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老人星崇拜下的壽星圖像傳播及其民俗意蘊

程波濤， 孫麗媛

(安徽大學 藝術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一、南極老人星崇拜的起源與發(fā)展

南極老人星崇拜源自于我國遠古時期星辰崇拜所衍生出的祭星習俗，星辰崇拜是古代自然神崇拜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在對科學知識和生命自身認知水平低下的早期社會，天體星辰無疑是神秘而威嚴的存在，它們被賦予超自然的神異功能來解釋世界、解釋生命，甚至被視為地上萬物的主宰，因而帶有神秘的原始信仰色彩。事實上，祭祀天體活動是東西方早期文明中所共有的文化現(xiàn)象，反映了先民較為原始的天人觀和宗教觀。進入階級社會以后，天象星辰更是被附會了關乎國運、預示動亂、掌控生命吉兇禍福等神秘功能，形成了早期具有神秘色彩的星占、星忌等星象說。祭祀星辰成為君王維持國家昌盛、社會穩(wěn)定的隆重儀式性活動，后來又發(fā)展成預測人們死生禍福的儀式。早在周代，就有祭祀南極老人星的活動，并一直貫穿于中國古代星象祭祀的傳統(tǒng)中，《通典·禮典》載：“周制，秋分日享壽星于南郊。”[1]257由于壽星秋季出現(xiàn)在南方，人們故于南郊祭祀?！妒酚洝し舛U書》中“壽星祠”的《索隱》解釋到：“壽星，蓋南極老人星也?！盵2]1371可見，壽星即南極老人星，周時所祭祀的壽星即南極老人星?！妒酚洝し舛U書》載：“自五帝以至秦，軼興軼衰，名山大川或在諸侯，或在天子，其禮損益世殊，不可勝記。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盵2]1371可見，秦朝在完成大一統(tǒng)之后，就開始著手整理和恢復先前周制祭祀星象之禮?！逗鬂h書·禮儀志》曰：“仲秋之月，……是月也，祀老人星于國都南郊老人廟?！盵3]1389《通典》曰：“晉以仲秋月，祀于國都遠郊老人星廟?！盵1]257《隋書·禮儀志》曰：“陳制皆依梁舊?！至钐肥?，常以二月八日，于署庭中以太牢祠老人星?！盵4]《通典·禮四》記載：“大唐開元二十四年七月，敕宜令所司特置壽星壇，恒以千秋節(jié)日，修其祠典。又敕壽星壇，宜祭老人星及角亢七宿，著之恒式?！盵1]257至宋代，“景德三年，詔定壽星之祀”[5]?！睹魇贰酚涊d：“明太祖洪武元年，朝廷沿襲舊制，定秋分日祭壽星于城南?！?，罷壽星等祀?！盵6]南極老人星祭祀貫穿于中國幾千年的星象祭祀傳統(tǒng)中，是有其自身邏輯與精神內(nèi)核的。《史記·天官書》記述：“狼比地有大星，曰南極老人。老人見，治安；不見，兵起?！盵7]《史記·封禪書》：“壽星，蓋南極老人星也，見則天下理安，故祠之以祈福壽也?！盵2]1376關于“老人星見”，在瞿曇悉達的《開元占經(jīng)》中有更加詳細的記述:“《黃帝占》曰：老人星，一名壽星，色黃明大而見，則主壽昌，老者康，天下安寧；其星微小若不見，主不康，老者不強，有兵起。石氏曰：老人星明，主壽昌，天下多賢士。又占曰：老人星色欲黃潤，王者老人吉；其色青，主有憂，老人疾。色若黑白，主有老人多死，各以五色占吉兇。《春秋運斗樞》曰：王政和平，則老人星臨其國，萬民壽。《春秋緯》曰：老人星見則治平主壽，老人星亡則君危若世夭?！盵8]可見，南極老人星的能見與否關乎國運昌盛安寧、君主安危與萬民安康，尤其受到統(tǒng)治者的關注與敬畏，所以，渴望國泰民安的國家君主對于祭祀老人星的態(tài)度才如此虔誠而殷切。

