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年9月23日，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

在波蘭華沙，有一位年近九旬的普通老太太艾琳娜·森德勒。這一天，她的兒子亞當由于心臟衰竭離開人世。

與此同時，在地球的另一邊，美國堪薩斯州的一所鄉(xiāng)村高中里，一名歷史老師開始和他的學生們準備做一項研究。

每年，對世界各地那些喜愛歷史的孩子來說，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國家歷史紀念日。這個活動開始于1974年，之后不斷發(fā)展。目前，每年都有近百萬名從6年級到12年級的孩子，通過參加“國家歷史紀念日競賽”的形式，對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進行探索。

諾曼·康納德，是堪薩斯州Uniontown高中的一名歷史教師。他鼓勵學生獨立思考，探索未知。他的課堂座右銘是：“助個人改變就是助世界改變。”1999年9月23日這一天，他鼓勵3名學生去參加這個為期一年的“國家歷史紀念日競賽”。他對這幾名學生提出建議：去尋找歷史中那些鮮為人知的英雄。

這幾名學生都是女生，她們分別是9年級的梅根·斯圖爾特、伊麗莎白·坎伯斯，以及11年級的薩布麗娜·昆斯?？导{德給了她們一本雜志，里面有一篇名為《其他辛德勒》的簡短報道，上面有艾琳娜·森德勒的名字，以及簡短的一句話：她于1942年到1943年，在華沙猶太區(qū)救下了2500多個孩子。

無論是康納德，還是這幾個孩子都覺得這不太可能。康納德甚至說：“這也許只是一個印刷錯誤?！?/p>

“辛德勒救了1100個猶太人，如果森德勒救了2500個，怎么從來沒有人聽說過她的名字？”

3位女生接受了這個課題，開始上網(wǎng)搜索艾琳娜·森德勒。1999年，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開始普及。搜索了全世界的記錄，她們只找到一條關(guān)于森德勒的信息，來自一個網(wǎng)站：猶太正義基金會。她們給基金會發(fā)郵件詢問，確認2500人這個數(shù)字無誤，卻再沒有找到其他任何有關(guān)森德勒的信息。

接下來幾個月，3位中學生繼續(xù)她們的搜尋。后來，又有幾名同學陸續(xù)加入她們這個研究小組。這些孩子利用放學和周末時間，跑到檔案館和圖書館查找關(guān)于“二戰(zhàn)”的各種資料，她們甚至查看了“二戰(zhàn)”紀念碑的所有名單，希望找到森德勒最后的安息地。

在她們的一步步探尋下，一段被埋沒的偉大歷史，一點點顯露出來。

二

1910年2月15日，艾琳娜·森德勒出生于波蘭華沙，父親是一位醫(yī)生。在她7歲那年，當?shù)乇l(fā)傷寒，許多醫(yī)生都因為怕被傳染而拒絕收治傷寒病人。只有森德勒的父親挺身而出。因為救治傷寒病人，她父親不幸感染，不久就去世了。父親生前曾告訴她：如果看到有人溺水，即使不會游泳，你也應該努力去救他。

正是這句簡單的話語，和父親舍己救人的精神，影響了森德勒的一生。長大之后，她追隨父親的足跡，成為華沙社會救濟局的一位護士。

1939年9月，德國進攻波蘭華沙，占1/3城市人口的近50萬猶太人，被隔離在僅有紐約中央公園那么大的地方。當時由于森德勒的護士身份，她擁有出入猶太人隔離區(qū)的通行證。于是她利用職務掩護，不斷為猶太人提供緊缺的衣服、食物和藥品。

隔離區(qū)的情況越來越糟，到了1942年，猶太人被驅(qū)趕進集中營，每天都面臨著死亡的危險。面對嚴峻的形勢，森德勒和幾個同伴建立了一個幫助猶太兒童逃跑的“網(wǎng)絡”。

連續(xù)18個月，她們每天冒著生命危險，來回集中營數(shù)次掩護幾個孩子離開。

然而很多猶太父母不敢讓他們把孩子帶走。他們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有什么保障能讓孩子活下來呢？森德勒只能如實回答：沒有。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活著離開隔離區(qū)。

有的父母讓他們把孩子帶走，有的則讓他們過幾天再來，然而當他們回去的時候，很多人全家已經(jīng)被送往死亡集中營了。

就這樣，森德勒將2500多名猶太兒童藏在擔架下或垃圾袋、手提箱、尸體袋里，甚至把某些孩子偽裝成生了傳染病的樣子，通過救護車帶出隔離區(qū)，送往天主教會。一些年齡大的孩子，她就試著讓他們從下水道、墻洞逃跑。

