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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鳥,候鳥

      2020-03-04 05:24:26張文志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路老太婆掃帚

      張文志

      老路的光腦門由遠而近,疏朗的頭發(fā)在腦門和頭頂?shù)闹行牡貛氯ダ@了腦袋一圈,中間空出的地方像雜草上落了一片古銅色的三角楓葉子。這片葉子飄進小區(qū),三輪車的輪子“咔噠”一下從大門微凸的水泥汀上落下時,他抬起左手看了一下手表,時鐘、分鐘準確無誤地指向8:30,他得意地笑了一下,隨帶著小心翼翼地把袖口勾在老式松緊表帶上的毛線絲繞開,拂了拂。

      八點半,小區(qū)早上的生活已經(jīng)告一段落,安靜下來的樣子像停擺的現(xiàn)實版的游戲“我的世界”。一夜雨后,路上撒滿了瑪瑙紅的落葉,乍一看充滿被秋風(fēng)狂卷后的狼藉。可老路知道不是,這些葉子即使被風(fēng)雨一夜摧殘,落下的卻是完整的,表面還有蠟一樣的光澤。前些天與老季嘀咕:哪有春天還這么落葉?老季說這是樟樹,就這段時間煩點,過了就好,你不是老師么?你應(yīng)該曉得,落葉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他下意識地開口:“是落紅……”隨即瞥見了身上老季借給自己的外套,就生生地忍住了。

      老路還有忍不住沒說的:這地怪,三四月了,比年初還瘆人,冷意跟著雨水落下,能滲到人骨頭里。他打電話回家隨口提了一句,老二在那頭哈哈笑著:“看來網(wǎng)上說得不差,北方的冷是物理攻擊,多穿衣服就行了;南方的冷,是魔法攻擊,穿再多也沒用……”老路嗆他:“讀書讀了個屁,學(xué)手藝學(xué)了個屁,就會這些鬼東西……”

      老二“啪”地摔了電話,老路有氣沒處撒,那日橫著竹掃把用力了點,回去兩只胳膊端著碗直抖。所幸第二日,老婆就跟著老季老幺的媳婦到了,帶來了棉襖和新織的毛衣。

      他讓老婆把老季的外套洗干凈,又搭了幾斤自家腌的臘肉才送去??衫霞静灰?,說外套自己穿小了,他穿剛好,不嫌舊就送他好了,臘肉自己家也有。好說歹說,臘肉留下了,衣服卻讓帶了回來。

      老婆說老季太客氣了,老路卻一聲不吭。過了幾日發(fā)了工資,挑休息日摸到小商品市場去買了一件差不多的送去,老季推脫一番也就收了。說到工資,除了首個月的試用期,他們的工資都是一樣的,可是聽老季偶爾顯擺的口氣,老路就想不明白。他拐彎抹角地探過,但老季很警覺,總是打哈哈,說自己全家都在這兒呢,齊心掙小心花,當(dāng)然得多點。這話也在理,老路就不再提了??蛇@一件衣服抵了他夫妻倆一個月的房租,他也心疼,老婆不住嘟囔,七省八省,最后便宜了別人。老路喝止她:“閉嘴,這話說過一次就不要再提了,免得傳到人家耳朵去?!?/p>

      “讓他聽到又咋啦?早知道這樣,你還不如當(dāng)初自己去買件新的?!?/p>

      老路撇過臉,不吭聲。

      后來老季就經(jīng)常叫老路他那里去吃飯,老路去了幾次就不去了,吃了人家,總歸要還人家,吃得越多,還得越多,那件衣服的教訓(xùn)還在呢。老路就淡了下來,交情還在,交往卻少了。那件衣服他也沒再穿。

      輪子碾過葉子,窸窣的聲響是一圈一圈的。對面來了一輛紅色的車子,老路往邊上靠了靠,車里的女孩子穿了一件低領(lǐng)的白T恤,還開了窗。老路就覺得自己脖子冷了一下,好像一滴冰冷的水呲到皮膚。他搖了搖頭,心想和老季一樣待上個幾年,也就什么都見怪不怪了吧。

      騎到一號樓5單元,老路把車停在角落,拿下塑料掃地和掃斗,除了幾個煙蒂,沒什么,比預(yù)想的快了幾分鐘。今天開局不錯,但再干凈,四五百個臺階上上下下,也不大輕松。老路微喘著,用竹掃把把1號樓和2號樓間的空地掃了一掃,算做休息,再去掃2號樓,掃完2號樓,他就可以停下吸支煙。這是他給自己定的勞逸結(jié)合的方案。

      掃完2號樓,把垃圾倒進小區(qū)的大垃圾桶,老路就靠著三輪車,拿出了煙。竄起的火苗在他玻璃瓶般厚的眼鏡中一閃,急速地腐蝕了煙草,火光電閃的焦黃后,留出一截灰白的煙灰。

      老路也不撣,用門牙咬著,轉(zhuǎn)身把掃帚和掃斗放進車里推著車子向最后一排的3號樓走去。掃了3號樓,小區(qū)大道那邊有成排的樟樹,還有得掃呢。

      在轉(zhuǎn)角,老路瞥到2單元一個蓬著頭、穿睡衣的女人拎了兩個大塑料袋從樓梯口出來。老路就停了車子,想著把煙抽了再過去。女人把袋子隨便放在兩個垃圾桶蓋上,就走了。老路噴了個煙圈,心想:哼,城里人,垃圾桶紅黃藍綠四大個,什么回收不回收,有害無害,還不都一樣放?一些女人腌臜東西也不好好包起,就在大大咧咧地放桶邊上……

