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興 林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唐詩和宋詞作為“后世莫能繼焉者”[1]1的文學經(jīng)典,自誕生之日起,即引起了歷朝歷代讀者、學者賞讀品評的濃厚興致。不同時代的學人,依據(jù)各自所處時代的文學思潮、詩論主張、審美趣尚對一首首優(yōu)秀的唐詩宋詞進行著不厭其煩的闡釋、解讀。文學閱讀、鑒賞是一個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它需要調動欣賞者、評說者的主觀能動性,力求盡可能地將文本中所蘊含的思想、藝術等魅力揭示出來,使讀者從中尋繹捕捉住詩人、詞人的胸襟稟賦、睿智才情、創(chuàng)作個性。然文學閱讀、鑒賞是見仁見智的審美活動,不同的讀者對同一作品的體悟、研判可能會出現(xiàn)大相徑庭的結論。雖然,學界有“詩無達詁”“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的古訓,但如何既忠于作家原本的創(chuàng)作意圖,又能將文本所蘊藏的審美價值深掘揭示,這往往是擺在研究者面前一道不得不認真對待的課題。事實上,我們在解讀一些唐詩宋詞經(jīng)典文本時,時會不自覺地出現(xiàn)一些偏差,使之延續(xù)后世,貽誤眾人。本文擬以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杜甫《登岳陽樓》、王安石《桂枝香》中“商女”一詞為考察中心,對名家的名篇被誤讀、曲解略加舉證和辯正,以期引起讀者、學者對唐詩宋詞經(jīng)典文本正確解讀品鑒的關注重視。
王勃是“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2]20的初唐四杰之一,雖在世僅28個春秋,但成就斐然,在初唐詩歌律體化進程及詩風改變過程中作出了不容忽視的貢獻?!度圃姟肥珍浧湓?9首,而傳頌后世、影響至巨的當屬《杜少府之任蜀州》。詩云: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3]676
關于該詩的成就,不同時代、不同階層的讀者學者均予以認同,但在具體詩句的注解闡釋和對渾融意脈的理解把握方面,卻明顯出現(xiàn)了一些偏差和不盡人意的地方。
首先,對首句“城闕輔三秦”的解讀就存在較大問題。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關于此句的注釋為:“城闕,指長安。宮門前的望樓叫闕。輔三秦,以三秦為輔,言在三秦的中樞。今陜西省一帶地區(qū),古為秦國。項羽滅秦,分其地為雍、塞、翟三國,故稱三秦?!盵4]7-8郁賢皓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關于此句的注釋為:“城闕:宮門前兩邊的樓觀,又稱宮闕。此處指長安。輔三秦:以三秦為護衛(wèi)。三秦:秦漢之際,項羽分秦國故地為雍、塞、翟三國,總稱三秦,此處指長安附近的關中之地。”[5]18-19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作品選注》關于此句的注釋為,“‘城闕’句:謂長安為三秦所護持。城闕:指長安。三秦:指今陜西關中一帶。據(jù)《史記·項羽本紀》,項羽入關,將關中分為雍、塞、翟三部分,立秦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為王,故稱三秦?!盵6]232倪木興在《初唐四杰詩選》中對此句的注釋為,“城闕(què卻):城郭、宮闕,指長安。輔:護持,拱衛(wèi)。三秦:泛指長安周圍的關中大地。項羽滅秦后,將關中分為雍、塞、翟三國,故稱三秦?!盵7]26霍松林在《唐詩鑒賞辭典》中對該句的解釋為:“第一句寫長安的城垣、宮闕被遼闊的三秦之地所‘輔’(護持、拱衛(wèi)),氣勢雄偉,點送別之地?!盵8]22顯然,無論是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國內高校先后通行的三套教材選本,或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由諸多學界名家通力撰寫的權威鑒賞辭典,抑或是本世紀初關于“初唐四杰”的詩歌選本,對“城闕輔三秦”的詞義、句意均作出了相類似的理解闡釋。然而,這樣的解讀卻讓人難以接受和信服。
