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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作為一門視聽藝術,其本質就是通過影像與音響相結合的方式為觀眾講述故事,大多時候影像表達起主導作用,音響效果作為輔助敘事的手段能夠有效地烘托影像語言的表現張力。優(yōu)秀的影像在敘事過程中往往能夠脫離音響表達出具有作者個性的獨立思考。作為一部憂郁、平靜而又含有哲理的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在影像語言的表達上顯得更為含蓄內斂。影片從男主人公錢德勒·李為一系列平凡瑣事所困說起,運用豐富鏡頭表現其日常工作的繁雜和無趣,運用詩意化的影像語言呈現男主人公的內向與不羈。
導演用1 分鐘的時間,通過連續(xù)正反打鏡頭交代了李與住客奧爾森太太發(fā)生沖突的全過程。在這組正反打鏡頭中,我們注意到導演安排給主人公李的鏡頭是對畫面填充較為飽和的中近景,為奧爾森太太設置的景別則是較為寬松的中景,從這個容易忽略的細節(jié)中我們可以了解導演的用意。錢德勒·李雖然只是一個樸實的管道修理工,但他內心渴望與住客們進行正常平等的交流,從他全程幾無變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對奧爾森太太的氣憤十分茫然,以至于無心與奧爾森太太爭辯,最終放棄解釋。盡管如此,影像全程采用的中近景別表現著李對于與人交往的期待;反觀奧爾森太太,無處不體現著一種防備和疏離,似乎面前這個修理工有挑不完的毛病。
如果說影片的前10 分鐘只描繪出了李的性格側面,在而后45 分鐘的影像表現中,李的種種遭遇將其性格進行了平鋪式描述。李在酒吧中偶遇美艷女郎并被搭訕,卻又因與其他人對視后產生自卑而大打出手,隨后鏡頭一轉便回到他在自家門前掃雪的畫面,這樣有點跳脫的影像表達手法為觀眾帶來巨大的反差體驗,使得觀眾對李產生一種朦朧不清的情感。這種暴力與平靜的突然轉化幫助影片塑造更加豐滿的李的形象,將熱情如火的酒吧內景與肅殺冷冽的冬日雪景相對立,用影像還原了生活的熱鬧和冷酷。而當李接到哥哥不幸去世的消息后,影像表達摒棄傳統(tǒng)展現悲傷的捶胸頓足或痛哭流涕,而是用李看似冷靜又無意透露出的驚慌展現其內心的糾結絕望,在皚皚白雪的背景襯托下將情緒降至冰點。
影片的名稱為《海邊的曼徹斯特》,導演巧妙地將開篇第一個畫面放在了海上漂泊的小船上。船上的錢德勒·李和他的侄子帕特里克在打鬧著,在看似一片歡愉的場面下,李突然拋出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給帕特里克:“如果只能帶一個什么都會的人去孤島一起生活,你希望是誰?”這個問題拉開了整部影片善用插敘技巧的帷幕。這次看似隨意的發(fā)問,點明了全片略帶低沉的氛圍。多年以后,許多變故讓李和帕特里克失去了各自的摯愛,當兩個家庭破碎時,兩人只有互相依靠才能共度時艱。此時的影像語言沒有波瀾起伏,能看到的是頻繁轉換場景的簡單剪輯,李如同一個生活工具,盡管隨著場景變換有著不同的動作,但鏟雪、修水管、倒垃圾等毫無創(chuàng)造性的事件塑造了一個惜字如金、與世無爭的小人物。就如同逐個切換的空鏡頭摻雜著空中飄落的片片雪花一樣,生活的熱情被一點點壓制乃至于最終熄滅,失去了溫度。
