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沙漠中也會有路的,但這兒沒有。遠遠看去,只有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難走,只能自己去走一條新路。剛剛踩實一腳,稍一用力,腳底就松松地下滑。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磕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fā)瘋,它越溫柔,溫柔得可恨至極。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松,與它廝磨。
沙山的頂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簡直像兒時追月。但是,轉(zhuǎn)過頭來打量一下已經(jīng)走過的路,發(fā)現(xiàn)竟然走了那么長,爬了那么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畫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系腳下。腳下突然平實,眼前突然空闊,怯怯地抬頭四顧——山頂還是被我爬到了。
夕陽下的綿綿沙山,光與影以最暢直的線條進行分割,金黃和黛赭都純凈得毫無斑駁,像用一面巨大的篩子篩過了。日夜的風,把山脊、山坡塑成波蕩,那是極其款曼平適的波,不含一絲漣紋。
于是,滿眼皆是暢快,一天一地都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凈凈,色彩單純到了圣潔,氣韻委和到了崇高。
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fā)現(xiàn)山腳下尚有異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瞰一過,此時才敢仔細端詳。那分明是一灣清泉,橫臥山底。
動用哪一個藻飾詞,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地躲藏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眼睛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yīng)。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慈父心疼女兒一樣叫一聲: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也跑來了!
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它來的地方。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清澈和寧謐?;蛘撸瑏硪粋€大一點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蕩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陰下。
我站立峰巔,它委身山底。向著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怎么走近它呢?我狠一狠心,把脖子縮緊,歪扭著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整個骨骼都已準備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
然而,奇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才兩腳,已出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wěn)當。再稍用力,如入慢鏡頭,跨步若舞蹈,只十來下,就到了山底。
來不及多想,亟亟向泉水奔去。
一灣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中間最寬處相當一條中等河道。水面之下,漂動著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竟有三只玄身水鴨,輕浮其上,帶出兩翼長長的波紋。水邊有樹,不少已虬根曲繞,該有數(shù)百歲高齡。
總之,一切清泉靜池所應(yīng)該有的,這兒都有了。至此,這灣泉水在我眼中又變成了獨行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張羅出了一個可人的世界。
大漠中如此一灣,風沙中如此一靜,荒涼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機巧,讓人神醉情馳。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歷史,莫不如此。給浮囂以寧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唯其這樣,人生才見靈動,世界才顯精致,歷史才有風韻。
此山,名為鳴沙山;此泉,名為月牙泉。皆在敦煌縣境內(nèi)。
(繼續(xù)前進摘自《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