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林
(廈門大學 法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共中央高度重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建設,習近平總書記講話多次強調要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2018年5月,中共中央印發(f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立法修法規(guī)劃》,提出要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律法規(guī)的立改廢釋全過程,推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全面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引導人們自覺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已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一大鮮明屬性與特征。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實際上包含了四個結構性子命題:在立法中配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司法中貫徹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執(zhí)法中實施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守法中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因此,從命題的內部構成來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司法實踐中,法官已經形成了較為現(xiàn)實的具體化路徑,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在一般性情形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通過優(yōu)化裁判文書的說理技巧,以期融入裁判文書,成為裁判文書說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疑難案件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事實上發(fā)揮著裁判指引的功能,在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存在多種可能時,指引法官作出選擇。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合了政治與道德的雙重話語,法官傾向于在裁判說理中“提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主要目的在于為說服當事人提供一個支點,尋找法官與當事人價值觀念的共通與契合之處,補強裁判文書的事理、情理與法理闡釋,從而提高裁判觀點與裁判結論的可接受度。
司法是面向社會糾紛、社會矛盾的專職性、技術性活動,司法過程是一個平衡利益沖突、價值沖突,在此基礎上定紛止爭的過程[1]。在相互沖突與對立的價值觀念之中,法律論證雖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為裁判結果提供技術性支持,來增加裁判結果的正確性和可接受性[2],但法律論證不可能解決道德或者價值沖突中的兩難困境,更不可能替代法官作出價值判斷與價值選擇。因此,對于法官來說,最關鍵的任務是在裁判文書中確立一種一以貫之的價值取向,其次才是在既定的論證規(guī)則和裁判程序的基礎上,堅持按照統(tǒng)一法律秩序的邏輯和方法去論證其所堅持的價值取向的正當性。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司法裁判中的“概念性引入”具有明確司法裁判價值取向的基本功能。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內在實質,集中體現(xiàn)了社會主義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規(guī)范的基本要求[3]。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國家、社會以及公民個人確立的基本的價值追求,不僅符合中華民族的價值觀念以及文化傳統(tǒng),同時也適應了經濟社會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以及國際化要求。因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僅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價值精髓的凝練與提升[4],同時,也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世界優(yōu)秀文化與思想觀念的交匯。在裁判文書中貫徹與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基本理念、基本價值內涵,不僅能夠在全社會形成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抵觸不良價值潮流的侵蝕,同時,也能夠保障中國能夠以更加民主、法治、自由、平等的姿態(tài)參與國際競爭與國家交流,從而與國際先進文化形成共鳴。
