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才
(廣州番禺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人文社科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1483)
蘇曼殊(1884—1918),今廣東省珠海市人,公元1884年生于日本橫濱。父親是廣東商人,母親是日本人。蘇曼殊出生未足三月,生母即離開,由姨母撫養(yǎng)。六歲時隨父親回廣東,不容于族里,屢遭庶母大陳氏等的欺凌。十三歲到上海,尤遭大陳氏之虐待。十五歲到日本學(xué)習(xí),參加過中國留學(xué)生的愛國組織。未久父歿,以父子情疏故,不肯回鄉(xiāng)奔喪。其后到泰國、錫蘭等地游歷,并習(xí)梵文佛典?;貒蠖嗵幦谓?,足跡飄零。蘇曼殊一生,雖非僧人,卻好著僧衣,以佛教徒形象掩飾自我。其性情內(nèi)向孤僻,工愁善感,身體羸弱多病。為排遣苦悶,征歌逐色,更兼放縱飲食,愁病交加,1918年病情惡化,是年5月病逝于上海,年僅35歲。
蘇曼殊創(chuàng)作上因自傳式哀情小說《斷鴻零雁記》而文名大噪,其文學(xué)作品主要有詩歌103首、小說6篇等,佛學(xué)則著有《梵文典》等。馬以君先生編注的《蘇曼殊文集》應(yīng)是目前收集其作品最齊全的集子,本文引用之蘇曼殊小說,皆以此文集為據(jù)①。該文集收錄的蘇曼殊小說共有六部,其中《天涯紅淚記》是未完稿的殘篇。篇幅上,《斷鴻零雁記》是中篇,其它則為短篇。
蘇曼殊的小說又是以自傳色彩特別突出著稱,有些地方甚至基本上是自述其事,僅以人物的名字來改頭換面而已。例如,在《斷鴻零雁記》中的第一章,他還特地強調(diào)說“此章為吾書發(fā)凡,均紀(jì)實也”(第74頁);在《碎簪記》中,他干脆就對客串全篇故事的旁觀者“余”自用其名——曼殊。我們不能據(jù)此就把蘇曼殊的小說完全視為其自傳,但它透露出這樣一個重要信息:他是以自我抒寫式來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
小說創(chuàng)作上,他雖然并不擅長故事情節(jié)的架構(gòu),小說中存在不少情節(jié)的漏洞。但是,他卻很善于暴露內(nèi)心世界和描摹情感體會(尤其是哀情)。其筆下人物情感的外溢如泣如訴,其小說也正是以此特色打動人。如果對照一下他本人和其小說,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蘇曼殊的很多人生經(jīng)歷和個人嗜好等,就那么被他硬生生的搬進小說中。更重要的是,他的創(chuàng)作心理和潛意識欲望,如期望得到絕色美人的投懷送抱、得到母愛的慰撫等等,也無不在其小說的世界中得到實現(xiàn)和滿足。
綜觀蘇曼殊的六部小說(《天涯紅淚記》為未完稿),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蘇曼殊筆下的人物形象,表現(xiàn)出諸多明顯的共同特征,可以“弱水型”②人物概括之。其中的男主角堪稱“曼殊式”人物,有著明顯的“弱水”性特征,呈現(xiàn)出某種程度上的性別弱化和異化傾向。
何謂“弱水型”人物?這里“弱水”的意義可以有兩方面:一是實指,蘇曼殊筆下的人物形象,不管男女,全都籠罩在“水樣的春愁”中,動輒流淚,悲戚之態(tài),遍布文中,使得“淚水”成了蘇曼殊小說中重要的意象和突出的特征,這也奠定了其小說的悲劇性基調(diào)和氛圍。
二是虛指,其筆下的人物形象,都表現(xiàn)出“弱水型”的性格特征。每篇小說基本都以悲劇告終,實與此有密切的關(guān)系,所謂性格決定命運是也。男女人物出現(xiàn)出明顯的性別顛倒的異化現(xiàn)象:本應(yīng)該柔弱的女性反而是十分剛烈強硬,而理應(yīng)堅強的男性卻是懦弱優(yōu)柔。前者可謂得水之剛,后者則是得水之柔。這種“弱水型”的特征,正如《道德經(jīng)》中用“水”的剛、柔兩性來喻釋“道”一樣。老子認(rèn)為水貌似至柔而實至剛,所謂“天下之至柔,馳騁于天下之致堅”。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看到的通常是男性相對剛強、女性相對柔弱的現(xiàn)象。但在蘇曼殊小說中,男主角卻反而是得水之“弱”,表現(xiàn)出懦弱、內(nèi)向、被動,甚至是女性化等性格特征,女主角反而是多得水之“剛”,表現(xiàn)出陽剛、堅強、主動、熱烈等性別特征。這就給了我們一個重要的啟示:蘇曼殊是否存在著性別異化等病態(tài)心理,進而影響到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心理,并在其小說中表現(xiàn)出來?限于篇幅,本文主要集中對其女性人物形象進行探討。
