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海
在“丹麥工程師逗留案”中,起訴人甲所雇用之勞工乙和丙(兩人為丹麥工程師)例外延長在澳門的逗留時間,保安司司長于2005 年7月20日作出批示,不批準上述請求。甲對保安司司長作出的批示提起撤銷性訴訟。此案爭議點是保安司司長作出批示的依據(jù),即第17/2004號行政法規(guī)( 《禁止非法工作章程》) 是否合法,進一步說行政長官是否可以在沒有立法授權的情況下,制定獨立性的行政法規(guī)。該案件的爭議點涉及對澳門基本法第50條第5項的解釋,因為澳門基本法第50條第5項規(guī)定行政長官有權“制定行政法規(guī)并頒布執(zhí)行”,但并沒有對這里的行政法規(guī)規(guī)范的事項作出具體規(guī)定。該案件的一審是澳門中級法院,透過 2006 年3 月9 日之裁判,中級法院裁定原告勝訴,同時撤銷了所提到的行政行為。當事人(保安司司長)不服中級法院的判決,向澳門終審法院提出上訴,終審法院經審理后在2007年7月作出第28/2006號判決書,認為在堅持法律保留、法律優(yōu)先的前提下,行政長官有權依據(jù)基本法制定獨立性的行政法規(guī),當事人上訴得值。澳門終審法院第28/2006號判決書在澳門憲政與行政法治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澳門法院在此判決書中首次明確了其有權對行政法規(guī)是否合乎基本法進行審查。
此案件并非就此結束,應終審法院的要求,2007年12月,澳門中級法院完成對訴訟余下的實體問題進行重審,并作出判決。中級法院在重審裁判書中對終審法院裁判提出批評,認為終審法院使用比較解釋方法來闡釋行政法規(guī)的內含不當,以涉案行政主體錯誤適用行政法規(guī)為由仍然撤銷保安司司長的批示,并仍堅持行政長官無權制定獨立性的行政法規(guī)。保安司司長不服中級法院的判決,又向澳門終審法院提出上訴,澳門終審法院于2009年6月作出第11/2008號判決書,撤銷中級法院的裁判。
對基本法同一條文中的同一概念的解釋,澳門終審法院為何得出與中級法院不同的結論?此兩級法院的裁判結論與所使用的法律解釋方法之間是否存在關系?澳門法院適用基本法是否需遵循統(tǒng)一的法律解釋規(guī)則?鑒于基本法解釋具有憲法解釋的性質,澳門法院在解釋基本法時還需注意哪些事項?下面主要就以上問題進行探討。
(一)澳門中級法院使用的法律解釋方法
澳門中級法院在“丹麥工程師逗留案”裁判中使用的法律解釋方法較少,主要是體系解釋,當然在體系解釋中也存在文義解釋。
“《基本法》第50條第5項所賦予的制定法規(guī)權,僅旨在以補充性法規(guī)之名義,充實原已載于澳門特別行政區(qū)立法會(……)通過的法律內的一般原則,而不得逾越這個在傳統(tǒng)上被視為澳門民意代表、并因而具備民主正當性以制定包括可把罰則或負擔施加予本地民間社會身上的法律的立法機關”。①法官從澳門基本法第64條、第67條、第71條、第75條和第78條等條文的規(guī)定,闡明只有立法會是唯一立法機關,行政長官不得制定給民間社會造成任何在人身或金錢上帶來負擔的獨立性行政法規(guī)。
法官通過對澳門基本法第50條第5項中“法律”內涵的界定,來闡明該條第5項中的“行為法規(guī)”必須有立法會立法的依據(jù)。法官指出,澳門基本法第50條第5項賦予行政機關制定法規(guī)的權力,當然只是為了行政機關能執(zhí)行其行政管理職責,當中包括根據(jù)澳門基本法第50條第2項的規(guī)定,執(zhí)行或命令遵守法律。如此,該制規(guī)權必須在已確立或歸屬于澳門特別行政區(qū)法律體系的(真正、實質和正式意義的)法律的范圍內和框架下行使,不管彼等是源于澳門特別行政區(qū)成立前還是成立后的法律。②上述判詞在體系解釋方法的框架內又使用了文義解釋方法。
