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江
小靳哼著歌在制冰車間轉(zhuǎn)悠了一圈,和幾個新來的小姑娘沒頭沒腦地說笑了兩句。有個大齡女工瞅見他在冰淇淋生產(chǎn)線偷吃了幾口甜料,討厭!誰讓你吃的?女工喝道。小靳回應(yīng)那女人一個狡黠而古怪的眼神,然后扭過臉笑著快步跑出。
小靳竄到隔壁的入庫室,正好看見同事秋生斜靠在長條椅上打盹。秋生朝一側(cè)歪垂著腦袋,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身旁凌亂地堆放著幾件工作服。小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彎下腰在秋生的臉上端詳了一會兒,又琢磨了一會兒,忽然鼓起腮幫子吹了口氣。秋生一下子被驚醒了,他從椅子上跳起來,驚愕地瞪起雙眼。
好啊,你還敢睡覺?小靳大聲說,小心廠長扣你的錢!
秋生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小靳。操!你嚇了我一大跳。秋生嘴里嘟囔著說。睡覺咋了?現(xiàn)在沒有活,你又不是廠長,管那么多干嘛?秋生對小靳的突然出現(xiàn)很不滿,他忽然想起什么,問,今天你不是輪休么?你不在家待著跑到冷飲廠干嘛?這里有啥好玩的?小靳訕笑著,沒有立即回答,他來回走了幾步,邊走邊摸索褲子口袋,掏出一個軟包裝煙盒,捏了幾下發(fā)現(xiàn)煙盒是空的。
我一個人在家里悶得慌,就跑來了。小靳說。
切!秋生揶揄地說,休班跑這里,你有毛病?。?/p>
小靳沒有接秋生的話,他摸索另外一只褲子口袋,這次掏出了兩張皺巴巴的一元錢紙幣。小靳的眼睛一亮,他捏住紙幣遞到秋生眼前晃了晃,嘻嘻地笑著說,哥們,你到外面幫我買包煙行不?
秋生搖搖頭,坐在椅子上沒動。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抽煙。
要不咱倆一塊去,小靳的語氣有點嚴厲也有點戲謔。
秋生仍然搖搖頭。
你小子真懶!小靳突然變了臉,沖著秋生吼道,叫你買包煙都不去!
你說誰懶?秋生眼神冷冷地盯著小靳。你不懶自己不會去買???
到底去還是不去?小靳往前逼近了一步。
不去!秋生說,要去你自己去,關(guān)我屁事!你算老幾?
小靳被秋生這句話震住了,他嘴里咦咦地叫了幾聲,伸手摁秋生的肩膀。你不服?小靳的聲音變得激動而惱怒。你哪里不服?小靳一邊叫一邊做了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動作。秋生再度驚慌地站起來,他看見小靳突然從屁股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水果刀。秋生感到一種巨大的危險威脅著他。這是一個不容猶豫的時刻。秋生下意識地往墻邊躲,肩膀本能地向外杵了一下。小靳是瘦體格,他摁住秋生肩膀的那只手一下子被滑出去,同時,秋生攥起拳頭朝小靳另一只恐怖的手砸去,當啷一聲,水果刀掉在地上。秋生又去抓小靳的頭發(fā)。小靳驚得趕快往后閃。秋生沒抓住小靳的頭發(fā),卻捏住了他的脖子。
和秋生扭打在一起,小靳才意識到對方身上有種野蠻而霸道的力量。小靳在這個瞬間有些后悔自己的言行。他本來想嚇唬一下秋生,沒想到他當真了。小靳變得手忙腳亂起來。
入庫室的隔壁緊挨著發(fā)貨室。發(fā)貨室里正在值班的是蒲扇阿姨。蒲扇阿姨因為體態(tài)肥胖很怕熱,夏季里她每天搖著蒲扇準時到廠里上班,直到下班蒲扇也不離手。她有一雙大胸脯子,有時坐在發(fā)貨室窗前一邊搖扇子,一邊半敞著胸懷罵鬼天氣。制冰車間的小姑娘經(jīng)過發(fā)貨室會咯咯地掩笑跑過。蒲扇阿姨這個綽號就是這么叫起來的。小靳和秋生的廝打聲在狹小的入庫室回蕩,然后向外傳開。蒲扇阿姨坐在窗口,聽見隔壁傳來一陣撲通撲通聲,中間摻雜著亂叫,她立刻做出了反應(yīng),扔下扇子跑出來。
都別打啦!住手!你倆聽見沒?
