈釋秘演》七古一首:“高車大馬闐上京,釋曰演者何聲名,當年余嘗與之語,實亦可喜無俗情。作詩千篇頗振絕,放意吐出吁可驚,不肯低心事鐫鑿,直欲淡泊趨杳冥。落落吾儒坐滿室,共論愨若木陷釘,賣藥得錢輒沽酒,日費數(shù)斗同醉醒,傷哉不櫛被佛縛,不爾烜赫為名卿。數(shù)年不見今老矣,自說厭苦居都城,垂頤孤坐若癡虎,眼吻開合猶光精,雄心瞥起忽四顧,便擬擊浪東南行,開春余行可同載,相與曠快觀滄溟?!盵7]15該詩當作于慶歷二年(1042)?!稓W序》曰:“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遂欲往游焉……于其將行,為敘其詩?!盵1]130知歐陽修序秘演詩集,是在其將飛錫東南的前夕。《歐序》作于“慶歷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則秘演往游東南當在慶歷三年(1043)。由蘇詩“雄心瞥起忽四顧,便擬擊浪東南行,開春余行可同載,相與曠快觀滄溟”句可知,蘇舜欽的贈詩,亦寫于秘演赴東南前夕的慶歷二年。
蘇詩“垂頤孤坐若癡虎,眼吻開合猶光精”一句,曾經(jīng)秘演的點竄?!兑颁洝肪硐掠涊d:“蘇子美有《贈秘演師》詩,中有‘垂頤孤坐若癡虎,眼吻開合猶光精’之句。人謂與演寫真。演頷額方厚,顧視徐緩,喉中含其聲,嘗若鼾睡。然其始云‘眼吻開合無光精’,演以濃筆涂去‘無’字,自改為‘猶’字,向子美詬之曰:吾尚活,豈當曰‘無光精’耶?”蘇詩“賣藥得錢輒沽酒,日費數(shù)斗同醉醒”句,秘演則刪之未遂。《野錄》卷下曰:“中又有一聯(lián)云:‘賣藥得錢只沽酒,一飲數(shù)斗猶惺惺?!侄寄ㄈァLK曰:‘吾之作誰敢點竄耶?’演曰:‘君之詩,出則傳四海。吾不能斷葷酒,為浮圖罪人,何堪更為君詩所暴?’子美亦笑而從之?!盵2]34秘演認為蘇詩“賣藥得錢”一句,彰其不守戒律之過,因而將之抹去?!兑颁洝酚浱K舜欽“從之”,而實際上并未刪去,僅更換數(shù)字而已。
尹洙亦曾為秘演作《浮圖秘演詩集序》(以下簡稱《尹序》),序文當作于慶歷三年(1043)?!兑颉费浴案D號文惠師秘演者過我,道歐陽永叔為其作詩序,蘇子美貽之詩”,知尹洙作序時,已經(jīng)見到作于慶歷二年(1042)的歐序與蘇詩。又,秘演是在汴京請尹洙作序的?!兑颉访餮浴把葜賮砭?,不飲酒,不與人劇談,頗自持謹,與世名浮圖者不甚異。演之心豈與年俱衰乎”,故《尹序》當作于秘演飛錫東南的慶歷三年(1043)。尹洙與秘演早在天圣二年(1024)前后即相識?!兑颉吩唬骸坝枳R演二十年,當初見時,多與穆伯長游。伯長明峻,人罕能與之合,獨喜演。演善詩,復辨博,好論天下事,自謂浮圖其服而儒其心?!盵8]7
據(jù)《尹序》,秘演早年與穆修過從甚密。尹洙初見秘演時,其已“多與穆伯長游”。二人當在天禧(1017-1021)中或更早即訂交。穆修之所以賞識秘演,當與其“辨博,好論天下事”有關?!端问贰肪硭乃亩赌滦迋鳌罚骸靶扌詣偨?,好論斥時病,詆誚權貴,人欲與交結,往往拒之?!盵9]13069可見穆修與秘演在性格上皆意氣風發(fā)、好為大言。又,穆修有較強的夷夏觀念,對佛教抱有排斥態(tài)度?!端问贰け緜鳌吩唬骸澳杆溃载摍乱栽?,日誦《孝經(jīng)》、《喪記》,不飯浮屠為佛事?!盵9]13070當時士大夫家有喪事,應多有做佛事以追冥福者,穆修的行為顯然與潮流相悖,故這件事才被記入正史。而秘演“自謂浮圖其服而儒其心”,這應是穆修“獨喜演”的又一原因。