此判決書中使用體系解釋的內容還有:“此外,主要確立于《基本法》第2條末端部分的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權完全分立原則,在涉及澳門特別行政區(qū)的行政權與立法權之間的部分也會無可避免地受牽連?!雹?/p>
澳門中級法院在就此案件重審的判決中仍然主要采用體系解釋,用澳門基本法第17條、第40條等條文的規(guī)定,來闡明行政長官不能制定獨立性的行政法規(guī)。限于篇幅所限,不在此贅述。
(二) 澳門終審法院使用的法律解釋方法
澳門終審法院先后作出第28/2006號、第11/2008號判決書,因前者已對基本法第50條中行政法規(guī)一詞進行解釋,故后者不再涉及解釋基本法的內容。第28/2006號判決書中使用多種法律解釋方法,按照各種解釋方法在判決書中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主要有體系解釋、比較解釋。在體系解釋的框架中有文義解釋等方法,而在比較解釋的框架中有歷史解釋等方法。
1.體系解釋。法官在該判決中首先使用了體系解釋,指出“綜觀《基本法》第1 章、第3 章、第4 章、第5 章及第6 章的各項規(guī)定,……可得出的結論是:《基本法》設定原始的制定規(guī)范權(雖然屬單軌體制)的意向是明顯的,而該原始制規(guī)權僅受合法性原則約束”。④
該判決書中使用體系解釋的內容還有:“《基本法》賦予政府非常大的自治權去推行其政策,一如與第64條(一)項相應的、第107條及續(xù)后各條所特別指出的那樣。我們也已看到,涉及政府政策的事項,立法會議員只有在政府事先書面同意的情況下,才可以提出法案和決議案(第75條)。那么,在該等事項方面,行政長官和政府需要法律的許可才能對其制定行政法規(guī)是不能認同的,因為是立法會需要行政長官的許可才能對其立法,這也是支持獨立行政法規(guī)的另一個理據(jù)?!雹?/p>
法官采用體系解釋所涉及的章節(jié)和條款較多,說服力也較強,已經基本達到論證行政長官可以制定獨立行政法規(guī)的目的。當然,若進一步列明有關條款的內容及闡釋這些條款與論證目的的關系,效果應會更好。
2.比較解釋。法官在判決書指出,根據(jù)中國憲法,賦予國務院制定行政法規(guī)的權力,立法權則被賦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在中國,制定法規(guī)并非必然取決于存在一項形式上的法律,理論界接受獨立法規(guī)這一形式。⑥法官在判決書中還指出,“由于國務院擁有的制定行政法規(guī)的權力是憲法賦予的行政立法權,主流意見認為是其本身固有的權力,因此,凡涉及其本身行政管理職權范圍(憲法第89條)的事項以及經特定法律授權或為執(zhí)行具體法律而有需要,即可通過制定行政法規(guī)予以規(guī)范”⑦。
終審法院法官還利用葡國、法國的行政法規(guī)作為比較對象。“在葡萄牙理論界,政府在沒有一項普通法律給予授權的情況下,直接依據(jù)憲法制定含有創(chuàng)始性規(guī)范的獨立行政法規(guī)的可能性仍存在爭議。對此可能性,憲法法院認為是否定的”。⑧“例如在法國,政府沒有立法權,1958憲法列舉了由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而在第37 條中則規(guī)定所有不規(guī)定由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則以規(guī)章的特性予以規(guī)范。也就是說,根據(jù)法國憲法,執(zhí)行權制定行政法規(guī)的權力延及所有沒有在憲法中規(guī)定由法律保留所包含的范圍?!雹?/p>