蒲扇阿姨看見秋生已經(jīng)把小靳逼到了墻角,她一邊喊一邊去拉秋生,費了好大勁才把秋生的胳膊拽住。有人拉架總歸是件好事,秋生就借著這個臺階光明磊落地后退了一大步,他的鼻孔呼呼地響著,喘著粗氣注視著小靳。小靳在這個瞬間遲疑了一會。蒲扇阿姨以為他也會順勢停下,沒想到小靳利用這個短暫而難得的機會又沖過去,接連朝秋生胸前打了兩拳。蒲扇阿姨又回頭去攔小靳,這回她是真的生氣了。
停下!你倆別再打啦!蒲扇阿姨聲色俱厲,她幾乎在用全身的力氣向后推搡著小靳。
小靳也后退了一大步。他和秋生用目光對峙,各自仍保持著挑釁的神情。小靳看見秋生憤怒地瞪著自己。站在秋生的角度看,蒲扇阿姨是不明就里拉了偏架,導(dǎo)致他最后吃了虧。因此秋生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憤怒的火焰,那火焰在兩個人身上來回灼射。后來他用一種異常乖戾的目光瞥了眼蒲扇阿姨,又看了看小靳,伸出食指沖小靳點了幾下。剛才你先動的手,秋生說,你給我等著!說完沖出了入庫室。
小靳扎煞著兩只手,木然地望著秋生迅疾遠去,他從秋生的背影中感受到一種誓不罷休的力量。小靳回味著秋生的話,你給我等著,他一時無法判斷這句話背后的確切動機。
他是不是去找張野了?蒲扇阿姨分析說。小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蒲扇阿姨這時看見角落里的水果刀,她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頭,盯著小靳問,這個是你帶來的?小靳一臉的窘色。我不是故意的,他囁嚅著說,我是跟他鬧著玩。
簡直胡鬧,你臉這么紅?蒲扇阿姨發(fā)現(xiàn)小靳臉上異樣的神態(tài),你是不是喝酒啦?
在家喝了一瓶啤酒。小靳說。
胡鬧!蒲扇阿姨用嚴厲的目光譴責(zé)著小靳。她說,你外表看上去很調(diào)皮,真打起來你占不到便宜,當初你媽媽托我給你找工作,我看你挺機靈,可上班幾天就和人打架,讓我怎么弄?