      煙抽完了,他扔地上用腳踩滅,又用掃帚掃到斗里,正要過去。一陣帶著顫音的“咳咳咳”,三聲里有兩聲是“呵次呵次”的,像一輛破車開過滿是坑坑洼洼的泥路,每走一步都要顛上兩顛,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移了過來,老路不用看光聽聲音他就知道是租在3號樓底層車房好多年的老陳。聽老季說,他老婆也是在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的,他自己就去收破爛,整天在小區(qū)的垃圾桶里東翻西翻,連個紙片都不放過。

      老路看他用手扒開袋子,抖出一件八成新的茄克,拿身上比了比,搭在手上;又扒出一條牛仔褲,抖了抖,好像有個破洞,但他也搭在手臂上;另一個袋子里扒出了一件綠色的毛衣,女式的;一件黑色的毛衣,男式的。他用手拎著看了看,似乎很滿意,隨手折好小心塞回袋子,又掀開了桶蓋,翻了幾個塑料瓶和一個小鞋盒出來,鞋盒是空的。他把瓶子放進盒子,一手抱著,一手提著袋子走向1單元的樓梯。

      那兩件毛衣,老路瞧著也覺得很好,知道這里的人叫羊毛衫,比自己穿的毛線織的毛衣細膩、貼身、暖和得多。前些天老婆就很羨慕老季的老婆身上的那件,問她哪里買的,多少錢,她只說媳婦買的,其他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問了好幾次,沒個所以,老婆就轉(zhuǎn)頭去羨慕人家有個好媳婦了。

      老路等他的身影消失了,才慢慢推著車過去。今天3號樓似乎陡得很,老路累得直喘氣。大道上的落葉也特別難掃,好像每片都被膠水粘到了地上,老路呼著粗氣揮著掃帚,力道大得幾乎要在地上扎出幾個窟窿來。葉子,小區(qū)物業(yè)說不倒進垃圾桶也沒有關(guān)系,當(dāng)然愿意倒進去更好?,F(xiàn)在老路就很愿意,垃圾桶像有一根線似地扯著他一圈又一圈回到圓心。他把所有的葉子都掃到桶邊,攏成規(guī)模巨大的一堆。第一個桶是滿的,沖鼻而來就是一陣餿味,他趕緊合上。想了想,又打開,倒了一掃斗落葉,還用掃帚拍了拍。鼓著一股氣,把剩下的三個全開了,他用掃斗推扒了幾下,都是平常的生活垃圾,定了一下神,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是老陳來過,就有些意興闌珊,馬馬虎虎地各倒了幾斗葉子,剩下的一股腦兒畚到桶邊綠化帶的灌木叢底下。轉(zhuǎn)身他又把桶蓋合上,拾起掃帚三步并兩步地上了樓梯。

      下午在5號樓,老路又碰見老陳,也騎了個三輪車,身上就穿著那件衣服,乍一看還真有幾分城里人的樣子。他和老路打招呼,老路有些愛理不理的。不過,那衣服貌似真不錯的,他想。

      晚上回去和老婆說起這事,老婆竟一個勁埋怨他。他聽了頭大,跑去找老季發(fā)牢騷。誰知老季說小區(qū)每年還都會征集舊衣服送到貧困地區(qū)呢,還有人專門做舊衣服的生意呢,好得很。老季老婆竟然還說了一句很深刻的話:“做人活著,主要的是內(nèi)容,而不是形式?!瘪斄死下芬惶?。

      回到家,老路思前想后,總感覺不是滋味,就告誡老婆想都不要想,人要經(jīng)得住誘惑。老婆白眼:“經(jīng)得住誘惑?哼,你半夜不要爬上來……”老路一下漲紅了臉:“你這老太婆——”

      雨下了些時日,天開始晴朗,樟樹的葉子也換得差不多了,又開始開花。那些細細末末白芝麻一樣的東西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比葉子更惱人,老路不得不十倍耐心地去掃。3號樓前的樹竟然又開始換葉,緋紅的葉子嵌在綠葉中,老路好些時候都以為是開花。和老季閑聊,老路才知道那是杜英。他迅速地在腦子里過了過,敲了一下腦門,心想,咋就把它當(dāng)樟樹了呢。但是他很快就順著老季的話接下去,說:“可不是?都是常綠的樹,但看葉子是兩種,落葉的時間也差一點,應(yīng)該是兩個‘科屬’的……”老季搔搔頭說:“‘科屬’?”“科屬啊,就是生物分類……”“哎呀,不用說,不用說——聽不懂——不愧是教書先生,知道的就比我們多?!崩下贩鲋破康姿频难坨R,趕緊謙虛地笑笑,客套地回道:“讀萬卷書不如走萬里路,這還是比不得你在外面多年的見多識廣啊?!崩霞揪头髡拼笮?。老陳老婆剛好路過,就湊上來問:“說什么這么開心哪?”老路瞟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不作聲。

      老季卻很熱情先說這衣服不錯,什么時候讓他老婆也弄一件。老陳老婆訕訕地笑著,不搭話,拎著掃帚準備走。老季卻不放她,問:“兒子媳婦有著落了不?要不要考慮一下我老太婆家的侄女兒……”老陳老婆愣了一愣,假笑著說:“孩子都大了,他的事哪輪著我們做主啊。”

      “是做不了主,還是要做城里人了,瞧不上我們鄉(xiāng)下旮旯的姑娘呀?”