從某種程度來說，君康與國安是一體的，甚至是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老人星“壽君”與“壽國”的附會功能在唐玄宗時達到統(tǒng)一。唐玄宗生于八月，正是南極老人星出現(xiàn)的仲秋之月，因此他下令在其誕辰之日(千秋節(jié))祭祀老人星及角、亢七宿。正是唐玄宗此舉，有力地推動了生日之際崇拜壽星這種禮俗的發(fā)展與繁盛。宋徽宗也效仿唐制將老人星祭祀同其生日慶典(天寧節(jié))一同舉行，以彰顯君王長壽與江山永固的主觀意愿。而國家壽星祭祀活動與君王壽誕慶典的結合，甚至成為慶典儀式的一部分，使老人星的文化功能也發(fā)生了一定的轉變，其神秘威嚴的政治讖緯色彩日趨淡薄，降福降瑞的功能日益固化，這也極大推動了民間大眾對于壽星的普遍崇拜，使南極老人星象征長壽的觀念逐漸深入人心。但明初廢除壽星祠的舉動，可以說是對于南極老人星“喻示”功能的否認與不置。《明史·天文志》曰：“老人星則江以南常見，而燕京必無見理，故不書。”[9]由于北京地區(qū)常年觀測不到南極老人星，再祭祀其以祈祝國運壽昌已無任何意義。雖然如此，但壽星崇拜已牢牢扎根于世俗大眾的心里，并發(fā)展成為國人人生禮俗中一項重要的俗信內(nèi)容,壽星則單純成為護佑生命、象征安康福瑞的吉祥之星。