問題的關鍵聚焦于對“城闕”的理解。倘若依照上面引文先將“城闕”解讀為代指京城長安的話,那么首句可直譯為:京城長安輔佐、護持著三秦大地,或意釋為三秦大地輔佐、拱衛(wèi)著京城長安。顯然,直譯的結果是邏輯錯誤,不合情理;意譯呢,繞彎轉折大體不錯,可這樣的解讀究竟與詩題和整個詩章存在著怎樣的關聯(lián)度呢?或者說,它在表情達意方面起到了什么作用呢?毫無疑義,這樣的解讀只能使該句游離于整個詩章之外而成為毫無意義的無謂之句,整個詩章將難免出現(xiàn)辭雜情散、意脈斷裂的問題??磥?,我們需要重新檢視對“城闕”一詞的理解。
毋庸諱言,“城闕”一詞在唐詩中不時會出現(xiàn),依據(jù)前后語境,有的特指京城長安。如王勃的《晚留鳳州》有云:“寶雞辭舊役,仙鳳歷遺墟。去此近城闕,青山明月初?!盵7]45此為王勃20歲那年,因戲作《檄英王雞》文,觸怒高宗,被逐出沛王李賢府,離長安入蜀,途經(jīng)寶雞時所寫的對故都懷念和對自身遭遇感嘆的一首詩。其中的“城闕”,顯指京城。又如駱賓王的《帝京篇》有云:“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7]205此為駱賓王上元三年(676)從武功主簿調任明堂主簿前,投贈于吏部侍郎裴行儉,以描繪京城的繁華壯麗、上流社會奢侈豪華、皇親國戚相互傾軋、下層社會優(yōu)游宴樂、知識分子困頓失意的一首詩。其中的“城闕”,自然指京城。再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有云:“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盵9]269這是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初,杜甫官定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后,離京探家路過驪山華清宮而寫的一首詩。其中的“城闕”,無疑是指京城。然不是所有的“城闕”均指京城長安,有時“城闕”泛指的為一般城池或城鎮(zhèn)。如杜甫《野老》有云:“長路關心悲劍閣,片云何事傍琴臺?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闕秋生畫角哀?!盵9]748這是上元元年(760)秋天,杜甫身居浣花溪畔而創(chuàng)作的憂念東都洛陽去歲再次失陷至今尚未收復、于蕭瑟秋風中又聞成都城頭畫角低回哀鳴的一首感時詠懷詩。詩中的“城闕”,顯然是指成都而非指京城長安。又如韋應物《澧上寄幼遐》有云:“寂寞到城闕,惆悵返柴荊。端居無所為,念子遠徂行。”[10]199此為建中元年(780)夏,韋應物養(yǎng)疾鄠縣西郊之善福精舍時,赴鄠城拜訪朋友幼遐不得而歸所寫的一首詩。其中的“城闕”,肯定不是指代京城,而應指代鄠縣縣城。再如韓愈《題楚昭王廟》有云:“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云草樹荒。猶有國人懷舊德,一間茅屋祭昭王?!盵11]1107此為韓愈于元和十四年(819)二月二日,因諫阻憲宗迎佛骨遭貶潮州刺史,途經(jīng)襄陽郡宜城而感發(fā)楚昭王恩德不泯而作的一首詩。其中的“城闕”,自非指代京城。