      “什么瞧不上瞧得上,站這里的誰不是鄉(xiāng)下旮旯出來的——我那邊還沒掃完,先過去了,你們忙??!”老陳老婆提著掃帚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呸,大學(xué)生了不起??!”老季唾了一口,掉頭問,“我們剛才講到哪里了?”

      老路沒了興致,悵悵地說:“我們也繼續(xù)吧,早點做完早點歇息?!崩霞緭]一揮手,揶揄著說:“你這人也沒勁?!?/p>

      老路是不大得勁了,心事跟南方的梅雨一塊來了,然后就滴滴答答、黏黏糊糊,沒完沒了。老婆說是天氣惱人,他也不辯解。老婆讓他去找老季聊聊天,他懶得動。本來就話少,現(xiàn)在更少。老婆說他講別人道理一籮筐,自己連個笑臉迎人都不懂。他也不應(yīng),只是每天仍十分準時地出現(xiàn)在小區(qū)門口,拿著掃帚上樓下樓地打掃,可在煙雨迷蒙中,小區(qū)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而自己就是一只爬在樹葉上飄蕩無依的螞蟻,隨時能被吞沒。這個時候他就躲到小區(qū)中央,發(fā)一會呆,看看小區(qū)來來往往的人們。

      他注意到一對老夫妻,每天開著小車子送兩個孩子上幼兒園,從來沒個準點;有些個老太婆,總是地穿著對襟褂衫三三兩兩進進出出;有幾個老頭子,經(jīng)常去小區(qū)的活動中心打牌下棋,也不知道水平咋樣,老路的象棋還是可以的,可惜現(xiàn)在湊不上堆。還有一個矮胖的半老徐娘,連著幾日穿著肥大的紅褲子,緊身的綠花外套,炸著長長的毛毛頭,下面鋪開一張面團般的白臉,也不知道拍了幾斤粉,嘴巴涂得腥紅,還喜歡圍條紅圍巾,一直拖到腰上。從背面看,整一個紅花瓶上插了一個雞毛撣子,從正面看,就是一個直接把腦袋按到腰上的大頭娃娃。門衛(wèi)們都熟視無睹的樣子,他詫異過后忍不住還是躲到一邊笑了幾次,后來這人就不見了。六號樓5單元302的老太婆經(jīng)常穿個背心站陽臺上罵罵咧咧,本地話一個字一個字爆得又快又兇,誰從她樓下經(jīng)過她就罵誰,有時候還在上面唱戲,抓著垃圾袋當(dāng)繡球拋,他得出結(jié)論:和村里的花姑子一樣是個神經(jīng)病。

      久了,他還發(fā)現(xiàn)老季掃地只把垃圾掃到斗里倒掉就完事,完了就不見人影。有時他也掃得快,他就故意去尋他,人沒尋著,倒把小區(qū)的角角落落摸熟了不少。他就發(fā)現(xiàn),只要不下雨,到了九十點鐘,小區(qū)的娃娃們就被家里的奶奶姥姥或者保姆扎堆地推出來。更重要的是,見識了老陳的安排和本事,他想也不想就暗暗記下,悄悄地走了幾趟,就決定以后自己也可以這樣走法。

      這一日,晴了好些時候,老路以為雨不再下了,就把窩在路邊低洼處的一小灘一小灘水都掃到下水道口。才掃了幾下,有水滴啪啪打在頭頂,他以為是樹上的雨,誰知眨眼就密密麻麻地砸下。他騎上車子狂奔,一氣到廊亭那里,正有幾個老太婆在。他躊躇了,不知道該不該進。一個老太婆說:“哎,騎三輪車的,快進來,快進來,春日頭里的雨淋了可不得了?!?/p>

      老路猶豫了一下,就下了車。她們又說寬敞著,車也進來,他就把三輪車也推了進去,邊推邊道謝。她們哈哈大笑,說謝什么呢,我們可都曉得你。頭發(fā)理了,原來頭發(fā)像草絲里落了一片樹葉——現(xiàn)在么,像是地里踏了個雞爪子印。老路摸了摸頭發(fā)茬子,還從來沒有人這么講過他的頭發(fā),就有些尷尬,不知道怎么接話,只好很辛苦地笑。她們又爆發(fā)一陣大笑,說,哎呀,把人家弄不好意思。見得出沒什么惡意,老路也不生氣。她們說我們的樓梯都是你掃的,可比別處干凈,我們也得謝謝你不是。老路突然受了表揚,一時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陪著笑反復(fù)說:應(yīng)該的,不值得謝,不值得謝。可這群老太婆笑起來似乎就停不了,笑得老路腦門冒汗。這時邊上傳來“嘎”地剎車聲,大家都扭頭看,一輛藍色新的電動三輪車停在邊上。一個老太婆說又來了一個。老路頓時有種唐僧進了蜘蛛洞的感覺,覺得城里的老太婆比鄉(xiāng)下的老太婆們還要潑辣,讓人不好招架。正想著,老陳走了進來,抱怨說這鬼天,然后和老太婆們一一招呼:陳老師、劉師母、王老師……老路瞪著眼睛看這些“老師們”,卻發(fā)現(xiàn)眼鏡蒙著一層水汽,什么也看不清,就拿下來背過身去擦。可已經(jīng)沒人有空理他了,都圍著老陳在問:“你兒子工作落實了沒有?”“幾歲了,女朋友呢?”老陳低著聲音一一回答。老路納悶他嗓子怎么了,擦了眼鏡戴上就看他,正撞上老陳瞄他的目光,各自閃爍了一下,都彈開。老路明白老陳有什么東西是不想讓他知道的,立刻察出了無趣,就故意高聲說:“哎呀,各位老師,你們的樓梯還在等我呢,我就先走了?!崩咸艂兯坪醪抛⒁獾剿€在,紛紛笑著說那你去吧,去吧,我們都謝謝了。