二、南極老人星的形象定型與圖像傳播

我們現(xiàn)如今看到的壽星公形象，其實就是南極老人星被人格化了的形象。從起源于星辰崇拜的精神信仰產(chǎn)物到固定了的人格化形象，這種壽星的奇相帶有主觀聯(lián)想與文化象征的成分，人們發(fā)揮奇特的想象力，通過夸張的和長壽寓意的多重疊加而成的“形象”，著意渲染壽星超凡脫俗的神力，從而滿足自身的精神需求，獲得心靈安慰，正如費爾巴哈所說：“人們的愿望是怎樣的，他們的神就是怎樣的?！盵10]而榮格認為：“原型是人類長期的心理積淀中未被直接感知到的集體無意識的顯現(xiàn)，因而是作為潛在的無意識進入創(chuàng)作過程的。但它們又必須得到外化，最初呈現(xiàn)為‘原始意象’，在遠古時代表現(xiàn)為神話形象，然后在不同的時代通過藝術在無意識中激活轉變?yōu)樗囆g形象?！盵11]雖然我們已經(jīng)無法得知壽星公的原型是怎樣的，但可以通過一些文字記載了解壽星公形象的定型?！稘h樂府·長歌行》是較早描述“壽星”形象的詩歌：“仙人騎白鹿，發(fā)短耳何長。導我上太華，攬芝獲赤幢?！盵12]詩中特地強調(diào)了壽星“短發(fā)”“長耳”的特征，且有白鹿為坐騎，但對于壽星額頭、身材等特征尚無敘述。后來壽星手中增加了拐杖,則與漢代敬老風俗有關。東漢時期，每到仲秋之月都要舉行敬老與祭祀壽星的活動，《后漢書·禮儀志》載：“仲秋之月，縣道皆案戶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玉)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禮有加賜。王(玉)杖長(九)尺，端以鳩鳥為飾。鳩者，不噎之鳥也，欲老人不噎。是月也，祀老人星于國都南郊老人廟?！盵3]1389一來，賜鳩杖寓“鳩鳥熙春”之意，意為祝福老人長壽無極，充分體現(xiàn)了漢代尚老、崇老的社會文化，同時鳩杖也成為特定文化情境下壽星身份的象征； 二來，壽星祭祀活動與敬老風俗相結合，基本奠定了壽星的老者形象。事實上，壽星高壽老人的形象正是人們出于延年益壽的祈盼才塑造出來的。魏晉之后，壽星的手杖產(chǎn)生了變化，由桃木杖代替了鳩杖。據(jù)說，桃木能祛病強身、延年益壽，因此成為象征長壽的吉祥物。唐代較少有描繪壽星形象的記載。據(jù)《濯纓亭筆記》記錄的一則故事，宋真宗在位期間，坊間出現(xiàn)了一位南極老人星的化身：“今世祝壽者多畫壽星圖，予嘗見宋人題識一，通不著姓名。其辭曰：章圣皇帝踐阼之明年，有異人長才三尺許，身與首幾相半，豐髯秀耳，乞食輦下。人叩其所自來，則言曰將益圣人壽。一日聞于上，有(上曰)召見內(nèi)殿，被圣問，則復以前所言為對。訊其能，則曰性嗜酒，命之飲，一舉一石。宸眷方渥，俄逸其人。翌日，太史奏壽星之躔，密聯(lián)帝座。上益異之，后令訪求不可得，敕圖其像云云?！盵13]可見，至遲在宋代，壽星“身首相半”“豐髯秀耳”的形象已經(jīng)形成，蘇軾在紹圣二年所畫的《壽星圖》多為后人模寫，就是實實在在的佐證。此外，據(jù)《宣和畫譜》記載，御府所藏黃荃的畫有“壽星像三：南極老人像一；秋山壽星圖一；長壽仙山圖一”；以及張素卿《壽星圖像》《長壽仙人真像》。[14]可見，宋時概念化、規(guī)范化的壽星像已大量傳播，其時無論是在王公貴族還是普通文人階層之間，年長者過壽送壽星圖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以為常的社會風俗。宋代田錫《乾明節(jié)祝圣壽》一詩曰：“古字數(shù)行仙藥訣，蛟綃十幅壽星圖。遠方拜表來朝貢，兼賀虹流電繞樞?！盵15]即描繪了宋太宗壽誕時臣子們爭獻壽星圖的景象。這種景象在辛棄疾的《浣溪沙·壽內(nèi)子》一詩中也有體現(xiàn)：“壽酒同斟喜有余，朱顏卻對白髭須。兩人百歲恰乘除?；榧奘Ｌ韮号?，平安頻拆外家書。年年堂上壽星圖?！盵16]此外，還有一些史料和詩詞也對于一幅完整壽星圖的其他意象程式進行了描繪。宋何薳《春渚紀聞》“瓦缶冰花”條：“既凝冰成象，則一山石上坐一老人，龜鶴在側，如所畫壽星之像?！盵17]史浩的《滿庭芳·茅舍》：“起來見，龜翻鶴舞，卻是壽星圖?！盵17]詞中描述與蘇軾所畫《壽星圖》中只有單獨的壽星老人不同(具體見圖1)，與龜、鶴相伴的壽星圖示已趨于程式化，圖中以物寓事的象征符號元素(龜、鶴等)加深了壽星圖祈祝長壽不老的觀念與寓意。在山西永樂宮元代壁畫中也有描繪壽星的形象，其手持桃木杖與仙桃，尤其是那高聳的額頭格外引人注目，具體見圖2。明代壽星的形象也開始大量出現(xiàn)在戲曲、小說及繪畫作品中，吳承恩的《西游記》第七回描寫了壽星于宴會的出場：“霄漢中間現(xiàn)老人，手捧靈芝飛藹繡。 葫蘆藏蓄萬年丹，寶箓名書千紀壽?！L頭大耳短身軀，南極之方稱老壽——壽星又到?！盵18]68這也是我們現(xiàn)在常見的壽星形象。壽星形象的繪畫作品保存至今的有明宣宗的《壽星圖》、蔣三松的《壽星圖》、呂紀的《南極老人圖》、唐寅的《南極星輝圖》，等等。明代雖然廢除了壽星祠，但是壽星象征國泰民安、壽齡無邊的吉祥之意卻被官方、民間普遍接受和傳播。《萬壽盛典初級》卷五十四記載，康熙六十大壽時，各皇子和官員進獻的祝壽禮品中就有諸多“壽星”，如宋代李小仙畫的《壽星圖》以及“萬年竹壽星”“如意玉壽星”“琥珀壽星”“玉壽星”“竹根壽星”“琥珀南極壽星”等；《紅樓夢》中寫賈母八十大壽，元春特地派人送去金壽星一尊。清以后，以壽星為題材的藝術作品越來越多，形式表現(xiàn)也越來越多樣化，如年畫、剪紙、竹雕、木雕、陶瓷、刺繡、紫砂、建筑和家具裝飾等，并進入尋常百姓家。壽星的形象越來越深入人心，并以不同的物質(zhì)載體形式在社會不同階層中傳播。

