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到他時,他已經出來游蕩好些時日了。
當時他的神情有些疲倦,也可以說是心不在焉。在蜘蛛國車水馬龍的街上,他穿著一件奇怪的白袍,白袍也不是很白了,有些風塵的味道。白袍上還有一些奇怪的花紋,像一條魚,還是像一片云,我沒有辦法確定。那時候,他正在左顧右盼,似乎在猶豫著到底該往哪個方向走。
這一幕我是很熟悉的。作為一個旅人,在旅途中我也常有這樣的恍惚,好像每一條路都可以走,但又好像每一條路都走不通。
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個蜘蛛國里,汽車、馬路、建筑都像一只只蜘蛛,看著看著就會覺得頭暈。而這里的人們走路的樣子,也像一只蜘蛛,不過也可以說像一只螃蟹,有時會橫著走。甚至他們的語法結構,也是網狀的。也就是說,蜘蛛國的人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張網。
因此,行走在蜘蛛國的街上,有一種自投羅網的感覺。
那時候,他站在十字路口,圓圓的眼睛,鼓鼓的嘴巴,一臉的茫然,就像一條被網住的魚。
看著他,我感到鼻子一酸,一種共鳴涌入了心田,我想過去跟他打聲招呼。在旅途中,這樣的問候是一種溫暖,是一種支持。但我又怕這樣會有些唐突。
我一邊猶豫著,一邊慢吞吞地向著他走過去。
大概是口渴了,只見他從包里拿出一個瓶子,動作很小心,瓶子里的水看上去很清澈,但又不像是礦泉水,里面好像有些什么東西。
正當我就要走到他跟前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小事情。
在我的身后,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踉蹌,碰到了他的手臂,他手上的瓶子因此差點兒掉了下去。
只聽見他“啊”的一聲慘叫,他連忙用雙手,把那瓶子死死地握住?!吧n白”不足以形容他那時候的臉色,我的腦海迅速閃過一個詞語“魚肚白”。他的神情,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恐懼。
我被這一幕嚇了一大跳。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小心翼翼地問他:“你還好吧?受傷了沒?”
他喃喃地說:“差點兒國破人亡?!?/p>
然后,他就匆匆走掉了。
他往哪個方向走我記不清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三天之后,還是在蜘蛛國那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車輛像蜘蛛一樣匆匆忙忙地向前擁去。他還是一臉茫然,在為往哪個方向走而犯愁。
這一次,我前后左右都看了一下,確信不會再有人碰撞我了。我快步走到他面前,笑著問他:“還認得我嗎?”
他細細地看了我一會兒,點點頭,說:“就是差點兒把我弄得國破人亡的那個?!?/p>
我聳了聳肩膀,對他的話并不介意。憑著多年游歷的經驗,我知道這句話背后肯定有一個故事。我想知道這個故事。于是,我對他發(fā)出邀請:“一起去喝杯咖啡吧。就在轉角那里,有一間不錯的蜘蛛咖啡館。”
他猶豫了一下,終于點了點頭。
蜘蛛咖啡館確實很有趣,里面沒有一張正兒八經的座位,而是掛著一張張吊床,顧客們躺在吊床上喝咖啡,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被蜘蛛網網住的蟲子。
他猶豫了很久,才深吸了一口氣,坐在吊床上,又扭來扭去很久,才在吊床上躺下來,又過了好一會兒,確信這張吊床不會把他網住,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放松下來了。
他似乎之前沒有喝過咖啡,看著飲品單很久,都沒確定喝什么。
我便果斷地替他點了一杯書蟲咖啡,然后給自己點了一杯天??Х取?/p>
他沒有往咖啡里加糖。
而且,他喝咖啡的樣子是很謹慎的:先是抿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反復地用舌頭咂幾回,才讓咖啡從喉嚨滑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這咖啡有些奇怪。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咖啡的感覺舒展到他的全身,把他溫柔地網住。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就像珊瑚的味道?!?/p>
我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故事的入口,連忙問:“珊瑚是什么味道?”
