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新 王 茜
內(nèi)容提要:對于古代月氏人西遷之前的故鄉(xiāng)“敦煌、祁連間”的區(qū)位,長期以來的主流觀點認為是在河西走廊西部。本文通過對文獻記載的漢武帝元狩二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兩次攻匈奴的進軍目標、路線、過程和結(jié)果的再次探討,結(jié)合對出土文獻資料、環(huán)境資料和考古資料的分析,進一步明確了今祁連山并非漢祁連山,漢代的祁連山應(yīng)為東天山,月氏故鄉(xiāng)不可能在河西走廊西部,應(yīng)在以東天山為中心的區(qū)域。
對于古代月氏人西遷之前的活動地域,《史記·大宛列傳》說:“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1)《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810頁?!稘h書·西域傳》也說,大月氏“本居敦煌、祁連間”(2)《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890頁。。
月氏人曾生活的“敦煌、祁連間”究竟在何處?《后漢書·西羌傳》說:“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氏之別也,舊在張掖、酒泉地?!?3)《后漢書》卷八七《西羌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899頁??芍逗鬂h書》的作者范曄已認為月氏人的故地在河西走廊西部。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說:“初,月氏居敦煌以東,祁連山以西。敦煌郡今沙州。祁連山在甘州西南?!?4)《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引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中華書局,2013年,第3811頁。也認為月氏人故地在河西走廊西部,并將《史記》《漢書》所說的祁連視為今祁連山。這樣的說法流傳甚廣。
但從漢代的文獻來看,漢代的祁連山應(yīng)指天山,應(yīng)與今天的祁連山無關(guān)。這一點,從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驃騎將軍霍去病兩次攻匈奴之戰(zhàn)及其結(jié)果就可明確。關(guān)于霍去病元狩二年兩次攻匈奴之戰(zhàn)和進軍的路線,《史記》的《匈奴列傳》《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和《漢書》的《匈奴傳》《衛(wèi)青霍去病傳》(5)《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492頁;《史記》卷一一一《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524~3526頁;《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768~3769頁;《漢書》卷五五《衛(wèi)青霍去病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479~2481頁。都有記載。
元狩二年春霍去病第一次攻匈奴,出隴西郡,進入河西走廊,主要打擊的是盤踞在河西走廊東部的匈奴渾邪王、休屠王等部,應(yīng)該沒有異議。但對元狩二年夏秋之際霍去病第二次攻匈奴的目的地和路線,學界存在不同的認識。
對這次作戰(zhàn)的出發(fā)地,《史記·匈奴列傳》和《漢書·匈奴傳》說:“驃騎將軍復(fù)與合騎侯數(shù)萬騎出隴西、北地……”《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和《漢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說:“驃騎將軍與合騎侯敖俱出北地,異道?!币徽f為“出隴西、北地”,一說為“俱出北地,異道”,兩說看似不同,其實沒有矛盾。前者說的是霍去病和公孫敖分別從隴西郡和北地郡出發(fā);后者說的是二人在北地郡集合,然后分兵異道,分別出發(fā)。從其后的進軍路線所經(jīng)地點看,霍去病應(yīng)從北地郡出發(fā)?!妒酚洝ばl(wèi)將軍驃騎列傳》明確說:“而驃騎將軍出北地”?!稘h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也明確說:“而去病出北地?!?/p>
對霍去病從北地出發(fā)后的進軍目標和路線,《史記·匈奴列傳》和《漢書·匈奴傳》說:“過居延,攻祁連山?!薄妒酚洝ばl(wèi)將軍驃騎列傳》說:“逾居延至祁連山”,又引漢武帝說:“逾居延,遂過小月氏,攻祁連山?!薄稘h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引漢武帝說:“涉鈞耆,濟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連山?!?/p>
上述地名中,“鈞耆”歷代無考。王宗維先生認為“鈞耆”指居延以北的?;缴车鼗蛏车刂械恼訚?,(6)王宗維:《論霍去病在祁連山之戰(zhàn)》,《西北大學學報》1982年第3期,第75頁。甚是。但不少學者認為王宗維先生所說?;骄嗑友右员碧h,如果按“涉鈞耆,濟居延”的順序行軍繞道太遠,而不愿采納這一觀點,這其實是個誤解。產(chǎn)生誤解的原因主要是,《史記·李將軍列傳》有“天漢二年(前99)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7)《史記》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457頁。的記載,《漢書·李廣蘇建傳》也有“陵于是將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街範I”(8)《漢書》卷五四《李廣蘇建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451頁。的記載,因而判斷?;皆诰友颖鼻Ю镏?。
