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什克洛夫斯基的《迷惑的力量》是一部有關托爾斯泰的批評著作?！懊曰蟮牧α俊币辉~來源于托爾斯泰的信件內(nèi)容，什克洛夫斯基以該詞作為書名，并在書中對“迷惑的力量”進行了深刻闡釋。根據(jù)什克洛夫斯基的分析，從托爾斯泰的現(xiàn)實生活、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本作者三個方面解讀“迷惑的力量”的具體表現(xiàn)及其重要意義，為托爾斯泰的作品詮釋和什克洛夫斯基的批評研究提供新的角度。

關鍵詞：什克洛夫斯基;托爾斯泰;迷惑的力量

作者簡介：張珉（1996-），男，漢，山東濰坊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語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2--02

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是俄國著名文學批評家，《迷惑的力量》是他在晚年寫的一部文學批評著作。作者在該書中論述了列夫·托爾斯泰的生平，并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深刻分析。有別于其他文學家研究托爾斯泰的思路，什克洛夫斯基從一個嶄新的角度——“迷惑的力量”——這一貫穿托氏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的精神動力出發(fā)，將作者的精神世界和作品的創(chuàng)作歷程做到無縫結(jié)合，讓我們進一步領略了這位文學巨匠的偉大與矛盾及其作品的深刻與復雜。

“迷惑的力量”一詞摘自托爾斯泰和他的摯友斯特拉霍夫的通信內(nèi)容。托爾斯泰在信中寫道：“我非常理解你說的這種感受，因為最近我也有切身體會：為了寫作，我好像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備，完成了自己應盡的義務，但對我自身和重要的事業(yè)來說，都缺少信心的推動，也缺乏迷惑的力量。這種世俗的自然之力單憑想象是無法得出的。于是我的寫作也就無法開展?！盵1]（334）這封信寫于1878年4月8日，彼時托爾斯泰醉心于探索人生哲理和信仰問題，正是臨近精神激變的蓄發(fā)期。他提出“迷惑的力量”這一概念并非一時靈感閃現(xiàn)，而是在經(jīng)歷了生活中的風雨坎坷之后，細細回顧反思自己近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之路，在頭腦中油然而生又內(nèi)化于心的思想產(chǎn)物。

一、現(xiàn)實生活之“迷惑”——文學之路的向?qū)?/p>

托爾斯泰在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這條道路之前，受到當時上流社會貴族習氣的影響，過著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整日酗酒賭博，還輸?shù)袅舜罅控敭a(chǎn)和房屋。為了躲避這種麻痹享樂、渾渾噩噩的生活，他跟隨大哥尼古拉去了高加索。當他置身于高聳入云的雪山之巔，呼吸著大自然的清新氣息，天地間的遼闊無垠動撼了他的心靈。托爾斯泰很快融入了當?shù)馗缢_克人的生活。他成為了一名炮兵士官生，參加了克里米亞戰(zhàn)爭和塞瓦斯托波爾保衛(wèi)戰(zhàn)，但是他過得并不順心，書中提到“他沒能在塞瓦斯托波爾獲得格奧爾吉十字勛章，盡管他很渴望得到?！盵1]（348）什克洛夫斯基在《列夫·托爾斯泰傳》中也提及了托爾斯泰面臨的困境：“沒有官階、沒有勛章地回到圖拉，意味著徹底喪失尊嚴，成為一文不值的人?！盵2]（134）

雖然托爾斯泰經(jīng)歷了仕途不順，但他因此棄戎從筆，與創(chuàng)作結(jié)下不解之緣，托爾斯泰在日記中感慨：“可是文學之于我畢竟應當是惟一的，主要的，壓倒一切其他愛好和事業(yè)的東西。我的目的是取得文學聲譽，我能用自己的作品去行的善?！盵3]（67）什克洛夫斯基指出，“他是不幸的，因為他找不到出路：但找不到出路對他而言又是幸運的——他有屬于自己的道路，這條道路讓他找到了迷惑的力量?！盵1]（348）“迷惑的力量”在實際生活中的體現(xiàn)與中國成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蘊涵的道理有相通之處。托爾斯泰是不世出的創(chuàng)作天才，而天才的人生從來都不是平順無奇的，在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這條道路之前，那些歷經(jīng)的坎坷磨難都可稱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迷惑”，什克洛夫斯基認為，這種迷惑是他成長的必修課：“同時，那些陷入迷途的現(xiàn)代人，他們在相同且必要的道路上迷失方向。這看起來好像是偶然事件，實際上確實必然存在……這種必要性引領著托爾斯泰，在高加索開啟了他的作家之路?！盵1]（355）

