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拿著唐詩與宋詩一起讀,唐詩的句子嚼著嚼著,腦海里的影像就接踵而至,畫面美不勝收,卻總是個無聲電影;宋詩捧在手里,啃著啃著,心里響起了很多聲音,絮絮叨叨,摸著黑進一陋巷,七拐八扭,忽然天光粲然,身心通透澄明。
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如芍藥海棠,秾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唐詩如啖茘枝,一顆入口,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譬諸修園林,唐詩則如疊石鑿池,筑亭辟館;宋詩則如亭館之中,飾以綺疏雕檻,水石之側,植以異卉名葩。譬諸游山水,唐詩則如高峰如遠望,意氣浩然;宋詩則如曲澗尋幽,情境冷峭。a
要談唐宋詩,自然是繞不開這入木三分、讓人拍案叫絕的繆鉞名段。
唐詩技術,已甚精美,宋人則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蓋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無意之間,宋人則純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奪天工矣。b
自然意象的淡化、人文優(yōu)勢的提升,規(guī)范了宋詩淡樸無華的基本風貌。此時拿落雨的情景來做個唐宋對比:
長門怨三首 其一(唐·劉媛)
雨滴長門秋夜長,愁心和雨到昭陽。淚痕不學君恩斷,拭卻千行更萬行。
宿冽上人房(唐·徐凝)
浮生不定若蓬飄,林下真僧偶見招。覺后始知身是夢,更聞寒雨滴芭蕉。
夏夜聞雨(宋·曾幾)
涼風急雨夜蕭蕭,便恐江南草木雕。自為豐年喜無寐,不關窗外有芭蕉。
蘇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蘇喜而有作(宋·曾幾)
一夕驕陽轉作霖,夢回涼冷潤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濕,且喜溪流岸岸深。
千里稻花應秀色,五更桐葉最佳音。無田似我猶欣舞,何況田間望歲心。
同樣的雨打在兩代人身上,國力雄厚的唐代,詩作里的情感濃得快溢出來,怕情不夠,說愁來湊。南宋詩人卻能守著半壁江山,自我安慰秀色、佳音,直言喜不自勝。讀到這里筆者啞然失笑,讀出一種少年強說愁、老年夕陽紅的味道。其實,既能認識到人生是夢幻泡影,也懂得珍愛生命、珍惜眼下的美好;既不會在人生種種困境中溺水,又不過于沉迷夸張的極致,這便是宋人的高度,也是他們站在唐人肩膀上另外尋得的道路。
宋詩集大成者,亦是著重追求藝術技巧,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用險韻、用僻典,越是深奧艱澀難懂,也許越顯得其學識之高、運用能力之強。這般也不能說是缺點,只能說是特點?,F(xiàn)在人寫文章亦是追求引經(jīng)據(jù)典方顯檔次。
漸漸地,“唐宋轉型”這個概念開始深入人心,日本學者內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整體觀》將宋劃分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宮崎市定《東洋的文藝復興與西洋的文藝復興》將宋代的士人改革高度評價為一段文藝復興。這樣的論調還有很多,隨著宋詩接受度的提高,這樣的整體觀突破了一直以來以朝代劃分文學史的觀念,宋詩成為繼唐詩后的另一高峰。
“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于瑣事微物逞其才技。”難怪時常發(fā)現(xiàn)宋詩比唐詩在篇幅上要長許多。宋代詩風走向嚴謹,這與陳朱理學的推行有極大關系,整個社會的思想價值都趨向于細致、精微,迷戀細節(jié)的做法不僅僅是詩,宋代的繪畫作為中國工筆畫的最高峰,其細膩又不失高雅的格調與詩歌一樣,從唐代汲取養(yǎng)料,又在新的時代中烙下不同的印記,最終成全了兩種美感的永恒對照。
從中外對比的角度來看,中國之詩無論如何都是把抒情刻進骨髓里的,唐、宋詩的區(qū)分在于感性與知性的不同,特別強調理智的宋詩在西洋詩面前,則顯得“韻味”濃重。雖然浪漫如濟慈、華茲華斯,他們敏銳的感受叫人贊嘆,但時不時出現(xiàn)的說理與邏輯讓人在漫游其詩時來個急剎車,它的意象常常作為“說明”而存在。反觀中國詩的生命意義幾乎全在意象,即使是諷刺與議論,也常以意象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最終這些意象是為了把經(jīng)驗和感受表達出來。寫到這里也不難看出中國詩發(fā)端于感性,通過理性的篩選意象而達成;西洋詩則是借用意象抵達理性邏輯之巔。
向來于文史不分家。繪畫也在這個時期進入融合之地。借宋型詩的特色來對照典型的宋畫:風骨、學問、才思、史、法、思想、沉潛,全部都可尋得蹤跡。
自趙匡胤“重文抑武”的國策推行以來,士大夫如遇甘露。宋初沿襲唐五代遺風,這點與文學非常相似。到了北宋中期的神宗朝,繪畫上的裝飾意味漸退,寫生意味加強,最濃時期始于繼往開來的藝術高峰宋徽宗?;兆谄浠B畫學自吳元瑜,吳元瑜是崔白的弟子,據(jù)史書記載,畫院風氣自崔、吳體有所改變,崔白喜畫秋冬蕭疏、沙汀蘆雁、意追淡遠、荒寒、野趣,較之于院體,他的風格素淡且造型精準,這樣獨樹一幟的繪畫風格與個人魅力,深受宋神宗賞識。