但認真研讀《史記·李將軍列傳》和《漢書·李廣蘇建傳》對李陵此戰(zhàn)的記載就會明白,《史記·李將軍列傳》所說“出居延北可千余里”并非居延至?;降木嚯x,因為《史記·李將軍列傳》說的很清楚:“陵既至期還,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9)《史記》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457頁。這說明?;揭烟幱诶盍曷受姀木友颖鼻в嗬锓祷氐耐局??!稘h書·李廣蘇建傳》所說“北行三十日,至?;街範I”也不是說的從居延到浚稽山需要行走三十日。《史記·李將軍列傳》說“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余人。且引且戰(zhàn),連斗八日,還未到居延百余里”(10)《史記》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457頁。?!稘h書·李廣蘇建傳》也說:“陵至?;?,與單于相直,騎可三萬圍陵軍。軍居兩山間,以大車為營?!昵覒?zhàn)且引,南行數(shù)日,……引兵東南,循故龍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澤葭葦中?!陻√幦ト儆嗬?,邊塞以聞?!?11)《漢書》卷五四《李廣蘇建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452~2455頁。李陵所率步兵從?;介_始在匈奴的重重包圍之下,且戰(zhàn)且退,經(jīng)過約八天時間到了離居延百余里之外的地方,如果不是在敵軍重圍之下而是步兵正常行軍的話,這一時間還會大大少于八天。這說明?;讲⒎窃诰友颖鼻Ю镏?。那么,?;骄烤乖谀睦锬??上引《漢書·李廣蘇建傳》說:“陵至?;剑c單于相直,騎可三萬圍陵軍。軍居兩山間,以大車為營?!北砻髁丝;降牡孛蔡卣?。在距今居延澤(蘇泊淖爾)北約140公里處的今蒙古國境內(nèi),有兩座南北并列的東西向的小山脈及兩山之間形成的山谷,橫貫于通往大漠北部的交通要道上。其中北山略長,東西長約300公里;南山稍短,東西長約250公里;兩山之間的山谷寬約30公里。無論是從距離、位置來看還是從山川形勢來看,這里應(yīng)該就是?;剑瑧?yīng)該就是當年李陵與匈奴開始接戰(zhàn)之處。
另外,《漢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引漢武帝所說“涉鈞耆”,應(yīng)該指的是?;侥系暮恿?、湖泊、沼澤或沙地,而非?;?。而前引《漢書·李廣蘇建傳》說到,李陵從?;介_始與匈奴接戰(zhàn),且戰(zhàn)且退地“南行數(shù)日”后,“引兵東南,循故龍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澤葭葦中”,說明在?;綎|南確實有“大澤”。在上述?;綎|南方向、今居延澤(蘇泊淖爾)正東約120公里處中蒙邊境附近的蒙古國境內(nèi),有一處面積較大的低洼地,東北—西南向長約40公里,留下了周邊高地包括?;椒较蛄魉畢R入的痕跡,應(yīng)為現(xiàn)已干涸的古代湖泊或沼澤遺跡。這應(yīng)該就是霍去病在元狩二年夏進軍途中所涉之“鈞耆(?;?”,李陵兵敗之處也應(yīng)該在附近。其位置在居延正東,霍去病“涉鈞耆,濟居延”正好順路而行,根本不存在繞道。
有學者根據(jù)居延所出《里程簡》記載:“……媼圍至居延置九十里,居延置至角枼里九十里,角枼里至彳胥次九十里,彳胥次至小張掖六十里,刪丹至日勒八十七里,日勒至鈞著置五十里,鈞著置至屋蘭五十里,屋蘭至氏土池五十里……”(12)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居延新簡:甲渠候官》上冊,中華書局,1994年,第174頁。認為距刪丹(山丹)不遠的鈞著置的“鈞著”,應(yīng)為“鈞耆”之誤,亦為水名,指山丹河下游,(13)陳秀實:《漢將霍去病出北地行軍路線考——〈漢書〉“涉鈞耆濟居延”新解》,《西北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6期,第87頁;石堅軍:《唐元時代“居延路”新考——由霍去病西征祁連山進軍路線談起》,提交“13—14世紀‘絲路’紀行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研討會”論文,2018年。還認為,居延《里程簡》中所記的“居延置”,應(yīng)即霍去病進軍所過之“居延”。(14)高啟安,沈渭顯:《漢居延置所在置喙——以居延里程簡E.P.T59:582為中心》,《敦煌研究》2013年第5期,第105~113頁。但文獻所記霍去病由東向西進軍,先過鈞耆,后過居延。而居延出土《里程簡》所列“居延置”在東,“鈞著置”在西,與霍去病進軍方向和路線相反。所以,將“鈞著置”比對為“鈞耆”,將“居延置”比對為“居延”,都是不能成立的。
對于元狩二年夏霍去病率軍所過(濟)之“居延”,應(yīng)即位于今內(nèi)蒙古西部額濟納旗的漢代居延澤,學界并無大的爭議。但許多學者都囿于從《后漢書》開始的說法,將今祁連當作了漢祁連,將霍去病進軍的目標設(shè)定在今張掖附近的祁連山。(15)郭沫若主編:《中國史稿地圖集》上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79年,第32頁;王北辰:《古代居延道路》,《歷史研究》1980年第3期,第107~122頁?!踩铡抽L澤和俊著;鐘美珠譯:《漢之西域經(jīng)營與東西交通》,《絲綢之路史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2頁。李并成:《河西走廊歷史地理》,甘肅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8~50頁;黃兆宏:《霍去病元狩二年河西之戰(zhàn)的戰(zhàn)術(shù)及相關(guān)問題》,《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第19~21頁;黃兆宏:《元狩二年霍去病西征路線考釋——兼談隋唐時期東段絲綢之路北段》,《蘭州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第67~71頁;劉振剛:《元狩二年夏霍去病出征匈奴路線證釋》,《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第60~63頁。這樣一來,霍去病的進軍路線就被設(shè)定為先從北地郡向西北至居延,再從居延南下至張掖,繞了一個近曲尺形的大圈。被這樣設(shè)定的進軍路線不符合歷史事實。