二、文學創(chuàng)作之“迷惑”——獨特的寫作方法

什克洛夫斯基指出：“……他（托爾斯泰）自己幾乎把寫作方法稱為迷惑的力量?！盵1]（349）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托爾斯泰的創(chuàng)作習慣窺見一二，什氏在文中寫道：“托爾斯泰沒有作品最初的寫作計劃或者回應答復的計劃?！盵1]（350）托爾斯泰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提及了自己對寫作的看法：“有關小說提綱的想法也只是停留在理論上，因為寫完了第一卷，第二卷暫時還不能印制，不能認為這已經(jīng)就是寫完了，我還能繼續(xù)修改它，并且我也希望我有修改的可能?！盵1]（350）托爾斯泰的創(chuàng)作是自由的，思維是天馬行空的，他會寫出若干版草稿，然后不斷推翻那些不夠完美的版本，對作品不斷進行修改，克服選擇何種版本的“迷惑”，直到最終形成一個令作者滿意的作品，而這個作品與早期最初的構想早已差之千里，這也就是什氏所說的：“迷惑的力量就是在小說中尋找真理?！盵1]（335）

在最開始創(chuàng)作《安娜·卡列尼娜》時，托爾斯泰最初只是想寫一個上流社會失足的已婚婦女的故事。什克洛夫斯基在文中提到了托氏創(chuàng)作小說人物形象的過程：“在最初的幾個版本中，安娜·卡列尼娜是一個既不漂亮，也不優(yōu)雅，身材肥胖，專會賣弄風情的女人。她也并不聰明。而她的丈夫聰明健壯，為人善良，年紀比安娜大許多?！盵1]（335）但是經(jīng)過托爾斯泰的反復修改，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什克洛夫斯基在文中寫道：“安娜越來越富有動人的魅力……但卡列寧實際上是一個有輕微罪過的、體弱無力的老頭，他的善良和痛苦也不被需要了。”[1]（336）小說的最初構思是講述一個出軌妻子所釀成的家庭悲劇，幾經(jīng)易稿，最終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演變成描寫農(nóng)奴制瓦解帶來的災難性后果：貴族與農(nóng)民的階級矛盾激化，貴族階級的道德滑坡以及家庭關系破裂。通過分析《安娜·卡列尼娜》的創(chuàng)作過程，我們清楚地感受到，一部鴻篇巨著的完成離不開文學巨匠對藝術文本的精雕細琢，反復推敲，迷惑的力量促使托爾斯泰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精益求精，最終將作者偉大的文筆和思想完美呈現(xiàn)給讀者。正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說：“文學的發(fā)展歷史是探尋角色的過程，也可以說是一部迷惑史的匯編?！盵1]（336）

在寫完《戰(zhàn)爭與和平》之后，托爾斯泰開始考慮寫一部關于彼得大帝的小說，以此反映農(nóng)奴制瓦解后俄國社會出現(xiàn)的問題。他搜集了大量有關彼得大帝的資料，中途幾次停筆，只完成了零散的片段。就在托爾斯泰的創(chuàng)作陷入瓶頸時，雅思納亞·波良納發(fā)生了一起意外事件：安娜·皮羅果娃是托爾斯泰近鄰比比可夫的情婦，由于嫉妒家庭女教師和比比科夫的關系，一怒之下她選擇了臥軌自殺。這場慘案給托爾斯泰的心靈帶來強烈震撼。在這之后，托爾斯泰閱讀了《葉甫蓋尼·奧涅金》中兩個描寫出軌女性的片段——《賓客齊集于別墅》和《小廣場的一角》，這兩個片段給予了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靈感，什氏在文中說明了這一點：“他瀏覽了普希金的作品，讀完了片段，可能是第二次開始動筆寫《安娜·卡列尼娜》。……他放棄了有關彼得大帝小說創(chuàng)作的巨大工程……”[1]（494）

突發(fā)的慘案和普希金的作品給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以啟發(fā)，托爾斯泰放棄了有關彼得大帝小說的創(chuàng)作，他決定以失足女人的故事為載體，反映俄國現(xiàn)實問題。就這樣，《安娜·卡列尼娜》在托爾斯泰的筆下應運而生。托爾斯泰在塑造人物形象和選擇小說題材的問題上存在著“迷惑”，什克洛夫斯基認為，“迷惑的力量，試驗、嘗試的力量以及研究的力量，都迫使他去重新寫另一個真實的角色?！盵1]（335）托爾斯泰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斷摸索前行，克服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各種“迷惑”，最終偉大的作品得以“撥開云霧見天日”。