比較解釋通常是較為少用的法律解釋方法,“只有本國法解釋中提出的問題在文義、歷史、體系、目的等解釋方法無法得到明確而令人信服的解釋結果時,援引比較法才是有必要的?!雹獾诖伺袥Q書中,比較解釋成為非常重要的解釋方法,因為澳門歷史上不存在行政法規(guī),基本法上的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事項是否包括沒有法律授權事項,就需參考他域,尤其是中國內地的相關規(guī)定。
3.文義解釋。終審法院判決書中極少使用文義解釋的方法,偶見一處,即“我們可肯定地說,《基本法》第4 條、第6 條、第40 條及第43條的規(guī)定采用了‘依法’、‘以法律保護’、‘通過……法律’及‘依法’的表述時,‘法’、‘法律’兩詞在此只可是指狹義的法律(形式上的法律),這就是《基本法》正式定出關于財產及基本權利事宜是保留給立法會以法律形式處理的事宜,而第71 條(3)項所規(guī)定的事宜亦屬法律保留的事宜?!薄胺山忉尡叵扔晌牧x解釋入手,且所作解釋不能超過可能的文義?!蔽牧x解釋本應是首選的法律解釋方法,為何在體系解釋、比較解釋之后才見法官使用文義解釋?原因很明了,這里的文義解釋并非是對“行政法規(guī)”的解釋,而是包含于體系解釋中的法律解釋方法。
4.歷史解釋?!笆紫葢獜闹袊鴳椃ㄋ?guī)定的立法制度,尤其是中國憲法角度來作出分析,這具有重要和根本性的指導意義,因為一方面,澳門《基本法》是根據(jù)中國現(xiàn)行憲法第31 條的規(guī)定,具體地規(guī)定和落實‘一國兩制’、‘澳人治澳’和高度自治的澳門特區(qū)制度的‘憲制’性法律,因此,中國現(xiàn)行憲法是澳門《基本法》的立法依據(jù)”。法官利用澳門基本法是根據(jù)中國憲法制定的歷史事實來闡明中國憲法與澳門基本法的密切關系,并用有的基本法草委曾經也參與中國現(xiàn)行憲法的起草和制定的歷史事實來說明基本法與中國憲法所涉及的憲法理論思想具有一致性。需要注意的,這里的歷史解釋方法是在比較解釋框架內進一步對中國內地行政法規(guī)與澳門行政法規(guī)應具有一致內含進行論證。
(三)澳門兩級法院解釋基本法方法比較
澳門中級法院主要采用體系解釋方法,而終審法院除了采用體系解釋方法,還采用了比較、歷史、文義等解釋方法。雖然澳門兩級法院都采用體系解釋方法,但其論證的目標不同,前者是為了闡明行政法規(guī)只能是執(zhí)行立法會立法的執(zhí)行性行政法規(guī),不得包括沒有立法會立法作為上位法依據(jù)的獨立性行政法規(guī);而后者是為了闡明行政法規(guī)不僅包括執(zhí)行性行政法規(guī),也包括獨立性的行政法規(guī)。因為論證目的不同,故兩級法院在使用體系解釋時所使用的基本法條文也不同。針對同一解釋對象,采用同一種解釋方法,因選擇的法條不同,此兩級法院得出的解釋結論也相左。這表明單一的法律解釋方法與解釋結論的確定性之間的相關性很弱。
比較而言,澳門終審法院所使用的法律解釋方法較多,故其得出的結論也較有說服力。當然,澳門中級法院并不認同終審法院的結論,還在應終審法院要求對本訴訟余下的實體問題進行重審而做出的判決中針對終審法院判決書中使用比較解釋方法提出質疑?!氨驹赫J為似乎亦不應引用法國現(xiàn)行憲法去支持有關澳門特別行政區(qū)行政長官有權制定獨立行政法規(guī)的法律觀點,因為法國憲法并非本澳現(xiàn)行法律的法源,更何況該國的政制亦與本澳政制不同。即使對這兩點事實不予理會,也可別忘記法國憲法內是有明文規(guī)定有哪些事宜可作行政立法,而澳門《基本法》則沒有類似規(guī)定?!卑拈T中級法院也不認同以中國內地行政法規(guī)作為比較對象,指出“同樣,由于中國內地現(xiàn)行的《立法法》并不在本澳生效,所以似乎也不能以這法律的規(guī)定去主張澳門特別行政區(qū)行政長官有權制定獨立行政法規(guī)?!薄敖K審法院即使認為《基本法》在行政長官制定行政法規(guī)權力的范圍或內容方面存在‘漏洞’,似乎也不能引用非屬澳門現(xiàn)行法律體系的法律規(guī)范去‘填補’之,因‘類推適用’這填補法律漏洞的機制(見澳門現(xiàn)行《民法典》第9 條第1款 和第2 款),僅可在同一現(xiàn)行法律體系下才能為之?!