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頻
陽光撒在寬闊的水面,粼粼的水波搖碎點點金光。父親頭戴斗笠坐在池塘邊上,他把剛割回的新鮮青草撒到水面。青草還沾著一晨的露珠,里面夾雜著的小花,聞得到一夜綻放的芳香。
魚兒開始上浮,一群群游到水面,張合的嘴唇吃草時,擊打著水面,發(fā)出愉快的聲音。每天,它們都這樣無憂無慮“享用”父親準備的“早餐”。父親靜靜地蹲在那里,直到一擔魚草快變成殘梗才帶著微笑回家。魚兒還張著它們碩大的嘴巴,在水面留戀地打著圈。父親快步地往回走去。
旁邊的電線桿上停著一只翠鳥,藍幽幽的身軀,五彩的頸脖,尖尖的嘴喙。等到父親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盡頭,它就驟然往水面撲去,掠過水面又沖向?qū)γ娴碾娋€桿。兩片長喙之間閃著的那一線魚肚白,在晨光里發(fā)出刺眼的光芒。魚兒一驚,匆匆沉下水面,只剩下一圈圈擴散的水紋,在寂靜的早晨里炫耀它的動姿。
等我和兄長起床時,父親已經(jīng)把香噴噴的飯菜搬上了飯桌。父親的手很有魔力,不管是魚鴨鳥兔還是蘿卜青菜,經(jīng)他在兩尺寬的灶臺一擺弄,就能變成色香味俱全、讓人垂涎欲滴的好菜。但父親是個極其謙虛的人,從不向別人炫耀什么。
父親是一個國營漁場的職工。八十年代初,在那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魚的孵化率很低,成活也不易,魚苗的價格比較高。很多農(nóng)戶想搞養(yǎng)魚做副業(yè),卻苦于成本偏高,再加上旱澇不定、魚易染病,深恐折本賠錢,魚苗的銷售也不是很理想。那些年,父親滿門心思撲在魚苗魚種繁殖技術(shù)上,在我很小的時候,家里就有顯微鏡、酸堿試紙等各種實驗儀器設備。自從父親把魚種的人工授精、魚蛋人工孵化等技術(shù)引入并傳播到漁場,每年能產(chǎn)好幾百萬、幾千萬魚苗,農(nóng)民養(yǎng)魚的成本就大大降低了。父親還實驗了很多雜交技術(shù),培育出很多快長且少病的品種;又研究透徹各種常見魚病的防治。因為養(yǎng)魚技術(shù)很好,不僅在所供職的漁場他是頂尖高手,名氣也遠播在外。
后來,漁場實行承包責任制度。有個別承包戶想按原來的高價賣出魚苗牟利。父親拒絕與他們伙同,仍按低成本銷售魚苗。甚至有些太困難的家庭,還可以先賒賬拿去養(yǎng),等年底賣魚掙到錢了再來付賬。養(yǎng)殖過程中,怎樣合理搭配不同類別魚種、怎樣喂養(yǎng)和防治魚病,父親都會一一悉心指導。因此,他的魚苗銷售到哪里,名氣就播到哪里。鄰縣甚至是鄰省的魚農(nóng)和魚販都來找他。記憶中,父親有很多老顧客。他們每年來家里時,父親和母親總會好魚好酒招待他們。我們兄妹則常常能從這些客人身上得到各式瓜果,廣西的菠蘿、福建的荔枝、云南的楊梅……
賒賬多了,就有很多壞賬。有的人前面的賬還沒結(jié)清又來賒,有的賒過一大筆之后,干脆就再不露面。父親極少出門催債,他相信若是有錢,他們會自己送來。送不來,應該是有什么難處。在母親的“敦促”之下,父親也出去催過那么幾回債。每次,他都會讓我們兄妹中間的一個和他同去壯膽。做這樣的事是他是最不擅長的,父親耳根子軟,心也軟。
有一次去一個農(nóng)戶家收債。我們走了好幾十里泥濘的山路,才在一個破敗的茅草屋里找到那個人。我無法想象那樣兩間屋頂漏雨的破茅草房居然住下了六口人。老母的病床就搭在離灶臺不到一尺的地方,一燒柴火,煙熏霧嗆。三個孩子,都是上學的年齡,只有最小的兒子上學,兩個女孩都在家務農(nóng)。那個男主人一臉苦楚跟父親傾倒苦水:“生病的沒錢治,念書的沒錢念,打的糧食恨不得連口糧都賣光,吃了上頓菜愁下頓的,實在是沒錢還給你啊。年頭開春那會兒,想再去向你賒幾十,也怕開不了口哇?!?/p>
“那你直接來找我就是了嘛,明年開春我給你留上一百尾大的,你抽一晌午空,直接來拿就是?!备赣H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爽快地答應又賒一次給他。
我們一無所獲地離開,走了幾十里山路,連杯茶水都沒喝上。在路邊歇腳時,父親對我說:“我回去跟你媽說收到一部分錢,你別吭氣啊。他們家在農(nóng)村種地為生,三個孩子拖著,又有病重的老娘,想出去做點啥又不成,就靠養(yǎng)點魚賺點貼補,不容易?!蔽尹c點頭。父親笑著摸摸我的腦袋。那些年,父親和母親就是靠著他們的勤勞,顧客盈門,用微薄的利潤,支撐著我們一家人的生活。
我們兄妹一個個上學,都離開了家鄉(xiāng)。只有父親還癡守著他那幾個幾畝見方的魚塘。這些池塘,是實行承包責任制那會兒分到父親手上的,他一守就是二三十年。
按照父母的愿望,我們兄妹最后都落腳在同一個省會城市。而立之年,先后成婚。生第一個孩子時,母親和父親先后把家里的魚塘退掉,到省城給我們帶孩子。他常說,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大家過上這么好的生活。
一個朋友在城郊有一個農(nóng)家樂,中間有一方魚塘,養(yǎng)了些魚,供客人垂釣。父親一去就說,你這個水太肥,天氣熱,魚容易得病。朋友說就是不容易養(yǎng)活。父親支完招之后又問,你這個池子每年放多少魚苗,都放哪些種類……一說起老本行,滔滔不絕。朋友們對他都刮目相看。
兄嫂在一所高校供職。學校的東湖每年都會舉行盛大的捕魚儀式,最大的“魚王”有三十多斤,每次父親都會去看。父親說,我們那時候養(yǎng)的魚種最大的有五六十斤,比這大多了,拎起來有一米多高,父親興高采烈地比劃著。
很奇怪,每次說起這些,我就會夢見家鄉(xiāng)的魚塘,夢見水紋,魚兒,翠鳥,夢見父親戴著斗笠坐在池塘邊凝視水面的側(c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