小靳無話可說,只好把臉轉(zhuǎn)過去看窗外。
這時候有人拿著購貨發(fā)票找蒲扇阿姨提貨,小靳認出那是冷飲廠的老客戶,一個外地的個體批發(fā)商。他想提十箱雪人牌冰糕。蒲扇阿姨張羅著去發(fā)貨。小靳倚著門,看著幾個搬運工人在蒲扇阿姨的指揮下忙活,搬箱、裝車、蓋章。批發(fā)商從電動三輪車上抽出一支冰糕遞給小靳,熱情地說,小伙子,你來一支。小靳擺擺手說,不用,我就在這兒上班,想吃隨時可以吃。批發(fā)商說,那不一樣,你們的是你們的,我的是我的。批發(fā)商干脆把冰糕紙剝開,露出一個有鼻子有眼睛的花臉小雪人頭像。不吃就是不給我面子,批發(fā)商一邊說一邊往小靳手里塞。小靳只好接過來。批發(fā)商翹了翹大拇指,說,你們廠的花臉雪糕呱呱叫,在我們那兒銷路非常好。
那你就多進些貨,還能給你優(yōu)惠。蒲扇阿姨搖著扇子說。
制冰車間的一個小姑娘跑來通知入庫,然后快步跑回去。小靳有點尷尬,他沉思了一會兒,后來穿了件秋生的工作襖進了冷庫。制冰車間和冷庫僅僅一墻之隔,墻上有個方形窗口。車間的姑娘們將成品從那邊一箱箱地遞,小靳就在這邊接住,一箱箱搬下來,再按品種和類別一層層摞起來,最后排列整齊。小靳干完活走出入庫室時,蒲扇阿姨剛好也發(fā)完了貨。
你先回家去,蒲扇阿姨換了和藹的語氣,她用慈祥的目光關(guān)照著小靳,說,我和組長打了招呼,他答應(yīng)臨時派個人來頂秋生。
午后的天氣燥熱不堪,街道上是那種夏日獨有的空曠而倦怠的氣氛。冷飲廠發(fā)生的齟齬確實影響到小靳的心情?;丶业穆飞闲〗牟辉谘?,自行車在他的身體下面發(fā)出吱吱的叫聲。你給我等著!小靳一邊騎一邊琢磨秋生的話。等著?等什么?秋后算賬?他突然想到了張野,張野是以前在入庫室和小靳一起倒班的青年。有一次張野和父母吵架后離家出走,為了不讓父母找到,張野辭去了冷飲廠的工作。秋生和張野是同班同學(xué),于是他就向組長介紹秋生頂替他的崗位。張野無處可去,在小靳家暫住了兩天,后來不知道去了哪里。小靳想到這段人情往事,忽然覺得一切變得乏味。小靳想,蒲扇阿姨說得有道理,秋生看上去很老實,為什么要主動挑釁他?總而言之為一包煙打架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小靳這樣想著,心情變得更加低沉。
小靳調(diào)整了一下騎車的姿勢,但不安仍像烏云一樣在他心里飄蕩。小靳利用短暫的時間清晰地重溫了一遍中午的情景,腦海中閃現(xiàn)的一個畫面給小靳帶來了啟示。中午的時候,小靳在家里一邊喝啤酒一邊看電視??吹氖且徊拷小杜Z天使》的青春片,主人公是個身穿奇裝異服行為怪誕的待業(yè)青年。他喜歡到處流浪,喜歡背著把吉它去每個陌生的城市打工,他獨自在長長的鐵軌上跳霹靂舞,他遭遇外地流氓欺負時用自制的小刀防身。小靳內(nèi)心立刻充滿了某種憧憬。他的眼睛亮起來,那是小靳向往的一種狀態(tài),是他的夢幻青春,是生命的偶像。小靳此刻醒悟到他就在那種情緒使然下走出了家門。小靳記得出門前他猶豫了一陣子,最后還是把茶幾上的水果刀順手揣上了。
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小靳心里對自己說。
第二天,小靳像往常一樣去冷飲廠上班。下班后他找到組長請假。組長考慮了一會,說,你到月底直接來領(lǐng)工資,我給你報上去。小靳正是這個想法。昨晚他考慮了一宿,不想在冷飲廠繼續(xù)干了。和同事打了一架,以后也沒法在一個崗位相處,況且是他主動挑釁,無論怎樣總是理虧。小靳心想,在哪里干都是干,以后的事以后慢慢再說吧。
日子一天天穿梭而過。待業(yè)青年的日子不都是了無牽掛,沒有人清楚小靳對未來有什么打算,小靳積極去勞動部門張貼的用工欄尋找新目標。
三伏天的一個中午,小靳騎車經(jīng)過柳泉路百貨大樓。街道交通擁擠,小靳放慢車速,他看見百貨大樓外墻上新?lián)Q了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有個面容嬌美穿著暴露的女人手舉一杯飲料微笑著看路人,廣告語充滿誘惑的味道:喝了還想喝。小靳不由得哧地一笑,他覺得那五個字透出一種浮夸和無聊,他想起冷飲廠的主打產(chǎn)品花臉雪糕也是很受大家歡迎的品牌,冰糕和飲料到底哪種更解渴?怎么街上沒有花臉雪糕的廣告?