他抬起頭看著我,但是我覺得,他其實沒有看我,他的目光穿過了我,看著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目光從那個地方收回,淡淡地說:“就是咖啡的味道?!?/p>
“哦,我明白了?!逼鋵崳疫€是沒明白。雖然我也喝著咖啡,但我還是體會不到珊瑚的味道。
我問:“兄臺的國家里沒有咖啡?”
“沒有。我們只喝魚露?!?/p>
看著我一臉好奇的樣子,他只好解釋了一下:“魚露就是魚在水里吐出的水泡泡,我們把泡泡撈起來,做成了魚露,入口甘甜,讓人充滿夢想?!?/p>
“噢,這樣神奇的飲料啊,”我憧憬著說,“不知什么時候有機會嘗一嘗呢?”
“沒有機會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黯然,顯然不是一種粗魯?shù)木芙^,而是出于深深的無奈。
我小心翼翼地提出我的問題:“兄臺從哪里來?”
“一個將要消失的國家?!彼裆珣n傷,幾乎就要掉眼淚了。
我的心一沉,連忙問:“是哪個國家?”
他沉默了。
那天下午的陽光本來很耀眼,但透過咖啡館的落地玻璃窗之后,就變得柔和了。憑借那一點兒陽光,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強忍悲傷的神情。而他的目光再次穿過了我,投射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想:那個地方,大概就是他的祖國吧。
過了好久,他的目光終于回到了我的臉上。
我等著他。
他抿了一小口咖啡,讓咖啡慢慢滑下喉嚨,然后靜靜地說:“魚人國?!?/p>
我早就聽說過,魚人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家之一,但至于它存在了多少年,沒有人知道;至于它到底在什么地方,也沒有人知道。
關于它的傳聞,可以在一些古老的書上找到三言兩語,例如《列國志》上說:“魚人與人魚不同,前者魚頭人身,后者人頭魚尾;但同樣性格莫測?!庇只蛘咧囊笆贰短煜麓呵铩防镎f:“魚人國保存著最古老的祭祀儀式?!钡鹊取?/p>
就是這些語焉不詳?shù)奈淖?,讓魚人國變得更加神秘莫測。不過,越是神秘,渴望找到魚人國的人就越多,我認識的旅人于是走就是其中一個,他去了很多大海小海、大湖小湖,還沉潛到水底去找,可是一無所獲。根據(jù)考古學家推斷,魚人國其實早已不存在了,可能是在一次火山爆發(fā)或者地震中毀滅了。
在二十多年前,曾有幾個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宣稱找到了魚人國的遺址,讓世人大大興奮了一番,但經過一番嚴謹?shù)恼{查,最后也不得不宣布搞錯了。
就這樣,所有關于魚人國的傳聞,終于變成了只存在于書本上的傳說。
我跟很多人一樣,也認為魚人國是虛構出來的。
所以,當聽到他說出“魚人國”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低聲叫了起來:“???真的嗎?魚人國真的存在嗎?”
“那還用說!”他瞪了我一眼,對我的懷疑很不高興。
但我不介意。我完全沉浸在發(fā)現(xiàn)魚人國的興奮當中。一下子,以往所有關于魚人國的傳說,就像水泡一樣在我的腦海里冒出,我甚至聽到那“噼噼啪啪”水泡此起彼伏的聲音。
我深吸了幾口氣,那水泡才慢慢平靜下去。
我清了清嗓子,說:“聽說,聽說——魚人是魚頭人身,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彼麤]好氣地說。
“但是你的頭……”
“不就是為了避免好事之徒的騷擾嗎!”他有點兒惱火地回答,“只有在魚人國里,我們才會恢復原來的樣子。”
好吧,我接受了他的回答。我不知那些好事之徒有沒有包括我,只好又厚著臉皮問:“人魚跟你們有什么關系呢?”
