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君

一、近代懷疑論v.s.摩爾命題

1.近代懷疑論的目標與困境

16、17 世紀以來，笛卡爾、洛克開啟了近代哲學由形而上學向認識論轉(zhuǎn)向，從關于終極實在的研究轉(zhuǎn)向關于人類知識的研究。人們或許能夠認識事物的現(xiàn)象，但要如何透過“現(xiàn)象”（事物看起來是什么）達到“實在”（事物究竟是什么），即跨越現(xiàn)象獲得現(xiàn)象背后具有客觀確實性的知識（共相觀念、因果性觀念等）成為理性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共同追求的目標，懷疑論作為近代認識論的一個分支，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一般來說，懷疑論以克服獨斷論為其目的。晚期希臘哲學的皮羅主義認為，伊壁鳩魯主義、斯多亞派關于事物的知識都屬于獨斷論，考慮到事物本身的不確定性，只有通過懸擱判斷才能達到一種“不動心”的安寧狀態(tài)。較之于古代懷疑論為了達到靈魂安寧的倫理目的而徹底否定人的認識能力，近代懷疑論伴隨著哲學的認識論轉(zhuǎn)向，“懷疑”作為一種認識手段，其目的是達到具有客觀確實性的知識。

為了將可懷疑的事物與不可懷疑的事物嚴格區(qū)分開，笛卡爾首先提出了“普遍懷疑”方法，即嘗試懷疑一切直至最終直觀到完全清楚明白、自明的第一原理“我（作為一個在思維的東西）存在”，〔1〕并以此為前提演繹出其他關于實在的知識。這一過程中所用到的“心靈的直觀”與“演繹推理”都源于理性的能力，不涉及任何經(jīng)驗材料，原因在于我們的視覺、聽覺、觸覺等直接經(jīng)驗只能提供關于事物的現(xiàn)象，實在若確實存在必不能為感官所直接認識，而是應從直接認識中得出的一種推論，因此，理性本身即知識的非感覺來源?！?〕

徹底的經(jīng)驗主義者休謨對作為經(jīng)驗科學推理根基的“因果性觀念”，即一件事引起或?qū)е铝硪患碌挠^念提出了激烈的質(zhì)疑。原因與結果的觀念一般通過歸納法獲得其普遍性，然而個別經(jīng)驗即使重復多次也無法保證未發(fā)生經(jīng)驗的邏輯必然性。休謨對因果性與歸納法的懷疑，一方面駁斥了理性主義不訴諸經(jīng)驗，通過先驗推理建立的實體、上帝、因果性公理的有效性；另一方面也論證了經(jīng)驗主義即便訴諸經(jīng)驗也無法認識任何實在，甚至無法認識太陽明天會照常升起、一個子彈球的撞擊是另一子彈球運動的原因。哲學理性與實際經(jīng)驗的徹底脫節(jié)，使得休謨最終將因果性觀念的必然性根據(jù)歸結于人性心理關于兩件事恒常關聯(lián)的經(jīng)驗，懷疑論的荒謬結論使經(jīng)驗主義不得不嘗試把常識還給哲學。

2.摩爾命題之反駁無效

直到20世紀，日常語言學派的先聲摩爾（G.E.Moore，1873-1958）在《外部世界的證明》（Proof of the External World，1939）一文中，為反對懷疑論提出自己關于物質(zhì)存在的“證明”。他通過舉起雙手說：“這里有一只手，這里是另一只手，因此，至少有兩件物質(zhì)性的東西”，得出心靈之外有事物存在的結論。懷疑論者不會信服這種證明方式，他們要求對“這里有一只手”與“這里是另一只手”的前提給出邏輯證明，或是需要一種邏輯上的根據(jù)來證明這個事實的確實性。對此摩爾承認自己無法給出這種樣式的證明，他曾在早年的一篇論文《為常識 辯 護》 （A Defense of Common Sense，1925）中列舉出若干人們確實“知道”卻未經(jīng)證明的“摩爾命題”，諸如“我有身體”、“除了我自己以外還有別人”以及“地球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已存在”等。