小靳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是冷飲廠的人,他哂笑了一下。這時候有人拽他的袖子,小靳回頭看見了張野。張野挎著一個女孩,那個女孩的妝化得很濃,深色的眼影看上去像個大熊貓。小靳想起他曾經(jīng)見過那個女孩,張野有一次帶她去過冷飲廠。于是小靳把自行車停在路邊。
張野逼視著小靳,問,好些天沒見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
我待業(yè)在家,冷飲廠不去了。小靳說。
秋生找過我,我知道你倆打仗的事了。張野禮貌地淺笑了一下,然后用疑惑的眼神盯著小靳。小靳顯得很不好意思,他吞吞吐吐地說,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想和秋生鬧著玩。都怪我,怪我那天喝酒了。
張野似乎沒興趣聽太多。他說,秋生也不干了。
秋生也不去啦?為什么?小靳吃驚地問。
你說呢?張野嘴角發(fā)出不加掩飾的冷笑。小靳瞬間有些茫然,他張大嘴巴想解釋點什么,結(jié)果又咽了回去。張野最后寬宏大量地拍拍小靳的肩膀,用一種友好而嚴峻的語氣說,我感謝你以前幫過我的忙,但有些事,一碼歸一碼。
張野說完領(lǐng)著那個女孩走了。
星期天的下午,陽光明媚。小靳懷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心情在街上走。路上的行人不多,小靳步履匆匆,來到位于東郊的健康街。街道上盤旋的蒼蠅嚶嚶嗡嗡地低鳴著,空氣中混雜著塵土的腥味。小靳一家家挨次看過,沿途打聽秋生家的住址,后來在一座半新不舊的平房前站住。
小靳敲門前把想說的話盤算了很久。開門的是個瘦小的老頭,那是秋生的父親。他不認得小靳,他把門打開半扇,站在門道里和小靳打招呼。秋生的父親和秋生粗獷的外形相反,神態(tài)卻相近。小靳寒暄著問秋生在不在。秋生的父親臉色陰郁,說,秋生在家休息了三天又回去上班了。秋生的父親請小靳進屋,小靳婉言謝絕,一老一少客氣了一會,站在門洞里繼續(xù)說話。小靳把在冷飲廠發(fā)生的事前前后后說了一遍。秋生的父親搖搖頭。我不知道這些,他說,秋生什么也沒和我講。
小靳描述的內(nèi)容沒有添油加醋,總體上是事實,事實簡潔明了,但小靳的表達有些閃爍其辭。不過秋生的父親最后還是弄清楚了,小靳想通過他向秋生帶話:那天的事情并非故意和他作對,都怪自己喝了酒,一時沖動先動的手,請秋生務(wù)必不要往心里去——小靳把水果刀這個細節(jié)瞞了一下,他覺得這層因果關(guān)系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說出來別人也難以理解。
秋生的父親注視著小靳,突然忍不住笑了。小靳莫名其妙,叔叔您笑什么?秋生的父親依然淺笑。我都聽明白了,你放心好了,我會告訴秋生的。小靳點點頭,微笑著跟秋生的父親說再見。走了幾步回頭看到秋生的父親已經(jīng)掩上門,小靳就對著大門喊,您一定幫我轉(zhuǎn)達啊。
雖然沒有和秋生面對面握手言和,但主動上門代表的是一種真誠。不管怎么說,態(tài)度擺得很明朗。小靳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所以當他離開那條凄清的街道時,一顆紛亂的心就這么放下了。
每到月底發(fā)工資的日子,冷飲廠的職工總是把財務(wù)室擠得亂糟糟。燙著爆炸頭的女會計不時抬頭望望人群,看到秩序混亂,她就清清嗓子大聲說,請自覺排隊,誰加塞就不發(fā)給他。待業(yè)青年小靳規(guī)規(guī)矩矩排在隊伍里。第一次領(lǐng)工資,小靳有些莫名的激動,還有些小小的緊張。小靳覺得奇怪的是,從進廠后一直沒見到秋生的影子。
更奇怪的事情在后面。排到小靳時,他報出自己名字,女會計看了他一眼,說,你的工資剛才有人給你領(lǐng)了。誰?小靳驚叫起來,誰領(lǐng)走的?他聽見自己的叫聲在悶熱的財務(wù)室內(nèi)回蕩。女會計翻了翻本子,重新確認了一遍,說,是和你一個崗位的秋生。
你們憑什么給他?小靳一著急就口不擇言了,他說,你們財務(wù)室的人有毛病???