“遠親。”
聽了他的回答,我十分高興,也就是說,人魚國也是真實存在的嘍,看來安徒生先生沒有騙我們呢。我本想追問一些關于人魚國的事情,但看他不耐煩的樣子,只好作罷。
但我實在不愿意放過魚人國的故事,但又不知該如何問起,只好隨口說:“可否跟我說說魚人國里的一些趣事?例如,你們喜歡跳舞嗎?”
沒想到這個問題引起他的興趣了。他端起杯子,一口把剩下的咖啡喝完,說:“那是青魚君最擅長的事情。青魚君是我們所有人當中舞蹈跳得最好的,在有月光的晚上,她就會跳舞,她舞動的身姿特別美。”
“在沒有月光的晚上呢,你們會干什么?”我順著他的話問下去,并再給他點了一杯金龜子咖啡。
“我們會沉思。在家里,在門口,在樹下,在湖邊,隨便哪里都可以,只要坐下,我們就能沉思。沉思能讓人獲得智慧。木魚君是最會沉思的人,他最厲害的一次,是九九八十一天一動不動,靜靜地思考一個問題。所以他是我們當中最有智慧的人?!?/p>
“木魚君是你們的國王嗎?”我問。
“不是。我才是國王?!?/p>
我嚇了一跳。雖然在漫長的旅途中,我見過不少國王,花人國國王、青草國國王、風車國國王、土豆國國王……但聽到他說他是國王,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看到了我驚訝的表情,他又有些不太高興,他說:“大家選我做國王,第一是因為我的頭比較大;第二是因為我喜歡為大家干活?!?/p>
“您是大頭魚君?”我看著他的樣子,從他的話里獲得了靈感。
他點點頭,又抿了一口咖啡,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哈,這樣子還是挺可愛的。
“做一個國王挺忙吧?”我問。
“嗯,挺忙的?!彼B忙說,“天剛剛亮的時候,我就要到湖里撈水泡泡,為大家準備新鮮的魚露;中午的時候,我要和大家討論國事,把大家共同討論的事情落實;晚上的時候,我要給大家唱催眠曲,因為大家說我的聲音低沉,很適合催眠?!?/p>
我驚奇地看著他,這位尊敬的國王其實就是一個雜役,真是不可思議啊,完全顛覆了我對國王的印象。不過,我覺得還可以這樣想:一個雜役竟然有國王的崇高地位。這樣就讓我肅然起敬了。
“魚人國有多大?”我問。
“很大的吧,”他托著下巴說,“我玩了三百多年,總是玩不膩?!?/p>
他回答得有點兒牛頭不對馬嘴。他的邏輯大概是:我玩了這么久都沒玩膩,可見我的國家是多么的大!
他又說:“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獨自一人,一邊在水里慢慢地游,一邊看著青山和白云慢慢地移動?!?/p>
從他的話中,我大概可以判斷出,魚人國應該就是在某一個山谷里,那里有一個大湖,魚人就住在湖里。他們其實是某種古老的兩棲動物。
但我被他之前的一句話鎮(zhèn)住了,我問:“您多少歲了?”
他抬起頭,看著我,想了一會兒,說:“三百八十四歲吧。”
好吧,我又驚呆了,那是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摹瓲敔數(shù)哪挲g吧。
當我還在盤算著他相當于我第幾個爺爺?shù)臅r候,突然,我的腦海里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我問:“你們喜歡文學嗎?”
“我們不喜歡文學,”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文學?!?/p>
“噢,我以為古人都喜歡文學呢?!蔽也恢挥X地把他當作一個古代的人了,“那你們還喜歡什么,除了游泳、看山、看云?!?/p>
“我們喜歡祈禱。”他說。
“祈禱?”我驚奇地說,“真是好奇怪的愛好??!”