圖1 蘇軾《壽星圖》摹本

圖2 山西永樂宮元代壁畫壽星形象

三、壽星圖像中各類元素的壽性神格及象征意義

壽星圖像發(fā)展至后來，逐漸與其他象征長壽的民俗意象相結合，從而構成一幅完整的“壽星圖”。即便是工藝品中的壽星像，也很少有單獨的壽星老人形象出現(xiàn)，或是手持仙桃、靈芝、葫蘆，或與仙鶴、白鹿相伴。這五種附屬之物所代表的意象是最常見的與壽星老人組合的輔助元素，皆被民間賦予長壽祥瑞的俗信內(nèi)涵，與壽星老人一起，共同表達著長壽祝愿的吉祥主題。

(一)白鹿

鹿在我國吉祥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是民俗藝術中具有神異色彩的吉祥動物?！洞呵镞\斗樞》稱：“瑤光散為鹿。”[19]瑤光即祥瑞之光，意為鹿是瑤光散開而生成的，是祥瑞之兆。這種瑞獸特指白鹿，在古人心目中被視為天鹿，也被賦予了賜福兆祥的神異功能?！妒霎愑洝分杏涊d：“鹿千歲為蒼，又五百歲為白?！盵20]《本草綱目》中也記載：“……殷仲堪云：‘鹿以白色為正’……埤雅云‘鹿乃仙獸，自能樂性’?！盵21]白鹿常與仙人相伴，自然又是仙獸，就連佛教創(chuàng)始人釋迦牟尼的前生也以一只九色鹿王的形象出現(xiàn)。白鹿還被認為可以為國為君增添壽福，更被認為是長壽的神物。《太平御覽》引《瑞應圖》云：“天鹿者，能壽之獸。五色光輝，王者靠道則至?！盵22]4018《禮斗威儀》云：“君乘水而王，其政和平，北海輸白鹿?！盵22]4018白鹿經(jīng)常作為壽星的坐騎、輔材出現(xiàn)，其自古以來的長壽祥瑞意象更加強化了人們對于長壽的美好期待。

(二)仙鶴

在中國，人們常把鶴作為益壽延年的象征，在民間觀念中，鶴是一種長壽的仙禽，人們常以“仙鶴”稱之。據(jù)《雀豹古今注》記載：“鶴千年則變成蒼，又兩千年則變黑，所謂玄鶴也。”[23]《花鏡》云：“鶴，一名仙鳥，羽族之長也。”[24]12403又云：“鶴生三年則頂赤，七年羽翮具，十年二十鳴，三十年鳴中律、舞應節(jié)。又七年大毛落，氄毛生；或白如雪，黑如漆。一百六十年則變止，千六百年則形定，飲而不食。”[24]12403同時，鶴在古人看來一般是長生不死的象征，《淮南子·說林訓》中有云：“鶴壽千歲，以極其游?！盵25]《相鶴經(jīng)》更是近乎夸張地認為鶴“壽不可量”。由此看來，鶴被古人賦予了超乎其自然本性的神秘力量，成為象征不死的文化因子與生命崇拜的對象。所以，人們后來常以“鶴壽”“鶴齡”“鶴算”作為祝壽之詞，表達長壽吉祥的祝福之意，壽星老人也常以駕鶴于祥云之上的形象出現(xiàn)，鶴成為表達長壽祝愿的民俗載體，其意義被國人接受并廣為傳播。