首先,《史記》的《匈奴列傳》和《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漢書》的《匈奴傳》和《衛(wèi)青霍去病傳》都明確記載,霍去病元狩二年春第一次攻匈奴時“過焉支山千余里”。焉支山位于張掖以東的今山丹縣南,未見學界對此有異議。但對“過焉支山千余里”是指從隴西郡至焉支山的距離,還是指霍去病追擊敵軍過焉支山以后的行程?卻有不同的看法。其實《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說得很清楚,是在霍去病率軍“逾烏盭,討遬濮,涉狐奴,歷五王國”之后,為了追擊逃跑的單于子,甚至“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又“轉(zhuǎn)戰(zhàn)六日”,才“過焉支山千余里”?!稘h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也有同樣的記述。這說明霍去病是為了追擊逃跑的單于子才“過焉支山千余里”,并非指隴西郡至焉支山的距離。過焉支山向西千余里,按漢里計約350公里,已過了張掖,到達了今酒泉以西的地方。霍去病追擊的匈奴單于子向這一方向逃跑,應(yīng)該是奔往東天山(漢祁連山)?;羧ゲ?yīng)該是看到了酒泉以西大面積戈壁的地貌,了解到如果向東天山方向繼續(xù)追擊路途艱難,所以才決定撤軍,準備這一年夏秋之際對匈奴的第二次作戰(zhàn)。而霍去病元狩二年對匈奴的第二戰(zhàn)以祁連山(東天山)為目標,顯然與當年春霍去病追擊的單于子逃往東天山有關(guān)聯(lián)?;羧ゲ≡谠鞫甏号c匈奴作戰(zhàn)時就已經(jīng)過張掖,沒有跡象表明張掖附近是匈奴的重鎮(zhèn)。在這樣的情況下,將霍去病第二次對匈奴作戰(zhàn)的進攻目標假定為張掖附近的今祁連山是毫無道理的。
其次,這不符合霍去病對匈奴作戰(zhàn)慣用的戰(zhàn)術(shù)。包括匈奴在內(nèi)的北方草原古代游牧人群,其游牧經(jīng)濟無法維持常備的軍隊,因而其軍事組織采用全民皆兵的方式。(16)王銘柯:《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26頁。作戰(zhàn)時所有男性青壯年都加入軍隊,不作戰(zhàn)時他們就回去放牧。即使為了保衛(wèi)王庭、單于庭等首腦部,也只能保留人數(shù)不多的親軍衛(wèi)隊。漢初高祖劉邦不了解匈奴這樣的軍事組織特征,率領(lǐng)以步兵為主的三十萬大軍進攻匈奴,反被冒頓單于動員起來的四十萬匈奴騎兵包圍。在西漢前期的漢匈戰(zhàn)爭中,匈奴總是集中兵力突然進攻,迅速取勝,迅速撤軍。漢軍想反擊匈奴時,連匈奴軍隊在哪里都找不到。因此,漢王朝長期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這樣的局面直到漢武帝時期出現(xiàn)了衛(wèi)青、霍去病這樣的優(yōu)秀將領(lǐng)才被改變。衛(wèi)青、霍去病對匈奴的軍事組織狀況有深入的了解,所以,他們在對匈奴作戰(zhàn)時,并不組織數(shù)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打堂堂之陣,而是組織人數(shù)不多的數(shù)萬騎兵長途奔襲,直搗王庭(單于庭)。這樣的戰(zhàn)法,使匈奴來不及召集分散在廣闊的草原上放牧的男性青壯年組成軍隊,保衛(wèi)王庭或單于庭的人數(shù)不多的親軍衛(wèi)隊也無法抵抗數(shù)萬騎兵的進攻,而王庭、單于庭等首腦部一旦被打散,匈奴也無法再組織有效的反擊。所以,衛(wèi)青、霍去病在對匈奴作戰(zhàn)中總能取勝。這樣的戰(zhàn)法實際上是在用游牧人的作戰(zhàn)方式打游牧人,在進軍的過程中快速而隱秘,在敵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襲擊,直擊敵方要害,是這樣的戰(zhàn)法取勝的關(guān)鍵。對這樣戰(zhàn)術(shù)的運用,霍去病更為突出,在他年輕而短暫的對匈奴作戰(zhàn)的軍事生涯中,我們看到他每次作戰(zhàn)都是這樣的戰(zhàn)法,無一例外。元狩二年春,霍去病在對盤踞在河西走廊東部的匈奴渾邪王、休屠王等部作戰(zhàn)時,也是采用這樣的突然襲擊、直搗王庭的戰(zhàn)術(shù)。如果元狩二年夏秋之際霍去病進攻目標的祁連山是在張掖附近的話,按照他慣用的戰(zhàn)法,他應(yīng)該出隴西郡,經(jīng)河西走廊東部直抵張掖。因為這是最近且可以最迅速到達的進軍路線。而且河西走廊東部的匈奴才經(jīng)過沉重的打擊,也難以對霍去病的第二次進攻造成障礙。但如果像許多學者設(shè)定的那樣,霍去病的進軍路線是經(jīng)居延再南下張掖,霍去病的軍隊來了個繞大圈子的軍事大游行,所經(jīng)過的區(qū)域又屬匈奴的勢力范圍或距匈奴很近,進軍的消息很容易被敵方得知而提前做好準備。這會使霍去病的進攻失去隱秘性和突襲性,根本不符合霍去病的風格和慣用戰(zhàn)術(shù)。
再次,如果本次作戰(zhàn)霍去病的進軍路線是北地→居延→張掖的話,那么與他分兵異道的合騎侯公孫敖又是走的哪條進軍路線?他為什么會因失道而失期呢?如果本次作戰(zhàn)的目標是在張掖附近的話,霍去病從居延南下張掖,公孫敖的進軍路線只能是隴西→河西走廊東部→張掖。這樣的進軍路線,距離要比霍去病近得多,地形地貌標識明顯,而且當年春霍去病剛剛率軍走過一個來回,道路狀況熟悉。遭受沉重打擊不久的河西走廊東部的殘余匈奴也難以形成障礙,事實上歷史文獻中也沒有這方面的記錄。如果是這樣的話,公孫敖不應(yīng)該失期,更沒有理由失道,這是將霍去病本次作戰(zhàn)目標的祁連山假定在張掖附近所無法解釋的事情。所以不少學者在討論霍去病進軍路線時,似乎忘記了討論與霍去病分兵異道的公孫敖的進軍路線和失期、失道原因。
顯然,霍去病本次作戰(zhàn)進軍的目標祁連山不應(yīng)是河西走廊的今祁連山,而應(yīng)是今新疆哈密的東天山,這樣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羧ゲ〉倪M軍路線應(yīng)該是:北地→居延→小月氏→東天山;公孫敖的進軍路線應(yīng)該是:北地→隴西→河西走廊→東天山?;羧ゲ∽叩氖遣菰罚赝舅葚S美,氣候涼爽,有利于快速行軍,所以霍去病能率先到達目的地。而公孫敖走的是河西走廊,從河西走廊西部至哈密東天山之間,是大面積的戈壁,在敦煌以東沿途尚有綠洲可以休息補給,敦煌以西經(jīng)星星峽至哈密之間,是荒無人煙的數(shù)百里黑戈壁,沿途沒有大的綠洲和水源。再加之夏秋之際氣候炎熱,可知公孫敖的進軍過程十分艱難,最后無奈導(dǎo)致失道、失期。