逃脫出來的孩子們被送到孤兒院、修道院，或者一些愿意幫助猶太人的平民家庭。

即便是僥幸被救出的兒童，也依然時刻面臨死亡的威脅，因為當時的華沙城里人人自危，到處是冷酷無情的告密者，蓋世太保每天四處搜尋從隔離區(qū)逃跑的猶太人。

為了保住這些千辛萬苦救出來的孩子，森德勒和她的同伴用幾天幾夜趕制了3000份偽造證件，包括有牧師簽名的天主教出生證和高級官員簽名的身份證。

然而僅有這些還遠遠不夠，她讓孩子們把新名字、新習慣都在心里默念百遍，甚至千遍，教他們簡單的禱告詞，以免蓋世太保檢查的時候出紕漏。

猶太人不會天主教的禱告詞，這也是納粹判斷孩子是否是猶太兒童的一種方法。每個走在街上的孩子隨時可能被盤問，如果不會禱告詞會被立即處死。

當時的華沙，藏匿猶太人是死罪，連家人都會被處死，甚至比印刷“反動報紙”、運送武器和企圖顛覆德國的罪名更重。

在解救孩子的過程中，森德勒制作了一份名單，記錄每個孩子的真實姓名和假的身份，以便孩子在日后可以和親人團聚。許多名字被寫在薄薄的餐巾紙上。

1943年10月，十幾名蓋世太保包圍了森德勒的住所。危急時刻，她把孩子們的名單塞給同伴，然后坦然走出住所。她的同伴將名單藏在內(nèi)衣中，僥幸逃過檢查。

森德勒被關(guān)進了臭名昭著的帕瓦克監(jiān)獄，并經(jīng)過了最嚴酷的拷問。但是，即使她的腿骨和腳骨都被打斷，她也什么都沒說。納粹無奈之下決定殺了她。

然而，華沙地下組織的成員用大量現(xiàn)金賄賂了執(zhí)行死刑的人，受賄者把森德勒丟到了樹林里，在那里，她被同伴救走。納粹以為森德勒已經(jīng)被處決，第二天在蓋世太保槍殺的人的名單上公布了她的名字。

被救出的森德勒只能隱姓埋名地生活，但是她繼續(xù)參與營救猶太人的行動。

1944年華沙起義期間，森德勒將她的“森德勒名單”裝進幾個玻璃瓶中，埋在朋友公寓外面的一棵蘋果樹下，以便戰(zhàn)后能讓名單上的孩子們跟父母重聚。

1945年納粹撤離波蘭，森德勒從樹下挖出名單，交給波蘭猶太人中央委員會，希望能將孩子送還給幸存的父母。

遺憾的是，幾乎所有的父母都已被殺害或失蹤，只有寥寥幾個孩子找到了父母。

自那之后，整整54年間，由于波蘭政府的阻撓，盡管猶太人基金會等組織認可了森德勒的貢獻，并向她頒發(fā)了獎狀，但是森德勒從未被批準出國。她過著像普通人一樣的清貧生活，她救過2500多個孩子的故事幾乎無人知曉。

三

時光轉(zhuǎn)到54年后的1999年，美國堪薩斯州的幾名女中學生在歷史老師康納德的指導下，開始做那項研究。

那天正是1999年9月23日。她們并不知道，她們心目中的英雄森德勒不僅活著，而且她正在經(jīng)受喪子之痛。

隨著研究的深入，森德勒的英雄行為深深感染了孩子們。她們想方設(shè)法地尋找森德勒。

最終從“猶太正義基金會”傳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森德勒還活著，她在波蘭華沙，已90歲高齡，住在老人院里。

孩子們欣喜若狂，她們開始和森德勒通信。從森德勒的口中，那段塵封的歷史的細節(jié)，一點又一點地被還原了。

孩子們根據(jù)森德勒的事跡，編寫了一個小話劇，話劇的名字叫作《瓶子里的生命》。雖然只是學生們自己拍的簡短劇目，卻在當?shù)匾饛娏曳错?。學生所在的小鎮(zhèn)沒有一個猶太人，但是家長們組織了“艾琳娜·森德勒紀念日”“艾琳娜·森德勒紀念周”。孩子們也被邀請去其他地區(qū)表演。

漸漸地，CNN、CBS等國家級媒體也開始采訪這些學生。學生們開始在演出的時候，舉著真正的瓶子為當年的幸存者募捐。

在一次孩子們的演出中，觀眾席上有一位來自波蘭的猶太商人，他主動提出為孩子們籌款，讓她們可以去華沙探望森德勒。不到24小時，去華沙的路費就籌到了。

2001年5月，歷史老師康納德，3名女學生，以及幾位家長，奔赴華沙。

當時，年邁的森德勒住在華沙的一家養(yǎng)老院，坐在輪椅上，行動十分不便。但是，雙方見面的激動和喜悅，幾乎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孩子們見到了兩年來心心念念的英雄，森德勒則把這些女生稱為“我親愛的孩子們”。