“城闕”一詞在古典詩歌中的早期用法,亦非代指京城?!对娊?jīng)·鄭風·子衿》有云:“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12]254此為《子衿》中的第三章,描寫的是一位陷入愛河的女子,老早來到相約幽會的城闕,踱步徘徊焦急等待他的情郎出現(xiàn)的神態(tài)和心理。我們知道,《詩經(jīng)》的體制是按風、雅、頌編排的。十五國風,即十五個諸侯所統(tǒng)治地區(qū)的樂歌,多為里巷歌謠之作。鄭國統(tǒng)轄的區(qū)域,曾有過移遷。公元前806年,周宣王始封其弟友于鄭,即鄭桓公,治地在今陜西華縣東。周幽王時,桓公遷家屬、部族、財產(chǎn)等至虢、鄶之間。鄭武公于公元前770年即位,攻滅鄶與東虢,建立鄭國,始居新鄭,即今河南省新鄭縣。作為鄭國的一首樂歌,《子衿》篇中所出現(xiàn)的男女約見的地方——城闕,顯然不是在京城,而只能是指鄭國國君所治的華縣東或新鄭城池的城門樓那里。其實,“城闕”不是京城的專指而是指城門兩邊的觀樓,早在唐代儒學大師孔穎達的《五經(jīng)正義》中就說得十分清楚。孔氏在析解《子衿》時云:“城闕兮謂城之上別有高闕非宮闕也。”[13]345基于此,筆者認為,“城闕輔三秦”中的“城闕”一詞,未必定作京城講而不可作他解。
若依據(jù)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詩情內蘊來分析研判,“城闕”一詞代指蜀州的都會成都或杜少府任職的郡縣城池,于情于理十分恰切便當。唐人慣例,“莫不重內官,輕外職”[14]1198?!短茣肪?8《刺史上》有云:“京職之不稱者,乃左為外任;大邑之負累者,乃降為小邑;近官之不能者,乃遷為遠官。”[14]1199王勃作此詩時身在長安、職為京官,而他的杜姓朋友卻要離開繁華富庶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長安,遠走蜀地前去就任某縣縣尉。對于仕宦現(xiàn)狀優(yōu)于勝于朋友的王勃,自當借助送別詩掏心揀肺地對朋友勸勉一番、慰安一番、鼓勵一番,以淡化乃至消除朋友離京赴蜀產(chǎn)生的漂轉失意之感。王勃在抒發(fā)離情別意時,一反歷來送別詩慣多哀回纏綿、感傷難舍之窠臼,出之以高曠爽朗、飛揚健舉之格調。于詩中,詩人用盡思力,以情為先,寬心為上,降低自己身段,拉近彼此距離,消弭京蜀差距,對朋友可謂極盡體貼、撫慰之能事。一開篇,詩人即擒題點題、慰心順氣:你只身前往一個對京都所在的三秦大地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做出突出貢獻的地方去做官,你走后我不時牽掛著你、想念著你以致駐足京城、翹首以望你所在蜀地那邊的風光。從體式上講,律詩的首聯(lián)是不需要作對的,但本詩首聯(lián)卻是精工的對句,予人以典雅整飭、持重鄭重之感,很好地收到了文式為情韻服務的審美效果。從抒情的角度講,詩人旨在打消朋友漂轉江湖、遠走蜀地的顧慮、不滿,充分利用蜀地物產(chǎn)豐饒、對京師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的理性認知,告慰、安慰朋友不要看輕了此次任職,因他所去之處是大有可為的英雄用武之地,而不是對京師無所助益輔佐的偏僻蠻荒之地。從結構上來看,第一句關合你——蜀州——京師,第二句則關合我——京師——蜀州,一來一往,銖兩悉稱,既滿足、切合題面要求,又收到情致往復的綿綿效果。
接下來的三聯(lián)均是按照這一基調、手段來完成慰安、勸勉之意的。頷聯(lián)“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用流水對化駢為散,捆綁感受借己遣彼,既展現(xiàn)出離別時分友朋之間斬不斷的濃濃深情,又收到同呼吸共命運、拉近彼此情感距離的撫慰效果:我與你在此分別的感受啊,同樣是離開家鄉(xiāng)到異域他鄉(xiāng)為宦做官的況味呀!試想,當即將作別京城到蜀地去任職的朋友聽到這樣的吟唱感嘆,是不是會陡然舒坦好受些呢?這正是王勃聰敏、高明的地方,他主動把自己與朋友綁縛在一起,以此來消解朋友的失落郁悶。頸聯(lián)“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同樣破駢用散,以流水對的方式將朋友間的感情緊緊地連綴、鑄縮在一起,收到一種情感如流水一樣不能中斷的曼聲長嘆的抒情效果:四海之內存在一位知心朋友的話,即使是遠在天涯海角,彼此之間的情感距離就如同比鄰而居一般溫暖、親切、深厚、近便呀!這里,詩人以心理距離消解空間距離,以彼此引以為知音同調給予朋友遙遠的征程、偏僻的駐守、寂寥的府差以聊可溫慰的情感力量,以及好男兒志在四方,本當舍棄安閑、追求高遠的精神鼓舞。至于尾聯(lián)“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仍然是在勸告、鼓勵朋友,拋卻兒女情長、慷慨灑脫面對離別、邁步征途、迎接未來。