      老路出來,雨變成了細毛,他不顧不管地騎上車就走?;仡^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人看他,他不由多瞟了眼老陳的那輛車子,心里盤算著那得多少錢呢,隱約聽到一個老太婆在說:“這雞爪子還挺幽默的?!焙靡粫?,他才反應(yīng)過來說的就是他,臉就跟著這天一樣變了變,鼻子里哼了一聲:也不見得是哪門子的老師呢?不由地掉了車頭轉(zhuǎn)回去,騎了幾步,又覺得沒意思,正想離開。一個老太婆撐著傘出來追他,說:“喂,喂,來得剛好,吃點楊梅,我自己家的,多著呢,分點……”老路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等她走到跟前,遞給他一小塑料袋的楊梅,他又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抬頭看見老陳似笑非笑地站在廊下,捧著幾顆正吃著,下意識地直了腰,浮上笑,連聲說:“謝謝了,謝謝了?!?/p>

      眼鏡又被細雨蒙糊了,看不真切,拿下擦干,老太婆回身只留一個背影。老路想了想還是轉(zhuǎn)身走了,沒看老陳一眼。

      下午回去把楊梅當(dāng)寶貝一樣給老婆,老婆卻被酸得直吸氣,說這玩意兒倒牙呢,怎么還賣得賊貴。他嘗了一個,是挺酸的,剛想附和,腦子浮出老陳吃楊梅的樣子來,就硬著頭皮嚼了下去,說就是這個味的。

      第二天,碰見老季,憋了半天,還是把昨天的事說了,只是隱了楊梅的事。老季說老陳不得了的,真的要成為城里人了。老路瞪大眼睛問怎么說。老季到身邊,壓低聲音說:“他在云山小區(qū)買房子了?!薄笆裁矗俊?/p>

      “我昨天在那邊碰見他兒子,套出來的,六十多萬呢。”

      老路覺得自己眼珠子掉到眼鏡上了,老季后面說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腦子里盤旋的是“六十多萬、六十多萬……”

      六十萬,老大的房子就有著落了,那媳婦也就跑不了了,再給老二開個小店什么的,自己在家?guī)蛶兔Γ偬韨€孫子孫女的,什么都齊活了。他白著臉嘟囔:“六十萬啊!”

      “可不是么?看不出吧……”老季挑著眉說。

      “看不出?!崩下犯杏X眉里的酸水。話到嘴里,又酸又澀,他不由想昨日的楊梅真酸呀。

      老路開始真正留意起老陳來,他發(fā)現(xiàn)老陳不僅垃圾桶翻得得法,小區(qū)里的破爛也收得很得法,好些人都專門把紙板、瓶子留著賣給他,小區(qū)超市的紙箱子也是他專收的,生意似乎很不錯??墒琴u破爛能掙多少呢?老路問老季,老季說你不懂了吧,他老婆能掙,他更能呢,賣出塊幾角的,看不出利多大,但本錢少,架不住積少成多啊,前幾年更好,穩(wěn)賺的,一天少則百來塊,多則幾百塊,而且呀……

      而且什么,老季沒有說,老路也沒追問。他對老季這種說一半留一半的作風(fēng)很不舒服,可又沒辦法。遠遠看見那天其中的一個老太婆,很想大大方方地招呼一下,可又不能確定她是否就是某個老師,又想著萬一人家根本忘了他呢,要不要解釋?如果那天只是個碰巧的意外,人在某些特定的場合總會和善一些,出了這個場合,又都掛上了不一樣的面具,那豈不是自討沒趣?他讓車子慢慢滑動,心打鼓般跳著。相互擦肩的一剎那,沒有交集,老路嘴巴張了幾次終于還是沒有發(fā)出聲來,垂著頭嘆了口氣。

      “哎,那個……師傅——”

      老路“嘎”地一聲剎住車子,太急了還讓自己晃了一下,腳踏打了個轉(zhuǎn),一只腳啪地滑到地上,別了一下,腳趾頭鉆心地痛。他回頭,頓了頓,像老陳那天那樣字正腔圓地問:“‘老師’,你是叫我嗎?”“對,我樓上裝修,垃圾要運下來,80塊一趟,你做嗎?”

      “做,做,做——”老路顧不上腳趾頭,靠邊一把停好車子,就跟著上樓。廢磚、水泥塊背了三趟,老太婆給了250,說不用找,把他掏出的十塊錢按了回去,說:“師傅,你生得兇相,人倒蠻好的?!崩下泛芟胝f笑一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笨傻搅俗爝呌终f不出,喃喃地謝了人家就走。老太婆又給他幾個紙箱子說給他賣錢。他也就接了,鼻尖上的汗讓他眼鏡不住下滑,他拎著紙箱不住用手背推上去。

      一身的白灰,顧不得撣,揣在兜里的三張票子,老路多摸幾下,怕它們化了,少摸幾下又覺得它們是假的,不摸呢,更怕它們是不存在的。在下樓梯時,碰見一個沒見過的年輕人,沖他笑笑說徐老師,您裝修還自己動手啊。他很自然地應(yīng)了一聲“哎”,等那人過后,他才反應(yīng)過來,不由怔在原地。好一會兒才苦笑著下了樓梯,他拎了紙箱子朝自己的三輪車走去,邊上也停了一輛,亮藍色的,锃亮高大,氣派,他馬上意識到這是老陳的,不由放慢了腳步。