這次歷史性的會面被美國媒體廣泛報道，并得到全世界的矚目。就這樣，在3個女中學生的追尋下，森德勒塵封的往事才重見天日。她超人的勇氣和智慧，不僅感動了美國人，也讓波蘭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英雄。

森德勒也收到了各種姍姍來遲的榮譽。

波蘭總統(tǒng)和夫人親自到養(yǎng)老院去看她。

2003年，教皇保羅二世親自寫信給森德勒，贊揚她在戰(zhàn)爭期間的卓絕努力。

2003年10月，她被授予波蘭最高榮譽白鷹獎，她的形象還被印在了2009年波蘭的紀念銀幣上。

2006年7月30日，96歲高齡的森德勒在德國慕尼黑舉行的紀念儀式上接受榮譽勛章，出席儀式的許多人都是當年她營救的猶太兒童。

其中，埃爾茲比埃塔·菲科夫斯卡女士就是被森德勒營救的一個嬰兒，當年她才5個月大。她說：“森德勒女士不僅救了我們，也救了我們的子孫后代?！?/p>

2007年和2008年，森德勒連續(xù)兩年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提名。

2008年5月12日，時年98歲的艾琳娜·森德勒在波蘭安靜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當時的媒體，將她稱為“女辛德勒”。

她臨終前的一段話讓無數(shù)人為之動容：“我從未將自己看成英雄，那些被救出來的猶太孩子，已經(jīng)證明了我在世上的價值，但這并不是值得贊揚的理由。相反，我總是受到良心的譴責，我做得并不夠，也許我可以救更多的人，這一遺憾將伴隨我終生?！?/p>

今日，波蘭、德國等地，都有以森德勒命名的街道和紀念場所。許多中小學也以她的名字命名。

四

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用一個生命，去感動另一個生命。

什么是歷史？歷史不是那個可以被人任意裝扮的小姑娘，不是史料的堆積，而是過去與現(xiàn)實的不斷對話。

森德勒與這幾位美國高中女生的故事，深刻地詮釋了教育與歷史的真實意義。有誰會想到，當年的一個高中歷史課的小小研究項目，會給世界帶來這么大的影響。

當年的那些孩子，為這個研究搜集了整整4000頁的資料！

2000年，她們的研究成果在堪薩斯州的“國家歷史紀念日競賽”中獲得第一名，并得到去首都華盛頓的機會。

她們，以及后來她們的繼承者們，曾6次奔赴波蘭采訪森德勒和當年的幸存者，陸續(xù)找到了650名當年被森德勒解救的兒童！

如今，從1999年，到2019年，整整20年過去了。當年學生們編排的小話劇《瓶子里的生命》只有10分鐘，如今已經(jīng)擴展成為一部100分鐘的完整話劇。主要角色仍然由Uniontown高中的孩子們扮演。

20年來，這部劇已經(jīng)在美國各州，以及世界多個國家上演了近400場。

20年前，當幾位女生剛剛開始查找森德勒時，互聯(lián)網(wǎng)上只有關(guān)于她的一個詞條，如今，有關(guān)她的信息超過50萬條。

關(guān)于她的書籍也有不少，其中《瓶中的生命——艾琳娜·森德勒課題》一書，在同類圖書中占據(jù)榜首長達7年！也曾被譯成中文版。

她的事跡還被拍成多部紀錄片和電視劇。

就在上個月，華納兄弟電影公司宣布，將投資拍攝關(guān)于森德勒的電影，主演將是以色列著名女演員蓋爾·加朵。她曾因《神奇女俠》一片而成為好萊塢的一線明星。

可以想象，當這部電影上映的時候，森德勒的名字和英雄行為將會得到更廣泛的認可。“森德勒的名單”，終于有了和“辛德勒的名單”相媲美的機會。

永遠不要低估教育的影響，永遠不要輕視孩子們的潛力。

森德勒曾經(jīng)在一封信里，對那幾位高中女生說：

“我的戰(zhàn)友們都已經(jīng)逝去，所以這些榮譽都落在了我身上。是你們，讓我自己的國家和全世界知道了那些救援人員的英勇，對你們的感謝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在你們寫《瓶中的生命》的那一天之前，全世界都不知道我們的故事;你們的表現(xiàn)和努力，將繼續(xù)我50多年前開始的工作。你們是我親愛的人?！?/p>

2008年5月3日，堪薩斯的學生們第6次拜訪森德勒，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們改變了波蘭，改變了美國，也改變了世界。我非常非常愛你們?！?/p>

幾天之后，森德勒安詳離世，給世界留下一段動人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