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晰雯

她與許多同齡人一樣，在尚不清楚“青春”二字的含義時，便一個趔趄跌入了青春的門檻。

她用眼睛環(huán)顧四周，一切景物皆如童年那般模樣，只不過像被籠罩了一層霧似的，朦朧又不太真切。

她想起父輩們常說的“青春易逝”。她讀過蘭波的詩，上面寫道“我跑了一冬，不理會潮水洶涌，比玩入迷的小孩還要耳聾”，于是她慌忙開始奔跑。她那時向往這樣的境界，承認旁若無人般的奮斗才是青春的本色。她尚未擁有自己的方向，對未來有著天真爛漫的憧憬。她有時候想起父母談起“錢”時的躊躇，心中充滿不屑，如同妙玉認為“多飲一杯的好茶”是“解渴的蠢物”一樣，她認為成年人都是金錢操縱下的傀儡。她知道跑過了青春，自己也會變?yōu)榇笕?，但仍堅信自己會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可她忽然跌倒了，沒有絲毫預兆地跌倒了，在一個小鳥歡叫的早晨。她低頭看自己的膝蓋，并未破皮，可她就是沒來由地覺得很痛。原來她也會跌倒！她號啕大哭，質(zhì)問這個世界為何要以痛吻她，還像要求圣人一樣要求她報之以歌。她發(fā)現(xiàn)自己哭并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不小心碰碎了那顆從小就被自己、父母、師長小心翼翼呵護著的、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那天夜里，她夢見小學時的那個自己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逼問她：“你怎么不是第一名了？”她局促不安地醒來，而周圍的人都在安睡，她與所有人一樣在黑夜里寂靜。她好像與他們也沒有什么不同。

她被自己的這個認知震撼了許久。她想起小時候聽過的樸樹的歌，歌里說“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她那時還與要好的伙伴嘲笑這首歌，認為這是懦夫自我安慰的催眠曲?，F(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青春歲月里被這首歌安慰了。她跳起來，對自己說“不”！她見過命運給予天賦異稟者的恩賜，那是春日里最暖的春光。她說她還是會跑下去，只不過說這話時語氣間少了幾分狂妄。她覺得自己骨子里是高傲的，只是，或許她應當將頭低下一些。

于是她度過了一段埋頭奔跑的日子，直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傍晚，一束光向她投來，她發(fā)現(xiàn)她被捧在了云端。她對自己的位置狂喜甚至驚異，那里有原先一同奔跑的伙伴們仰望的目光。她意識到青春正在將人生的種種可能性展示給她看，于是她在云端仰望，那是她從未奢想過的、金碧輝煌的宮殿。她想，也許這座宮殿里住著一些同樣從青春里走出來，褪去了一身稚嫩、化蛹成蝶的人?！拔乙材茏∵M那座宮殿里嗎？”她問自己。她又忽地品味到青春的甘甜了，單純地認為自己只要跑下去，便能夠到達那座宮殿。她暫時忘記了先前那段悲號的日子，沒心沒肺地癡笑起來，有時她也覺得自己笑得太瘋狂了，但一想到是青春允許自己這樣做的，便就釋然了。

你問我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看見她依然在奔跑。我也問過她：你為什么要一直跑下去？她對我講，她見過那些毫不費力地貼著地平線飛翔的人，也見過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只需要以散步的姿態(tài)走路的人；可她還見過一些被青春嚇破了膽，懷著痛苦一頭扎進虛無的人，見過一些自甘沉淪、游戲青春的人。她說，雖然青春不請自來，但是她愛這個世界，愿意用蚌肉包裹沙石，愿意以微弱的光亮驅(qū)散身邊的一區(qū)黑夜，跑下去，她累，可她心甘情愿。

她不知道她的青春會在哪天不辭而別，但她知道，她一定會在那天以從容、優(yōu)雅的姿態(tài)向它揮手，并對它微笑著說：“謝謝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