“是的,我們喜歡祈禱?!彼俅未_認。
好吧,有人說,祈禱就是文學的起源呢。我也再次想起了野史《天下春秋》里說過,魚人國保存著古老的祭祀儀式?,F(xiàn)在我得到了魚人國國王的證實,或許,以后我可以寫一篇文章,發(fā)表在大名鼎鼎的《旅人》雜志上。
大頭魚君又說:“鯉魚君是我們當中最會祈禱的人,因為他聲音響亮,很好聽。通常祭祀的時候,都會由他來帶領我們祈禱。我們相信,上天一定會喜歡聽他祈禱,從而實現(xiàn)我們的愿望。”
大頭魚君進一步解釋說,每當月圓之夜,他們都要舉行祭祀儀式,向月亮之神祈求國家和平,人心平和。他們認為,只要國家和平,人心平和,一切就會很好。
“嗯,說得真好?!蔽倚睦锇蛋档卣f。
“事實上,我們一直生活得很好?!贝箢^魚君微笑著說。
大概是被太多奇事沖昏了頭,我莽撞地提出了一個問題,不過也是我很想知道答案的一個問題:“既然魚人國的生活那么美好,為什么要離開魚人國呢?”
他抬起頭看著我,他的表情把我嚇了一跳: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仿佛冬天突然到來,冰雪把他變成了一個冰雕。
過了一會兒,大頭魚君才回過神來,申辯說,在之前的三百多年里,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魚人國一步。
自古以來,他們小小的魚人國確實就藏在某個與世隔絕的山谷里。他們不喜歡跟外界交往,也從來沒有外人能發(fā)現(xiàn)他們。所以,他們祖祖輩輩都能安安靜靜地生活著。那里風景秀美,空氣清新,彌散著草木的香氣,連湖水都是清甜的。
大頭魚君說,在魚人國里,人們的生活很平靜,愛好卻很廣泛。
除了祈禱、喝魚露、看青山白云外,魚人們還喜歡聽鳥叫。在魚人國里,時常有些白色的鳥兒飛來,叫聲悅耳動聽。他們從不知道那些白色的鳥兒叫什么名字,也沒想過要去知道,因為他們覺得叫什么都無所謂,只要鳥兒的歌聲好聽就行了。就這樣,那些鳥兒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彼此熟悉,又彼此陌生。
我心想:大概這就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吧。
魚人國的人們還喜歡傍晚時分坐在湖邊聊天,說笑話?!拔覀兎浅O矚g傍晚,”大頭魚君說,“每當這時候,鯉魚君就喜歡說笑話了。有一回,大概一百年前的一個傍晚,他坐在湖邊,給我們講了一個笑話。有個老頭說:‘有水的地方一定有魚。他的老太婆卻說:‘我看不一定,開水瓶里有魚嗎?哈哈,把我們笑死了!”
其實,那笑話一般般而已,可是,我眼前的這個人卻笑得死去活來,讓我覺得:他比那笑話更好笑嘛!于是,我不禁受到感染,哈哈大笑起來。
是啊,為什么要像吝嗇金子一樣吝嗇笑聲呢!
大頭魚君笑著說,魚人國的人還有一大特點:喜歡睡覺!山谷里那個大湖,不僅是他們的游樂場,還是他們的水床。平時只要沒什么事情,他們就會一頭扎進湖里暢泳,唱歌,嬉戲,相互追逐。如果玩累了,就游到一邊去打個瞌睡。
是啊,湖里水波蕩漾,魚人隨波起伏,還有比這更甜美的睡眠嗎?即使龍床也不過如此!
“多么簡單而美好的生活??!”我心里暗暗憧憬著,“如果有一天我走不動了,無法去遠方了,我也要過這樣的生活?!?/p>
不過,就在魚人們以為這樣的生活可以永遠繼續(xù)下去的時候,在一百多年前,魚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從天而降的雨水,開始帶有一種奇怪的苦味,起初是輕微的,后來便越來越重了。而這些雨水匯入大湖之后,湖水的甜味也消失了。喜歡游泳的魚人們患了皮膚病,身上出現(xiàn)一些紅色的斑點,癢癢的,總是忍不住會用手去抓。而魚露也不再入口甘甜了,如果喝多了,還會拉肚子。
魚人們不得不痛苦地意識到:這樣的環(huán)境已經不適合他們生活了。
經過無數(shù)次討論,魚人們最終決定舉國遷移。這個任務就由國王大頭魚君去實施了。于是,大頭魚君便拿出歷代國王珍藏的一個瓶子,把整個魚人國包括大湖和魚人都裝進去,然后帶著瓶子,滿世界去找適合居住的地方。
原來如此。
我也就明白了之前碰到他手臂時,他為何大驚失色,驚呼差點兒國破人亡。
大頭魚君說:“這二十年來,我踏遍千山萬水,歷盡千辛萬苦,去過千馬國、辣椒國、番茄國、大不列顛國、大耳朵國、小腳印國、爪哇國、葫蘆國等國家,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不是水有問題,就是空氣有問題!難道、難道上天要滅我魚人國嗎?”