霍去病進軍路線中還有一個重要的途經(jīng)點是小月氏。論者多認為小月氏這時已“保南山羌”,分布在河西走廊今祁連山沿線,而這是不可能的。月氏被匈奴打敗后之所以分為大月氏和小月氏,從游牧人群生活的規(guī)律來看,是因為大月氏是活動于東天山以北草原地帶夏季牧場放牧的以男性青壯年為主體的大多數(shù)月氏人。這部分月氏人在匈奴老上單于在位期間(前174~前160年)的某一年夏季被匈奴突襲,月氏王被殺,只得向西逃避,首先到達了伊犁河流域,被稱為大月氏。而小月氏是留守在東天山南麓冬季營地的人數(shù)不多的老人、病人、幼兒、孕婦和負責照顧他們的婦女,以女性居多。匈奴襲來時,他們沒有能力迅速逃避,被襲的月氏人的主力也來不及救援他們。這小部分月氏人,即《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所說“其余小眾不能去者”(17)《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810頁;《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891頁。,只能留在原地,被稱為小月氏,接受匈奴人的統(tǒng)治。所以,史稱小月氏為“羸弱者”(18)《后漢書》卷八七《西羌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899頁。。以女性居多以老弱病殘婦儒為主體的小月氏,要重新獲得游動放牧和機動作戰(zhàn)的能力,需要使男性青壯年的人數(shù)在總?cè)丝谥械谋壤辽龠_到五分之一以上。對于當時的小月氏來說,要達到這一目標絕非容易。特別是在最初的若干年中,由于缺少男性青壯年,人口繁衍的速度會很慢。這樣計算,至少經(jīng)過三代即六十年以后,小月氏才有可能恢復(fù)游動放牧和機動作戰(zhàn)的能力。元狩二年霍去病攻匈奴之時,距大月氏西遷不過四十年左右,小月氏還不可能恢復(fù)游動放牧和機動作戰(zhàn)的能力,所以也不可能南遷河西走廊的今祁連山。從地理環(huán)境和考古發(fā)現(xiàn)的遺存分布來看,小月氏這時大致應(yīng)居住在東天山東南側(cè)的今甘肅肅北縣馬鬃山區(qū)以西、新疆哈密市伊州區(qū)東北部的區(qū)域?;羧ゲ木友舆M軍東天山,這里是必經(jīng)之地。
小月氏何時南遷的?史書無明確記載。但《史記》《漢書》在記述天漢二年(前99)貳師將軍李廣利率軍與匈奴右賢王部會戰(zhàn)于天山之事時,已未提及小月氏。史書中再次出現(xiàn)對小月氏的記述,是在《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所記,“元康三年(前63年),先零遂與諸羌種豪二百余人解仇交質(zhì)盟詛。上聞之,以問充國,對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種自有豪,數(shù)相攻擊,勢不一也。往三十余歲,西羌反時,亦先解仇合約攻令居,與漢相距,五六年乃定。至征和五年,先零豪封煎等通使匈奴,匈奴使人至小月氏,傳告諸羌……疑匈奴更遣使至羌中,道從沙陰地,出鹽澤,過長坑,入窮水塞,南抵屬國,與先零相直。臣恐羌變未止此,且復(fù)結(jié)聯(lián)他種,宜及未然為之備?!笤掠啵己罾呛喂彩怪列倥璞?,欲擊鄯善、敦煌以絕漢道。充國以為:‘狼何,小月氏種,在陽關(guān)西南’?!?19)《漢書》卷六九《趙充國辛慶忌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972~2973頁。此段記述說明小月氏在漢武帝征和年間(前92~前89年)已存在于羅布泊以南的今祁連山、阿爾金山一帶,與羌人連成一氣。漢宣帝元康三年(前63)時,活動在陽關(guān)西南的小月氏種的狼何向匈奴借兵欲襲擊鄯善、敦煌。這些都說明,小月氏南遷后最初階段的活動區(qū)域,應(yīng)該在今甘肅敦煌至新疆若羌一帶,遠在張掖以西。這樣,即使假定元狩二年時霍去病攻打的祁連山在張掖附近,也根本不可能經(jīng)過小月氏。
另外,《漢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引漢武帝說:“票騎將軍涉鈞耆,濟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連山。揚武乎鱳得,得單于單桓、酋涂王,及相國、都尉以眾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可謂能舍服知成而止矣。捷首虜三萬二百,獲五王,王母、單于閼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國、將軍、當戶、都尉六十三人,師大率減什三,益封去病五千四百戶……”(20)《漢書》卷五五《衛(wèi)青霍去病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480頁。其中提到“鱳得”的地名?!稘h書·地理志》記張掖郡屬縣有“觻得”;懸泉置遺址所出《里程簡》中也記“觻得”在張掖附近:“氏土池去觻得五十四里,觻得去昭武六十二里,府下?!?21)郝樹聲:《敦煌懸泉里程簡地理考述(續(xù))》,《敦煌研究》2005年第6期,第63~68頁。有學者據(jù)此認為霍去病元狩二年所至祁連山應(yīng)在張掖附近。(22)戴春陽:《祁連、焉支山在新疆辨疑》上,《敦煌研究》2009年第5期,第96~105頁。
但從上述《漢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引漢武帝所說的“涉鈞耆,濟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連山”來看,這是在講霍去病元狩二年夏第二次攻匈奴的進攻目標和過程。從“揚武乎鱳得”開始,講的是漢武帝對霍去病及部下戰(zhàn)績的褒獎。先敘作戰(zhàn)經(jīng)過,再褒獎作戰(zhàn)功績,這是《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和《漢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引漢武帝說話共同的敘事方式。而褒獎的內(nèi)容,不僅有霍去病元狩二年第二次攻匈奴的功績,而且也包括了當年春霍去病及部下第一次攻匈奴的戰(zhàn)績。如“獲五王,王母、單于閼氏、王子五十九人”,《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也有同樣的表述,應(yīng)為當年霍去病第一次攻匈奴的戰(zhàn)績。因為《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引漢武帝說霍去病元狩二年春攻匈奴的過程有“驃騎將軍率戎士逾烏盭,討遬濮,涉狐奴,歷五王國。