宋徽宗雖真的不喜歡蘇軾與他背后的這群元祐文人,屢屢欲將元祐黨人的書文消失在此世上,但卻難擋民意涌動,竟是將被禁的蘇軾詩文炒上天價。這樣文心潮涌的時代自然也深深感染了最高統(tǒng)治者,我們從徽宗親出的畫院考題可以看出端倪,膾炙人口的“踏花歸去馬蹄香”“竹鎖橋邊賣酒家”,無一不是要求作者飽讀典籍且充滿思想,還要有巧思能別開生面、獨樹一幟。果不其然,被徽宗親點第一的李唐讀懂了“鎖”字,把酒家深深藏進竹林里,至于畫面的寫實功力與沉著的運筆用墨,皆可在李唐的傳世作品中讀到。在對待翰林書畫院畫師的培養(yǎng)上,我們不難從徽宗“孔雀登高,必先舉左腿”“春時日中月季”等事跡記載看出其對于造型要求之嚴。
根據(jù)當時文人的基本態(tài)度:一位優(yōu)秀的文人君子不僅僅是個畫家,他還應該是位博學的世人、書法家,如此綜合起來,排名最前的可不就是宋徽宗?!读f蘆雁圖》《池塘秋晚圖》《鴝鵒圖》《寫生珍禽圖》等,這些水墨花鳥紙本作品集中出現(xiàn)在徽宗的筆下,在存世的宋代作品中亦不多見,可謂是徽宗的創(chuàng)格,大膽落款、題字蓋章更是超脫于這個時代的創(chuàng)舉。徽宗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很高,必然會在繪畫中講求詩意,素雅的水墨大抵總是比五彩更適合于表達含蓄、微妙的意象,因此這些作品的存在也就很正常了。
至于在野的文人,“深沉地讓內心的自我發(fā)聲”成為勢不可擋的行動指南。錢鍾書的《管錐篇》言詩中所未嘗言,別取事物,湊泊以合,“所謂言在于此,意在于彼”。那種從內心追尋的墨花素禽都是在向濃艷告別,可以在法蘭斯瓦·余蓮的《淡之頌——論中國思想與美學》中尋得一句注解“最理想的情況,不是那些盡為了達到同一目標的英雄主義的投注,而是個人保持一種虛待的狀態(tài)。如是,他與世界是脈動協(xié)調的,而且毫無阻礙的收納這些脈動”。
最具現(xiàn)代性精神,同時又在美學史上占據(jù)至高地位的古典代表——宋型美學,究竟得到何種契機,完成這場革命性的巨變?
雖然唐宋是兩個連續(xù)由漢人統(tǒng)治的朝代,但從社會制度的角度來看,在唐朝,為門閥世族世世代代耕種的農(nóng)奴沒有獨立戶籍,附依于主家的奴婢也不具備獨立的法律人格;而在宋朝,隨著門閥世族的瓦解,農(nóng)奴變成農(nóng)民,雙方憑借自愿的契約維持雇傭關系,這讓社會的根源關系發(fā)生了轉變,平民化社會如同滾雪球般涉及面越來越廣,勢不可擋。
文人之興當推書院之功,書院起源于唐代,但僅是北宋的書院數(shù)量就遠超唐至五代的總和,到了南宋更是空前繁榮,耳熟能詳?shù)摹皯鞎?、岳麓書院、嵩陽書院、白鹿洞書院”正是兩宋的代表。民辦書院占八成以上,意味著宋代的教育資源從貴族轉向全民開放,同時科舉考試的錄取比例從官宦子弟占多數(shù)變成布衣平民為絕大多數(shù)。宋代既有培養(yǎng)人才的基地,又有英雄們的用武之地,不難想象,在這種思潮下,全民的文化素養(yǎng)定會全面提升。如文學、藝術這般原本屬于上層雅玩之物也逐漸向大眾的生活普及開去。既然大多數(shù)人的文學修養(yǎng)、審美能力都有了高層次的訴求,那么生活美學的升級自然成為一種共同的需求。同時審美的提升又會帶動貴族、皇室的修養(yǎng),如此良性循環(huán)讓全天下的美學修養(yǎng)都能形成共識,可稱得上是盛世。
商業(yè)繁華的高峰期也隨之降臨,生產(chǎn)力的提升讓多余的勞動力進入到城市,政府對于貿(mào)易的自由度也給予寬松的政策。微觀看,街坊商店從凌晨營業(yè)至半夜;宏觀看,海外貿(mào)易更是全面開放,各地人員流動自由,各地文化交流、貿(mào)易收入亦高速起飛。
當社會因素、文化因素、經(jīng)濟因素都蓄勢待發(fā),一個高度文明和諧的時代就已經(jīng)準備就緒。 當西方還在漫長黑暗的中世紀里不能自拔時,我們的民族已經(jīng)在這場變革中步入近代化的曙光中。不同于西方忙于階層間的封閉與禁忌,宋朝京城里的皇家御院每年定期開放成公園,富人也將自家的私人園林開放任人游覽;不同于西方繪制地圖是為了征戰(zhàn)掠奪,宋人將發(fā)達的雕版印刷術用于復制旅游用的地圖,只為記錄名山古寺的,《西湖圖》便是最好的佐證。
兩宋歷來是古代文化研究者們關注的特殊時期,陳寅恪先生稱:“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迸c唐代社會截然不同的“宋型文化”在其文人化、世俗化的演進中誕生出特有的沉潛淡樸、淵雅不俗的審美意象,從濫觴至獨立,文學與藝術相互交織,終是以充滿意韻的美感矗立于巔峰。
ab繆鉞:《古典文學論叢》,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頁,第105頁。
作 者: 張靚亮,中國美術學院博士研究生,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qū)畫院專職畫師,杭州國畫院外聘畫師,浙江省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新峰計劃”視覺藝術培養(yǎng)人才。
編 輯: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