說完,他的眼淚就像沒擰緊的水龍頭,“吧嗒吧嗒”地掉在桌子上,像水花一樣濺開。
我連忙再給他點了一杯蜂鳥咖啡,鼓勵他說:“不要灰心,天無絕人之路?!?/p>
終于,他止住了哭泣,抹干眼淚,卻說:“我們不要再喝這種東西了。沒意思。我?guī)闳ズ若~露吧?!?/p>
我喜出望外,連聲說:“好?。『冒。 ?/p>
我們走出咖啡館,向大頭魚君的客棧走去。
經過市場街時,卻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街邊有很多魚缸,有各種各樣的魚。我們經過時,那些魚似乎特別激動,不停地上躥下跳,濺起了一片水花,有些甚至還蹦出了魚缸,引得那些老板到處張望,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
而大頭魚君目不斜視,昂首挺胸,在那片濺起的水花中從容穿過,跟我之前見他的印象完全不一樣,這完全是一個國王的風范啊。
后來,他告訴我,所有的魚族都是他的遠親,那些魚認出他了,才會那么興奮的。大頭魚君說:“在它們面前,必須保持禮儀,不能失禮。”
我微微一笑,對這表示理解。
抵達客棧的時候,天開始黑了,一輪大大的月亮從樹梢后面露出半張臉來。
大頭魚君落腳的客棧是一棟像蜘蛛的建筑,一樓是架空層,僅有幾根柱子,就像蜘蛛瘦瘦的毛茸茸的長腳。樓上才是客棧。大頭魚君按了一下門鈴,樓上便扔下一根白色的細繩,就像一根閃光的蜘蛛絲。
很明顯,客棧的老板娘要我們爬上去。
唉,這個國家,就是這樣,人人都得成為蜘蛛俠。
我只好跟在大頭魚君的后面,“嘿喲嘿、嘿喲嘿”地往上爬。
但從窗臺爬進房間后,我立馬感覺到房里窗明幾凈,地板、桌子、沙發(fā)床,幾乎一塵不染,比我住過的客棧都要干凈,有一種很清爽的感覺。
進房后,大頭魚君便隨手把玻璃窗關上,然后從包里拿出那個瓶子,神秘地說:“歡迎來到魚人國?!?/p>
我睜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等待某些神奇的事情出現(xiàn)。
大頭魚君把瓶子微微傾斜,便有一股清水從瓶口汩汩流出,流到房間的地板上。
我不知這是什么意思,凝神看著。
神奇的是,那瓶子里的水竟源源不斷地流出。很快,那水漫過了地板,漫過我的腳踝,又漫過我的膝蓋,甚至我的肚子,而桌子、沙發(fā)、床等都漂浮起來,就像一座座島嶼。地板上和墻壁上,不知什么時候長出了一些長長的水草,又不知從哪里鉆出了一些魚,在水草和家具之間穿梭,吐出一個個水泡泡。
這便是傳說中的魚人國了。
開始的時候,我滿心歡喜,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奇遇啊,讓我來到了魚人國!
但是,眼看那水就要淹到我的脖子了,我就開始擔心起來了:我不會因為來到魚人國就被水淹死了吧?