直覺主義哲學家伯格森曾經說過:“世界的本體是生命沖動,即‘意識的綿延’?!雹佟逗_叺穆鼜厮固亍吩谑炀氝\用插敘手法展開故事的同時,在影像表達上也采用了意識流的表達方式。影片在圍繞李的敘事過程中跳出傳統(tǒng)的線性剪輯的手法,不是將故事的起因、高潮、結果逐個展現,而是跟隨著李當下的內心波動進行有選擇的插敘。這是一種反時間線敘事的剪輯手法,將往事的碎片插入當下思緒的某一個節(jié)點,既能夠在最深沉的時候打動觀眾,也能夠調節(jié)整部影片的節(jié)奏。這是一部慢節(jié)奏敘事的生活影片,大段的回憶情節(jié)或現實情節(jié)的集中出現,必然打亂整部電影原有的敘事節(jié)奏,也會導致觀眾無法在觀影過程中得到沉浸體驗,因此交替剪輯在《海邊的曼徹斯特》的運用為全片敘事節(jié)奏加分不少。
在影片中,李的陰郁低沉情緒是主基調,但并非是無時不刻都在強調的唯一理念,隨著人生起落的更迭,李的絕望與悲痛如陣痛般在心頭抽搐。例如在酒吧與人斗毆后的情緒剛剛發(fā)泄,鏡頭一轉便接到哥哥離世的消息,情緒再次落入冰點;再如剛剛與好友結束聚會,余興未消歸家時,卻發(fā)現自己因粗心引發(fā)了火災,三個孩子無一生還,天人永隔成為無法消弭的痛;還有陷入深深自責時來到警局尋求救贖,卻被警察輕描淡寫的同情勸回而徹底崩潰,試圖奪槍自盡也無法成功。通過現實和回憶的頻繁交替,李仿佛陷入了時空的泥沼之中,每一個行為、每一句言語都會成為他記憶閃回的觸發(fā)點,從記憶回到現實的過程總是伴隨著一段漫長的沉默,或是飄雪的窗外,或是海上的波濤,抑或是蕭瑟的街景,這些微妙的情感變化如枷鎖一般深深牽扯著李的生活,他在悲喜交加的時空里沉淪,在溫情和痛苦的漩渦中盤旋。
《海邊的曼徹斯特》中,象征手法的運用穿插在記憶閃回之間,導演充分利用男主人公李在生活中運用到的種種場景進行反復顯現,李內心的復雜情感與現實環(huán)境緊密相連,摒棄語言表達的方式對情感進行抒發(fā)。鏡頭中的曼徹斯特的道路雖不見得有多寬敞,但車輛井然有序,各行其道,然而李在得知哥哥的死訊后顯然并不能保持以往的耐心,因此幾次細節(jié)描寫憤怒的按喇叭動作正是李內心波瀾的象征,他想要發(fā)泄卻無處釋放,只能將內心的積郁借助喇叭聲喊出。
片中出現得最多的具有象征意義的事物有兩個,一個是積雪,一個是海上搖晃的船。片中的雪出現在李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李出門需要鏟雪,城市總在下雪,行車兩旁的路邊只有枯木和積雪,甚至李和帕特里克步行的小路上也是以雪為后景。雪是冬日曼徹斯特的基調,它使這座美國的海濱小城銀裝素裹,同時將李的內心包裹在一片寒冷之下,拒絕外界的溫暖,卻也捂不熱李內心的冰冷。李對世界的冷漠是對自身的保護,他對雪的留戀是因為對火發(fā)自心底的恐懼。數年前的那場火災奪走了屬于他的一切,只有逃避那些看似明亮實則暗潮洶涌的溫暖色調,才能讓李走出無盡的回憶。他欣賞單調清冷的雪景,因為那是他逃避現實的舒適圈。在與帕特里克的磨合過程中,周邊的雪景隨著李的情感也漸漸發(fā)生著變化。漸漸消融的雪象征著李逐漸變得柔軟的內心,當李在得知喬把帕特里克的監(jiān)護權托付給自己的時候,窗外不再有蕭瑟的雪景和光禿禿的樹枝,微微隨風擺動的花朵暗示著李的內心在人生起落之后的釋懷以及對自我的解脫。除了單純展現情緒變化的雪,《海邊的曼徹斯特》還運用船作為全片敘事的重要線索,將其穿插進回憶和現實的交叉點間,成為引發(fā)沖突的起點和平息沖突的終點。