卑拈T中級法院反對使用比較解釋來探明行政法規(guī)含義有一定道理,因為“對于比較方法的擔憂與排斥,主要是因為這種方法并非來自本國的法源,有可能會造成解釋者在解釋上的恣意性。也就是解釋者以其好惡隨意摘取外國法中有助于他所希望達成的論證結果的部分?!钡拈T中級法院以中國《立法法》等這些比較的對象不在澳門生效為由,反對終審法院使用比較解釋方法來解釋基本法,可能不當。因為比較解釋就是參酌國(域)外立法、判例學說,作為詮釋本國(地)法律之參考資料,是實踐其規(guī)范目的之解釋方法。還值得注意的是澳門終審法院法官參考中國內地、葡國等地的行政法規(guī)來闡明澳門行政法規(guī)包括獨立性行政法規(guī),不應屬于法律漏洞填補,應屬于法律解釋。雖然法律解釋與漏洞填補之間存在交叉地帶,拉倫茨認為法律解釋與續(xù)造性的漏洞填補“并非本質截然不同之事,毋寧應視為同一思考過程的不同階段”。但兩者還是存在明顯的區(qū)別:在可能的文義范圍內屬于法律解釋,而在可能的文義范圍外屬于漏洞填補。澳門終審法院認為行政長官制定的行政法規(guī)包括獨立性行政法規(guī),這里的獨立性行政法規(guī)顯然屬于行政法規(guī)文義范圍之內,即日本學者碧海純一所謂的法律文義“射程”之內,故應屬于法律解釋。
由以上可見,基本法解釋采用相對單一的解釋方法難以得出有說服力的結論,而使用多種解釋方法得出的結論更有說服力。是故,為了增加解釋結論的說服力,需要運用多種解釋方法,當然運用多種解釋方法時應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
(一)綜合運用多種法律解釋方法的一般規(guī)則
臺灣地區(qū)學者黃茂榮教授認為使用不同的法律解釋方法應遵循這樣大致的規(guī)則,即首先以文義因素確定法律解釋的活動范圍;其次以歷史因素對范圍進一步確定,并對法律內容作一些提示;再次依體系因素、目的因素發(fā)現(xiàn)、確定法規(guī)意旨,獲得解釋結果;最后以合憲性解釋予以復核。梁慧星教授也指出,雖然不能說各種解釋方法之間有一種固定的位階關系,但也不應認為解釋者可以隨意選擇使用而不必遵循大致的規(guī)律或解釋方法。梁慧星教授在黃茂榮教授等人觀點的基礎上,就法律解釋應遵循的規(guī)則提出自己的看法:第一,對法條的解釋首先應采用文義解釋方法,如解釋的結果可能為復數(shù),則繼之以論理解釋。第二,作論理解釋時, 應先用體系解釋和法意解釋以探求法律意旨, 進而運用擴充解釋或限縮解釋或當然解釋以判明法律的意義內容,如仍不能澄清法律語義的疑義,則進一步作目的解釋以探求立法目的,或者在依上述方法初步確定法律意義內容后,以目的解釋進行核實,最后作合憲性解釋看是否符合憲法的基本價值判斷; 第三,經論理解釋仍不能確定結論,可進一步作比較法解釋或社會學解釋; 第四,論理解釋、比較法解釋或社會學解釋的結果,與文義解釋結果相抵觸時,在不超出法條文義可能的范圍時,應以其他解釋方法所得之解釋結果為準;第五,經解釋最終仍存在相互抵觸的結果, 則應進行利益衡量或價值判斷,從中選出具有社會妥當性的解釋結果作為結論。
在麥考密爾和薩默斯主編的《制定法解釋比較研究》一書中,編者根據(jù)阿根廷、聯(lián)邦德國、芬蘭、法國、意大利、波蘭、瑞典、英國和美國等九個國家學者提交的關于本國高等法院在裁判過程中解釋制定法實踐的報告,利用關于四種類型解釋方法——語義解釋方法、系統(tǒng)解釋方法、目的-評價解釋方法和意圖解釋方法——的大致區(qū)分,提出了一種初始的排序模式。這一模式具體可以表述如下:第一,如果語義解釋方法的解釋條件得以滿足,它就優(yōu)先于其他解釋方法的考慮而被運用;第二,只有首先考察語義解釋方法的解釋結果,并且有某種理由對此結果的合理性表示懷疑,才能進而考慮系統(tǒng)解釋方法;第三,只有在考察了語義解釋方法和系統(tǒng)解釋方法的解釋結果之后,才能進而考慮目的-評價解釋方法;第四,跨類型的意圖解釋方法,訴諸于意圖解釋方法(主觀意圖的方法或客觀意圖的方法)應該采取與其他某種解釋方法累計的形式,或者確認解釋方法的上述初始排序,或者顯示背離它的特殊理由。