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冀獲單于子”的記載,《漢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也有同樣的表述。說明霍去病在當年第一次作戰(zhàn)中正是因為俘獲了這五王國的王、王母、王子和單于閼氏,才會了解單于子的行蹤。為了迅速追蹤抓獲單于子,甚至可以放棄收取戰(zhàn)利品。對霍去病部下的褒獎,也包括了當年第一次和第二次攻匈奴的戰(zhàn)績。如《漢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引漢武帝說:“鷹擊司馬破奴再從票騎將軍斬遬濮王,捕稽且王、右千騎將,[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虜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虜千四百人,封破奴為從票侯?!?23)《漢書》卷五五《衛(wèi)青霍去病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479~2481頁?!妒酚洝ばl(wèi)將軍驃騎列傳》也記有同樣的內(nèi)容?!皵剡p濮王”毫無疑問是趙破奴當年春攻匈奴的戰(zhàn)績,而“前行捕虜千四百人”更毫無疑問是當年第一次攻匈奴的戰(zhàn)績。由此可見,“揚武乎鱳得”并非一定是漢武帝對霍去病第二次攻匈奴戰(zhàn)績的表彰,而可能是對霍去病第一次攻匈奴戰(zhàn)績的追述。這樣,“鱳得”在河西走廊張掖附近,并不能證明霍去病元狩二年第二次攻匈奴所至祁連山也在張掖附近。
位于河西走廊南側(cè)的今祁連山脈,在漢代的文獻中毫無例外的都稱為南山或漢南山?!妒酚洝ご笸鹆袀鳌泛汀稘h書·西域傳》都記有:“(月氏)其余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24)《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810頁;《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891頁。小月氏退保之南山應(yīng)為今祁連山,可能還要加上昆侖山脈東段和與祁連山之間的阿爾金山,應(yīng)該沒有疑問?!妒酚洝ご笸鹆袀鳌泛汀稘h書·張騫李廣利傳》都記有,張騫在第一次出使西域的歸途中,為躲避匈奴,“并南山,欲從羌中歸,復(fù)為匈奴所得?!?25)《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807頁;《漢書》卷六一《張騫李廣利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689頁。這里所說的南山,應(yīng)該包括今昆侖山脈和祁連山脈?!稘h書·西域傳》記:“西域……南北有大山……其南山,東出金城,與漢南山屬焉。”(26)《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871頁。毫無疑問,此處所說的西域南山即今昆侖山脈,漢南山即今祁連山脈,被稱為西域南山的昆侖山脈與“東出金城(今蘭州)”的祁連山脈相連,為示與西域南山的區(qū)別,今祁連山脈又被稱為漢南山。
元狩二年霍去病兩戰(zhàn)匈奴的結(jié)果,使西部地區(qū)漢匈對抗的局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妒酚洝ご笸鹆袀鳌穼@一變化的描述是:“是歲(元狩二年)漢遣驃騎破匈奴西城(域)數(shù)萬人,至祁連山。其明年,渾邪王率其民降漢,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27)《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817頁?!稘h書·張騫李廣利傳》的描述是:“是歲驃騎將軍破匈奴西邊,殺數(shù)萬人,至祁連山。其秋,渾邪王率眾降漢,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28)《漢書》卷六一《張騫李廣利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691頁。與《史記·大宛列傳》的記述大同小異。這兩段記述中,河西走廊的南山毫無疑問應(yīng)即今祁連山脈,而同一段內(nèi)容中先述的霍去病所攻祁連山與后述之南山,顯然并非一處。今祁連山在漢代稱為南山,不是漢代的祁連山(天山),在這里已非常明確。
《史記》《漢書》等漢代文獻所記元狩二年霍去病攻匈奴的過程和結(jié)局都告訴我們,不能把今祁連當作漢祁連,漢代的祁連山應(yīng)指天山,唐代學者顏師古給《漢書》作注時就在多處指出這一點。在給《漢書·衛(wèi)青霍去病傳》所說“去病至祁連山”作注時,顏師古說:“祁連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為祁連?!?29)《漢書》卷五五《衛(wèi)青霍去病傳》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年,第2481頁。顏師古所說“匈奴呼天為祁連”應(yīng)該是有根據(jù)的,他在為《漢書·武帝紀》所記天漢二年“夏五月,貳師將軍三萬騎出酒泉,與右賢王戰(zhàn)于天山”作注時又進一步指出:“(天山)即祁連山也。匈奴謂天為祁連。……今鮮卑語尚然?!?30)《漢書》卷六《武帝紀》引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年,第203頁。古代匈奴與鮮卑的祖先東胡地域相連,接觸頻繁,文化相近。而且鮮卑人興起之后,占據(jù)了匈奴的故地,并融入了大量的匈奴人。因此,匈奴語與鮮卑語相通不足為怪。在顏師古的時代,鮮卑人尚存,其語言也尚未消亡,顏師古還能夠親耳聽到鮮卑語的發(fā)音,因而他的說法應(yīng)該是有根據(jù)的。所以,輕易地用我們現(xiàn)在只是根據(jù)古代文獻推測出來的古代語音否定顏師古的正確意見是不可取的。由此可知,祁連山是漢代從匈奴語(也可能包括月氏語)而來的音譯的天山的名稱。