裁判說理是一門說服的藝術。司法裁判必須在既有的法律規(guī)范制度體系約束下展開,也必須面對社會大眾的普遍訴求[5],回應社會大眾對案情的關切以及裁判預期。裁判文書需要在通過有限的文本內容向案件當事人以及社會公眾再現(xiàn)案件事實的整個過程,通過對案件的分析,結合雙方當事人的基本訴求與理由,形成對雙方均有說服力的糾紛解決方案。法官的任務在于明晰案件所涉事實的基本道理,力所能及地澄清、糾正其中偏激、錯誤以及不合理的事實與主張。同時,法官在處理案件時往往不能就事理說事理,而應當結合案件的基本人物關系、社會關系,充分闡發(fā)案件之中的情理內涵,從而讓司法裁判變得更加貼近雙方當事人的內心情感。司法裁判的目標不僅要說服當事人,同時也要讓敗訴方明白敗訴的理由,讓其自覺接受裁判結果。同時,對于案件當事人以及社會公眾來說,裁判文書不僅具有解決糾紛的功能,同時還有教育的功能[6],讓案件當事人以及社會公眾明白案件內在的事理與情理,從而提高社會公眾社會糾紛的自我化解能力。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能夠補充性地釋明案件的事理與情理。裁判文書說理的最基礎性要求是清晰地向當事人與社會公眾展示案件中的事實與道理,進而闡明裁判所依據(jù)的基本事理與情理。裁判文書有情、有理、有據(jù)地說理,對于解決訴訟爭議,化解矛盾糾紛,實現(xiàn)訴訟目的有重要的意義[7]。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價值判斷的標準體系,社會公眾的行為準則體系,包含了當前社會公眾普遍接受的行為合理性標準?!胺仙鐣髁x核心價值觀”意味著這一行為具備一定程度的合理性和可接受性,對于民眾的一般情感來說并無明顯的抵觸性、矛盾性。法官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入司法裁判符合社會公眾對案件事理的基本認知,也照顧了社會公眾對裁判觀點與裁判結論的情感訴求。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能夠強化裁判文書的法理闡釋?!胺ㄖ巍笔巧鐣髁x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內容,同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其他內容,如“自由”“平等”“公正”“民主”“誠信”等也是法治的重要追求。因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部構成折射了社會主義中國的法治理想與法治追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裁判文書中能夠補充以及強化闡釋法律規(guī)范、法律制度以及法律哲理的內涵,從而提高裁判文書的法理闡釋水平,增強其在普通民眾中的可接受度。在裁判實踐中,法官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來闡釋法律條文的語意,通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法律條文內容的相關性,使得法律條文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裁判文書中相互印證。
通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法律條文、法律理論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印證、闡明法律條文、法律理論的內涵,一方面,能夠降低法律及其理論的難度。法律概念多為專業(yè)性詞匯,法律理論表達較為規(guī)范、嚴謹,內容一般較為晦澀。在裁判文書的說理部分,如果僅僅依賴法律的基本概念、基本理論來進行法理闡釋,將對社會公眾的理解造成障礙,裁判文書的說理功能也將大大降低。因此,說理不僅僅是法律條文、法律理論的羅列與堆砌,更是要用社會公眾能夠理解的語言、內容將其表達出來。另一方面,這也能夠避免裁判說理的過度技術化。司法裁判是一個涵蓋基本事實認定、法律規(guī)范解釋以及利用法律、政策、情理等各種方式達成裁判結論的復雜的技術化、專業(yè)化過程[8]。裁判說理并不是將這一技術化過程詳盡地呈現(xiàn)給當事人以及社會公眾,而是要將這一過程所涉及的裁判觀點盡可能地以普通民眾能夠理解的語言表達出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說理性引入就是要利于其與法律條文、法律理論之間存在的內在關聯(lián)性,對技術化、專業(yè)化的司法裁量進行補充闡釋,從而增加裁判文書的說理性內容。
從個案分析的角度具體考察法官援引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個案裁判,我們發(fā)現(xiàn),法官在部分疑難案件中已經并不單純地“提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而是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真正融入“裁判決策”當中。在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存在多個可能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通過指引法官作出選擇,指引法官找尋相應的法律依據(jù)。在涉及道德、價值沖突、公共政策的疑難案件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通過確立道德標準、確立價值位階、確立公共政策來指引法官選擇裁判觀點。