以上九國屬于不同的法系,但在法律解釋方法上存在共通的模式,這說明普通法系與大陸法系在法律解釋方法上沒有真正的裂痕。當然, 夸大兩大法系法院解釋法律方法上的相似性和重疊性,就如完全忽略這些相似性和重疊性一樣,都是錯誤的。比如, 美國的憲法解釋帶有解釋主義特征,而德國的憲法解釋帶有實用主義特征,解釋主義和實用主義是美國和德國法律文化的本土產物。
梁慧星先生所探討的是法律解釋方法的運用規(guī)則,與麥考密爾和薩默斯總結的九國司法實踐所形成的釋法經驗之間存在很多共通之處,這也許是法律解釋的共通規(guī)則。梁先生所探討的是民法解釋方法,但也具有普遍的適用性,德國學者Tipke及奧地利學者Bydlinski也認為由民法發(fā)展出來的法律方法可用于其他法律領域?;痉ń忉屖菐в袘椃ń忉屔?,進一步說基本法解釋就是一種特殊的憲法解釋。多數(shù)學者認為,盡管憲法解釋問題自20世紀初以來即被視為法律解釋中的特殊問題,但其與一般法律解釋之間除了受政治影響程度不同之外,在適用解釋方法方面并沒有根本差異。當然,也有學者指出,憲法解釋與法律解釋存在著分歧,分歧出現(xiàn)的原因可以從憲法解釋與法律解釋的解釋原則所涉及的民主、法治基本價值爭論的特征來進行考察。如果以民主來為原旨主義辯解,那么在法律解釋中確實有若干民主的概念可以為其提供潛在支持,但它們不能為憲法解釋提供支持。
(二)澳門基本法解釋需遵循的基本解釋規(guī)則
澳門終審法院法官在第28/2006號判決書中所使用的解釋方法是合適的,但也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筆者認為,法官在使用體系解釋后、比較解釋前,可使用目的解釋。當然,終審法院判決書并非完全沒有使用目的解釋,如“立法者與日常生活的具體個案有一定的距離,其也不可能全面預測所有情況,這樣必須由行政當局參與其中,以便填補由法律所留下的空白”;“楊允中及其他人士談到行政法規(guī)時,加強了同一意見:‘澳門特別行政區(qū)的效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些行政法規(guī)的制定和頒布’”。但以上解釋的目的性很間接,也沒有從基本法本身去說明行政法規(guī)包括獨立性行政法規(guī)的必要性。筆者認為,鑒于基本法所設計的政治體制是行政主導體制,行政長官就應具有廣泛的權力,具體就制定行政法規(guī)而言,不宜把這里的行政法規(guī)僅限定為執(zhí)行立法會立法的行政法規(guī),而應包括獨立性的行政法規(guī)?!鞍拈T立法法明確規(guī)定制定行政法規(guī)有兩個立法依據(jù), 有獨立行政法規(guī)和補充執(zhí)行法律的行政法規(guī)兩種形式, 與特區(qū)行政主導的政治體制有關。”以上的目的解釋并非與歷史解釋割裂,而是包含歷史解釋的成分,因為這需要用基本法制定時學者的著述來闡明。如肖蔚云教授所言,澳門的政治體制是行政長官制,是以具有較高法律地位和較大決策權的行政長官為核心。目的解釋,既包括原先法律制定時的目的,也包括探求該法律在當下的需要。根據(jù)當下澳門社會管治的需要,在立法會立法缺位、符合法律保留的前提下,行政長官具有制定獨立性行政法規(guī)是實現(xiàn)良好管治之必需。