秘演與陸經(jīng)亦相友善。魏泰《東軒筆錄》卷十記載:“陸經(jīng),慶歷中為館職。一日飲于相國寺僧秘演房,語笑方洽。有一人箕踞于旁,睥睨經(jīng)曰:禍作矣,僅在頃刻,能復飲乎?’陸大怒,欲捕之,為秘演勸免而止……既而陸得罪,斥廢累年。”[10]58《長編》卷一百三十九“慶歷三年正月丙子”條:“大理寺丞、集賢校理、同知太常禮院陸經(jīng)落職,監(jiān)汝州酒稅。”[4]3337秘演與陸經(jīng)會飲不久,陸氏即于慶歷三年(1043)正月初七落館職。故二人會飲,當在慶歷二年(1042)冬末或慶歷三年初春,時秘演住錫汴京相國寺。
《長編》卷九十五“天禧四年二月戊子”條:“右街講僧秘演等表請以圣制述釋典文章,命僧箋注附于《大藏》。有司按太宗朝故事,請許之。詔可?!盵4]2180天禧四年(1020)秘演在汴京,為右街講僧。其表請入藏的“圣制述釋典文章”,即宋真宗《法音集》。釋志磐《佛祖統(tǒng)紀》卷四十五“天禧四年”條:“正月,右街講經(jīng)秘演等,請以《御制釋典法音集》命僧箋注,凡三十卷,乞附大藏,詔可?!盵11]1063秘演亦參與了注釋《法音集》的工作。呂夷簡等編《景祐新修法寶錄》卷十三:“《注釋釋典文集》一部三十卷,《總錄》一卷。右天禧四年春二月,沙門秘演等,表請以御制述釋典文章,命僧箋注,附于大藏。詔可。乃選京城義學、文學沙門簡長、行肇、惠崇、希白、鑒深、重杲、鑒微、尚能、楚文、曇休、普究、禹昌、永興、善升、清達、秘演、善初、繼興、希雅、仲熙、省辯、崇璉、顯忠、令操、義賢、瑞王、無象、行圓、有朋、文倚同箋注?!泵匮菁丛诠{注御集的三十名僧侶之中。[12]558c-559a《佛祖統(tǒng)紀》與《長編》《景祐新修法寶錄》二書關于秘演表請御集入藏的月份小有不合,當從后者。
又,《歐序》云:“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
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盵1]130知秘演自明道二年(1033)至歐陽修作序的慶歷二年(1042)的十年間,曾漫游黃河以北地區(qū),還曾向東到濟州、鄆州(今皆屬山東菏澤)一帶干謁,但最終無獲。
秘演頗喜作詩,老而不倦。蘇舜欽《贈釋秘演》七古中“作詩千篇頗振絕”的表述,當非夸張之詞。《歐序》云:“秘演狀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習于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于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盵1]130秘演生性放曠,詩作旋寫旋佚,晚年僅余詩三四百篇?!兑颉芬矀鬟f了相似的信息:“演詩既多,為人所重,演亦不自愛之,數(shù)客外方,頗逸去,録之凡三百余篇云。”[8]7秘演之詩,于其在世時已大量亡佚。到元末脫脫等修《宋史》時,當又進一步發(fā)生亡佚?!端问贰肪矶侃柊恕端囄闹尽菲呤珍洝啊渡匮菁范怼薄9]5387兩卷詩的容量,恐難符慶歷二年歐陽修、尹洙作序時的三四百篇之數(shù)。
秘演詩今存七首,保存于南宋書商陳起所輯《宋高僧詩選·續(xù)集》之中,《全宋詩》第三冊卷一百七十七所收秘演之作,即據(jù)此轉(zhuǎn)錄。秘演的七首詩分別題作《山中》《淮上》《賈希德》《寄四明教主》《書光化軍寺壁》《洛陽春》《游古觀》。自明代以后,各家凡引錄、評點秘演詩的,所涉作品皆不出以上七詩的范圍。可以推測,秘演詩集當是最終亡于元末明初的戰(zhàn)火之中。