女會計白了小靳一眼,不急不躁地說,這里有他的簽字,秋生說是你同意讓他代領(lǐng)的。她把工資薄推到小靳面前。這是一張手制的表格,上面寫著:一九九〇年七月份臨時工工資表。倒數(shù)第二行寫著小靳的名字,實發(fā)金額100元。末尾的簽名欄確實有人簽了字,小靳看出來,那歪歪扭扭的字就是秋生的筆跡。
我和他根本沒關(guān)系!小靳額頭上冒出了汗。他什么時候取走的?女會計想了想說,十分鐘前吧,他第一個來領(lǐng)的。
排在小靳身后的員工等得不耐煩。有人拍他的肩膀,你們是一個部門的,秋生好心幫你領(lǐng),你找他要回來不就完了?另一個說,你快點,別耽誤我們領(lǐng)工資!
小靳陰沉著臉走出財務(wù)室,聽見背后幾個人嘟囔著什么,估計是奚落他。小靳現(xiàn)在沒有心情跟他們計較,世界上的事要是都計較起來就會沒完沒了。小靳焦躁不安,他看見對面廠部辦公室里有人影晃動,決定去找領(lǐng)導(dǎo)把事情說清楚。小靳想,冒領(lǐng)他人財物這樣的事領(lǐng)導(dǎo)一定會管。
辦公室和財務(wù)室隔著一個天井,穿越天井的時候,小靳被陽光曬得有點暈眩,感覺昏昏沉沉的。辦公室主任不在,小靳就和副主任把事情說了一遍。副主任看了眼小靳,突然想起來什么,說,呃,你是上次在入庫室和人打架的那個吧?我還沒處理你你就不干了,今天你又耍什么花樣?
小靳說,我沒有耍花樣,秋生把我工資冒領(lǐng)了,我現(xiàn)在找不到他!
真的假的?副主任眉頭皺了起來,突然有點不耐煩,他的臉沉下來,翁聲翁氣地說,誰知道你們這幫小孩搞什么名堂?我還有一堆事呢,你自己去找他吧。從他的表情上,小靳看出這個人指望不上,他轉(zhuǎn)身走出辦公室。
小靳感到自己此刻的處境非常不利,見不到秋生的影子,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小靳一籌莫展,朝發(fā)貨室的方向走去。小靳看見發(fā)貨室的走廊里有張蒼白的臉一閃而過,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他知道那就是秋生。小靳想主動過去打招呼。就在此時,廠門口傳達室有個聲音在喊,小靳!外面有人找!小靳茫然地哦了一聲。
小靳站在廠門口四下張望,看見張野帶著幾個人從墻角一塊凹處出現(xiàn),然后慢慢朝他靠近。小靳有些莫名地驚慌,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驚慌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于是極力擺出一副輕松的姿態(tài)向張野打招呼。小靳說,張野是你?。亢眯┨觳灰娔懔?。
張野似乎不吃這一套,他的目光直視著小靳,問,你怎么老是欺負秋生?
小靳驚叫起來,我沒有欺負他!上次給你說過,我不是故意的。張野鼻孔里哼了一聲。小靳又說,秋生挺老實的,我那天確實是和他鬧著玩!