通過匯總,我們會發(fā)現(xiàn),蘇曼殊筆下的女性人物形象,不但貌美如花,而且在性格剛強,頗具“女漢子”的風(fēng)范,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男性化特點。她們和缺少男子陽剛之氣的男性人物形象,正好形成了鮮明和強烈的對比。概括而言,其特征主要有:
蘇曼殊筆下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為數(shù)不少,基本上只要有重要的男性人物,就會有與之相應(yīng)的一個以上的女性出現(xiàn)。有趣的是,要想成為蘇曼殊筆下的女主角甚至次主角,不漂亮是不行的。而且,普通的漂亮還不行,非要是絕色佳人不可。換言之,蘇曼殊筆下的女性形象,必須先通過選美比賽,達(dá)到其《本事詩(其三)》“同鄉(xiāng)仙子獨銷魂”、《本事詩(其七)》“烏舍凌波肌似雪”、《本事詩(其五)》“湘蘭天女是前身”所形容的美貌,成為秀麗佳絕、迥超塵俗、“烏舍凌波”的“仙子”和“天女”才能入選。這個現(xiàn)象非常突出,也很有意思。先看看具體情況:
《斷鴻零雁記》中的雪梅是他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女主角。蘇曼殊這樣描寫 :“忽睹前垣碧紗窗內(nèi),有女郎新裝臨眺,容華絕代,而玉顏帶肅,涌現(xiàn)殷憂之兆?!盵1](P82),用三郎的話來說,則是“乍睹芳容,靜柔簡淡,不同凡艷,又烏可與佻撻下流同日而語?”[1](P83)。靜子則是“裊娜無倫”、“清超拔俗”[1](P97),“倏然出塵,如藐姑仙子”[1](P100),所以文中屢屢以“玉人”稱之。三郎對她是贊嘆到什么程度呢?——“(余)退立其后,略舉目視之,鬢發(fā)膩理,纖秾中度。余暗自嘆曰 :“真曠劫難逢者也!’”[1](P113),看,比百世難逢還難逢。還有欺騙法忍的鄰家女子,也是絕色美人——“蓋代容華,如天仙臨凡也”[1](P136)。
《天涯紅淚記》中老人之女是“密發(fā)虛鬟,非同凡艷”[1](P153)的“天仙”和“絕代名姝”[1](P154)。
《絳紗記》中秋云是“容儀綽約,出于世表”的美人[1]0(P160),五姑則是“嬋嫣柔曼”、“姿度美秀”[1](P161)。
《焚劍記》中的阿蘭是“盼倩淑麗,生所未見”,以致“女居停有外甥莫氏,忽窺見女(阿蘭),以為非人世所有,及歸,神已癡矣”[1](P189)。而阿惠呢,也是“亭亭似月”[1](P184)的美女。
《碎簪記》中,杜靈芳是“此女風(fēng)致,果如仙人也”[1](P199),蓮佩是“容光靡艷,豐韻娟逸,正盈盈盈十五之年也”,正如“余”所說的,“前后訪莊湜者兩人,均麗絕人寰者也?!盵1](P202)。而蓮佩是美到什么程度呢?——“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舉首驚望,以蓮佩天生麗質(zhì),有以惹之也?!盵1](P212)——這都可以和古詩漢樂府《陌上?!贰靶姓咭娏_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綃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看羅敷”相媲美了。
還有《非夢記》的薇香、蕓香二女,小說一開始就開宗明義地作出定位——“均國色”[1](P220),“風(fēng)致乃如仙人”[1](P222)。至于鳳嫻,能讓生一見之下就“凝矚不轉(zhuǎn)”[1](P221),自然縱非傾國也是傾城了。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蘇曼殊筆下的女性形象都是秀麗佳絕、迥超塵俗。他在男主角的身上都深深地投放了自己的影子,同時又塑造出眾多的美人在追求和糾纏他們。這樣屢屢雷同的人物和情節(jié),是否是為了滿足其內(nèi)心深處對于女性尤其是絕色美女的渴盼?有欠缺才有需求,是否因為嚴(yán)重的性壓抑,還有“愛的歸屬”的深深匱乏和渴盼,才有了上述的這種突出現(xiàn)象?