對特定案件憲法解釋特定理論的選擇能夠被證明是合理的,就如任何法律決定能夠被證明合理的一樣。但為增強解釋結論的說服力,就需要應用綜合性解釋方法。這種綜合性的解釋方法不但是多種方法的結合,而且某種解釋方法不能與其他解釋方法的視角、認識及結果割裂開來。綜合性解釋方法,“所能達到的精密復雜程度,足以證明它們(即使不是全部方法)的有效性及深刻洞見?!敝劣诰烤箲绾尉C合運用多種解釋方法的問題,還沒有形成一種固定模式,但借鑒上文中黃茂榮教授、梁慧星教授和國外有關學者的觀點,可以嘗試設計澳門基本法解釋的基本規(guī)則:首先應采用文義解釋方法,如無法確定法律文義或解釋的結果可能為復數(shù),則繼之以論理解釋。其次,作論理解釋時, 應先用體系解釋。如仍不能澄清法律文義的疑義,則進一步作目的解釋。在必要的情況下,以歷史解釋、比較解釋來印證解釋結論并作出必要的修正。最后,再復核該解釋結論是否滿足合憲性解釋原則的要求。之所以堅持文義解釋、體系解釋優(yōu)先,是因為一般情況下“書面文本的重要性超過其所反映的意圖”。滿足合憲性解釋原則這一點對特別行政區(qū)法院尤其重要,因為自回歸之時起,澳門法制就經歷“一次根本規(guī)范的轉移,亦即凱爾森意義上的法律革命”,特別行政區(qū)進入中國憲法確立的憲制秩序,對基本法的任何解釋都不能違反中國憲法。
澳門法院解釋基本法需遵循統(tǒng)一的規(guī)則,還與目前的基本法解釋體制容易導致司法秩序紊亂有關。澳門是大陸法地區(qū),但基本法解釋制度卻完全照搬作為普通法地區(qū)的香港?!鞍拈T屬于大陸法系,在法律解釋、特別是在憲法解釋方面與普通法系國家、地區(qū)存在重大差別。……因為大陸法系沒有遵循判例原則,法院對基本法的解釋,僅對具體案件在審理上有拘束力,不具有普遍的拘束力,不能約束其他類似案件的審判。在各級法院都有解釋基本法權力的情況下,各級法院對基本法同一條文的解釋難以一致,就是同一法院在不同時期內對基本法的同一條文的解釋也可能不一致。由此導致,對同樣的行為,法院基于對基本法條文的不同解釋作出的裁判很可能是不同的、甚至是矛盾的,這必然造成法制秩序的紊亂?!贝箨懛ㄏ盗餍械乃痉ㄓ^念是“任何法院都不受其他法院判決的約束,至少從理論上講是如此要求的:即使最高法院已對同類案件所涉及的問題表示了意見,它的下級法院仍然可以作出與之不同的判決。”在澳門,“上級法院在審理案件過程中對相關法律問題所作的解釋,原則上對下級法院沒有約束力,只具參考價值?!卑拈T中級法院在“丹麥工程師逗留案”的重審裁判書中也明確提出,本院認為尊敬的終審法院是次有關認定獨立的創(chuàng)制性行政法規(guī)可合法存在于澳門特別行政區(qū)現(xiàn)行法制中的司法見解,因非屬經法定專有程序統(tǒng)一的司法見解,實不能成為本院在將來倘有涉及類似法律問題的訴訟中的具約束力判案指引。澳門《司法組織綱要法》規(guī)定的統(tǒng)一司法見解制度有助于避免出現(xiàn)法制秩序紊亂,因為“統(tǒng)一司法見解上訴是為了就相同的法律規(guī)定作出統(tǒng)一的解釋”,能夠有效避免同案不同判。但統(tǒng)一司法見解作為一項訴訟制度,其具體適用受到法律的嚴格限制。澳門終審法院一般不能主動就某一法律問題作出統(tǒng)一司法見解,必須存在上訴案件,而且通常以相關主體向終審法院提起統(tǒng)一司法見解的非常上訴為前提。就澳門“丹麥工程師逗留案”而言,雖然中級法院在重審裁判中仍然堅持其對行政法規(guī)的解釋是正確的,并對終審法院所作裁判進行批評,但沒有任何主體就行政法規(guī)的內涵向終審法院提出上訴,故終審法院不能就行政長官制定的行政法規(guī)是否包括獨立性的行政法規(guī)作統(tǒng)一司法見解。從2001年7月到2019年2月,澳門關于“民事、行政及稅務”的統(tǒng)一司法見解總共只有5份。從2001年2月到2019年2月,澳門關于“刑事”的統(tǒng)一司法見解總共只有4份。統(tǒng)一司法見解數(shù)量很少,其中原因就包括作出統(tǒng)一司法見解的條件嚴格。“由于上訴條件的限制,尤其是民事統(tǒng)一司法見解的條件較為嚴格, 實踐中初審生效的判決與類似的以往上級法院法官審理生效的案件相抵觸的情形還是存在的。”鑒于統(tǒng)一司法見解避免法制秩序紊亂的作用有局限性,相對統(tǒng)一的法律解釋規(guī)則就顯得尤為重要,其有助于增強澳門不同法院、甚至同一法院的不同法官在解釋基本法時得出的解釋結論的一致性。這樣既可最大化避免出現(xiàn)法制秩序的紊亂,又可增強澳門司法裁判的公信力。