此外,漢代文獻中還有祁連天山的說法?!妒酚洝ば倥袀鳌酚洠骸捌涿髂?即天漢二年——引者注),漢使貳師將軍廣利以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于天山,得胡首虜萬余級而還?!?31)《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502頁。《漢書·武帝紀》也說“貳師將軍三萬騎出酒泉,與右賢王戰(zhàn)于天山。”(32)《漢書》卷六《武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第203頁。對同一事件,《史記·李將軍列傳》記為:“天漢二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33)《史記》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457頁。顯然,這里所說的天山與祁連天山已出酒泉,不可能與張掖附近的今祁連山有關(guān),都是指的天山。另外,對前述元狩二年霍去病攻匈奴至祁連山之役,《鹽鐵論·誅秦》也記述說:“故先帝興義兵以征厥罪,遂破祁連天山,……渾邪率其眾以降?!?34)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第488頁。將霍去病所攻至祁連山同樣稱為祁連天山。這說明漢代祁連山、天山、祁連天山都是同一山名,只不過天山是意譯的名稱,祁連山是音譯的名稱,而祁連天山則是音譯加意譯的復(fù)合名稱。
《漢書·西域傳》中有記:“蒲類國,王治天山西疏榆谷?!?35)《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919頁。位于東天山北麓的今巴里坤湖古稱蒲類海,漢代西域三十六國中的蒲類國應(yīng)在今巴里坤湖附近?!稘h書·西域傳》說蒲類國“王治天山西疏榆谷”,應(yīng)是在巴里坤湖西南側(cè)山谷中。這里是天山山脈最低、最窄的地段,天山在這里的高度最低,不到海拔2500米,寬度不足8公里。與東邊海拔4000米以上的今巴里坤縣境內(nèi)的巴里坤山和哈密市與伊吾縣之間的喀爾里克山相比,這里似乎已到了大山的西側(cè)。所以,《漢書·西域傳》說這里在“天山西”。這表明,漢代的天山應(yīng)專指這里以東的東天山部分,未包括這里以西的天山山脈其他部分?;羧ゲ≡鞫旯バ倥疗钸B山和李廣利天漢二年與匈奴右賢王會戰(zhàn)的天山(祁連天山),應(yīng)該是指從喀爾里克山到巴里坤山的天山山脈東端區(qū)域。漢代天山山脈整體的名稱,據(jù)《漢書·西域傳》,“自玉門、陽關(guān)出西域有兩道?!攒噹熐巴跬㈦S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為北道”(36)《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872頁。,應(yīng)稱“北山”,而天山(祁連山)只是漢代西域北山山脈中的一個局部的山名。
天山之名,應(yīng)來源于今哈密市與伊吾縣之間的喀爾里克山??柪锟松阶罡咛幒0芜_到4800米以上,山頂山勢平緩,沒有突兀的高峰。在有云的晴天從山南的哈密市向北望去,山頂平緩,常年積雪的高山、白云與天空連成一氣,猶如山在天上。這應(yīng)該就是天山名稱的來歷。
漢代的祁連山應(yīng)即東天山,那么月氏故地“敦煌、祁連間”的敦煌又是何處呢?關(guān)于敦煌地望,據(jù)《漢書·地理志》載:“敦煌郡,武帝后元年(前88年)分酒泉置?!?37)《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中華書局,1962年,第1614頁,注引應(yīng)劭曰:“敦,大也;煌,盛也?!憋@為附會之說。然據(jù)《漢書·武帝紀》應(yīng)為元鼎六年(前111年)“乃分武威、酒泉地置張掖、敦煌郡,徙民以實之?!?38)《漢書》卷六《武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第189頁。武帝時期所設(shè)河西四郡中,酒泉、武威等郡名稱均有漢語本意,而敦煌郡的名稱并無漢語本意,(39)《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中華書局,1962年,第1614頁,注引應(yīng)劭曰:“敦,大也;煌,盛也。”顯為附會之說。顯然應(yīng)出自原有地名的音譯?!妒酚洝ご笸鹆袀鳌匪洠鄟碜詮堯q出使西域的見聞,還記有張騫死后武帝遣貳師將軍李廣利攻打大宛之事。其中無論是張騫所述月氏故地,還是李廣利兩次攻打大宛的基地,均涉及敦煌,(40)《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805~3836頁。且均見于司馬遷筆下的《大宛列傳》,并未示任何區(qū)別。因此,在此處懷疑司馬遷的判斷能力是缺乏依據(jù)的。漢敦煌郡即今敦煌作為古代月氏故地的界定之一,不應(yīng)懷疑。
漢代河西走廊的南山后改稱祁連山,可能與小月氏南遷將地名帶來有關(guān),類似的事情在歷史上經(jīng)常發(fā)生。班固撰《漢書》時,對古今祁連山的區(qū)別還很清楚。至范曄撰《后漢書》時,已搞不清這一區(qū)別,誤把今祁連當作漢祁連,以至將古代月氏活動的“敦煌、祁連間”,放在了河西走廊西部的“張掖、酒泉地”(41)《后漢書》卷八七《西羌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899頁。。范曄身處南朝劉宋,未能去北方實地考察,加之信息來源有誤,犯這樣的錯誤是可以理解的。此后唐人張守節(jié)作《史記正義》時,延續(xù)了范曄的錯誤,認為“敦煌、祁連間”在“敦煌以東,祁連山以西”(42)《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引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中華書局,2013年,第3811頁。。這樣的誤解流傳甚廣,以至后代許多學者受其影響。一些學者在河西走廊尋找月氏的考古學文化遺存,當然不可能有結(jié)果。
河西走廊以張掖為中心可分為東部和西部,東部和西部的地形地貌環(huán)境完全不同。河西走廊東部包括今張掖、武威、金昌、永昌、山丹、民樂、民勤等市縣,為山間草原地貌,適于游牧生活。西漢初年匈奴渾邪王、休屠王等部曾占據(jù)此地,南連羌人,并卡住了漢王朝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元狩二年春,霍去病首先攻打的就是河西走廊東部的匈奴,被匈奴視為風水寶地之一的焉支山即在這一帶。在這一地區(qū)考古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沙井文化遺存,具有明顯的游牧文化特征,(43)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永昌西崗柴灣崗:沙井文化墓葬發(fā)掘報告》,甘肅人民出版社,2001年。應(yīng)該是匈奴渾邪王、休屠王等部及其先祖所遺留的考古學文化遺存。渾邪王、休屠王等部并非匈奴本部,他們應(yīng)該是早已生活于河西走廊東部的游牧部落。秦末漢初匈奴崛起后,他們才被統(tǒng)合進入匈奴建立的草原帝國。所以,在經(jīng)過元狩二年霍去病的打擊后,他們才會很快就脫離匈奴,投靠漢王朝。