德沃金曾經提出“唯一正確答案”(Unique right answer)命題。德沃金認為,在疑難案件的司法裁判當中,最重要的“并非關于法官是否應當遵循法律或根據(jù)正義的利益來修改法律的爭論……而是關于法律是什么和關于立法者的真實目的究竟是什么的爭論”[9]16?!巴ㄟ^判斷原告和被告的訴求哪個更符合制定法,法官能夠在疑難案件中確定正確答案。”[10]283這一命題不斷遭到理論家的質疑,波斯納認為,如果這一“唯一正確答案”無法被及時發(fā)現(xiàn),即便最終發(fā)現(xiàn)也是毫無意義的[11]249。同時,“唯一正確答案”的前提是存在一個“客觀的外在標準”,并根據(jù)可能獲取到的外部素材,來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僅從事實素材的獲取,以及從事實素材到案件事實的組合與重現(xiàn)來講,這并不存在邏輯上的難題。但是,法官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與解釋往往存在難以避免的分歧,例如這一事實片段具體有何意義?主要片段還是次要片段?同時,如何把瑣碎的事實片段拼湊成完整的案件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對案件事實的把握均充滿了法官個人的主觀選擇。這無疑使案件事實變得撲朔迷離,確定性也大大降低。同時,法官是否真的可以把握唯一一個“客觀的外在標準”也是存疑的?!爸灰嗽诶斫猓敲纯偸菚a生不同的理解?!盵12]381在同一個案件中,法官選擇或者放棄一個“客觀的外在標準”均會影響法官對案件事實的認知,因此,法官心中的“再現(xiàn)事實”也非確定不變。
制定法的解釋結果也并非“確定唯一”的。首先,自然語言(Natural languages)如英語在我們使用時都不可避免地帶有開放性結構(open textured)。法律條文的解釋不可避免地帶有較為模糊、開放的地帶,這導致規(guī)范文本充滿了不確定性[13]。同時,另一個難題依然在困擾著法律解釋與適用者:即便法律解釋具備了相對的確定性,法律規(guī)范的可選擇性依然沒有消除。也即是說,法律存在交叉性、重疊性,使得法律適用陷入新的選擇。此外,當制定法無法對疑難案件給出確切的答案時,訴諸法律原則是否可以得出令法官以及社會公眾普遍較為滿意的答案?是否可以在制定法缺位、制定法模糊之時適用法律原則來尋求“唯一正確答案”?[14]法律原則的作用在于填補法律漏洞,但并不意味著法律原則能夠消弭法律分歧。法律原則相比法律規(guī)則具有更大的解釋空間,用法律原則代替法律規(guī)則作為裁判依據(jù)可能使裁判陷入更大的不確定性[15]。同時,法官個人的價值觀、政策偏好等無形之中影響法律原則的選擇與適用[16],法律原則的引入并不能使復雜的法律適用簡單化。
因此,無論是案件事實的認定,還是法律規(guī)則、法律原則的解釋與適用,都緊密關聯(lián)一個話題:法官的選擇[17]。在疑難案件中,從裁判過程到裁判結果產生之間,法官存在若干種“搖擺”的可能。例如正當防衛(wèi)與防衛(wèi)過當,兩者在司法實踐當中很難給出非常明確的區(qū)分[18],因為防衛(wèi)程度的認定具有極強的主觀性、情勢性,法官沒有身處同一險境又如何能夠劃定這條防衛(wèi)程度的“紅線”?在司法實踐中,到底應當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還是應當認定為防衛(wèi)過當,受不同的政策或者輿論的影響,法官可能作出不同的選擇。
規(guī)范之外,價值觀能夠通過引導法官選擇在疑難案件的裁斷中獲得作用的空間。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一種內容較為特定,且兼具一定的政治屬性與道德屬性的價值觀念,可以在涉及道德與政治的個案中引導法官作出選擇。具體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為道德裁判提供明確的方向。法治意味著依法而治[19],越是規(guī)則主義、文本主義,越能夠防止公權力恣意,保障公民基本權利。但同時,在遭遇法律與道德的沖突時,人們總是苛求法官“法外開恩”,并希冀出現(xiàn)“英明的”法官能夠在裁判中大膽地拋棄法律而適用道德。這一自相矛盾的法律情感折射出法律規(guī)定性與道德規(guī)定性之間存在內在的張力[20],在涉及道德的個案裁判中應當妥善處理道德與法律的關系。在法律與道德相沖突的情形下,司法裁判不宜直接對立社會道德[21],而是應當在道德的指引下尋找法律的例外規(guī)定,削弱沖突性法律規(guī)范的裁判影響力,回應個案中道德主張。在司法裁判當中,法官并不明確依據(jù)道德作出司法裁決,但是會援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并沿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方向選擇裁判觀點、選擇法律依據(jù)。在多個事實與結論均有法律依據(jù)的情形下,法官會沿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指向不斷在沖突性規(guī)范與例外性規(guī)定之間反復揣摩,并最終提出新的法律適用方案。