張野身旁有個青年冷笑一聲,你還嘴犟?鬧著玩有拿水果刀的嗎?急了眼你捅了他怎么說?另外一個青年怒視著小靳,他發(fā)出的聲音沙啞而令人心悸,媽的!講什么廢話?小靳注意到那個青年手里抓著一塊土黃色的磚頭。
張野對身邊的人說,先別吵,聽他講,看他什么態(tài)度。
小靳說,張野你忘了,上次你從家里出來,是我留你住了兩晚。
張野苦笑了一下,說,我感激你那次幫忙,可我也說過,一碼歸一碼。
拿磚頭的青年質(zhì)問小靳,你打了秋生后,還去他家里鬧事了是吧?
小靳愣了一會,他明白張野他們誤解了他去秋生家的意圖。小靳故意不去看那幾個人,他用誠懇的目光注視著張野,說,那天我是去道歉,秋生不在家,我只見到了他爸。
一個青年湊近張野耳邊說了句什么,張野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和幾個青年交換眼色,張野說,我看這樣吧,你當著大伙的面給秋生正式道個歉,他要說算了那就算了,一切既往不咎。
這番話讓小靳的眼睛亮了一下,小靳是個識時務(wù)的青年。他看了看張野一伙人,說,那好,我去找他,你們在這兒等我。
小靳在入庫室的走廊里果然見到了秋生。秋生似乎一直就在等他。
小靳主動向秋生伸出手,他說,我向你道歉,上次的事是我不對。秋生側(cè)過頭去不看小靳,對他的主動言和置若罔聞。小靳尷尬地收回手,他猶豫著該不該說另一句話,最終還是說出來了,秋生,我正式向你道歉,你把那一百塊錢還給我。小靳剛說完就后悔了,他看見秋生的臉瞬間燃燒起來,而且他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像壓抑已久的呻吟。
操你X 的,秋生喊了一句,然后跳著撲了過來。他一把抓住小靳的頭發(fā)。小靳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眼角已經(jīng)重重地挨了一拳。小靳發(fā)出一聲慘叫,他拼命掙脫,但秋生拽住他的頭發(fā)不松手。小靳越掙越疼痛,他知道自己完全陷入了被動,只好把身子往下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小靳的腦袋在秋生的手中沉浮,秋生的拳頭一次比一次猛烈。秋生知道廠門口有張野的人馬,他打得酣暢淋漓,隨心所欲。
七月的驕陽使冷飲廠的老紅磚廠房閃爍出一種刺眼的光芒,鋪滿水泥石板的天井里蒸騰著熱氣。突然出現(xiàn)的場面讓廠里的人亂了分寸。有幾個大齡女工出于好心,跑過去想拉架,可是她們的手和胳膊象征性地伸出后卻無從著落,就都縮了回去,然后四下散開,怕被打急了眼的秋生不小心傷著。制冰車間的小姑娘們聞聲探出頭,她們擠在門口,不約而同地發(fā)出尖利的叫聲。
天井里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大都抱著于己無關(guān)的心態(tài)站在遠處觀望。只有蒲扇阿姨沖了過去。她剛從財務(wù)室出來就看到這一幕,立刻扔掉手里的扇子跑過去,使勁拽住秋生的胳膊。秋生的拳頭總算停下來。小靳捂住受傷的眼睛往發(fā)貨室里跑。
與此同時,張野和幾個青年像一陣風(fēng)似地從外面沖了進來。
蒲扇阿姨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重演了以前的畫面。她寬大的身軀擋在發(fā)貨室門口,張開手臂左右伸展,阻止青年們往里進。她的聲音由于激動變得十分高亢,這里是工廠,不準胡鬧!不準打群架!青年們不愿意搭理她,卻進退兩難。準備發(fā)起總攻的張野開始推搡蒲扇阿姨的胳膊,另一個青年用手指著她的鼻子說,這里沒你的事,少在這兒狗拿耗子。