河西走廊西部包括今酒泉、嘉峪關(guān)、玉門、瓜州、敦煌、肅北、阿克塞等市縣,為戈壁間有綠洲的地貌。廣袤的戈壁是這一區(qū)域的地質(zhì)基盤,其間的綠洲沿今祁連山融雪下流的水源呈點、線分布,這樣的地貌環(huán)境與新疆南部塔里木盆地沙漠間有綠洲的地貌有異曲同工之處。范圍有限的綠洲只適于農(nóng)業(yè)或半農(nóng)半牧的定居生活,而不具備大范圍游牧經(jīng)濟活動的環(huán)境條件。
近代活動于新疆北部的哈薩克人,是典型的游牧人群。20世紀40年代曾遭受統(tǒng)治新疆的軍閥盛世才的不斷打壓,1950年在新疆東部又發(fā)生了國民黨殘余勢力烏斯?jié)M裹挾哈薩克人參與的叛亂,被解放軍平定。在這樣的過程中,有不少哈薩克人為避戰(zhàn)亂拖家?guī)Э谮s著牛羊從新疆東部南下,經(jīng)過敦煌一帶綠洲并未停留。其中大多數(shù)哈薩克人翻越祁連山進入了青海,少部分哈薩克人留在祁連山北麓的今阿克塞縣一帶生活。當時河西走廊西部敦煌等綠洲,并沒有生活大量的人口,空置土地很多。但哈薩克人在遷徙過程中不在河西走廊西部的敦煌等綠洲停留,因為他們非常清楚那里不適合游牧生活。
月氏人在遭受匈奴打擊后分為大小月氏,大月氏西遷后,在伊犁河、楚河流域再次遭到在匈奴支持下的烏孫人的打擊,又有一些月氏人留在了伊犁河、楚河流域。(44)《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故烏孫民有塞種、大月氏種云”。即便如此,張騫出使西域到達大夏(巴克特里亞)時,大月氏尚有“控弦者可一二十萬”(45)《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3810頁。。按正常的性別和老幼比例推算,一二十萬男性青壯年應(yīng)有五十萬至一百萬的總?cè)丝凇<词箍紤]到大月氏的人口中男性居多,但已經(jīng)過了30多年,他們通過大量與外族女性通婚繁衍人口,雖然還不能完全達到人口中正常的性別和老幼比例,但已在逐漸恢復(fù)。以“控弦者可一二十萬”的男性青壯年人數(shù)為基礎(chǔ)推算,當時大月氏的總?cè)丝谶€應(yīng)約有六七十萬??芍?,月氏人未西遷前人口應(yīng)更多。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古代游牧人群,不可能生息于不適于游牧經(jīng)濟的河西走廊西部。
從河西走廊西部已有的考古發(fā)現(xiàn)看,從距今4000多年前的馬廠類型晚期遺存,(46)王輝:《甘青地區(qū)新石器—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的譜系與格局》,《考古學研究》,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210~243頁。到距今約4000至3000年的四壩文化,(47)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大學北方考古研究室編:《民樂東灰山考古——四壩文化墓地的揭示與研究》,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33頁。及公元前1千紀的馬善馬類型文化(48)陳小三:《河西走廊及其鄰近地區(qū)早期青銅時代遺存研究——以齊家、四壩文化為中心》,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12月。等史前時期文化,都不具備游牧文化的特征,均屬以定居農(nóng)業(yè)和牧業(yè)為主的文化遺存。漢王朝設(shè)置河西四郡以后直至近代,河西走廊西部綠洲的居民均以定居農(nóng)業(yè)的生活為主。因此,無論是史前時期還是歷史時期,河西走廊西部從來就沒有大規(guī)模的游牧人群存在過。所以,張騫所述月氏故地的“敦煌、祁連間”根本不可能在河西走廊西部,而應(yīng)在敦煌、天山間,即以東天山為中心的區(qū)域。
20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曾指出過將今祁連誤為古祁連的錯誤。(49)藤田豐八著;楊煉譯:《西域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7~78頁。上世紀末至本世紀初,中國學者余太山(50)余太山:《塞種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53~36頁。、林梅村(51)林梅村:《祁連與昆侖》,《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第113~116頁。和筆者(52)王建新:《古代月氏人活動的中心地域———古代月氏文化的考古學探索之三》,《中國文物報》2003年2月28日第7版。都先后從不同角度提出了月氏故地不應(yīng)在河西走廊而應(yīng)在東天山地區(qū)的觀點,問題本來應(yīng)該是很清楚的了。但近年整理發(fā)表的懸泉置遺址所出漢簡中的里程簡,又帶來了新的問題。
懸泉漢簡中的里程簡,記有河西走廊由東向西的地名和其間的里程。其簡文為:“倉松去鸞鳥六十五里,鸞鳥去小張掖六十里,小張掖去姑臧六十七里,姑臧去顯美七十五里,(以上為第一欄)氏土池去觻得五十四里,觻得去昭武六十二里,府下,昭武去祁連置六十一里,祁連置去表是七十里,(以上為第二欄)玉門去沙頭九十九里,沙頭去乾齊八十五里。右酒泉郡縣置十一,六百九十四里(以上為第三欄)?!?53)郝樹聲,張德芳:《懸泉漢簡研究》,甘肅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106頁。其中的“祁連置”的位置,從方位和里程推算,應(yīng)在今張掖附近無疑。有學者據(jù)此認為,這證明了漢代的祁連山就在河西走廊。(54)戴春陽:《祁連、焉支山在新疆辨疑》上,《敦煌研究》2009年第5期,第96~105頁。但是,祁連置是否就一定設(shè)在祁連呢?漢代的置,有的以所在地名為置名,如懸泉置在懸泉,但也有同樣名稱的置和地卻不在一處。如前述居延漢簡中的里程簡,其中記有“居延置”。如前所述,由此認為霍去病元狩二年攻匈奴路過的“浚耆”和“居延”在河西走廊是不能成立的。漢代居延的位置,無論文獻和考古資料都已明確在今內(nèi)蒙西部的額濟納旗,而居延里程簡中“居延置”的位置,根據(jù)方位和距離推算,應(yīng)位于河西走廊東部的今武威以東。“居延置”與“居延”不在一處,“祁連置”與“祁連”也不在一處,都相距數(shù)百里之外,這是什么原因呢?