      老陳的目光從他的手上的紙箱轉(zhuǎn)掃到他的臉上,什么都沒有說。老路就漲紅臉,手里的紙箱像在燒,笑在臉上進退不得。他很想沖過去解釋,又感覺越描越黑。他突然想起自己年輕時因為結(jié)婚喝醉了,帶錯了課本去上課的空白……大冬天的汗?jié)n濕了秋衣,不過,結(jié)結(jié)巴巴地也挺過來了,學(xué)生也沒有覺察什么不對嘛。

      老路重新抬起頭,干脆走過去,晃了一下手里的紙箱子,放緩了語速,堆起笑說:“4樓的老師給的,我給你吧。”但老陳并沒有留意,他別開臉,搖頭搖,說:“你自己留著?!崩下酚行┟曰蟮乜粗?,搔搔頭皮,說:“真的給你,我也不知道拿去哪里賣?!闭f著抽出一支煙遞給他,老陳接了夾在耳朵上,說:“積多了,可以賣給專門收的人,出了小區(qū)正大門左拐,筆直騎半個鐘頭,那里也有人收?!薄芭叮丁@樣啊。”“這幾個不好賣的。”“哦哦——”老路聽著,一直點頭,“那謝謝你了。”“沒事。”

      抽完煙,老路想問的話一句也沒有問出口。后來也沒有機會問,而那樣的掙錢機會,也沒有再來。夏天一來,人們回避著辣辣的日頭,老路的三輪車整天躲在陰涼處,小區(qū)里除了叫不歇的知了,其他的生物幾乎都給自己放假,直到夜晚才會出來鬧騰。

      老路起得比平時早很多,即便如此,掃路時仍是熱得受不了。他重新規(guī)劃了路線,把那些太陽容易光顧的地方先打掃,最后留著樓梯,有時運氣好,突然一個門開了,一陣被禁閉的冷氣就噴涌而出,可以讓他一激靈地舒爽一下。最主要的是,可以在樓梯上歇息,而不被人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可以空閑下來的,一個星期掃一次樓梯,原來并不是那么繁重的活。

      他摟著掃帚倚在樓梯的墻上,墻體帶著鋼筋水泥的冷硬,給他的肉體注入一點活力和愜意。他吐出一口煙,似乎就吐出了暑氣。

      后面有人在搬家,那戶人家好像在別處買了新房,只等孩子高考結(jié)束才搬。真快呀——那孩子看來考得不錯嘛,家里人都喜氣洋洋的。老路看著他們搬出四張舊椅子和一張舊的折疊桌子,然后是龐大的破了皮的沙發(fā),磨了邊的床墊,好幾袋舊被褥舊衣服,最后在垃圾桶邊上推出一座山。竟然還有一部兒童塑料搖搖車,一部嬰兒敞篷推車,一部兒童腳踏三輪車,一個搖搖木馬,一個小滑輪車,一只可以坐人的充氣小狗,都用大塑料袋包著,看著都還挺新的。那家人這是要把以往日子都扔在這里呢。

      真是浪費,老路直搖頭,把第三個煙頭扔在腳下,踩滅,掃到斗里,外面亂哄哄的,沖擊著熱氣突破了老路為自己營造的清涼世界。老路有些不滿,繼續(xù)往下掃,掃了兩層,有個聲音叫把白水泥搬上去。他耳朵一抖,心一蕩,趕緊伸出頭去,發(fā)現(xiàn)這一會兒功夫,各路英雄都到齊了。

      一輛專門載垃圾的卡車停在大路中央,老陳的藍色三輪車也停著,還有幾個老頭子老太婆在邊上湊著。老路就有些不好意思下去,想了想還是掃地吧,可是掃把柄好像老要頂著他的腦袋向外面轉(zhuǎn)。他覺得熱氣從心窩里向全身蔓延,連毛孔都在躁動。他把背緊貼著墻壁也無濟于事,他的熱量要把墻也融了。他干脆拄著掃把站在臺階上,選個剛好的角度張望。被褥和衣服已經(jīng)不知道被誰先拿了,破沙發(fā)和破床墊被裝上了垃圾車拉走了,舊椅子和折疊桌子上了老陳的車,老頭子和老太婆們在討論些什么,然后一人一個塑料袋子拎走了。下面?zhèn)鱽怼班钡哪_步聲,老路立刻立起身子,拿起掃帚大力地掃起來,橫了幾下又趕緊慢下來,裝作非常專注地把臺階的每一點灰塵都抹去。

      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腦袋從樓梯的扶手空隙冒出,老路趕緊停了,提前側(cè)身準備讓他?;ò最^發(fā)拎著一輛搖搖車一步一步走到拐角的平臺,抬頭招呼老路:“呦,師傅辛苦?!崩下肪秃┬??;ò最^發(fā)又說你有小孫子小孫女么,對面樓上法院的王處長搬新屋了,小孩的玩具你可以去拿一個,說著提起手里的車說新的一樣呢,小孩穿穿舊衣物,玩玩舊玩具,都蠻好的,何況她家孩子出息著呢。老路呵呵地應(yīng)和說,是么是么?