綜上所述,當換一個思路將“城闕”理解為指代蜀州的都會或城池時,我們就會避免解讀中的牽強、別扭、蕪雜,甚至詩句之游離、意緒之無謂,我們才能順著同一個方向理清、理順整個詩章的情感脈絡,也才能把《杜少府之任蜀州》納入感情真摯、意脈流暢、情韻渾成、意境俊爽的精品范圍。
大歷三年(768)冬十二月,杜甫由湖北江陵、公安一路漂泊流轉來到湖南岳州。他登上名聞遐邇的岳陽樓,極目遠覽、放筆書懷,寫下了著名的《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9]1946-1947
對于這首詩,歷來注家、論者、學人都視為是杜甫晚年極具筆力、滿懷才情的代表作品。然而,在對該詩的解讀上,一些有影響力的注本和選本、通行的高教作品選等卻于前半部分出現(xiàn)了誤讀錯釋,以致連帶影響到對該詩整體創(chuàng)作構思、意境合成的研判上。如仇兆鰲《杜詩詳注》云:“上四寫景,下四言情。昔聞、今上,喜初登也。包吳楚而浸乾坤,此狀樓前水勢。下則只身漂泊之感,萬里鄉(xiāng)關之思,皆動于此矣?!抖乓堋罚喝囊驯M大觀,后來詩人,何處措手?下四只寫情,方是做自己詩,非泛詠岳陽樓也。黃生曰:末以憑軒二字,綰合登樓?!盵9]1947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中云:“這里有海內名勝洞庭湖和岳陽樓,一天,杜甫獨自登上這座樓,沒有問題,他并不是來痛哭的,但是壯闊偉麗的湖山和萬方多難的現(xiàn)實,是這樣不相稱,這樣矛盾,使他始而喜,繼而悲,終而涕泗橫流?!盵15]319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在“解題”部分云:“這詩寫登岳陽樓時所見景象和身世之感、憂時之情,悲慨之中,具有雄偉壯闊的意境,是歷代傳誦的摹寫洞庭湖的名作之一?!盵4]146郁賢皓《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在“解題”部分云:“杜甫以得償宿愿的愉快心情登樓,前半寫景極為雄渾壯闊,尤其是頷聯(lián)二句,‘氣壓百代,為五言雄渾之絕’(劉辰翁《批點千家注杜詩》卷一五),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后半寫情,嘆身世,憂國事,卻極為凄楚悲哀。意境由雄闊轉悲窄,抑揚頓挫,聲律細密,為杜甫晚年代表作。”[5]128袁行霈《中國文學作品選注》在“解題”部分云:“詩中將得償夙愿之喜、身世凄涼之感、國事時局之悲相融合,寫景極為開闊雄渾,抒情則倍見寥落感傷,境、情之間互相映襯,在藝術上達到極高造詣?!盵6]376-377葉嘉瑩在解讀該詩首聯(lián)時說:“早聽說過祖國的山川中有這么廣大美麗的一個湖,也很早就向往過這個湖,而今天我真的來到岳陽樓上。你要知道,‘昔聞’和‘今上’之間代表了他自己多少懷思向往的感情以及經(jīng)過懷思向往后,真正來到此地的欣喜!”[16]203類似的解析體悟還有不少,這里不再一一列舉。上引文獻所涉及的諸位均是成就斐然的治杜大家或研究古典文學的專家,其所取得的成就令晚輩后生難窺其堂奧,必須認真學習參悟。不過,筆者以為,在對杜甫《登岳陽樓》的評析這點上,上述諸家的觀點似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仇氏的解析既立足于詩章的整體結構,又著眼于詩句的具體意蘊,應該說是頗具啟示性、代表性和權威性的觀點。但是,這里面存在以下幾處需要慎思細酌的地方。