維特根斯坦贊同摩爾所持的捍衛(wèi)常識、反駁懷疑論的立場，但同時指出摩爾誤用“知道”一詞論證外部世界實存，因而其論證無效?！爸馈钡倪m當用法：（1）必須擁有充分理由；“我有正當?shù)睦碛芍С治艺f的語句?！薄?〕“摩爾命題”未經(jīng)證明就使用“我知道”，必然會引出對于知道根據(jù)的追問而陷入混亂與困惑。（2）“知道”與可錯性兼容；摩爾將“知道”等同于“非錯誤”，沒有看見“知道”其背后隱藏的“我相信我知道”、“我認為我相信”，事實上“知道”與“確信”類似，使用其本身就包含了不確定性，“不管是知識還是錯誤的信念，這種心理狀態(tài)都是一樣的”。〔4〕

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哲學命題是語言混亂的產(chǎn)物，“摩爾命題”扎根于最基本的行動方式，求證其真假本身突破了理性和語言的界限，因而是徒勞的。反駁懷疑論并不等同于接受某種“客觀確實性”，相反診斷這種“客觀確實性”及其背后懷疑論方法自身的前提、對象與目標的非法性才是問題的癥結。出于對摩爾駁斥懷疑論的回應與反思，維特根斯坦嘗試描述了日常語言游戲的工具性、生活形式化和家族相似性，并澄清“知道”、“懷疑”、“確實性”等語詞表達式在特定場景中的用法，對駁斥和解析近代懷疑論的目標和困境具有啟發(fā)意義。

二、語言游戲?qū)岩烧摰鸟g斥

1.充分分析回歸自然語言

“懷疑”方法能夠有效進行的前提在于理性主義與經(jīng)驗主義所共同崇尚的人類理性充分分析的認識能力，包括直觀、邏輯演繹與經(jīng)驗歸納等方式。前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圖像論”潛移默化地受到近代認識論方法的影響，主張語言本身具有某種深層邏輯，能通過充分分析被還原為唯一一種邏輯結構，這一階段語言與世界的聯(lián)結從根本上是一種反映式關系，哲學的目標是重建一個終極理想的語言體系。后期維特根斯坦否認了前期理論建構的哲學傾向，認為從一個命題推導出另一個命題這種邏輯推論方式并不能達到論證的目的，“任何一個命題都可以從其他命題推導出來，但是這些命題卻不比該命題本身帶有更多的確實性”?！?〕

“語言游戲”（Sprachspiel）的提出標志著維特根斯坦對理想語言的放棄和自然語言的回歸。德語“Spiel”一詞的所指比漢語“游戲”一詞更為寬泛，指無目的的自由活動；“Sprachspiel”指孩子在剛開始使用語詞時的原始形式。嬰兒不知道母乳的存在并不影響其吮吸母乳，語詞和句子的意義不單純是其“所指”而在于其“用法”，不是語詞的意義決定其用法，而是在語詞的使用中才會有確實的意義。一個詞的一種意義就是對于該詞的一種使用，同樣的語詞在不同語境下意義是多方面的，由此語言的功能不再限于反映現(xiàn)象，而是如同使用工具那樣對世界作出應對。

從語詞用法的角度看，“當哲學家使用一個語詞——‘知’‘在’‘對象’‘我’‘句子’‘名稱’——并試圖抓住事物的本質(zhì)時，我們必須不斷問自己：這個語詞在語言里——語言是語詞的家——實際上是這么用的嗎？”〔6〕“物體存在”是典型的脫離語言自然用法造成的偽命題，“這個斷言或其反面是打算表達某種不可表達的事物的失敗嘗試”?！?〕這類偽命題根源于傳統(tǒng)認識論對科學研究與哲學研究的混淆，因為不論理性主義者還是經(jīng)驗主義者都是篤信科學之人，對先進科學的信仰促使其無不以當時的自然科學為范式建立自身的理論體系，“哲學家們經(jīng)?？粗刈匀豢茖W的方法，并且不可抗拒地試圖按照自然科學的方式提出問題和回答問題。這種傾向是形而上學的真正根源，它使得哲學家們陷入絕境”?！?〕維特根斯坦認為，科學研究的任務在于通過計算、實驗和論證，發(fā)現(xiàn)現(xiàn)象世界背后的本質(zhì)規(guī)律；哲學研究并不為任何問題提供終極本質(zhì)，而是要澄清表現(xiàn)和理解世界的語言表達式的語法或概念，“哲學是針對借助我們的語言來蠱惑我們的智性所做的斗爭”，〔9〕健全的常識感使人不至于過于獨斷或者多疑，去除“蠱惑”的第一步就是將語詞從形而上的用法帶回到日常用法中去。