      等花白頭發(fā)上去了,他探頭向外,樓下的人散去了,他想了一下,提了掃帚、掃斗就奔下去,東西也沒了,不由呆了一呆。搬白水泥的人倒還在,老路心思活了一下,拿掃帚掃那些白色的粉末,假裝隨意地問:“這搬上搬下的,一趟要花不少氣力啊?!蹦侨穗S口接到:“是啊,這熱天,還多一分都不給呢。”“對哦,這么搬,至少得——”“人家都一百五、一百四了,她才一百廿,還說我們是給水的,水值幾個錢?賣了這屋,賺了多少,還這般小氣……”他似乎還很愿意說,但老路已經(jīng)不想聽了,張了張嘴,半晌才吐出幾個字:“都是辛苦錢啊?!薄翱刹皇牵俊蹦侨苏f著,終于抓起一包白水泥甩到背上,背上雖然蒙了一件破衣服,但仍弄得滿身粉白。老路沉默地把目光投向遠處,一個高大熟悉的背影騎著一輛和自己差不多樣子的三輪車轉(zhuǎn)眼就消失在視線里,車里裝著的東西隱約可見,小滑輪車的扶手桿敲著車沿,哐嗒哐嗒響,老路久久沒有回神。

      隔天,他就在老季的兩個孫女那里看到了這輛小車子,姐妹倆輪著一上一下,玩得不亦樂乎,她們的小弟弟蹣跚地跟在后面,流著口水咯咯笑著直拍手。老路推著車子默默走開了,回到家,翻出老季給的那件衣服扔到了垃圾桶里。老婆罵他犯什么病,撿回來洗了,他又要扔,她就塞在了什么角落不讓他見著。

      夏天燠熱而漫長,老路每天很早到小區(qū),是避開炎熱還是什么,他自己也有點迷糊。有時他推著車子站在垃圾桶邊發(fā)呆,有時站在樓梯口發(fā)呆,但一有人來,他就揮著掃帚若無其事地走開。

      夏天也有雨,它的雨熱情猛烈,仿佛太陽有多烈,它就得有多猛才能相襯。老路在3樓底下躲雨,猛然意識到很久沒碰到老陳了,就挪到他房子外邊的窗子張望??看暗牡胤皆缺挥蜔熃n的報紙已經(jīng)沒有了,但墻上仍留了一片的黑漆漆,黏在窗子鐵條上的油煙把鐵條泡漲得粗了一圈,用刮刀也不見得刮下來。放煤氣灶的木板拿走了,兩邊墻上齊齊地各畫了一道油膩膩的粗線,兩兩相對。隔一步就是那張銹跡斑斑的疊床了,原來堆滿編織袋、塞滿衣物的上鋪,只剩下一層板;下鋪的板縫里垂下一根線還是什么東西,一動不動的;靠墻的一側(cè)有一團黃得發(fā)灰的痕跡,大約是人的腦袋靠久了蹭的; 床前半米外的墻上原先貼了什么,現(xiàn)在也拿走了,留下方方正正的一個空白,邊線像木匠用墨線彈出來一般。這床空了,也沒見出寬敞,而老陳和他老婆一擠就是十五六年。

      晚上他禁不住和老婆說起來,老婆用比他更吃驚的神情瞪著他:“你竟然不知道,他們家買了個房子,他和老婆都到他兒子上班的什么工業(yè)園去了,他看大門,他老婆打掃衛(wèi)生……你這塊榆木疙瘩??!”

      “他們真買了房子呀?”老路喃喃地道。

      “這有什么呢,他們是舊房子。你這些天失魂落魄地在干什么呢?老大說打你電話經(jīng)常沒人接,他來電話說錢收到了,下午簽了合同——我們的還是新的呢?!?/p>

      老路拍了一下腦門,說哎呀我真的咋把這茬給忘了。他來了精神,老陳就像一只落在腦門的蝴蝶被他立刻趕走了。他掏出纏了透明膠布的諾基亞手機,給老大打電話,爺倆聊了十多分鐘,老路都忘了心疼電話費。到最后,老大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地說:“老二,老二昨天來了,說我在省城買了房,他要求不高,在縣城買一套就夠了,還說——說你們不能偏心眼兒?!?/p>

      老路和老婆對視一眼,霎時沒了聲響。好一會兒老路才悶悶地說:“我知道了,你轉(zhuǎn)告他,我給你多少錢,也給他多少錢,剩下的看他自己本事?!?/p>

      老路的心比后腳趕來的秋風(fēng)還要涼颼颼。他看著梧桐的葉子萎縮了水分,像枯葉蝶似的在空中起起落落,玉蘭樹的葉子像巴掌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劈下,一把一把地掃,一斗一斗地倒,但是老路覺得自己好像跟著那些葉子一起飄著。他起得越來越早,干完了騎著三輪車就在小區(qū)里漫無目的地游蕩。有時碰見老季,老季很熱絡(luò),他也就裝作熱絡(luò),順著他聊一些看似無關(guān)痛癢的話,捧捧老季的兩個兒子,帶便也吐吐苦水,老大的房子、媳婦,老二的工作,都是退休,人家都安享晚年了,就他還出來捏掃把。講著講著,他摘下眼鏡,老季看到他眼眶真的紅紅的,就有些觸動,拍拍他的肩膀說會好的,都會好起來的。

      一天他看見一個小孩騎著一輛三輪小自行車,不由地問老季:“你那兩個孫女呢?”

      “回老家了?!?/p>

      “回去干什么?”

      “大的明年要念小學(xué)了,這里幼兒園就要幾千,三個娃,一個接一個地,哪念得起,就回去了?!?/p>

      老路點點頭:“娃娃念書可是大事,回去你媳婦忙得過?”

      “她不上班了,帶娃,沒事。”

      “兒子呢?”