首先,“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是否表達的是“喜初登也”之意呢? 正如詩中所述,早年即聽說過洞庭湖的浩渺寬廣,今天居然就實現(xiàn)了多年的夙愿夢想,登上了雄峙湖邊的岳陽樓??墒沁@樣的理解恰恰抽掉了詩章的主心骨,忽略了詩人所要表達的真實感情。我們知道,杜甫一生可謂志向遠大、期許頗高,然卻命運不濟、乖舛多艱。他的后十年,從漂泊至成都起,就未曾有過較長時段的像樣的安穩(wěn)日子??梢哉f,生活將杜甫及其一家拋到了生活底層,使他經(jīng)受著顛沛流離、寄居求助、委屈辛酸的多重考驗。第一,疾病纏身。杜甫晚年患有肺病、風痹、瘧疾、消渴、耳聾、臂枯等多種疾病,并成為困擾、消磨其身心與斗志的重要因素。如大歷元年(766)作于夔州的《返照》云:“衰年病肺惟高枕,絕塞愁時早閉門。不可久留豺虎亂,南方實有未招魂?!盵9]1336又如大歷二年(767)作于夔州的《登高》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亭濁酒杯?!盵9]1766第二,思鄉(xiāng)難歸。隨著年歲的增大和身體的每況愈下,杜甫渴盼落葉歸根,回到洛陽故居,但世事艱難,變化大于計劃——朝北趨南、欲東還西,回鄉(xiāng)的愿望擱淺在逃難奔走的一葉小舟上。如大歷元年(766)作于夔州的《秋風二首》(其二)云:“不知明月為誰好?早晚孤帆他夜歸。會將白發(fā)倚庭樹,故園池臺今是非?”[9]1482又如大歷三年(768)暮秋作于公安的《暮歸》云:“南渡桂水闕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鼙。年過半百不稱意,明日看云還杖藜?!盵9]1915第三,仰人衣食。杜甫自乾元二年(759)七月,拋棄華州司功參軍攜家遠走秦州起,一直過著四處投親靠友、寄人籬下、仰人資助、覓求接濟的生活,這使他看人臉色、屈心降志、多所不堪。如永泰元年(765)作于忠州的《題忠州龍興寺所居院壁》云:“空看過客淚,莫覓主人恩。淹泊仍愁虎,深居賴獨園。”[9]1226又如大歷三年(768)作于江陵的《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云:“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鰓。結舌防饞柄,探腸有禍胎。蒼茫步兵哭,展轉仲宣哀。饑藉家家米,愁征處處杯。休為貧士嘆,任受眾人咍?!盵9]1906-1907再如大歷三年(768),詩人流落于江陵、公安一帶所作的《久客》云:“羈旅知交態(tài),淹留見俗情。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盵9]1936第四,漂泊不定。杜甫先后在成都、梓州、閬中、忠州、云安、夔州、江陵、公安、岳州等地或長或短生活過,十年之中始終過著輾轉事主、無根徙居的生活。如永泰元年(765),杜甫去成都而舟下渝忠時創(chuàng)作的《旅夜書懷》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盵9]1229又如大歷三年(768)夏作于江陵的《水宿遣興奉呈群公》云:“歸路非關北,行舟卻向西。暮年漂泊恨,今夕亂離啼?!盵9]1895再如大歷三年(768)冬,詩人由公安舟行去往岳陽時作的《曉發(fā)公安》云:“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遠適無前期。出門轉眄已陳跡,藥餌扶吾隨所之?!盵9]1938第五,兵亂世艱。軍閥混戰(zhàn)、外族侵凌,致使國無寧日、家無安處、民不聊生,杜甫對此憂念忡忡、難以釋懷。如大歷元年(766)作于夔州的《宿江邊閣》云:“鸛鶴追飛靜,豺狼得食喧。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盵9]1469又如同年同地所作的《白帝》云:“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盵9]1350凡此種種,杜甫飄轉流落于岳陽時的時空、心理背景可想而知。