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抒曼
繼《甄嬛傳》后大熱的宮斗劇《如懿傳》中,女主人公如懿以乾隆皇帝的廢后烏拉那拉氏為歷史原型,演繹了后人想象中乾隆皇帝與烏拉那拉氏的愛情故事。其中曾多次提到元代戲曲作家白樸的劇作《墻頭馬上》,此出戲文作為如懿與弘歷皇帝的愛情見證,每每在男女主人公情感轉折點的關鍵時刻被提及。筆者認為,《墻頭馬上》的意義不僅僅在于是弘歷和如懿的定情戲曲,其中還隱藏著對女主人公人物性格、情感經歷和悲劇結局的隱喻。
封建社會中男女尊卑有別,女性無法獨立存在于社會,只得依附于男性。由此能否在婚戀市場上覓得佳婿,成為決定女性一生能否幸福的關鍵。這種有悖于現(xiàn)代社會價值觀的扭曲的思想仍在不少古裝宮斗劇中出現(xiàn),然而《如懿傳》女主人公如懿的人物設定卻跳出了這種思想桎梏,她在看清愛情的幻滅以后,哪怕面對的人是一國之君,也敢于毅然決然地剪斷青絲,與乾隆皇帝“離婚”。恰似她和乾隆定情時所看的《墻頭馬上》一樣,女主李千金也性格剛烈、聰慧大膽,這樣一個叛逆少女卻不是出身于一個缺少管教的平民家庭,而是皇宗洛陽總管的千金小姐。文中形容她年方十八,容顏出世,深通文墨,志量過人。一句“深通文墨、志量過人”就可見她有勇有謀,完全不同于那些庸脂俗粉。
《如懿傳》中,女主如懿的人設和李千金一樣,性格剛烈又追求至情,都是“叛逆不羈”的代表。二人都出身于王公貴胄的上流社會家庭,家教極為嚴苛,但太多的精神壓迫卻更加激發(fā)了她們身上的叛逆因素,都成為封建禮教的反叛者。劇中,如懿不滿家人逼迫她去競選三阿哥的福晉,?;ㄕ泄室饴溥x。此時三阿哥是最有機會繼承皇位的人,如懿卻不屑于去爭奪尊貴的身份和榮寵,內心的反叛讓她不愿意接受家長對她命運的擺布。如懿一心暗戀著四阿哥弘歷,哪怕雍正皇帝并不想立弘歷為太子。她與弘歷的愛情是自由的,無關身份與地位。劇中二人在城墻上第一次見面時,如懿手持西洋望遠鏡遠眺,也顯示出她對開放文明的向往,想要沖破封建藩籬的愿望。劇中曾有一處細節(jié),如懿與西洋畫師郎世寧討論過西方“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模式后,她心生感慨,甚至敢于向弘歷提出她的想法。然而,中央集權制達到頂峰的清代,天子家焉有一夫一妻制的道理?相比李千金所處的風氣開化的元代,同為叛逆女性的如懿的反抗就顯得更加無能為力。
在《墻頭馬上》中,按捺不住內心悸動的思春少女李千金即使身在園內無法出去,也要在墻頭張望著、期盼著。當看見身騎白馬、風流俊俏的裴少俊騎馬路過時,敢于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意,也不顧侍女梅香的勸阻,直率地要與裴少俊當晚幽會。然而李千金畢竟是閨閣少女,當梅香逗她要將詩簡送給老夫人時,她也會驚慌又害怕。但是李千金既然已看中裴少俊,就無視“父母之言、媒妁之命”,這種大膽、率真的性格十分鮮明。當裴少俊要跳墻而來時,她還不忘囑咐裴少俊翻墻路線,十分大膽又有幾分心細。
作為以《墻頭馬上》定情的如懿和弘歷,愛情的開始與裴少俊與李千金十分相似。同樣是自由戀愛,年少的如懿和弘歷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演著《墻頭馬上》的戲臺之下。清代中期昆曲繁盛,聽昆曲是上流社會彰顯身份的消遣方式,其中歌頌愛情的戲曲名作數(shù)不勝數(shù),如《牡丹亭》《西廂記》等,但二人卻獨獨對這出戲最為著迷,也是因為這出戲,在二人心中萌生了對愛情的美好向往。當如懿故意落選三阿哥的福晉后,弘歷與如懿二人在皇宮的城墻上相遇,頗有種“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之感。仿佛就是當年的李千金趴在墻頭上,一眼相中了騎馬路過的裴少俊。