      “也回去了?!?/p>

      “那一家子怎么過……”

      老季側(cè)著頭,似乎等著呢,哈哈笑著說:“我們在縣城里入手了一間店鋪呢,老幺回去開店了,媳婦幫著守守,帶帶娃,日子夠夠的了。”“老大呢?”“老大就一個娃,還小,他們都在這里上班,我老婆幫著看,等娃大了也要回去的。老大也準備買個店鋪呢?!?/p>

      老路故意眼睛瞪得比鏡片還大,說:“你可以啊,一點都不透露?!薄安皇?,先前還沒定算,也不好瞎嚷嚷,你看人家老陳才是深藏不露呢?!?/p>

      老路腦子里有個小亮點在四處亂轉(zhuǎn),他竭力按捺住自己,抓住它,用平和的、不經(jīng)意的語氣問:“你們就這樣的怎么掙這么多?。俊崩霞狙劬Χ⒅鴦e處幾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我們都不止的……”老路立刻緊追不放:“怎么說?”

      “這個你可不能說……”

      幾個月來紛擾的腦子,豁然開朗,老路一把抓住老季的胳膊,說:“以后如果你家老大買的時候,幫我留意一點,我……”

      老季忙點頭:“好說好說……”

      老路前思后想了幾日,然后去找物業(yè),問老陳老婆的空缺有人補了沒有。白胖的物業(yè)經(jīng)理翻著白眼說,說走就走,要不是看她做了多年,哼——下半年人難找,沒呢。他說,我推薦個人行不。經(jīng)理盯了他一眼,說行。

      老路讓老婆請了半天假,去簽合同。老婆的手抖抖索索的,老路就在邊上拼命拉著經(jīng)理閑聊,把肚子角角落落的話都搜遍了,才瞟見老婆慢吞吞地摁上了指印。老路急得一頭的汗,都恨不得拽著她一把拍下去??伤愫昧?,經(jīng)理叮囑了幾句,就讓他們走。出了門,老婆說我直哆嗦呢,老路說你哆嗦什么,我們又不殺人放火。老婆反問你不哆嗦,你出什么汗。老路說:“我是替你急的——萬事有我,你怕什么?只要活干好了,誰管你?”“萬一……”“萬一什么?有人來檢查,你就請個假來應(yīng)付一下,早上你又不忙?!崩掀胚€在猶豫,說:“這樣……不太好吧。”老路瞪了她一眼,說:“白紙黑字押都畫了,你想怎樣?”老婆就不說話了。

      他起得更早,走得更晚。幸虧除了早晚,天并不算冷。他有時候恍惚,覺得來的時候才是秋天,現(xiàn)在是春天呢,可小區(qū)里的時髦姑娘們早就穿了羽絨服了。他就想著這里的人怪,該捂不捂,該凍不凍,咋就不懂“春捂秋凍”啊。幾陣雨后,秋深了,雖然晌午的日頭紅耀耀能曬出一身汗,可早晚就很不客氣。他覺得不好穿衣,老婆從箱底翻出一件扔給他,他穿著覺得應(yīng)付這天很恰當(dāng),穿了好些天才明白,這就是當(dāng)初老季的那件,摸摸袖子、領(lǐng)口、還是很妥帖的,也就懶得換了,想著當(dāng)工作服穿也是不錯的。

      入冬了,寒意濃起來,老路依然早出晚歸,連小區(qū)物業(yè)的人都說這雞爪頭不錯,元旦活動還給他送了大米、油表示慰問。老路騎著車子哼著小曲回家??上窐O生悲,第二天在掃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鞋開了口,有點大,走一步上下搭一下,趾頭很自覺地向外擠去,他坐在車上動著腳趾頭,一時無可奈何。風(fēng)也湊熱鬧,一個勁地往空隙里鉆,五個腳趾頭配合著一個比一個涼絲絲。

      一個中年男人從他身邊過去,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拎著一個塑料袋,老路瞥到是兩雙鞋,覺得腳底一股熱氣騰地竄上頂來。男人把袋子往垃圾桶邊一放,轉(zhuǎn)身上了邊上的車子,一會兒就沒影了。

      老路機警地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清晨,小區(qū)里安靜寂寥,老路盡量裝作和平日一樣,把車子騎到垃圾桶邊。下車時又迅速地轉(zhuǎn)了一下頭,四周無人,他撥開袋子,是兩雙運動鞋。他飛快地抓出一只,抬起一只腳比劃了一下,大小差不多。剛想換上,對面?zhèn)鱽碥囎影l(fā)動的聲音,他依舊低著頭,在鏡片后的眼睛不動聲色地翻起掃視了一圈,似乎并不是邊上的。他拎著鞋子猶豫了幾秒,擠進綠化帶,側(cè)著腰想把袋子塞進灌木叢,塞好了,退后瞅了瞅出來,低頭掃垃圾的模樣,借機又站在外面看了看,袋子輪廓隱隱約約的,更引人好奇。想了一下又進去,擺出撿垃圾的姿態(tài),扒出袋子,半個身子埋在樹叢中,露出眼鏡探照燈一樣又掃了一圈,干脆在里面換了鞋,站起來,自在多了。跺了跺腳,大小剛好,又柔軟又暖和,還貼腳。把破皮鞋也塞進袋子,可袋子往哪里放呢?