小靳的內(nèi)心受到了真正的驚嚇,一件本來可以緩和的事情急轉(zhuǎn)直下,他對眼前這場突發(fā)的暴力根本沒設(shè)想到。圍觀的人們覺得更慘烈的場面將要開始,可是他們發(fā)現(xiàn)秋生突然作出個奇怪的動作,秋生的面色顯得復(fù)雜而焦慮,他拽住張野的胳膊,說,你們不要進去,別再打他。
秋生的舉動讓人迷惑不解,秋生的話也讓人莫名其妙反應(yīng)不過來。張野皺了皺眉頭,奇怪地盯著秋生。
算了,秋生聲音低沉地說,這次是我先動的手,已經(jīng)還回來了,放他一馬吧。
小靳告訴父母,他在外面和同學(xué)比賽騎自行車不小心撞到路牙石上,臉摔傷了,摔得很厲害。待業(yè)青年小靳于是連續(xù)一個多星期無法出門,躺在家里靜養(yǎng)。如果不是秋生的父母在周末傍晚提著水果罐頭和點心登門看望,或許小靳的母親還一直蒙在鼓里。
小靳的母親對秋生的父母表現(xiàn)出近鄰般的熱情,她禮貌地接待客人并接受他們開門見山的歉意。秋生的母親快人快語,她拉著小靳母親的手不放。小靳恢復(fù)得挺好,我們就放心了,她說,這事主要怪秋生,我們當父母的也有錯。小靳的母親心腸柔軟,她順著秋生母親的話說,孩子那天回家我就覺得不對勁,騎自行車怎么能摔成這樣子?原來如此。秋生的母親臉色愧疚,她說,秋生成天悶頭不說話,昨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他抽屜里藏著一百塊錢,逼問他才告訴我們。秋生的父親點點頭,他不善言談,精瘦的臉上浮現(xiàn)出質(zhì)樸的微笑,他不住地夸贊小靳。這事怪我,秋生的父親說,我記得小靳上次去家里要給秋生道歉,后來我把這事給忘了,都怪我。
我們狠狠教育他啦!秋生的母親接過話,他爸還想揍他一頓!這番話讓小靳的母親心里涌起一陣暖意,她攥住秋生母親的手用力握了握,嘆口氣說,我們家小靳也不大靠譜,凈讓人操心,都是些孩子,等他們長大后就明白做父母的苦心了。
秋生的母親臨走時想起了什么,她拍了下腦袋,笑著說,瞧我這記性!她掏出一百元錢塞到小靳的母親手中。小靳的母親笑了笑,理所當然地收下,然后拾起罐頭和點心往秋生的母親手里塞,秋生的母親就往回擋。兩個女人相互推辭,最終小靳的母親沒能拗過。她說,好吧,那我就收下,你們的心意嘛,孩子們算不打不相識,同事一場是緣分,以后讓他倆做好朋友。
小靳后來沒能和秋生交成朋友,但多年后的一個夏日,小靳在柳泉路上遇見過秋生。說來也是巧合,那天他們倆在百貨大樓附近不期而遇,當時兩個人騎著自行車相向而行,一個往東,一個往西,起初他們裝作誰都沒看見對方,各自低頭前進。車子快交錯的瞬間,他們的目光卻像約好了似的同時向?qū)Ψ酵ァP〗瘸锷c了點頭。點頭等于釋放善意。小靳騎過去幾米遠又扭過頭,他看見秋生也轉(zhuǎn)過腦袋沖他點頭。秋生的反應(yīng)雖然慢了一拍,但小靳還是感受到來自內(nèi)心的某種愉悅。
那年夏天,依然悶熱無比,街道兩旁新增了不少冷飲攤位,攤主們喜歡將五顏六色的包裝紙懸掛在冰柜上方。小靳一眼就從讓人眼花繚亂的紙片中認出雪人牌,可愛的小雪人頭像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孤零零地垂著,顯得非常落寞。小靳忽然莫名得興奮起來,他使勁往前蹬了幾步,把自行車停在冷飲攤前,一只腳撐著地,另一只腳踩在腳踏上,欠著身子問攤主,老板,還有花臉雪糕嗎?給我來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