而岳陽亦非杜甫出峽的目的地和最終的落腳地,他的前程、歸宿究竟在哪里,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也無從選擇?!盎ń邩莻托模f方多難此登臨?!盵9]1130我們有理由認為,當詩人攜帶著四處漂泊、有家難歸、艱難求生的心境登上岳陽樓時,他的內心定然五味雜陳、感慨萬千,豈能生出得償夙愿、實現(xiàn)夢想的慶幸與興奮?毫無疑義,他沒有撇開內心抑郁、焦慮的底色而釀成獨享快意的理由。在筆者看來,早年聽說而產(chǎn)生的強烈向往之情,蘊含的是主動追求的心勁與無憂無慮賞玩的輕松;現(xiàn)今的登臨,卻飽含著被動趨之的無賴和何曾料想竟至于此的沉重。是故,當杜甫登上岳陽樓時,咀嚼品味著早年的夢想,對照感慨著而今的處境,他自然是悲喜交集、揪心酸楚、自嘲自輕的,而決非是“喜初登也”的自在、自得、自慶。
其次,“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是否為“狀樓前水勢”的單純寫景之句?是否構成“雄渾壯闊”的意境?也許拋開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創(chuàng)作心境,將這兩句詩單獨抽離出來,我們會毫不遲疑地得出寫景闊大、筆力勁健、意境雄渾的結論。但是,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告訴我們,任何作品都是作家內心情懷、精神氣度、審美趣尚、個性稟賦的藝術結晶,它脫離不了生命主體的感受處境,離不開創(chuàng)作主體賴以存在的社會環(huán)境。正如我們上面所論及的,杜甫來到岳陽是被動的、無奈的,他大約壓根也沒有料到他會以這樣一種境況登臨岳陽樓、面對洞庭湖。剝離掉杜甫的種種遭際與復雜心態(tài)、社會的動蕩不寧與千瘡百孔,單就字面來說,確有與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相媲美的雄渾壯麗。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孟浩然所處的時代乃泱泱大國云蒸霞蔚、咳唾生輝、四海清平、萬國來朝的盛世。是故《唐詩紀事》卷23記載,好大喜功、感覺正好的唐玄宗在聽了孟浩然“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這樣不合時宜、大煞風景的自誦后,龍顏不悅,遂道:“卿不求朕,豈朕棄卿?何不云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17]348但是,歷史的發(fā)展早已脫離了既定的軌道,偏離到一個讓人應對不暇、無所適從的坎坷曲折的道路上。延續(xù)八年的“安史之亂”給唐王朝以沉重的打擊,收復兩京后持續(xù)發(fā)酵的異族侵凌、藩鎮(zhèn)割據(jù)、群盜四起,使黎民百姓慘遭禍害、社會秩序無法恢復、社稷江山動蕩不安。就在杜甫登臨岳陽樓前,戰(zhàn)爭的濃云籠罩著西北、異族的鐵爪伸向京師?!顿Y治通鑒》卷224載:(大歷三年)“八月,壬戌,吐蕃十萬眾寇靈武。丁卯,吐蕃尚贊摩二萬眾寇邠州,京師戒嚴;邠寧節(jié)度使馬璘擊破之?!旁?,壬申,命郭子儀將兵五萬屯奉天以備吐蕃?!晌?,朔方騎將白元光擊吐蕃,破之。壬辰,元光又破吐蕃二萬眾于靈武。……吐蕃聞之,釋靈州之圍而去。戊戌,京師解嚴?!辉拢『?,以幽州留后朱希彩為節(jié)度使。郭子儀還河中。元載以吐蕃連歲入寇,馬璘以四鎮(zhèn)兵屯邠寧,力不能拒,……而使子儀以朔方兵鎮(zhèn)邠州?!盵18]1828-1829由此可見,時局遠未靖寧安泰、心境怎會平穩(wěn)順適。那么,憂國憂民的杜甫此時此刻登上岳陽樓,縱覽洞庭湖的煙光水色、浩淼寬廣時,豈能只顧眼前的景色而無半點的觸動、聯(lián)想?答案應是否定的。所謂“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者,顯然是身在此而念在彼、外于景而內于情的沉郁痛摯之句。