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麗萍

《柳子厚墓志銘》人物形象解讀

殷麗萍

（無錫城市職業(yè)技術學院 師范學院，江蘇 無錫 214153）

蘇軾贊韓愈“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此稱許用于柳宗元也頗精當。讀《柳子厚墓志銘》，想見其凜凜如生之形象：治學精敏絕倫，踔厲風發(fā)；為文寄情山水，文臻化境；為友以柳易播，篤于情意；為政勤恪仁愛，愛民如子，興學培育英才，教化黔蒼。其文學造詣、獨立人格、家國情懷，永為后世景仰。

柳子厚；墓志銘；解讀；人物形象

柳子厚乃唐代古文運動旗手，其與韓退之桴鼓相應，共同創(chuàng)造一段文學傳奇。然子厚天妒英才，中年而逝，退之聞此噩耗，即馳一書吊唁，書中有云：“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嘗評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敝?，退之又接連創(chuàng)作《祭柳子厚文》《柳子厚墓志銘》《柳州羅池廟碑》三篇文章以祭奠悼念子厚。為一人之逝，而作四篇悼念文字，在退之僅此一次。然唯其如此，方見韓柳之情誼深厚也。其中《柳子厚墓志銘》一文尤其感人至深，退之于文中緬懷追思，追敘子厚生平，評價子厚成就，進而塑造子厚凜凜猶生之形象。

一、精敏絕倫，踔厲風發(fā)

子厚自幼便聰明精警，超越儕輩。其廣覽三墳五典，飽讀八索九丘，出入經(jīng)史百家，“尤精《西漢詩騷》”[1]，故“下筆構思，與古為侔”[2]，極得古人之妙旨；走筆行文，洋洋灑灑，頗具瀟灑之逸致；所寫文章，“精裁密致，璨若珠貝”[3]，極有獨運之匠心。正因如此，“當時流輩咸推之”[4]。子厚雖年紀輕輕，便已獨立成人，重振柳氏家族指日可待也。果不其然，子厚先應進士，初試鋒芒，遂高榜得中，嶄露頭角；后舉博學宏詞，再試身手，仍榜上有名，脫穎而出。志得意滿之子厚每與人坐而論道，“俊杰廉悍，議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jīng)史百子”[5]，旁征博引，貫通經(jīng)史百家學說，才侔先賢，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識見高遠，意氣風發(fā)，常令人嘆為觀止。于是一時之間，子厚聲名鵲起，達官顯貴交口稱贊，爭欲羅致其于門下，真乃“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6]也！

子厚年紀輕輕，便因才華橫溢而金榜題名，便因雄談闊論而名聞天下，真前途無量矣！理想之光輝已然照亮其人生前程，似乎預示著其將“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7]。此時之子厚躊躇滿志，意欲大展宏圖。

二、寄情山水，文臻化境

子厚少年得志，由校書郎而藍田尉，由藍田尉而監(jiān)察御史里行，子厚可謂一路高升，春風得意。更可喜者，子厚“善王叔文、韋執(zhí)誼，二人者奇其才”[8]，而王叔文、韋執(zhí)誼乃太子倚重之人，此二人賞識子厚，意味著子厚之仕途一帆風順矣！卻未料永貞革新，頃刻之間，便告失敗。作為永貞革新核心成員，子厚遂被貶出京，外放邵州，行至半道，改貶永州司馬。司馬乃九品文官，有職無權，縱子厚欲興利除弊，亦無能為也已。貶居荒州，子厚本就抑郁苦悶，所幸永州尚有佳山秀水，可于山水之間排遣愁悶，寄寓情感。人與自然之雙向交流、雙向互動，遂使子厚因《永州八記》而卓立千古，永州山水因《永州八記》而屹立千秋。