我甚至有些后悔來到這里了。
大頭魚君似乎看出我的心事,他微微一笑,鉆進水里,輕輕地跟在那些魚的后面,每當那些魚吐出一個小泡泡時,他就用一個小網把它網住,收到貝殼里。
當他再鉆出水面的時候,他已收集了滿滿一貝殼晶瑩剔透的液體,說:“制作魚露原本要經過一道復雜的工序,因時間倉促,請君將就一下吧?!?/p>
“咕嚕!”我一口喝完,“嘖嘖!果然是世間少有的瓊漿玉液啊,入口清涼,回味無窮,讓人神清氣爽,充滿夢想?!?/p>
我大聲地說著,整個人都心曠神怡起來。
大頭魚君說:“可惜水已受到了污染,魚露已不像以往那么甘甜,所以不能多喝?!?/p>
我完全不贊同他的話,因為我覺得,這比我喝過的水都要純凈。由此可見,魚人國對水的要求是多么高啊。
可惜,這時候我已不能反駁他的話了,因為水已經把我的嘴淹沒了。
我頓時慌張起來,踮起腳尖,努力地往上跳,免得水把我的鼻子淹沒了,慌亂中我還喝了好幾口水呢。
大頭魚君卻一點兒也不著急,他伸出雙手,往下按了按我的肩膀,示意我放輕松點兒。
我知道大頭魚君肯定是有道理的,于是冷靜了下來,我隨即發(fā)現(xiàn)了一件神奇的事情:我在水中也可以呼吸了。
大頭魚君微笑著說:“這是魚露的緣故?!?/p>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大頭魚君已不再是我之前見過的模樣了,他的脖子上果然頂著一只大大的魚頭,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還是挺英俊的。
這可能要歸功于他那件白袍吧,在水里飄飄欲飛。他的白袍本已有些陳舊了,在水里卻顯得很光鮮亮麗。
我想起我小時候,從河里撿了一些漂亮的石頭回家,可是,石頭在晾干之后卻變得暗淡無光,唯有把它放進水盆里,才會恢復那迷人的色彩。
英俊的大頭魚君微笑著對我說:“魚人國歡迎你?!?/p>
“真是神奇的國家!”我激動地說,水泡咕嚕咕嚕地從我嘴里冒出。
那時候,如果我知道我是幾千年來第一個光臨魚人國的外國人的話,我肯定會激動得語無倫次的。
還沒等我平靜下來,有十幾個白衣魚人從大頭魚君身后閃了出來。他們與大頭魚君有著同樣的裝束,同樣神情肅穆,氣度不凡。
有一位長著一顆鯉魚頭,鯉魚頭上長著一張大大的嘴巴,那么,他就是善于祈禱的鯉魚君吧。
有一位長著一顆木魚頭,神情平靜,那么,他就是很有智慧的木魚君吧。
有一位在胸前掛著一只大鼓,長著一顆草魚頭,他想必就是草魚君了。
有一位拿著一個銅鈸子,長著一顆黃花魚頭,他肯定就是黃花魚君了。
有一位拿著一根笛子,長著一顆鰱魚頭,毫無疑問,他就是鰱魚君了。
有一位單單拿著一個木錘子,長著一顆鯽魚頭,所以,他就是鯽魚君了。
還有幾位身材細長優(yōu)美,手里拿著一把扇子的,不用說,他們就是會跳舞的青魚君、鱈魚君、鱘魚君、鱸魚君了。
對我的到來,他們似乎沒有太多驚訝,只是靜靜地向我點頭致意。
我也充滿敬意地向他們問好。
大頭魚君說:“先生,你看,今晚是月圓之夜,我們要舉行祭祀的儀式?!?/p>
我往玻璃窗外一看,那輪月亮已升到樹頂上,不知為何非常大,不知是它原本就這么大,還是因為在水中顯得特別大。
我找了一塊珊瑚石坐下來,等待祭祀儀式的開始。
只見木魚君凝神肅穆,盤膝而坐,眼睛半閉,隨后就神游太虛,陷入了沉思的狀態(tài)。