2.懷疑對象的非法性

回歸自然語言意味著對日常活動現(xiàn)實語境的還原，語言的使用絕非任意的，而是同人類的其他活動交織在一起，人在特定的場景中理解語句的意義并學會說話，在此基礎上語句逐步脫離場景，因此，澄清語詞用法有必要結合整體的認識活動。

維特根斯坦所理解的“懷疑”區(qū)別于懷疑論者的關鍵在于，他認為有意義的“懷疑”是在語境、整體關系中有限的“懷疑”，必須置于語言游戲的語境與語詞的使用之中，而非孤立靜止的、形而上的“懷疑”?！拔抑牢矣写竽X”是我們必須接受的先于知識的既定事實，然而這類依賴于感官的常識信念首先被笛卡爾列為可懷疑的對象，在未真正看見大腦時如何確定它存在，即使見到了也無從確定它就是人所理解的起到思考作用的人體器官，“（觀念論者）大概會說他不是在講那種受到否定的實際的懷疑，而是講在那種懷疑背后還有另一種懷疑”。〔10〕維特根斯坦將這種“懷疑”定性為一種無意義的“幻覺”，而有意義的懷疑必先預設不可懷疑之物，也就是說“我懷疑”這類表達式本身就已預設了某些確實的信念，“如果你想懷疑一切，你就什么也不能懷疑。懷疑這種游戲本身就預先假定了確實性”?！?1〕

懷疑論者所追求的“客觀確實性”具有把確實性對象孤立化的傾向，若果真將諸如“那邊有一把椅子或者一扇門”都作為懷疑對象，勢必會陷入寸步難行的窘境。因此，有必要將某些給定的“確實性命題”作為認識的前提，在整體認識活動中發(fā)揮它們的作用，這些命題本身不容置疑，任何為之提供理性辯護的嘗試都是徒勞的，因其作為一切判斷和行動的基礎屬于理性之外的信仰領域。

維特根斯坦此處所說的“基礎”不同于傳統(tǒng)認識論中作為“知識基礎”的天賦觀念或經(jīng)驗來源，后者傾向于在知識構成上持“基礎論”立場，認為存在一種先于其他知識且具有客觀確實性的知識，其他知識的可靠性必須以此為基礎，“如果我想要在科學上建立起某種堅定可靠、經(jīng)久不變的東西的話，我就非在我有生之年認真地把我歷來信以為真的一切見解統(tǒng)統(tǒng)清除出去，再從根本上重新開始不可”?！?2〕維特根斯坦的確實性命題并非構建知識大廈的“出發(fā)點”，而是人們所必須接受的、先于知識的給予事實，人無法脫離它們思想或行動。顯然這些命題不是先于其他知識的知識，而是屬于一個相互依賴的體系，“人們也許差不多可以說這些墻基是靠整個房子來支撐的”?！?3〕一個信念系統(tǒng)內(nèi)部并非像傳統(tǒng)認識論者所主張的由“河床”（Flusbet）或“地基”（Grundmauer）作為基本信念支撐起整個信念系統(tǒng)，相反是由不那么確實無疑的整個信念系統(tǒng)來支撐相對而言確實無疑的基本信念，對于確實性命題的整體性認識是維特根斯坦與懷疑論者的本質(zhì)區(qū)別。

3.共相觀念與規(guī)則生成

懷疑論對語詞的抽象反思的目標是建構實體性的共相觀念，即通過語法規(guī)則或形式化觀念讓一個靜止的范疇（如數(shù)學證明、邏輯必然性）作為變中不變的“共同性”貫穿于屬于該范疇的所有成員，成為獨立于思維的客觀實在。語言游戲天然地抗拒這一邏輯導向，語法規(guī)則本非先天預先存在，而是在后天的訓練使用過程中動態(tài)構成的，表現(xiàn)為規(guī)則生成中的實踐性以及家族相似性。

社會共同體中的規(guī)則不是一蹴而就、一成不變的，而是在長期的實踐行為中逐步形成的，遵守規(guī)則從根本上是一種參與使用的實踐過程。盡管規(guī)則是參與語言游戲雙方有效對話的先決條件，但并不意味著規(guī)則能夠預測所有行為，語言游戲無一例外地受規(guī)則限制，而是在不斷地平衡調(diào)整中修改或建構新的游戲規(guī)則。在此意義上，想象一種語言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形式，因為語言的使用不僅是使用者的個人行為，而是一種生成中的公共行為，體現(xiàn)出社會共同體在長期實踐和交往過程中形成的共識、傳統(tǒng)和意義框架。語言游戲終究離不開生活形式，規(guī)則的生成本質(zhì)上根源于使用的文化語境，并且只有在實踐和行動中才能習得，甚至是物理、數(shù)學命題也是通過一系列行為得出的，“因為這些行為與我們其余的生活中的行為并無不同”?！?4〕