      身后有高跟鞋的聲音,這回真真切切。來不及多想老路把袋子貼著掃把一齊放到了車上,眼珠子沿著眼鏡邊沿迅速溜了一圈,竹掃把身子夠大,老路吁了口氣??梢粫核拖氲綊甙芽傄獟叩匮?,他摸著腦門,一手的汗,靈機一動,脫下了外套,代替了掃帚,然后長舒了一口氣。中午破天荒的回了一趟出租房,買了一瓶502膠水把皮鞋豁口沾了回去。換上腳了,卻怎么穿怎么磕腳,最后上了一層油晾著,又穿上了那雙運動鞋。出門時,翻了半天,找出一塊老婆拆了舊麻袋做成的大圍裙,蓋在車子上,蓋的方方正正的,竹掃帚、塑料掃把和掃斗斜躺著,露出三個腦袋來像三個安靜的小寶寶。

      這一天的時間,動蕩又迅速,到了晚上,圍裙下多了十多個塑料瓶,四五個紙箱子,一疊報紙,它們也像小寶寶般安靜、可愛。老路的歡喜脹鼓鼓的,把什么都沖沒了。

      這個冬日,暖洋洋的,陽光透過青翠的樟樹葉子,也透過干巴巴的枯枝投在泛白的水泥地上,重疊交錯的影子模糊了季節(jié),而小區(qū)里的房子買進賣出的似乎特別多。老路幾乎是最早來、最晚走的一個,他已經(jīng)熟悉所有的角落,并且和小區(qū)里面兩個房產(chǎn)中介的老板相談甚歡,然后哪幢哪幢的房子在買賣,他就獵犬一樣準確無誤地尋去,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車子時不時地長成一個懷孕的胖子,圍裙就成了遮不住肚子的衣服,盡管老路費盡心思地壓邊摁角,它總是不受控制地拱起。老路就覺得經(jīng)過的人似乎都會隨時要掀開它。幾天后,他找了一塊厚實的木板,用原來的大圍裙包起來,把車斗蓋得嚴嚴實實,過小區(qū)門口的水泥汀時聲音都沉悶了許多。只是木板上不太好放兩把掃帚加一個掃斗了,他就把塑料掃帚拿掉。一次意外碰見老季,老季就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笑。老路也就沖著他笑,瓷實的車身穩(wěn)穩(wěn)的,老路覺得自己也穩(wěn)了不少。不過,他現(xiàn)在要避開誰、碰見誰的也不是什么難事。他還時常到小區(qū)超市門口給收紙箱子的人幫忙拆箱子、上秤、裝車,話不多,活干得實實在在?;焓炝?,那人漏下的半張一片的就由他拿去,私下給他打秤時,秤尾巴偶爾也會翹翹。

      老路的歡喜延續(xù)到了年關(guān)才恍惚起來??粗磉叺娜巳齼蓛上矚庋笱蟮厥岸迻|西,他才猛然發(fā)現(xiàn)馬路中央的路燈桿上的廣告牌仿佛一夜之間都換上了紅燈籠,連小區(qū)的樟樹上也高高低低地掛了好些,像鮮紅的大花綻放在青綠的枝葉中間,格外喜慶和熱鬧。他暗罵自己,眼窩子還是淺。忍不住給了自己一個爆栗子,好像這么一彈,就精明清靈了。

      別人的腳走了,老路的腳也是跟著癢的,可是那白胖的經(jīng)理說年底留下的,從年底到正月初七這半個月每日按雙倍算,過了初七每個月就漲五百。老路的心也癢了,當(dāng)然更癢的是他的口袋??墒抢掀畔牖厝?,看看老大的房子和那個差點飛了的媳婦。于是老路的癢里就摻入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絲絲痛。兩人磨了些時候,連老婆老板都說,歇業(yè)也要回老家,老婆更掛在了嘴上。老大來電話問,老路就嘴硬不起,老二也來電話,可老二一開口,老路就看到了一張吞鈔票的大嘴巴,心里就梗了一根刺。這刺戳破了他的癢,只剩下扎肉的痛。

      小年夜,老季來找他。老路以為說回家的事,正要發(fā)點牢騷。老季說:“我明天回去了,大華超市那邊叫我找個人代替下,到初四,你去不?不過你可能還得搭把手幫忙搬點東西啥的。一百五一日?!?/p>

      老路的眼鏡中精光一閃,毫不猶豫地說去。

      “還有醫(yī)院那邊,你排得過,有的是……”老季說。

      老路有些佩服地看著他說:“啊呀,你這老家伙——真得好好教教我?!?/p>

      老季笑了笑,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年后回來,這活……”

      老路馬上點頭,說:“我懂,我懂!”

      老季如釋重負地笑了:“你是讀書人,重信用,我相信你。老嫂子呢,我?guī)湍闳栁依洗笙眿D,她們飯店里大約是要招人的,這里人喜歡到飯店里吃年夜飯,臨時的錢也差不到哪去?!?/p>

      老路誠心誠意地沖老季說:“那真就多謝你了!”

      大年二十九,超市里擠得密不透風(fēng),人們好像鳥群一樣,不知被誰領(lǐng)著一股腦都擠到這里,老路拎著掃帚轉(zhuǎn)悠,想著這么些天就抵得上平時兩個月的工資,心就跟涌進涌出的人一樣的躁動。

      和老婆一起回到房子,都十點多了,兩人還有點莫名的興奮。老婆開了電視,咔咔響的破電視里跳出一個大波浪頭發(fā)的女人和一個禿頂?shù)睦项^。女人問:“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別暖和,許多鳥都滯留在原地,延后了南下過冬的時間,這在全球是普遍現(xiàn)象嗎?氣候變化對生物種群到底有什么影響呢?”然后就是一群燕子老老實實停在電線桿上啾啾叫著出現(xiàn)。

      老婆瞄了一眼,去摸遙控板,說:“冬天了還不走,這燕兒莫不是傻?”老路擦著眼鏡接道:“可不是傻。”兩個人都沒有聽見禿頂?shù)睦项^在說什么,畫面就跳到了一個地方電視臺的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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