這也是小說中女性形象的突出特點之一。聰慧表現(xiàn)在,她們往往都是女才子式的人物。如靜子,三郎是屢屢暗嘆其“慧骨天生,一時無兩”[1](P116),并認(rèn)為“世寧有如此慧穎者”[1](P113)、“靜姊果超凡入圣矣”[1](P114)。《碎簪記》中的蓮佩,“于英法文學(xué),俱能道其精義”[1](P212),在觀泰西歌劇時,為其嬸作翻譯時,“一一口譯之,清朗無異臺中人”,令得旁邊的曼殊“余實驚嘆斯人靈秀所鐘”[1](P212)。《焚劍記》中的阿蘭和阿惠,都是“天質(zhì)自然,幼有神采”[1](P85),從生學(xué)文,進步神速。
通情達(dá)理則表現(xiàn)在她們的寬容體貼上。如對于莊湜的心向靈芳,蓮佩表現(xiàn)出難得的寬容和理解。又如阿蘭,更是處處表現(xiàn)這種通達(dá),當(dāng)三人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獨孤生卻莫名其妙地提出要離開她們,阿蘭留之不得,只說“妾知公子非負(fù)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然后便“資給于生”;對生神經(jīng)兮兮的莫知去處,她也只是“再三嘆息”而已[1](P188)。
此外,這種通達(dá)還表現(xiàn)在和男主角的拘謹(jǐn)相比之下的落落大方。試看五姑和“余”的初次見面 :“舅父重命余與五姑敬禮。五姑回其清盼,出手與余,即曰 :“今日見阿兄,不勝欣幸!暇日,愿有以教輟學(xué)之人。’”[1](P161),其大家閨秀的風(fēng)度,和男主角的近乎猥瑣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如前所述,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是得水之剛。請看雪梅書信中的自我表白 :“妾心始終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見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見志。”[1](P84)阿蘭更是如此,幾次別人要她移情別嫁,她都寧可出逃流浪,也不屈從,死都不肯背棄那個莫名其妙的獨孤生。
再看靈芳和莊湜的對話,“莊湜繼曰 :“如此事果確者,君將何以……’語未畢,女截斷曰 :“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1](P204)這里要注意的是靈芳的迅疾反應(yīng)和言辭語氣,其躍然畢現(xiàn)紙上的是剛烈堅強、寧死不屈的姿態(tài)。又如,當(dāng)?shù)弥徟逶鴣碓L時,莊湜會的就是“聞言,淚盈其睫”,靈芳則是“蹶然就榻,執(zhí)莊湜之手,泫然曰 :“君知妾,妾亦知君?!源?,自拔玉簪授莊湜曰 :“天不從人愿者,碎之可耳?!盵1](P204)男女形象兩相對比,女的是颯颯巾幗,從一開始就旗幟鮮明的亮相執(zhí)著;男的是怯怯懦夫,自始至終的搖擺猶豫。真是宛如水性的兩面,一剛一弱,有若天地之別。
水的陽剛之氣讓這些女性們在愛情上有著蘇軾詞“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磅礴氣勢,以致在表白時激情有如久蓄的波浪一樣噴薄而出。《絳紗記》中的五姑可為代表,請看她是如何主動向懦弱的“余”大膽表白的 :“身既奉君為良友,吾又何能離君左右?今有一言,愿君傾聽:吾實誓此心,永永屬君為伴侶!則阿翁慈母,亦至愛君?!保又€“舉皓腕直攬余頸,親余以吻者四”,后來又“嚴(yán)服臨存,將含笑花贈余”[1](P164)。即使是反面人物愛瑪小姐也是如此,不過她是用英文來表白 :“一夕于月痕之下,撫霏玉以英語告之曰 :“I don’t care for anybody in the whole world but you .I love you.’”[1](P170)
