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小時候見村里的夫妻吵架,吵到絕望的時候,女人呼天搶地要跳河、上吊,總要說一句話:“我有什么舍不得,反正孩子摸得著鍋臺了!”“摸得著鍋臺”就是能洗碗抹盆自己忙吃食,那就餓不死了。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忙嘴。早上起來油炒飯,菜油浮沫炒的“油澇澇”;中午的桌上常常捉襟見肘,實在沒有辦法就挑一勺豬油拌飯,拌飯要吃得快,因為一停頓豬油就會凝固膩人;晚上那頓也很緊張,弄些青菜“作飯”,常是待客的飯食,日子窘迫主客都理解,便說:“到我家別的沒有,山芋粥、青菜飯,緊兜!”“兜”是方言,放開吃的意思。有一次,我和朋友去濱海縣鄉(xiāng)下一個完全陌生的村落,聽見主人用方言說這句俚語,一時讓人哽咽,如扒了一大碗青菜飯一樣親切而踏實。這碗飯溝通著今日與往昔的情緒。
我很早的時候就琢磨做飯,自認為第一項發(fā)明是蛋炒飯。后來我才知道,這只是我自以為是的發(fā)明。也是從這個時候,我開始琢磨食物的味道,知道如何用味道來“醫(yī)病”。里下河的方言里關于吃有一種特別的說法,那就是“醫(yī)”,吃飯如醫(yī)病,醫(yī)的是餓病和饞病,醫(yī)的是饑餓與想念的情思。
饞,是吃飽了之后的又一個問題。
除了婚喪嫁娶的酒席,母親的一把鍋鏟掌握著生活的滋味?!皻挕钡谋臼虏辉谟谑巢牡呢S歉,而在于手藝的好壞。一堆小魚煮熟了可以“當飽”,煮好了則可以“下飯”。母親有一種“做湯煮”的方法,油鹽醬醋做成的湯水,小魚下鍋后煮到時候起鍋,撒上瘦弱的蔥花,那味道真是絕妙。
“到時候”這個火候究竟是什么時候,沒有人能說得出來,這就是手上的功夫,和油鹽醬醋究竟放多少合適并沒有明確的計量一樣,同樣只是掌勺的人對食物的敬意和理解。做菜人的情緒會隨著作料一起進入食物,扁豆與芋頭的清苦在經過油香的煸炒之后,融入了春安夏泰的祈愿,走入秋吉冬祥的日子,“好吃”的東西讓“好吃”的人們有了安詳?shù)奈队X。
長大后,我漸漸養(yǎng)成了做飯的樂趣。這種樂趣不再是“熬餓”或者“解饞”,更多的是想通過味道保持對過去的“知味”。通過味道抵達、回歸,或者說是固守,盤踞在心底的最后一點鄉(xiāng)愁。
我喜歡做菜,甚于讀書。大多時候書本是霸道和冷漠的,它們的態(tài)度總是判斷或者告知,即便是最溫和的表達,其實也都是作者不容置喙的主張。
做菜則不一樣,你和菜蔬之間是一種交流甚至相互的理解,從菜場到你的籃子里,雖然說“撿到籃子里都是菜”,可是到不到你的籃子里,是你和菜之間的緣分。菜買回來就要“理菜”,這是對食物的整理,也是對自己情緒的整理。你要想好怎樣打理與搭配,就像是自己手上的時光該怎么安排。
打理菜是很有趣的事情,你可以看到菜的色澤和脾性——這要看你的悟性,就像讀書時能在淺白的語言里看到深刻。張牙舞爪的豬肉海鮮其實很難做得不好吃,倒是默默無語的蔬菜要調理出好味道,那才是最美妙的境界。比如當家的韭菜,平常說“韭菜吃的頭加尾”,但事實上在青黃不接的夏天,猛長的韭菜無奈地成為每頓必有的“當家菜”,這就需要去打理和盤算。有一次,席間吃到一盤看似平淡的韭菜卻有異香,一問是廚師加了幾葉芹菜同炒,這樣的師傅就見心思和本事了。
食物的情緒到底還是人的情緒。同樣一碗南瓜,過去用來熬餓,所以吃得有些抱怨,現(xiàn)在作為粗糧卻吃得滿是感激。所以,有時間和菜蔬食物打打交道,就像整理自己的來龍去脈,你會在鍋碗瓢盆的瑣碎里看到日子的生機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