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琪
這是一個以京杭大運河為背景,講述來自衰敗的姚家船隊的小女孩喜樂沿著京杭大運河,跟著漕運船隊一路南下,尋找因洪水遇難的父親的故事。
喜樂最終沒有找到父親的尸骨,但是經(jīng)歷一番苦難的歷練,她成長了。
我始終覺得,要給兒童閱讀增加一點兒障礙,才能使他們成長。
陰歷二月,張家灣城的天氣最是舒適,東南風雖仍有些許寒意,可還是吹開了河面上的冰。運河上的淺夫①如同小的米粒,兩三個一組分散在淺灘上勞作,為即將到來的開漕節(jié)②做準備。
城內(nèi)的人去了冬衣,穿上單褂或馬甲,被厚棉衣裹了一季的僵硬身體活動開來,人也顯得精神抖擻,在街上碰見了,駐足打招呼,彼此寒暄著。
地面上的石頭解凍了,冒著水汽,被來往的人踩出玉石色的水漬來。早晚溫差大,城內(nèi)的石頭路這個時節(jié)都是滑的,卻不影響城里人。他們不怎么走路,出門就坐車。車駛上高處,能看到屋檐上頭的桅桿,或者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白帆,這是張家灣城的一景——站在陸地上就能看到船帆。運河南北叫得上名頭的船,全匯集于此。
船當然不是安靜的,每艘船都有自己的聲音,鳴笛聲有高有低,有圓潤有低沉,一起響起來,煞是好聽。
一進通州城,頭船為宣告幫船入京,紛紛收帆易旗,摘下出通州界時統(tǒng)一打的杏黃旗③,換上自家的大旗。逢農(nóng)歷初一、十五,孩童們追著頭船大呼小叫,爭著認船——打月亮旗的是興武六幫,打繡龍旗的是江淮四幫。這是張家灣城里運河人家孩子的基礎課程,將來是要吃漕運飯的,誰家的頭船都認不出,豈不貽笑大方?
漫天的楊花有些惱人,姚母把紗窗合上了,喜樂盯著新糊的窗紗上沾著的楊花,心中惆悵。
這時節(jié),喜樂應當與堂妹們在院中跟著姚母學納鞋,做春夏季的衣裳,給跑漕運的叔伯兄弟們穿——過了三月,南運河的雨季就要來了,船上的日子漫長喲,許久不停泊,鞋底子是要被漚爛的。
在祖父姚老看來,喜樂應當跟著父親姚云靖出航。原本姚家歷來不讓女子參與漕運,喜樂恐怕是個例外,因為姚老常說“喜樂類我”,說是喜樂像極了他年輕的時候,但喜樂卻寧愿“類父”——父親可是會作詩的,而爺爺只會看賬本。再過些時日,父親領著船隊返程,爭泊第一棒的糧船,今年春祭的祭典應是在姚家船隊舉辦,沒跑兒了。
但進了二月,氣候異常,落了場大雪,喜樂病了,她手上的活兒被幾個妹妹分著趕完,為此妹妹們頗有怨言。都是十歲出頭的孩子,心心念念的是玩耍嬉戲??墒亲鳛橐掖牭摹暗孛婧笄陉牎?,她們要做的活兒一點兒也不比船上的后勤少。人人都說,喜樂和幾個妹妹頂大半個后勤大隊了。分了喜樂的活兒,妹妹們出去逛的時間就更少了。
姚家院子里飄著股中藥味兒。喜樂怕苦,因此在藥里溶了大量冰糖,糖氣仿佛膩在胸前,如同她的病,快一個月了也不見好。喜樂從立著的鏡中瞥見自己的形象:頭發(fā)雞窩樣蓬在腦袋上,下巴頦兒瘦得尖如刀削,一雙碩大的、眼尾斜上挑的柳葉眼因肺病而顯得格外明亮濕潤。
姚母端來一碗水。這水是姚老清晨起早,著銅壺,繞過鎮(zhèn)南門的曹家當鋪,在曹家井里汲的。傳說這水能治百病,曾治好了通縣鎮(zhèn)南門的小穎子的白喉,想必也能治喜樂的病。
抿了一口水后,喜樂問姚母:“娘,這水曹雪芹喝過沒?”
姚母因心中有事,心不在焉地點頭應道:“喝過吧……”
喜樂聽說曹雪芹喝過,仰頭一飲而盡。她知道父親最愛曹雪芹。自打她病了,便格外想念父親。喜樂想知道父親什么時候能回來,問姚母,姚母支支吾吾搪塞過去;問姚老,姚老把臉背過去,進了自己的臥房,誰也不見。
喜樂睡得頭昏腦漲,屋里點的香和藥味摻在一起,熏得她沒有清醒的時候。夢里,她見到了離家一年多的父親,給她帶回杭州的云片糕、淮安的燙面餃子、山東的扒雞等一堆小吃,她邊吃邊笑,邊說邊鬧,樂得忘了病痛。
不知是誰打翻了一個茶盞,她掙扎了一下醒來,隱隱聽見父親的聲音,鞋也顧不得穿,赤腳奔到客廳的門前。隔著門,她聽見里面姚母正與人說話,心想果真是父親回來了,還未張口喊人,里面的哭聲阻止了她。
只聽姚母哭問:“還沒尋著嗎?”
“聽何家的船隊說,水把船身打爛了,有幾艘被沖上了通濟渠,竟上了地面。村民覺得罕見,到處傳說,光我聽到的就有好幾種說法,有的說里面有人,其中就有二弟,被人救了上去;還有說沒人的,都被洪水沖走了……”喜樂聽錯了,不是父親,而是大伯姚云發(fā),他們兄弟倆樣貌差異雖大,聲音卻很相像。
“那你覺得……”
“唉,恐怕是兇多吉少,黃河上游本是凌汛期④,按理說不應發(fā)船,應按先前定好的返程日期返航,可二弟聽說喜樂病了,執(zhí)意要回,比往年早了十天,誰承想……”
喜樂聽到這里,一股氣從肺部沖出,直撞得腦門兒嗡嗡作響,兩眼一黑,“咚”的一聲栽在冰涼的石頭地上。父親竟再也回不來了!她聽到姚老在訓斥看管她的下人張媽,姚母攬著她的肩膀,竟急火攻心,一起暈了過去。
喜樂昏迷之際,看見父親身著家常的藍布長衫,坐在園中的杏樹下,領子漿洗得干凈極了,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到后面,露出高而闊的額頭,襯得他意氣風發(fā)。他拿著本書,念著里面的詩句,并告訴喜樂說:“莫要學你爺爺耍槍弄棍,好好念書,將來也能作詩?!?/p>
“莫要跑船,莫要跑船……”喜樂夢囈道。
喜樂當夜發(fā)起了高燒,病得兇險。她的夢潮濕又陰暗,半截兒身子似在沸水里煮著,遠遠瞅見父親在一片綠色的原野上走著,父親看上去很憂郁,走走停停。
她速速跟上去,跟了幾步,父親甩手:“喜樂,回去吧,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爹爹,跟我回家去吧?!毕矘菲怀陕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