韓愈《柳子厚墓志銘》中說：“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9]真是“文窮而后工”。子厚于《永州八記》中不僅摹寫永州之佳山秀水，表現(xiàn)出其幽遠深邃之意境，更于山水悠游中，走進奇峰秀嶺，訪幽攬勝，走近清泉溪流，蕩滌身心。子厚于流連忘返中，忘卻貶謫之愁怨，釋放壓抑之情感，漸漸撫平心靈創(chuàng)傷，心情變得平靜而安寧。此外，子厚更于永州山水中寄寓自己之人格。如《始得西山宴游記》一文中曾云：“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贝司浔砻嫔险f西山特然卓立，實則寫子厚特立獨行，卓爾不群?！芭鄩v”表面上指四周低矮之山嶺，實則蠅營狗茍之諂媚小人。整句話表達了子厚光輝俊潔之人格，以及其潔身自好、絕不同流合污之精神。一言以蔽之，子厚是在以山之精神寫己之精神也。

不僅如此，子厚還于與山之神晤中，身與物化，物我兩忘，從而達到天人合一之境界。仍以《始得西山宴游記》一文為例，該文有云：“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弊雍裆袼加朴疲c天地浩然之氣相應；情懷浩蕩，與自然大千共同遨游。浩然之氣融入子厚胸中，子厚神清氣爽；自然大千包容子厚，子厚心曠神怡。子厚的內(nèi)心一片空明澄澈，似乎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此時之子厚已寵辱不驚，去留無意，完成了貶謫人生中一次嶄新的脫胎換骨。

三、以柳易播，篤于情意

貶居永州十年之后，子厚于元和十年（815年）正月，與劉夢得等被召回京。夢得乃骨鯁忠直之人，其因作《游玄都觀》一詩，諷刺后進顯貴，而得罪執(zhí)政，致使被召回京之“八司馬”再次被貶。子厚被貶柳州，夢得被貶播州。子厚聞之，潸然淚下，其為夢得之遭遇憤憤不平。播州乃蠻荒之地，其地猛獸出沒，瘴疫橫行，夢得此去必兇多吉少也！而夢得老母在堂，年已耄耋，竟要和夢得一同前往，而受顛沛流離之苦。子厚至情至性，他本與夢得情同手足，而今夢得遭此劫難，自不能坐視不理。其云：“如母子異方，便為永訣。吾與禹錫執(zhí)友，胡忍見其若是？”[10]于是子厚當即起草奏章，上疏皇帝，請求以柳易播，以免夢得母子顛沛之苦，困厄之災。不僅如此，子厚更云：“雖重得罪，死不恨。”子厚被貶永州十年，回京未逾一月，便又再貶柳州，此無疑雪上加霜也。子厚此時處境已極艱難，然其未料夢得之遭遇更為凄慘。此種情形之下，子厚并未一己之私而棄朋友于不顧，其不僅對夢得母子心懷憐憫，更為夢得抱打不平，甚至表示即便自己再次獲罪，身陷囹圄，也絕無遺憾！子厚、夢得之深厚情誼令人感動，子厚之俠肝義膽令人仰止。夢得此生能有子厚這樣為朋友兩肋插刀之知己，何其幸也！子厚能解人于困厄之中，救人于危難之間，其又何其壯哉！雖然夢得最后改刺連州，乃因裴度上奏，然子厚之悲天憫人之心，以柳易播之舉，雖千載而下，仍令人感佩不已矣！“士窮乃見節(jié)義”。

四、勤政愛民，澤被蒼生

子厚刺史柳州，下車伊始，便云：“是豈不足為政邪？”該句意謂柳州雖為蠻荒之地，其民雖為化外之民，然猶可實踐政治主張，施政造福于民。子厚并未因己再遭貶謫，而怨天尤人，荒殆政事，而是兢兢業(yè)業(yè)，克厥其責。既然不能在朝輔佐君主，造福天下，那便為官一任，遺惠一方吧。

子厚到任之后，按照當?shù)仫L俗，制定政令，以使百姓令行禁止；設立教諭，以教導歸化百姓。柳州舊俗“以男女質(zhì)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而奴隸既無人身自由，也無人格尊嚴，其常常受到主人非人之折磨，遭受難以想象之苦難，直至其慘死。此種陋俗，若不革除，則為害甚劇，而民不聊生也。有鑒于此，子厚想法設法，贖得其身；其貧不能自贖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zhì)”。此陋俗一除，柳州百姓人人歡欣，個個雀躍，皆感子厚再生之德。桂管觀察使裴君行立將子厚之法推廣于他州，一年之內(nèi)，得贖其身而恢復人身自由者，且近前人。此真功德無量矣！