(三)仙桃

桃自古就受到人們喜愛，有五果之首的稱號(桃、李、杏、棗、栗)。在中國仙話文化情境之下，桃在接受與傳播的過程中被神秘化，被賦予了能使人長生長壽的特殊意義與功能。其長壽的象征意義與西王母神話傳說中的“蟠桃會”有關，后來還衍生出“東方朔偷桃”“孫悟空大鬧蟠桃會”等故事，由此可見，桃成為公認的長壽圣物與仙果，被認為食之可延年益壽甚至長生不老?！渡褶r(nóng)經(jīng)》中載：“玉桃服之，長生不死。若不得早服之，其尸畢天地不朽?！盵26]《神異經(jīng)》云：“東北有樹焉，高五十丈，其葉長八尺，廣四五尺，名曰桃。其子徑三尺三寸，小狹核，食之令人知壽?！盵27]《神仙傳》中也記載有道教始祖張道陵與弟子王長、趙升食桃成仙的故事，類似的傳說還有許多。很明顯，桃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已被神秘化，其意義逐漸定型化，并成為中國長壽文化中最具代表性與標志性的符號，生日祝壽送壽桃成為民間最普遍的風俗文化，就連壽星公的額頭也是類似于桃的形狀，這與桃具有深厚的長生文化意蘊是分不開的。此外，桃樹在古代俗信中還被視為“仙木”，為“五木之精”，可御邪驅(qū)魔，《太平御覽》引《典術》：“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厭伏邪氣者也。桃之精，生在鬼口，制百鬼，故今作‘桃人?！鴫盒?，此‘仙木’也?！盵28]在祝壽文化的語境中，桃多重性的民俗內(nèi)涵反映了國人多層次的吉祥文化心理。

(四)葫蘆

俗話說：“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在中國道教活動中，葫蘆與靈藥、仙丹相關，這源于道教長壽養(yǎng)生、得道成仙的思想。葫蘆作為道教文化的象征與符號，不僅可以是降魔驅(qū)鬼的法器，更與長生思想無法分開，葫蘆是道教徒盛裝所煉就丹藥的容器，是道教神仙的一種標志?！段饔斡洝分忻鑼憠坌堑某鰣鰧懙剑骸昂J藏蓄萬年丹，寶箓名書千紀壽。洞里乾坤任自由，壺中日月隨成就?！盵18]68我們所熟知的太上老君的仙丹就是裝在葫蘆中的。從古代神話小說中可知，道教神仙個個精通醫(yī)術(道教五術之一)，他們行走江湖、治病救世，全是依靠葫蘆中的靈丹妙藥。因此，葫蘆在道家文化中具有禳死鎮(zhèn)物之意，在民間逐漸發(fā)展成為除兇納吉、祈生護身的吉祥物。

(五)靈芝

靈芝作為能令人起死回生、延年益壽的神草，為眾多醫(yī)書、小說等文獻所津津樂道，早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芝”便被列為上品之藥，言其“久服輕身不老，延年神仙”[29]。葛洪在《抱樸子》一書中更是極力夸大靈芝的神奇功效：“山芝者，韓終所食也。與天地相極，延年壽，通神明矣?！盵30]靈芝能令人長壽的神異色彩為世俗歷代人所向往，秦始皇曾派徐福遠東渡扶桑找尋仙靈芝,漢武帝下令全國進貢靈芝仙草,直至武則天、慈禧，也都對靈芝有著不一般的鐘愛。在戲曲和神話傳說《白蛇傳》中，法海和尚設局讓新婚的白娘子(白素貞)喝了她本來不能服用的雄黃酒，結果酒后現(xiàn)了蛇身原形，凡人許仙一見白娘子的真容，受驚嚇而亡。為救心上人，白娘子冒死上昆侖山南極仙翁處，最終求得還陽草(即靈芝)救活了許仙。而且在道教及民間傳說中，靈芝被仙化后的神奇功能不斷得到渲染，這樣被神秘化了的靈芝，就不斷與長生不老、得道成仙的愿望聯(lián)系起來。壽星圖像上通常為仙鶴或仙鹿叼著靈芝草，或在壽星身旁，或由壽星手捧，靈芝作為“所指”的圖像符號，與其他符號一起，共同強化了圖像長壽無邊的象征意義。由此，靈芝能夠起死回生的神奇功能，也在民間尤其是在祝壽文化中不斷得到渲染與傳播。