三、文本作者之“迷惑”——對待角色的矛盾態(tài)度

在文本中，托爾斯泰對安娜的態(tài)度是復雜矛盾的。一方面，他贊揚安娜敢于追求真正的愛情，也充分肯定她爭取個性解放;另一方面，他又譴責安娜為了自己的愛情破壞了家庭和自己的人生，她和渥倫斯基的愛情是不道德的。托爾斯泰對安娜懷有愛恨交織的復雜情緒，他公正客觀地分析人物的對與錯，沒有對任何一方的偏袒，讀者在閱讀時可以辯證地去分析安娜的形象。借助迷惑的力量——作者態(tài)度的矛盾性在文本中的發(fā)揮，托爾斯泰把判斷權交予讀者。在迷惑的力量的指引下，塑造了一段充滿矛盾的愛情悲劇。安娜和卡列寧的婚姻不過是一具華而不實的空殼，安娜飽嘗多年愛情的虛偽冷落，當她與渥倫斯基墜入愛河，作者將愛情中的柔情蜜意傾囊相送于這對戀人，“她的目光，和她的手的接觸，使他燃燒了起來。他吻著他手掌上她所接觸的部位，意識到他今晚比過去兩個月中距離達到目的更加近了，覺得非常幸福，就這樣回家去了?！盵4]（147）但作者又無法認可這種有悖道德的愛情，所以在他的筆下，短暫的激情消退后，唯留安娜獨擋無盡的自責痛苦，“她永遠也得不到戀愛的自由，卻從此要成為一個有罪的妻子，時刻提心吊膽，唯恐自己的罪行被揭露，讓人家看到她為了同一個無法跟她共同生活的、放蕩不羈的男人發(fā)生可恥關系而欺騙丈夫?！盵4]（302）

“文本作者”在對待安娜的態(tài)度方面產(chǎn)生了“迷惑”，這種迷惑主要是由現(xiàn)實作者的思想觀念造成的。當時的俄國社會開展了一系列女權運動，加之歐洲思潮的引入，托爾斯泰的婦女觀產(chǎn)生了一些改變，他支持女性解放，認為沒有愛情的婚姻是悲劇的。但托爾斯泰同時又推崇宗法制下的傳統(tǒng)女性，賢妻良母是女性的天職，婦女只能作為男人的附屬品，要求女性忍耐犧牲，這些都是托爾斯泰婦女觀、家庭觀保守落后的一面。但不可否認的是，彼時托爾斯泰的觀念雖然尚存不足，但女權思想的萌芽已然在他心中根植生長，正如什氏所說：“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安娜·卡列尼娜》的經(jīng)歷，也是他追尋探索真理的過程?！盵1]（473）在這段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中，什克洛夫斯基認為：“小說內(nèi)容在變，安娜在變，作者對于他所創(chuàng)作的一切的態(tài)度也在變。”[1]（517）通過以上什克洛夫斯基有關托爾斯泰對安娜矛盾態(tài)度的表述以及對《安娜卡列尼娜》的文本分析，我們能夠看到“文本作者”對安娜復雜矛盾的心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安娜感情發(fā)展的走向。文中托爾斯泰對待主人公態(tài)度的“迷惑”反映出現(xiàn)實生活中其婦女觀的局限性，但迷惑的力量反而使得這段愛情故事愈加曲折跌宕、凄美蒼涼，也呈現(xiàn)給讀者一個栩栩如生、復雜而矛盾的安娜形象。

結(jié)語：

什克洛夫斯基深知貫穿托爾斯泰一生的矛盾精神，《迷惑的力量》正是以其矛盾本質(zhì)作為切入點，將迷惑的力量作為托爾斯泰獨有的“繆斯”，迷惑是探索之母，它引領著托爾斯泰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在困難重重的表象之下給予其靈感，并且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方法。這部批評著作灌注了托爾斯泰的精神思想，從創(chuàng)作的源頭進行作品的分析解讀，將托爾斯泰的精神世界和創(chuàng)作世界有機對接，這可以說是什克洛夫斯基批評創(chuàng)作的一大創(chuàng)新。

參考文獻：

[1]Шкловкий В. Б. Энергия заблужения[M].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3.

[2][俄]維·什克洛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傳[M].安國良等譯，海燕出版社，2005.

[3][俄]列夫·托爾斯泰文集[M].陳馥，鄭揆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4][俄]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M].金麗華譯，團結(jié)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