子厚治理柳州四載，遂使柳州民風日漸淳樸，柳州境內(nèi)漸趨大治：“民業(yè)有經(jīng)，公無負租，流逋四歸，樂生興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園潔修；豬牛鴨雞，肥大蕃息；子嚴父詔，婦順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條法。出則弟長，入相慈孝……城郭街道，皆治使端正，樹以名木。柳民既皆悅喜?！盵11]

子厚之興利除弊，革故鼎新，使得柳州境內(nèi)經(jīng)濟發(fā)展、百姓歸化、民風淳樸，因此贏得柳州吏民一致愛戴。故柳州吏民于柳州羅池建立祠廟，四時供享，如期祭祀。子厚生前蹭蹬未遇，身后卻歷千年而得享柳侯祠，宜乎如此也！

五、興學授徒，培育英才

如前所述，柳州自古以來便是蠻荒之地，故柳州極為閉塞落后。由于閉塞落后，故柳州百姓多混沌愚昧，并未開化。子厚深知若想開化百姓，尚須興辦教育。“唐代除中央學校之外，地方有府、州、縣學?？h學之下，有鄉(xiāng)校。地方學校有各級政府興辦，配備師資，教授生徒。但各地情況有很大不同，偏僻荒遠的州、縣，不但鄉(xiāng)校廢而不興，即州、縣學亦鄉(xiāng)校廢而不興?！绷萸闆r亦是如此。子厚為開化百姓，首先于柳州境內(nèi)“大修孔子廟”，以開尊師之風，以宣大成之道；其次興辦州學、縣學，并興辦鄉(xiāng)校，聘請飽學之士，教授生徒孔孟圣賢之道，以開啟民智，教化百姓。子厚興辦教育，于柳州貧瘠落后之土壤中播下中原先進文化之種子，柳州文化之樹逐漸破土而出，茁壯成長，以至根深葉茂，皆子厚之功也。

子厚不僅興辦學校教育，通過教育之輻射改變柳州文化落后現(xiàn)狀，同時還指點后學，獎掖后進。嶺南應試舉子“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者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子厚乃一代文宗，其于文學創(chuàng)作已臻化境，其于文學理論亦卓有建樹。由于既有實踐經(jīng)驗，又有創(chuàng)作理論，子厚指導后學之士往往駕輕就熟，游刃有余；而后學之士一經(jīng)子厚指點便醍醐灌頂，豁然而悟，文章亦頓入佳境，脫胎換骨。子厚嘔心瀝血，悉心調(diào)教，其弟子亦漸次金榜題名，而聞天下，“凡經(jīng)其門，必為名士”，便是生動寫照。

子厚于嶺南柳州誨人不倦，退之于長安、潮州“好為人師”，二人遙相呼應，不僅用自己之創(chuàng)作理論與實踐推動古文革新運動，更提攜后學，獎掖后進，以不斷壯大古文革新運動之聲勢，于是乎，韓柳二人便成為中國古典文學星空中之雙子星座，雖歷千年，仍熠熠生輝。

子厚自幼精警聰穎，飽讀詩書，高榜得中，議論縱橫；被貶永州，神晤山水，佳作流傳，文壇岱宗；以柳易播，亮節(jié)高風，篤于情誼，萬古傳名；施政柳州，革故鼎新，敦風化俗，境內(nèi)升平；興學崇教，澤及蒼生，提攜后學，獎掖后進。生有如是之功業(yè)，雖死而凜凜猶生！

[1][2][3][4]（清）蘅塘退士編選、金性堯注釋.唐詩三百首新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535.

[5][9]金振華，陳桂生.文史合璧 隋唐五代卷[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6.165.

[6]胡淼.唐詩的博物學解讀[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1063.

[7]郁賢皓選注.李白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40.

[8][10]黃云眉.韓愈柳宗元文學評價[M].濟南：齊魯書社，1979.137.

[11]羅斌.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第一卷）[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167.

2020—01—02

殷麗萍（1973—），女，江蘇無錫人，漢族，副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I2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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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64（2020）02-009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