鑒于基本法解釋是一種特殊的憲法解釋,澳門法院在解釋基本法時,除了應遵循上文所說的基本解釋規(guī)則,還應注意其他事項。參考國外憲法解釋的理論和經驗,澳門法院在解釋基本法時需要把握基本法解釋思維的宏觀性、重視基本法解釋結論的合理性和保持基本法解釋態(tài)度的謙抑性。這些也是澳門基本法解釋需遵循規(guī)則的重要組成部分,可作為前述解釋規(guī)則的配套規(guī)則。
第一,把握基本法解釋思維的宏觀性。雖然基本法不是特別行政區(qū)的“憲法”或“小憲法”,但因基本法具有憲法的性質,在解釋基本法時需要宏觀性思維。當然憲法也是法律,在解釋方法上不應將憲法與其他法律作原則上的區(qū)分,但鑒于憲法不是一般的法,憲法解釋應具有區(qū)別于一般法律解釋的特點和要求?!皯椃ń忉屖前褢椃ㄒ?guī)范適用于現(xiàn)實生活的過程與活動,解釋過程與政治共同體、社會基本機制體系發(fā)生密切的關系,而一般的法律的解釋并不必然與社會共同體的價值體系問題有關”。有學者指出,由于憲法的本質在于為國家政治和社會生活確立一個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因此憲法解釋與一般法律解釋之間的區(qū)別之處在于:其不僅對于法律制度中的部分領域具有決定性的影響,而且對于整體意義上的法律秩序都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把握基本法解釋的宏觀性,在具體釋法實踐中需整體主義的思維方式,即把基本法理解為一個具有內在統(tǒng)一性的規(guī)則體系。與此相應的要求是因循整體主義的進路分析整個基本法的性質和目的。通常說基本法是授權法,中央授予特別行政區(qū)行政管理、立法和司法等廣泛的權力,落實基本法就要求保障這些權力得以實施。作為憲制性法律,基本法也是控權法。綜合以上,基本法是“保權”與“控權”的統(tǒng)一,從保障居民權利的角度而言,“控權”以“保權”為前提。澳門法官在釋法時,既要作消極憲制主義者(negative constitutionalist),其認為憲法制定出來主要是用于限制政府權力;更需作積極憲制主義者(positive constitutionalist),其認為憲法的重要目的在于賦予政府權力(盡管依然尊重公民的基本權利)。具體聯(lián)系到對澳門基本法第50條中“行政法規(guī)”的解釋,法官作為積極憲制主義者,易認可這里的行政法規(guī)包括獨立性行政法規(guī)的意涵。
第二,重視基本法解釋結果的合理性。對基本法解釋,需要考慮立法者意圖,也需重視解釋結果的現(xiàn)實合理性,解釋結果產生的社會影響應成為選取解釋結論時的重要權衡因素。有學者已指出,法官不能也不可能沒有社會關切,盡管他可以壓制這種關切,可以表現(xiàn)出中立。盡管依法辦事成為一種司法的信條,但是許多著名法官都悄悄甚至公開承認,如果文本含義是解釋A,而解釋B更為合理可行,那么法官通常就會選擇B而不是A。一般的法律解釋也需重視解釋結果的合理性,基本法解釋對此需更加重視。因為基本法解釋是一種特殊的憲法解釋,“憲法解釋方法不應僅指傳統(tǒng)的解釋與推論模式中的解釋技術,而是應同時將結果取向涵蓋在內”。更重要的原因與上述需把握基本法解釋宏觀性有關,即解釋結果對于整體意義上的法律秩序都具有決定性的影響。臺灣地區(qū)學者也指出,所謂結果取向的解釋方法,簡單說,即解釋者把因其解釋所作決定的社會影響列入解釋的一項考慮,在有數(shù)種解釋可能性時,選擇其社會影響較為有利者。有學者指出,法律解釋者負有義務將不同位階法律規(guī)范互為動態(tài)調整而維持法律體系的和諧。這對澳門法院解釋基本法也有啟示,即應考慮基本法與其下位法之間的融通性。