在杜甫的眼中、情感世界里,“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又豈能全是賞心悅目的美景壯境?應該說,杜甫在這兩句表面看來氣大勢雄、含深納廣的詩中,隱含的是國家罹難遭變、四海分崩離析,天地風雨飄搖、社稷動蕩懸墜的深重憂慮。所以,“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不是單一的寫景之句,它是包含著作者沉重情感的亦景亦情、景情交融的悲壯之句,是實景與真情、眼前景與心中慮交織混雜的悲痛之句。這正如葉嘉瑩所指出的那樣:“就在‘乾坤日夜浮’的浩蕩無涯之中,他同時喚起我另一種感受——天地都在動蕩之中;從而產(chǎn)生進一步的聯(lián)想——他自己的流離顛沛和整個國家的動蕩不安。國家經(jīng)歷了多少次戰(zhàn)亂,而他自己一生漂泊,至今沒有止息。所以,他在那樣的雄偉浩蕩之中表現(xiàn)了一種動蕩不安的感受,寫實而有象征的意味。”[16]204-205此景此情,令人不由得想起一首大家都熟悉的經(jīng)典歌曲《前門情思大碗茶》中的兩句歌詞:“誰知道它醇厚的香味兒,飽含著淚花?!?/p>
如果我們弄清了這兩句詩的延展含義、功用,那么,所謂“上四寫景,下四言情”“只身漂泊之感,萬里鄉(xiāng)關之思,皆動于此”“意境由雄闊轉悲窄”的觀點,應該說存在著體悟不到位、論說嫌牽強、名為抬高實則貶損的缺憾不足。因為,在首聯(lián)奠定情感基調后,整個詩章完全籠罩在其精神氛圍之中,至頷聯(lián)、頸聯(lián)、尾聯(lián),一氣呵成,略無點逗,情脈貫通,意境渾成。
王安石是北宋一位偉大的改革家,曾于熙寧二年(1069)擢參知政事,次年拜相,以推行新法力圖富國強兵。但終因保守派反對,于熙寧七年(1074)、九年(1076)兩度罷相。他同時是一位詩、文、詞兼擅的文學家,為文重視社會意義,講求實用,筆力雄健,辨理深透;詞雖不多,但清新剛健,一洗五代舊習,顯現(xiàn)出政治家的深刻和向詩風靠攏的創(chuàng)作個性。關于其學養(yǎng)及為文特點,《宋史·王安石傳》云:“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jīng)意,既成,見者皆服其妙?!彩h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果于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盵19]10541
此處要辯說的,是王安石約創(chuàng)作于熙寧十年(1077)至元豐六年(1083)這七年間某年九月的一首《桂枝香》中的 “商女”一詞。詞云: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千古憑高,對此滿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20]204
該詞無論在思想性或藝術性上均堪稱經(jīng)典,在當時即引起嘆賞。楊湜《古今詞話》“王安石”條云:“金陵懷古,諸公寄詞于桂枝香,凡三十余首,獨介甫最為絕唱。東坡見之,不覺嘆息曰:‘此老乃野狐精?!盵21]22整首詞既見出王安石政治家思考、透析國家衰變興亡的情懷、氣魄、睿智,又見出文學家表達思想感情、憂患意識、現(xiàn)實焦慮的章法、句法、詞法。詞人站在地理的高點,贊嘆眼前江山的美麗、魅力;站在歷史的高點,感嘆六朝國祚的短暫、悲慘;站在政治的高點,憂嘆時人的沉溺享樂、泯心遺訓。本來這首詞,后世讀者只有仰視止觀的份。只是鑒于近些年,個別重要教材在對“至今商女”中的“商女”作出“商船上的女子,指商人的妻妾。唐宋時,商人有取歌妓的風氣。一般辭書、選本釋作‘歌女’,是誤解”[22]128的解釋和判斷時,筆者才覺得有必要辨析、正名一番,不然貽誤面太廣。