維特根斯坦用“家族相似”概念指稱不同的游戲規(guī)則之間相似的“類別”，強調(diào)隸屬于同一概念的具體事物之間并不存在普遍的相似性，而只有彼此間有限重疊的相似性，“我無意提出所有我們稱為語言的東西的共同之處何在，我說的倒是：我們根本不是因為這些現(xiàn)象有一個共同點而用同一詞來稱謂所有這些現(xiàn)象——不過它們通過很多不同的方式具有親緣關系”?！?5〕在使用語言的過程中不存在任何以超越性的觀念來規(guī)定或制約語言的用法，“語言里唯一和自然必然性關聯(lián)的東西是一種任意的規(guī)則。這種任意的規(guī)則是我們能從這種自然必然性中抽出來注入一個句子的唯一的東西”。〔16〕

三、不可懷疑的世界圖景

懷疑論方法自身的提前、對象致使其陷入無法達至“客觀確實性”的困境；語言游戲則展現(xiàn)出由無數(shù)個給別信念與行為所組成的信念系統(tǒng)，具有約定俗成的“主觀確實性”，“我們用‘確實’這詞表示完全信其為真，沒有絲毫的懷疑，從而想讓別人確信。這是主觀的確實性”?！?7〕不同時代、地區(qū)、文化信仰的人群各自沉淀出不同的基本信念體系，即不同的世界圖景，任何推論總是在同一個世界圖景中進行，“它是我的一切探討和斷言的基礎”。〔18〕

一方面，主觀確實性是人們?nèi)粘Ｉ畹那疤帷⒊霭l(fā)點和參照系。當我指著桌上的“三粒糖”說“這是三”時，若缺乏對“糖”概念的認識，就無法分清“三”是指糖還是指數(shù)目三，因此，“預先確認”是“正確判斷”的前提。另一方面，主觀確實性是可變的、具有歷史性、地區(qū)性的相對真理。同一時代的基督徒、佛教徒和無神論者的世界圖景就大不相同，不同時代的人所公認的確實性也不盡相同，曾經(jīng)人們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今天則認同地球圍繞太陽轉(zhuǎn)，隨著科學的進步未來人們的看法可能還會不斷改變。

世界圖景作為基本信念成為人思想與行動的根基，前提是其本身的確實性不可懷疑，亦無所謂真假，因為判斷真假正是以世界圖景為標準的。世界圖景具有類似游戲規(guī)則的功能，為實踐語言游戲提供了可行的背景，只有在某些可確定的因素的條件下才能得到相對確定的答案，在此意義上一般所謂的“正常情況”其實都是一些“非正常情況”。如在物理計算中可用公式G=mg求得某物的重力值，但這一計算實則忽略了空氣阻力的影響，若真要考慮空氣阻力的因素，問題將變得復雜不堪。因此，我們必須接受這樣一些早已給定的事實，它們是一些確實性命題卻不屬于知識范疇，但能有效輔助人們更好地認識理解世界。

四、結束語

維特根斯坦認為，傳統(tǒng)認識論所追求的“客觀確實性”沖撞了語言的界限，最終只能在語詞的陷阱中枉費心機。針對這一病癥，他在《論確實性》中提出了另一種具有“主觀確實性”的基本信念體系，并基于這一體系所形成的語言游戲，建構起人類共同的生活世界圖景。相對于經(jīng)過充分分析所得的傳統(tǒng)邏輯語言，“自然語言”的分析思路止于日常生活，拒絕做任何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演繹，由此將哲學從傳統(tǒng)邏輯語法的牢籠里解放出來。維特根斯坦通過語言游戲理論實現(xiàn)了由理想邏輯語言向日常生活語言的轉(zhuǎn)向，開拓了語言哲學的批判路徑，不僅為傳統(tǒng)認識論的困境提供出自己的藥方，對后世的語言哲學、文化哲學、語用學以及社會語言學都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