重視基本法解釋結果的合理性,并非意味著輕視解釋方法。德國著名法學家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認為: “解釋是一種結果。通常是在結果早已確定之后,才選擇解釋的方法。所謂的解釋方法只不過是對文本的補充的事后的注腳而已?!边@種觀點的實質是把解釋結果與解釋方法之間的關系定位為“體”與“用”的關系,顯然是不可取的。解釋方法和結果共同作用于解釋結論的形成,相對于解釋方法而言,解釋結果起到的是修正作用,并非是決定作用。
第三,保持基本法解釋態(tài)度的謙抑性?;痉▽彶槭且环N特殊的憲法審查,法院在態(tài)度上應保持謙抑性,盡量尊重行政機關、立法機關的行為,審查結論通常需以合“憲”(基本法)為原則,以違“憲”(基本法)為例外。法院解釋基本法的態(tài)度應保持謙抑性,與美國學者基思·惠廷頓(keith Whittington)提出的新原旨主義具有一致性,新原旨主義“不要求法官拆立法機關的臺”。當然,正如許宗力教授所言, 適用合憲性解釋原則也有其界限, 例如不得逾越文字可能合理理解的范圍, 不能偏離法律明顯可辨的基本價值決定與規(guī)范核心。遇到此情形, 反而是直接宣告法律違憲, 以讓立法者有機會重新思索, 或選擇作進一步修正, ……才是對立法者的真正尊重。澳門也曾出現(xiàn)法院在裁判中宣布立法會立法違反基本法的事例,例如法官在終審法院第2/2004號判決中宣告,只有憲法性規(guī)范才可賦予國際協(xié)議高于法律的位階效力,因此《澳門民法典》第1條第3款中關于賦予國際協(xié)議高于法律的位階效力的規(guī)定不具任何效力。
澳門法院對于基本法解釋保持謙抑的態(tài)度,還有一重要內涵,即自覺遵守澳門基本法第143條關于全國人大常委會與澳門法院解釋基本法職權分工的規(guī)定,充分尊重全國人大常委會對基本法的解釋權。鑒于“丹麥工程師逗留案”的裁判涉及行政長官與立法會兩主體權力的邊界劃分,最合適的解釋主體可能不是澳門法院,而是全國人大常委會。澳門中級法院在應終審法院要求對本訴訟余下的實體問題進行重審而做出的判決中也指出,“終審法院合議庭于2007 年7月18日在其第28/2006 號卷宗內作出的有關認定行政長官可制定獨立于狹義法律的行政法規(guī)的法律解釋,似乎已實質改動了《基本法》所定的現(xiàn)行澳門政制中有關立法會與行政長官之間在制定法律規(guī)范上的權力分配和制約模式,因此終審法院在定出是次法律解釋結果之前,似乎應遵照《基本法》第143 條的規(guī)定,提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就《基本法》中有關行政長官制定行政法規(guī)權的條款作出釋法?!?/p>
澳門“丹麥工程師逗留案”的裁判反映了澳門中級法院、終審法院在基本法解釋方法使用上存在明顯差異,相對統(tǒng)一的解釋規(guī)則是必要的,既能增強解釋結論的說服力,又能促進法制秩序的統(tǒng)一。同時,鑒于基本法解釋具有憲法解釋的性質,基本法司法適用解釋還需遵循相應的配套規(guī)則。配套規(guī)則并非是基本解釋規(guī)則的補充, 而是解釋基本法的司法哲學,價值位階更高,對基本解釋規(guī)則的運用起到指引作用?;诎拈T回歸以后,其憲制秩序發(fā)生根本變化,對基本法的解釋必須顧及中國憲法,并可利用中國憲法確立的原則和精神來解釋基本法。澳門終審法院法官在裁判“丹麥工程師逗留案”時,從澳門基本法與中國憲法的密切關系角度來解釋基本法,是非常值得肯定的。當然,基本法解釋不僅要“向上看”以兼顧中國憲法,還要“向下看”以兼顧本地法律和行政法規(guī),努力保證整個法律體系的圓融。最后需特別提及的是,鑒于基本法解釋是一種特殊的憲法解釋,澳門法院解釋基本法能夠為中國內地的憲法解釋積累經驗。
①②③澳門中級法院第223/2005號判決書(一審),中文翻譯版,第19、19、20~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