漢代的“置”,不僅是后代的驛站,有的還有兵站的功能,為前線軍隊儲存和轉(zhuǎn)運軍事物資,經(jīng)過考古發(fā)掘的敦煌懸泉置遺址就是如此。(55)何雙全:《甘肅敦煌漢代懸泉置遺址發(fā)掘簡報》,《文物》2000年第5期,第4~20頁。西漢王朝在與匈奴作戰(zhàn)的過程中,首先占據(jù)了河西走廊,并先后在河西走廊設(shè)置了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是時位于河西走廊北方和西北方向的居延和祁連(天山),尚處于與匈奴不斷爭奪的作戰(zhàn)前沿,在距離較近且較安全穩(wěn)定的河西走廊為這兩個方向的作戰(zhàn)軍隊建立后勤補給基地,很有必要也很合適。居延置應(yīng)為赴居延方向作戰(zhàn)漢軍的后勤補給基地,祁連置則應(yīng)為赴祁連(天山)方向作戰(zhàn)漢軍的后勤補給基地。因此,居延置不在居延,祁連置不在祁連,均設(shè)在河西走廊就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了。所以,“居延置”設(shè)在武威附近并不能證明漢代的“居延”在河西走廊;同樣,“祁連置”設(shè)在張掖附近也不能證明漢代的“祁連(天山)”在河西走廊。
以東天山為中心的區(qū)域,其地理環(huán)境以天山山脈東端為核心,包括今新疆哈密、巴里坤、伊吾、木壘等市縣和甘肅西北部的肅北馬鬃山區(qū);在天山北麓有巴里坤—伊吾草原,東北可進入蒙古草原,西北為準格爾盆地東側(cè)、阿爾泰山與天山之間的荒漠草原地帶;天山以南為哈密盆地,西與吐魯番—鄯善盆地相接,西南與塔里木盆地相通,南與羅布泊相連,東南與敦煌相望。這應(yīng)該才是張騫所說的月氏故地“敦煌、祁連間”,應(yīng)該是一個較大的區(qū)域概念。
2001年以來,西北大學考古學術(shù)團隊與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采用大范圍系統(tǒng)區(qū)域調(diào)查與小規(guī)模科學精準發(fā)掘的考古工作方式,在東天山地區(qū)開展了連續(xù)多年的考古研究工作。到目前為止,已在東天山南北兩麓的山前地帶發(fā)現(xiàn)古代游牧聚落遺址六七百處,其中還有巴里坤石人子溝遺址群(56)王建新等:《新疆巴里坤縣東黑溝遺址2006~2007年發(fā)掘簡報》,《考古》2009年第1期,第3~27頁。、岳公臺—西黑溝遺址群(57)王建新等:《新疆巴里坤岳公臺——西黑溝遺址群調(diào)查》,《考古與文物》2005年第2期,第3~12頁。、哈密西山遺址、烏拉臺遺址、伊吾闊拉遺址等大型聚落遺址若干處,并在石人子溝遺址群等處開展了連續(xù)多年的考古發(fā)掘工作。
東天山地區(qū)已有的考古資料表明,約從公元前2000年開始,來自北亞阿爾泰山以北地區(qū)、東亞黃河上游地區(qū)、西亞伊朗高原—高加索一帶的人群先后進入東天山地區(qū),共同創(chuàng)造了東天山地區(qū)的青銅時代文化。公元前2千紀的青銅時代遺址,主要是分布在各盆地河湖旁的以定居農(nóng)業(yè)為主的聚落,數(shù)量不多,規(guī)模不大,代表性遺址有哈密天山北路(林雅辦)(58)常喜恩:《哈密布雅滿蘇礦、林場辦事處古代墓葬》,《中國考古年鑒1989》,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74~275頁。、巴里坤南灣(59)賀新:《新疆巴里坤南灣M95號墓》,《考古與文物》1987年第5期,第6~8頁;賀新:《巴里坤南灣M16墓葬清理簡報》,《新疆社會科學研究》1987年第16期;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巴里坤南灣墓地66號墓清理簡報》,《新疆文物》1985年第1期,第4頁。、伊吾卡爾桑(60)吳震:《新疆東部的幾處新石器時代遺址》,《考古》1964年第7期,第333~341頁。等處。
約從公元前1200年前后開始,在東天山南北兩麓的山前地帶出現(xiàn)了具有鮮明季節(jié)性的游牧聚落遺址,表明東天山地區(qū)的游牧經(jīng)濟已經(jīng)出現(xiàn),游牧人群和游牧文化已經(jīng)形成。這一時期東天山地區(qū)的游牧文化以巴里坤石人子溝遺址群第一期文化為代表,年代約從公元前1200年至前500年。同一時期天山以南的哈密盆地以焉布拉克(61)張平等:《新疆哈密焉不拉克墓地》,《考古學報》1989年第3期,第325~361頁。、五堡(62)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哈密五堡墓地151、152號墓葬》,《新疆文物》1992年第3期,第1~10頁。、艾斯克霞爾(63)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哈密地區(qū)文管所:《新疆哈密艾斯克霞爾墓地發(fā)掘簡報》,《新疆文物》2001年第3~4期,第30~41頁。等遺址為代表的以定居農(nóng)業(yè)為主的聚落遺址,仍然分布在河湖旁,但遺址的數(shù)量有所增多,規(guī)模有所擴大。這一時期東天山地區(qū)的游牧文化與農(nóng)耕文化關(guān)系密切,都流行地表無封堆或低封堆的豎穴墓和屈肢葬,陶器的種類和形式也大致相同。
約公元前500年前后,東天山地區(qū)的游牧文化發(fā)生了變化。以石人子溝遺址群第二期文化為代表,墓葬的地表出現(xiàn)了石塊壘砌的圓形封堆;小型墓流行豎穴石棺墓;大中型墓流行豎穴墓道右側(cè)偏室的形式,并有木槨。葬式流行直肢葬,大中型墓多見在封堆下和墓坑填土內(nèi)埋葬肢解人骨和殉葬馬、羊、駱駝等現(xiàn)象。隨葬品中有羊、虎、格里芬等動物形金飾件和動物紋金、銀、銅牌飾,與蒙古草原和阿爾泰山地區(qū)同時期的文化關(guān)系密切。該期文化的年代下限可以進入公元前2世紀。從該期文化的特征、年代和分布區(qū)域看,很可能是古代月氏人留下的考古學文化遺存。
古代月氏的考古學文化遺存的最終確認還需要完善系統(tǒng)的證據(jù),但確認古代月氏人的故鄉(xiāng)“敦煌、祁連間”的所在,是尋找和確認古代月氏的考古學文化遺存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