四、壽星圖像傳播中的民俗文化內(nèi)涵

南極老人星從早期的精神信仰，經(jīng)過漫長的傳承、發(fā)展與演變過程，實現(xiàn)了人格化與圖像化的轉變與傳播，并被應用于祝壽人生禮俗的場域，形成了以祝頌延壽為主題意旨的民俗美術樣式。尤其自明清以來，其傳播的范圍更廣、民眾接受的程度更深，呈現(xiàn)出多義性與多元性之態(tài)勢，并經(jīng)常突破用于人生禮俗中祝壽場域的束縛，成為國人器物、家具裝飾、妝點的重要題材意象和表達吉愿與訴求的視覺載體，被廣泛認同與傳播，除了給人以藝術視覺上美的享受之外，還包含著民間信仰因子、社會群體的生命意識以及家庭人倫親情等文化現(xiàn)象，是國人思維方式、生命情感與審美心理的立體化呈現(xiàn)。

(一)對于生命長久的祈愿與寄托

從古自今，久壽歷來是人們苦苦追求的一種生命目標與愿望。在傳統(tǒng)社會中的國人，下至黎民百姓，上至帝王將相，對于生命的眷戀與執(zhí)著是普遍而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具有高度的社會共識?！渡袝钒选皦邸弊鳛槲甯Ｖ?，“五?！本唧w為：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悠好德，五曰考終命。[31]193《說文解字·老部》云：“壽，久也?！碧迫丝追f達注疏：“一曰壽，年得長也。……五曰考終命，成終長短之命，不橫夭也。”[31]193此即久壽康安、盡享天年、無疾而終，構成了國人最基礎也是最首要的幸福觀?！俄n非子·解老》上說：“全壽富貴謂之福?！盵32]由此可見，古人有追求長壽的重生、好生意識，所以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萬壽”“永壽”“眉壽”“千秋”“萬年”等祝福長生的吉祥之語。正如馬書田先生所言：“希望長壽、長命百歲，乃至長生不老，是人們最大的欲望之一。于是齋醮祈禱，吃砂服丹，參星拜斗，辟谷導引，各種求生的方法，五花八門，應運而生?！盵33]由此可見，長壽在人們觀念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其影響之深與傳播之廣，渴望生命常在與積極樂生的意愿是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正是人們出于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敬重與祈求長壽的功利性心理，維系著祝壽文化的長久存在與壽星崇拜的世俗心理。長壽長生的輿論造勢，當然也影響到祝壽風俗、壽星崇拜及其圖像傳播，作為視覺形象載體的圖像，折射出來的正是人們渴望生命長久的世俗心理，從而給與渴望長壽的人們以心靈上的慰藉與希冀。

(二)尊老、敬老的孝親體現(xiàn)

中華民族歷史悠久，敬老孝親文化源遠流長，尊老、敬老是我國尊奉的傳統(tǒng)美德與普遍的社會心理，祝壽則是國人敬老孝親的典型禮儀與傳統(tǒng)習俗，表達了晚輩對于長輩健康長壽的殷殷祝愿，也是子女對于長輩養(yǎng)育之情的感恩。俗話說“百善孝為先”，早在周代，我國就開始尊奉和踐行孝道，據(jù)《禮記·文王世子》記載，天子“適東序，釋奠于先老。遂設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適饌省醴，養(yǎng)老之珍具。遂發(fā)詠焉。退修之，以孝養(yǎng)也”[34]。孝文化自從產(chǎn)生之始，就對社會民俗生活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成為了國人的一種心理定勢，衣食住行、節(jié)日禮俗等各方面無不以“孝”作為衡量的依據(jù)。傳統(tǒng)祝壽儀式本就是一種對于父母生育之恩、養(yǎng)育之勞的感恩與表達，祝壽圖像作為儀式的形象載體，本身也是敬老、尊老、孝老傳統(tǒng)的直接體現(xiàn)，它承載著對老人的深切敬愛與濃濃親情，是以視覺圖像的形式來詮釋孝道文化傳統(tǒng)的一種隱喻。祝壽圖像所潛含的豐富人倫情感與精神內(nèi)涵，正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孝親、尊親、愛親風氣的真實再現(xiàn)與無聲傳播。