秘演存世的七首詩歌均為格律詩。其中,《山中》《淮上》《賈希德》《寄四明教主》皆為五律,《書光化軍寺壁》為七絕,《洛陽春》《游古觀》則為七律。《山中》五律尤為歷代選家所賞。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二《秋日類》與卷四十七《釋梵類》兩度錄之。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二百三十、李蓘《宋藝圃集》卷二十二、清厲鶚《宋詩紀事》卷九十一、張豫章《四朝詩·宋詩》卷四十四等皆錄之。
《山中》:“結茅鄰水石,澹寂益閑吟。久雨寒蟬少,空山落葉深。危樓乘月上,遠寺聽鐘尋。昨得江僧信,期來此息心?!盵13]2017元人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二評此詩曰:“中四句鍛而成,卻足前后,起末句,九僧亦多如此。”[14]秘演此詩清瘦疏淡,中兩聯(lián)對仗工穩(wěn),但全詩氣韻蕭索,頗有瑣碎之感,與宋初九僧詩的風格、特點相類。故方回毫不客氣地評價此詩是先成中兩聯(lián)、再補足首尾的拼湊之作。清人吳喬《圍爐詩話》卷五亦評價此詩道:“僧秘演‘久雨寒蟬少,空山落葉深。危樓乘月上,遠寺聽鐘尋’,有無可之遺意。”[15]600無可為晚唐詩僧,工五言,詩風與九僧相類。明人郎瑛《七修類稿》卷三十一《九僧詩》曰:“宋時詩僧最多,如秘演、惟儼、參寥、善權輩,皆與歐、蘇、秦、黃、石曼卿友善,故名重一時。”[16]336這里郎瑛顯然也是將秘演視為九僧一類的詩人。考之秘演存世的其他作品,風格亦皆類九僧之作。如《淮上》中兩聯(lián):“極浦霽秋雨,扁舟明夜燈。風沉人語遠,潮漲月華升?!盵13]2017《洛陽春》頷聯(lián):“池蒲露劍驚魚躍,簾額翻波礙鳥飛。”《游古觀》頸聯(lián):“春移草色抽新帶,雨養(yǎng)苔?壓舊錢?!盵13]2018均對仗工穩(wěn)、煉字精當,但有取材瑣細、詩境局促之傷。通覽全篇,皆為與《山中》相似的有句無篇之作。
然而,秘演同時之人對其詩風的認識,與后世顯有不同?!稓W序》轉(zhuǎn)述石延年的評價說:“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盵1]130這里石延年對秘演詩的評價為“雅健”?!兑颉芬嘣唬骸叭谎菔冀∮谠?,老而愈壯。”[8]7尹洙對秘演詩的評價與石延年相似,認為其詩“健”、“壯”。蘇舜欽贈詩則評價道:“作詩千篇頗振絕,放意吐出吁可驚,不肯低心事鐫鑿,直欲淡泊趨杳冥?!彼麑γ匮菰姷脑u價為“振絕”、不事鐫鑿、“淡泊”。要之,尹洙、歐陽修、蘇舜欽等人,皆認為秘演詩有“健”“振絕”的特點——甚至這還應是秘演詩的主要特點。然而,由于陳起所輯《宋高僧詩選》中的秘演詩,皆為風格與九僧相似者,而后世所見的秘演詩,亦不外陳起詩選的范圍,故秘演詩風的主要特點究竟為何,如今已很難說清。
《寄四明教主》:“古疏傳深旨,清流照瘦顏。四方來問道,半世不離山。養(yǎng)鶴憐終潔,看云許共閑。仍聞焚幻質(zhì),幾欲別人間。”[13]2018該詩亦見收于釋宗曉所編《四明尊者教行錄》卷六,題作《謹吟拙詩寄贈四明禮師法主》,署名為“箋注御集賜紫秘演上”。[17]234該詩當作于天禧四年(1020)。秘演贈詩的對象,為北宋天臺宗大師四明知禮。詩的尾聯(lián)“仍聞焚幻質(zhì),幾欲別人間”[13]2018所檃栝的,即知禮大師欲焚身供養(yǎng)《法華經(jīng)》之事?!斗鹱娼y(tǒng)紀》卷四十五“天禧四年”條:“駙馬都尉李遵勖奏:四明知禮法師高行遺身。上嘉嘆不已,特賜法智之號,仍宣旨住世演教,不許遺身。時譯經(jīng)院證義簡長等二十三人,各寄聲詩贊美道德?!盵11]1063秘演即為“各寄聲詩贊美道德”的二十三人之一。又據(jù)該詩署名,秘演曾得“賜紫”榮寵。秘演之獲賜紫袈裟,應是朝廷對其天禧四年春表請真宗《法音集》入藏,以及后續(xù)參與“箋注御集”工作的嘉獎?!都乃拿鹘讨鳌芬辉娬Z言平實,少有鍛煉痕跡。首聯(lián)贊賞知禮大師學養(yǎng)深厚,頷聯(lián)繼寫大師德尊望重,頸聯(lián)言及大師的閑情,尾聯(lián)表達對大師欲焚身供養(yǎng)佛經(jīng)的稱許。八句詩娓娓道來,每句各有側(cè)重,頗有以文為詩、以詩代簡之意。該詩風格與蘇舜欽對秘演詩不事鐫鑿、“淡泊”之評價相合。