顯然,《桂枝香》中“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數(shù)句,乃是對唐杜牧《泊秦淮》詩句的點化、改寫。杜詩云:“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23]517《舊唐書·杜牧傳》載:“牧好讀書,工詩為文,嘗自負經(jīng)緯才略。”[24]3986杜牧平生雖多風流艷跡,但博覽群書,情致豪邁,留心天下治亂興亡之事,喜作翻新出奇、驚世駭俗之論。此詩作于大中二年(848),杜牧離睦州刺史任回朝,途經(jīng)金陵夜泊秦淮河時。唐時金陵為江南繁盛富庶、商賈輻輳之地,秦淮河兩岸酒家林立、妓館遍布,槳聲燭影、笙吹歌喧,甚是熱鬧、奢靡、迷幻。當杜牧獨泊河邊,聽聞對岸軟音柔調,亡國之曲飄散夜空時,禁不住陷入深思憂慮中。從詩句表面看,詩人似乎詫異、感嘆、不滿的是那些在青樓楚館中以色相、柔聲、矯情滿足光顧者耳目、身心的歌妓,然仔細玩味不難看出,作者運用了曲筆婉諷的巧妙手法,看似愚蠢糊涂、不明個里,實則言在此而意在比,在偏離靶的中增添了詩脈的波折、詩意的層深,在含蓄縹緲中強化了諷刺、批判的力量。試想,那些為生活所迫走向風塵的歌女何以會演唱晦氣不吉、令人警惕的亡國之音?除了他們無知無責、不懂靡靡之音與亡國之痛的邏輯關系外,恐怕更多的是滿足客人的需求、順應市場的需求所致。在詩人看來,那些肩負家國責任使命、諳熟歷史興廢更替、有權有勢有才有識的達官顯貴、富商巨賈、文人學士,對本該引以為戒、杜絕摒棄的東西居然興致盎然、沉醉其間,這說明整個上流社會已完全喪失理智心肝,置歷史覆亡教訓于不顧,只知滿足聲色犬馬之享樂。
王灼《碧雞漫志》“后庭花”條云:“后庭花,南史云:‘陳后主每引賓客,對張貴妃等游宴,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相贈答。采其尤麗者,為曲調,其曲有玉樹后庭花。’通典云:‘玉樹后庭花,堂堂黃鸝留、金釵兩臂垂,并陳后主造,恒與宮女學士與及朝臣相唱和為詩。太樂令何胥,採其尤輕艷者為此曲。’予因知后主詩,胥以配聲律,遂取一句為曲名。故前輩詩云:‘玉樹歌翻王氣終。景陽鐘動曉樓空?!衷疲骸笸セㄒ磺脑共豢奥??!衷疲骸f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衷疲骸使{曾襞欺江總,綺閣塵銷玉樹空?!衷疲骸膛恢鰢蓿艚q唱后庭花。’又云:‘玉樹歌闌海云黑,花庭忽作青蕪國?!盵21]115-116由此可見,《玉樹后庭花》與歷史上的亡國和亡國情結的關系,以及該曲所引發(fā)的后代文人的警惕、諷諫、詛咒之情、之意。明乎此,我們就不難懂得杜牧的用意。自然,我們也就能順著杜牧之意摸排到王安石在《桂枝香》中想要表達的意脈。
可惜的是,“商女”一詞這么清晰可見的詞義,卻被人在上引解讀中解釋成“商船上的女子,指商人的妻妾”,并鄭重其事地指出“一般辭書、選本釋作‘歌女’,是誤解”。那么,我們不禁要問,商人的妻妾干嗎要在秦淮河邊的船上、樓里唱《后庭花》這樣的曲子呢?或許,得到的答案是,他們本就住在河邊或以船為家,故有在家中唱歌的生活??墒?,我們試想一下,商人的妻妾在江邊、江面“時時猶唱,后庭遺曲”可能嗎、合理嗎、正常嗎?其實,對于情致豪邁、關心歷史興替的杜牧和講求實用、辨理深透的王安石,他們所要藝術地表現(xiàn)的決不是輕描淡寫的表面的、偶發(fā)的生活樣態(tài),而是經(jīng)過他們冷峻的眼光所透視的尖銳的、重大的課題。故此,將能出彩、有分量、可深化意境的“商女”作“商人的妻妾”解,就抽調了文本的深意、去掉了作者的靈魂、淡化了諷刺的力度,是扭捏的、失敗的、錯誤的解讀。
以上是本文所涉及的為讀者所喜聞樂見的三首唐詩宋詞誤讀與正辯的個人淺見。也許任何作品的解讀闡釋都難以在忠實原作與挖掘文本應有之意間找到恰當?shù)钠胶恻c,也許力求推陳出新的解說仍然不能滿足眾多讀者的賞品口味,但這樣的嘗試只要態(tài)度是嚴謹?shù)?、方法是科學的,都具有其積極的學術價值和實踐意義,理當肯定和提倡。故此,筆者不揣學淺識陋,斗膽查誤返正、自成己說,疏漏失誤之處還望前賢后學指謬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