《焚劍記》中的阿蘭又是怎樣的呢?——“至生身前言曰 :“公子且出手授我?!煳丈?,密謂之曰 :“公子非獨孤粲耶?……’”[2](P185)再看蓮佩,“明日凌晨,蓮佩約莊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蓮佩忽以手輕扶莊湜左臂,低首不語,……莊湜則面色轉(zhuǎn)白”[2](P213);哪怕是曼殊在場,她都是如此的毫不掩飾自己對愛情的追求 :“二人各知余至,蓮佩心中似謂 :“吾今作是態(tài)者,雖上帝固應(yīng)默許。吾鐘吾愛,無不可示人者?!盵2](P214)好個“吾鐘吾愛,無不可示人者”,真是何等大膽的愛情宣言!對照莊湜的木訥丑態(tài)和“莊湜微曰 :“吾今往謁阿嬸’遂藉端而去。”[2](P214)的灰溜溜樣子,相差何止千里。
水的剛烈還表現(xiàn)在她們對愛情的堅貞執(zhí)著上。試看雪梅的信 :“妾雖骨化形銷至千萬劫,猶為三郎同心耳……嗚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誰屬耶?滄海流枯,頑石塵化,微命如縷,妾愛不移!”[3](P84)這熱烈的誓詞與《漢樂府·鐃歌》中《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詩句相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又如,阿蘭在獨孤生要舍棄她而去時,要求同行以“永奉歡好”,這樣就算“使妾殞歿,亦無恨也”;當(dāng)獨孤生不接納而莫知去處后,姨氏和她商量,要把她許配給梁姓外孫時,她卻說 :“吾舍獨孤公子外,無心屬之人,今雖他適,公子固信士,異日必歸。”[4]姨氏后來又反復(fù)勸說,阿蘭“終不改其素志,至于九喻”,以至“姨氏怒。阿蘭日夜悒怏,都不寢食”[5](P188)。為了怕被強加搶婚過去,她又獨自外逃,潛至香港,自甘為人女傭。當(dāng)莫氏又欲娶之時,她又再次外逃,最后“暴病病卒于道中,彌留之際,三呼獨孤公子,氣斷猶含笑也”[5](P191)。其他如薇香則是“傾心向公子以來,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指韋媼)曰 :“不偶公子,不如無生’”[5](P223)等。
而且蘇曼殊還經(jīng)常要求他筆下的正面女形象要有傳統(tǒng)的女貞女德,尤其是從一而終的思想。所以秋云在夢珠背棄她后,猶說[6]:“一日不得吾友(指夢珠),即吾罪一日不逭。設(shè)夢珠忘我,我終為比干剖心而不悔耳!”[7](P168)這種癡情,固然一方面是矢志不渝,但另一方面是不是也有點近乎愚昧了呢?
如果說國家不幸詩人幸的話,則詩人不幸詩文幸。蘇曼殊一生的文學(xué)成就,難臻一流,遑論大家,但在近代中頗引人矚目,此得力于他聰穎過人的文學(xué)天賦和坎坷悲慘的遭遇。他對自我內(nèi)在心理的深刻細(xì)致的描述,促成了其內(nèi)向挖掘式和自我表述式的小說創(chuàng)作方式,其成就不是很大卻頗具特色。這種特色的主要表現(xiàn)之一就是本文所述的“弱水”現(xiàn)象,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病態(tài)的人格心理。正是這種人格心理決定了他病態(tài)的創(chuàng)作心理,從而使得其小說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男性女化和女性男化等現(xiàn)象。
追溯這種心理成因,則和他個人特殊的不幸遭遇有著緊密而重要的聯(lián)系,苦厄坎坷的身世和際遇形成了他的悲劇性格。在這種性格的驅(qū)使下,雖然他一生佯著僧衣,卻不守清規(guī)戒律,佛教最反對自殺,但他卻選擇自殘自虐的方式提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說,身世遭遇、時代因素等奠定了他的性格特征,那么佛教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拯救和影響了其人格心理,雖然最終他并沒能擺脫成長經(jīng)歷籠罩下的心理陰影。畢竟積重難返,“性格決定命運”,其人生還是以悲劇告終。作為嶺南近代文學(xué)與佛教關(guān)系的典型案例之一,蘇曼殊及其小說的獨特現(xiàn)象,有其研究價值。
注釋:
①下文凡引自該文集者,不再作說明,只在引文后面注明頁碼。其中的著重號均為筆者所加。
②《辭?!贰叭跛币辉~義項有三。此主要取其第一種,指水弱不能勝舟,尤其側(cè)重力不勝芥和不勝鴻毛之柔弱義,并兼寓水性之其它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