“不知他在想什么呢?!蔽覍に贾?/p>
其他人也跟著靜默而立,沉思萬物。
一會兒,鯽魚君便舉起他手中的木錘子,輕輕地在木魚君的頭上敲了起來:“篤、篤、篤……”這聲音格外清澈、空曠,聽見的人都會戾氣全失,變得安靜、從容。
隨后,鰱魚君揚起他的笛子,一縷笛音從遠處切入,顯得悠遠、纏綿。過了一會兒,大鼓和銅鈸子也緊隨其后,響聲大作,就像海里涌起了驚濤駭浪,不過魚人們隨波逐流,不見一絲慌亂。
看著他們,我也氣定神閑,波瀾不驚。
沒過多久,風浪停了,只剩下一縷笛音,仿佛經過一番執(zhí)著的追尋,最終撥云見日,陽光照亮大地。接著,青魚君、鱈魚君、鱘魚君、鱸魚君打開了扇子,翩翩起舞。不得不說的是,在水中,舞蹈顯得格外婀娜多姿。
我真是從來沒有看過如此美妙的舞蹈,我看得目不轉睛。
當舞蹈結束后,神態(tài)莊嚴的鯉魚君登場了。他開始祈禱。他用渾厚、低沉、有力的嗓音,對著窗外的月亮,吟唱了起來:
高興的時候,
我要歌唱你
我的月神!
悲傷的時候,
我也要歌唱你,
我的月神!
你照亮了天,照亮了地,
也照亮了我們。
魚人國是你的一滴眼淚,
你的眼淚養(yǎng)育了我們魚人,
我的月神!
請守護我們,
猶如守護永恒的秘密。
請守護我們,
猶如守護永恒的兒女。
大頭魚君、草魚君、青魚君、鱈魚君、鱘魚君、鱸魚君、鯽魚君等人都站在鯉魚君的后面,齊聲應和:“請守護我們,猶如守護永恒的兒女?!?/p>
而我,聽著他們的吟唱,也覺得心里充滿了甜蜜和憂傷。
現(xiàn)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熱衷離家出走,遠走他鄉(xiāng),尋找遠方的幸福,像我??墒牵搅诉h方,又覺得幸福在更遠的地方。永不止息。而魚人國的人們,卻安安靜靜,一心一意守護著自己的家園。
我甚至覺得,魚人們也是在為我祈禱,提醒我,我也要守護自己的家園。
我不禁流下了淚水。
而當我伸手拭去眼睛里的淚水時,卻仿佛揭開了一塊遮蔽我眼睛的大幕,我看到了一個鳥語花香、碧波蕩漾、一塵不染的地方,那是我曾經去過的一個地方,就是喜馬拉雅山下的一個人間天堂。
就這樣,祭祀儀式結束了。
木魚君、鯉魚君、草魚君、青魚君、鱈魚君、鱘魚君、鱸魚君、鯽魚君、鰱魚君等人逐一向我鞠躬,道別,又隨著湖水回到瓶子里??蜅@镏皇O挛液痛箢^魚君。
我把剛才看見的地方告訴大頭魚君。
他笑了。
他說:“我就知道,月神會給我們啟示的。”
第二天早上,我再去蜘蛛客棧尋訪大頭魚君,老板娘告訴我,大頭魚君已經結賬離開了。
三個月后,我去拜訪大樹國,在路上經過有名的歡樂湖。那湖本來是很平靜的,不知為什么,湖里的魚都突然躍出湖面,然后又噼噼啪啪落回湖里,濺起無數(shù)水花,仿佛鼓掌一般。
這樣的場面持續(xù)了大概十分鐘。
我在湖邊站了很久,思索當中蘊含的意義。
我想:大概是它們在慶祝大頭魚君們找到家園了吧。
選自《兒童文學》2019年第10期
陳詩哥,兒童文學作家,被評為《兒童文學》十大青年金作家、廣東省中青年德藝雙馨作家。出版有《童話之書》《風居住的街道》《我想養(yǎng)一只鴨子》《星星小時候》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