然而藝術作品中,愛情的經歷總是多舛的?!秹︻^馬上》中,李千金與裴少俊的幽會被李嬤嬤撞破,李千金不惜以死相逼才逃出家庭。對于李千金來說,愛情是放在第一位的,封建禮教、三從四德都可以不去顧忌。李千金來到長安裴少俊家,藏在后花園內過了七年,還生下一雙兒女。愛情經歷看似美好,實則李千金對這種囚禁似的隱居生活并不滿意,她希望能改變這種精神壓抑、行動也不自由的人生狀態(tài)。李千金十分珍視自己克服種種難關得來的愛情,但又怕裴尚書撞進來拆散她的幸福家庭。然而當裴尚書真的撞進來,發(fā)現(xiàn)了她和一雙兒女時,李千金還是驚慌失措的。當裴尚書得知李千金為裴少俊的妻子時勃然大怒,以污言穢語罵她,并要將她送到官府治罪。面對裴父的強權,李千金沒有被嚇倒,而是坦然面對,據(jù)理抗爭。她沒有仗著自己家族的權勢,而是申明自己婚姻正當,表明爭取愛情自由和婚姻自主的堅決立場。
相比較而言,在愛情上,如懿就沒有李千金那么幸運了。畢竟她與夫君身處高位,在政治、權力、家族等重重大山的壓迫下,對于愛情的追求就顯得格外奢侈了。同如懿在愛情和婚姻中面臨困境一樣,在這婚姻圍城中,身為男主的乾隆皇帝也有情感的困境,既要提防太后對后宮的管制,又要應付妻妾們的明爭暗斗,維持前朝與后宮的安寧,如同一個維持婆媳關系和家庭與事業(yè)平衡的普通男人一樣。熱戀時乾隆曾向如懿許諾,絕不會像裴少俊一樣軟弱寡情,然而年輕時的單純執(zhí)著漸漸被復雜的現(xiàn)實打敗,他在處事時常常如履薄冰、舉步維艱,甚至在權衡利弊后,他不得不親手將摯愛送進冷宮。如懿進冷宮時,乾隆一人坐在戲臺之下聽著《墻頭馬上》,懷念著這些年與如懿的情愛和時光,落寞的背影完全不像一個叱咤風云的君王。正像李千金被裴尚書趕走后,怯懦無能的裴少俊一樣,即使身為一國之君乾隆也不能拯救自己所愛之人。
如懿和弘歷的愛情在一開始的波折后,也經歷過一段平穩(wěn)期,那就是弘歷在朝野內的權力日益加強,如懿也被封為皇后的時期。這是他們愛情的巔峰,四海漸平,情場得意,如同《墻頭馬上》中李千金和裴少俊隱秘生活在后花園的那七年。
戲曲《墻頭馬上》和電視劇《如懿傳》雖為不同時空下不同題材的文藝作品,但都是創(chuàng)作者根據(jù)古人的作品再次演繹生發(fā)出來的?!秹︻^馬上》改編的是白居易的敘事長詩《井底引銀瓶》,以詩中“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作結,將女性追求自主婚姻與自由愛情的悲劇后果作為警戒世人的意義?!秹︻^馬上》中,李千金在裴尚書的苦苦哀求下仍不愿回頭,事實上裴尚書請求千金回來只不過是因為得知了她是洛陽總管的女兒,想讓兒子再次攀上高枝而已。而李千金不肯回頭也絕不是故作姿態(tài),而是李千金看透了丈夫的怯懦與自私,是在愛情理想幻滅后做出的自主選擇。白樸雖然在其中增加了喜劇情節(jié),也是觀眾喜聞樂見的“大團圓結局”,但《墻頭馬上》的深層寓意背后仍是一個悲劇的故事。在“天賜姻緣”的傳統(tǒng)價值取向上,裴少俊和李千金夫妻重修舊好看似圓滿,但這卻是李千金在人格覺醒后的不得已的被迫接受,是在裴尚書不讓她見子女的要挾下而做出的讓步。說穿了其實是以裴尚書為代表的封建勢力的勝利,和女性身份的再度沉默和妥協(xié)。
《如懿傳》的悲劇結尾則更悲壯、更深刻一些。其實如懿的故事只不過是后人根據(jù)史料中記載的乾隆繼后烏拉那拉氏斷發(fā)和“跡類瘋迷”而想象杜撰出來的,但如懿這一形象比李千金覺醒得更為透徹,悲劇的意味也更加深刻。不同于其他宮斗劇女主的“光環(huán)附體”,一路成為六宮之主的“黑化道路”,如懿自始至終內心都是沒有變化的,追求的都是自由與愛情,這也導致了她不同于其他宮斗女主的悲劇結局。同樣是以女性斗爭的失敗作為結尾,《如懿傳》是借“墻頭馬上”故事,以更宏大的眼光去探討封建社會下的婚姻困境,雖然如懿所追求的愛情平等與尊重不可能在帝后婚姻中存在,但這樣的悲劇結局好過李千金的妥協(xié)與忍讓,更值得現(xiàn)代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