《游古觀》:“參差宮殿倚青天,一別重來四十年。老檜掛巢時有鶴,亂云藏洞久無仙。春移草色抽新帶,雨養(yǎng)苔?壓舊錢。兩兩相逢皆不合,落花流水石爐煙?!盵13]2018這應是秘演晚年之作。詩中云洞無仙、落花流水等意象,均給人“兩兩相逢皆不合”的蕭索落寞之感。頸聯(lián)是全詩的精彩之處。春來青草新生,與舊年的枯草在色帶上形成反差;春雨滋養(yǎng)出新的青苔,覆蓋在舊苔之上,形成層累之痕?!俺椤薄皦骸倍诸H具動感,體現(xiàn)出詩人煉字的用心。但通觀全篇,亦難免有句無篇之憾。
秘演,山東人,號文惠大師。喜飲酒、性滑稽、好談辯。天禧中為右街講僧,與穆修游。天禧四年(1020)二月,表請真宗《法音集》入藏,并參與箋注工作,得賜紫衣。同年寄詩知禮法師,嘉許其焚身之行。天圣二年(1024)前后與尹洙相識。明道二年(1033)至景祐元年(1034)間,與石延年會飲于汴京繁臺寺閣。寶元三年(1040)正月,與石延年共觀種放《會真宮詩》碑刻??刀ǘ?1041)石延年去世后,敦促歐陽修撰《石曼卿墓表》,《墓表》撰成后即分售他人,以擴大石延年身后影響。慶歷二年(1042),蘇舜欽作《贈釋秘演》七古,詩成后曾經(jīng)秘演點竄。同年十二月,歐陽修為秘演作《釋秘演詩集序》。自明道二年(1033)至慶歷二年(1042)的十年間,秘演曾漫游黃河以北地區(qū),還曾向東到濟州、鄆州(今皆屬山東菏澤)一帶干謁。慶歷二年(1042)臘月或慶歷三年(1043)正月,與陸經(jīng)會飲于所住錫的汴京大相國寺。慶歷三年(1043)尹洙又為秘演作《浮圖秘演詩集序》。不久,秘演離京赴東南云游,后不知所終。
秘演頗喜作詩,老而不倦。蘇舜欽聲言其詩千篇,當非虛指。歐陽修、尹洙序中明言秘演作詩旋寫旋失,僅余三四百篇。《宋史·藝文志·七》著錄《僧秘演集》二卷,恐難足三四百篇之數(shù),當是流傳期間又發(fā)生亡佚。秘演詩集當是最終亡于元末明初的戰(zhàn)火之中。今存的七篇作品,保存于南宋書商陳起所輯的《宋高僧詩選·續(xù)集》中,均為格律詩。秘演存世作品的風格,大都與宋初九僧詩相似。中兩聯(lián)對仗工穩(wěn),煉字精當,但有句無篇,詩境局促。歐、尹二序與蘇舜欽贈詩均聲言秘演詩有“健”“振絕”的特點,然而此點在今存作品中無稽,故秘演詩風的歷史風貌,現(xiàn)在很難全面獲知了。
又,秘演在作品存世稀少的不利條件下,竟能廣為明以來諸選家、文士言及,當與歐陽修為之作《釋秘演詩集序》關系莫大。一方面,秘演由于政治、文學地位頗高的歐陽修的揄揚而聲名鵲起;另一方面,《歐序》廣為明以來選文家所愛重。明人唐順之《文編》卷五十三、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四十五、清人吳楚材叔侄《古文觀止》卷九、姚鼐《古文辭類纂》卷八等皆入選,客觀上也擴大了秘演的知名度。宋濂《鑾坡前集》卷八《送天淵禪師浚公還四明序》即說道:“唐有柳儀曹而浩初之文始著,宋無歐陽少師而秘演之名未必能傳至于今,蓋理事之必然,初不待燭照龜卜而后知之也?!盵18]643與秘演過從至密的士人,自為石延年。但使其詩名不替的歷史功臣,則非歐陽修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