(三)對于家族興旺、人丁繁衍的祈求

我們經(jīng)常在年畫中看到一種固化了的圖像模式，即壽星與幼童嬉戲的其樂融融的場景。這類圖像模式的大量傳播，是中華民族長期以來所形成的“多子、多福、多壽”意識的反映?！肚f子天地》篇中“華封三?！钡墓适略唬骸皦?、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盵35]漢代學者桓譚在《新論》中認為“五福”即是“壽、福、貴、安樂、子孫眾多”，他在這里除了強調(diào)長壽，還格外強調(diào)了“子孫眾多”。[36]“兒孫滿堂、人丁興旺”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圓滿、理想的家庭幸福觀的體現(xiàn)。長壽雖然是人人所渴望追求的，但若高壽年長者無子孫繞膝，卻又是孤獨而冷清的，可以想見其孤苦悲涼之境,民間也流行著這樣的俗語：“三十無子平平過，四十無子冷清清，五十無子無人敬，六十無子斷六親，老來無子真的哭，苦比黃連勝三分?！边@無疑是那些“無子”家庭凄苦的“訴說”,就連一向以豁達超脫著稱的蘇東坡也曾感慨：“有子萬事足?！笨梢姡铀门c生命的繁衍觀對于國人的影響之深。祝壽禮俗本就是歡愉熱鬧的慶祝儀式，更需老少歡聚一堂、其樂融融的溫馨氛圍，這種溫暖的天倫之樂場景是無數(shù)年高之人所共同期望看到的理想生活愿景。因此，這類圖像一方面反映了個體生命的延續(xù)，另一方面反映了對家族繁衍與血脈延續(xù)的祈求，這是世俗幸福觀的心理基礎，也是通過“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方式達到長壽永在的不衰之勢。年畫中的壽星與幼童其樂融融的圖像定式，正是世人期望子孫滿堂心理的直接呈現(xiàn)，它既承載著對于長輩高壽的祝頌，也隱含著國人關于“喜慶”“團圓”“幸?！薄翱堤钡鹊拿篮米Ｔ?，是民眾渴望“多子多孫”的現(xiàn)實幸福觀的藝術折射。

南極老人星崇拜具有深厚的信仰基礎與悠久的歷史傳承，在長期發(fā)展與流變的過程中，從早期國運興衰的預測到大眾文化的世俗應用，在傳遞國人美好愿望的同時，逐漸融入了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多重價值取向，無論是其外在視覺形象的生成還是其內(nèi)在文化功能的注入，都滲入了世俗生命倫理與民間信仰等多重文化意涵。事實上，從君王對于南極老人星的祭祀，到民眾對于壽星圖像的信仰與傳播，從祈愿國運昌盛，到祈祝個體生命長壽，壽星圖像所蘊含的正是一種家國情懷與國人的生命心理。這對于我們探討壽星圖像與社會風俗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圖像創(chuàng)作背后的“集體性”、政治和倫理的“在場”，以及圖像的風俗性、變異性特征和傳播方式等，均不無價值。壽星圖像被大眾接受與傳播的過程中，與人們生命、生活密切關聯(lián)，被賦予了鮮明的目的性與功利性色彩，從而形成了意象明晰、功能明確、內(nèi)蘊豐厚的民俗美術樣式，透露出國人鮮活的現(xiàn)實情懷與真切的生活愿景。在構建和諧社會和面臨老齡化社會的當下，深度認知、發(fā)掘與利用好包括壽星圖像及其背后的諸如孝道倫理在內(nèi)的人文資源和優(yōu)良傳統(tǒng)，將為合理推動并逐步實現(xiàn)美好生活的向往奠定理性的文化基礎。充分發(fā)揮民俗藝術的自身優(yōu)勢，使祝壽圖像在當今社會文化生活中煥發(fā)生機與活力，并使其潛含的人倫價值得到理性認知與現(xiàn)代性轉換、發(fā)展，其合理的文化內(nèi)核得到有效傳播，意義重大而深遠。

(本文為安徽大學博士科研啟動經(jīng)費項目、安徽大學校級精品課程項目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