韋爾策提到:“記憶是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可變的,因而也是基本不可信賴的網絡。”②李與帕特里克對待船的不同態(tài)度成為兩人情感破冰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李之所以對船有著執(zhí)念,從淺層看是因為哥哥的離世。李將帶著帕特里克徹底離開曼徹斯特前往波士頓生活,這艘船將淪為無主之物,那么此時把它處理掉將會是最好的選擇。從深層的角度來說,這艘船會喚起李對亡兄的回憶,而這份少有的快樂回憶是他在遭受接二連三打擊后的純凈自留地,不愿再受影響。因此船的意象作為李和帕特里克之前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形成了情感傾向的兩個對立面——回避和直面。在這場情感的角力中,最終以李賣掉寶貴的獵槍作為妥協(xié),為帕特里克的舊船換了發(fā)動機,李的選擇反映的也是導演內心的抉擇,船在影片中被導演賦予了結構的作用,讓每一次情感的爆發(fā)和收斂都有了合乎邏輯的銜接點,使影片敘事更為自然。
視聽藝術是由視覺和聽覺共同構成的,在觀感上帶來美感的同時也需要給觀眾以聽覺上的享受。作為電影不可缺少的元素之一,音樂通過聲畫統(tǒng)一和聲畫對立兩種形式為觀眾帶來不一樣的視聽體驗。
《海邊的曼徹斯特》運用了后現代的方法對片中音樂加以包裝運用,游離在聲畫的對位和對立之間,時而放著莊重沉穩(wěn)的贊美詩,時而又有輕快歡愉的爵士樂,時而響起低沉渾厚的交響樂,時而唱起不羈的搖滾樂。在回憶內外,一曲貫穿始終的贊美詩并不因情緒波動而有起伏,這種不太容易被關注的對立宛如上帝一般輕聲哼唱著這人世間本就由他規(guī)劃好的一切,李的悲劇似乎就是“俄狄浦斯式”的命運的安排。而世俗生活場景中交織出現的爵士、搖滾和交響則體現出顯著的襯托意味,表達著生命不息、生活不止的內涵。
靜謐和諧的小鎮(zhèn)風光在《海邊的曼徹斯特》中反復出現,空氣中凝固著祥和的生活氣息,一首教堂贊美詩作為特定出現的音樂為描繪小鎮(zhèn)的鏡頭增添了幾分韻味。這首贊美詩原名《Manchester By the Sea Chorale》(海邊的曼徹斯特贊美詩),是一首純人聲和聲的悠揚樂曲,用母親呼喚般的輕盈聲線佐以提琴輕柔的伴奏,引領觀眾放下自我,融入鏡頭展現的風光之中,更用低吟的方式緩緩流露出主人公李的內心困頓與掙扎。這首贊美詩響起時,配合著海上小船中的三人身影漸漸變小,上帝視角般的俯視鏡頭透露出了一種悲憫的人文關懷和期待救贖的精神追求,如此純凈的宗教感形式是保持《海邊的曼徹斯特》在波瀾敘事的同時把控節(jié)奏的法寶之一。
影像呈現的情緒基調是相對固定的,《海邊的曼徹斯特》巧妙地通過宗教音樂的形式為主線敘事制造更多的想象空間,將聲畫統(tǒng)一和聲畫對立進行有機融合,用聲音為觀眾勾畫出一幅有趣味的圖景。
導演在講述悲劇性故事時通過獨特的視聽語言手法敘事為《海邊的曼徹斯特》帶來了極具現實沖擊力的觀賞體驗,令哀傷郁積的氛圍久久縈繞。主人公經歷了沉重的心理打擊,但他最終既沒有獲得救贖,也沒有走向毀滅,他只是背負著內疚和痛苦艱難地生活下去。李是否重回曼徹斯特已經不再重要,他的掙扎和努力足以證明他對生活的熱愛,他內心深處的曼徹斯特不再只有細雪飄灑和憂郁大海,冬日的陰霾逐漸散去,春天的溫暖必將到來。
注釋:
①[法]伯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M].吳士棟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207.
②[德]哈拉爾德·韋爾策.社會記憶:歷史、回憶、傳承[M].季斌,王立君,白錫堃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