為價值沖突提供清晰的位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價值判斷與價值選擇的統(tǒng)一。一方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確立了幾種在整個社會廣泛接受與認可的價值觀內容,引領整個社會主流價值認知[22],影響并干預著人們作出較為統(tǒng)一的價值判斷。在具體案件裁判過程中,法官可以通過支持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主張來解決司法裁判面臨的價值沖突。另一方面,違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意味著某種程度上合理性、正當性的喪失,在多元價值沖突當中,舍棄違反、背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價值內容,不僅能夠有效遏制不良價值觀念的生長,同時,也能通過司法裁判體現(xiàn)并維護實質正義的價值訴求。
為公共政策引入司法提供便捷的途徑。公共政策引入司法裁判的途徑主要有兩條:一是法律的直接引入,即通過正式的立法程序,將公共政策上升為國家意志,經由司法獲得現(xiàn)實規(guī)范約束力;二是通過法律與政治的交叉性,通過司法活動執(zhí)行國家公共政策,實現(xiàn)公共政策在司法領域的滲透[23]。但在第二種情形下,法官不宜直接依據(jù)公共政策進行司法裁判,這不僅容易因過度的公共政策干預危及法治建設的整體性,同時,也會因法官過寬的司法自由裁量而損害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因此,較為合理的安排是:通過較為明確的指引,有限地將公共政策引入司法,在可控的范圍內,設計具體化操作流程。法官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來引入公共政策,為疑難案件的司法裁斷提供說理與“背書”。這不僅可以更好地執(zhí)行國家公共政策,同時,又可以回避公共政策直接作為裁判依據(jù)非法治常態(tài)化的情形。
作為司法裁判的一個非偶然性介入因素,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具體發(fā)揮兩種功能:裁判說理與裁判指引。當其作為一種說理性引入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通過特定社會的群體性共識、道德觀念或者政治宣示獲得公共的認可,在裁判文書中充當法官說理的支點,成為支撐裁判結論共識性、合理性與正當性的“外部資源”。作為一種指引性功能引入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通過強化對法官的個人引導,在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存在多個可能時,引導法官向有利于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方向建構裁判觀點。
法官在司法裁判中援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說理的支點,從法律論證方法來看,正是這一“支點”構成其裁判論證的“起點”,是法官理性選擇的法官與當事人均認同的說理的契合點與出發(fā)點。根據(jù)佩雷爾曼法律論證理論,形式邏輯并不是裁判證立的唯一途徑,法律裁決的作出不是簡單地從大前提、小前提到結論的機械推理過程,或者從法律到事實的機械適用過程。通過理性論辯達致“普泛聽眾”的認同是論證之合理性與客觀性的標準[24]202。佩雷爾曼注意到,盡管形式邏輯使得論證過程變得更加嚴密,一般性論證規(guī)則也能夠增加獲得理性共識的可能性,但系統(tǒng)性論證過程具有較強的“場域依存”,除了邏輯與規(guī)范,社會學、心理學等因素也在某種意義上重塑論證系統(tǒng)。同時,論證是否有效并不能從量化的結果之中直接推導出來,佩雷爾曼將這一標準界定為“普泛聽眾”的認同,而論證的目的就是要通過理性論辯來影響甚至說服聽眾。但是要所有人都認同是永遠也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佩雷爾曼的出發(fā)點是:所有的人,假如了解并理解自己的論點的話,那他也應當認同自己的主張[24]202。
“起點”是佩雷爾曼用來構建論證與聽眾之間關聯(lián)的基礎性要素,在不同的言談語境中面對不同聽眾,法官需要理性選擇最適當?shù)恼撟C起點。佩雷爾曼將法律論證的起點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涉及現(xiàn)實(real),另一類涉及偏好(preferable)。涉及現(xiàn)實的起點是客觀世界的特定客體與對象以及與之相關的事實性描述與推論,佩雷爾曼將其分為事實、真實與推測。涉及偏好的法律論證起點是對何者更優(yōu)、何者更為可取的價值判斷,在裁判論證中具有迎合偏好、確定價值位序以及支撐對立意見的基礎性功能?;趥€人價值取向與利益需求的差異,可以將偏好分為一般聽眾的偏好和特殊聽眾的偏好。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具有普遍性和大眾性、民族性和繼承性[25],不僅承載著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傳統(tǒng)與價值觀念,而且代表了當前中國社會主義社會最根本、最系統(tǒng)的價值內核。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所蘊含的價值體系是全國各族人民團結奮斗的共同思想基礎,構成了當前中國社會普遍認同的“觀念群”[26]。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代表了中國社會民眾的一般偏好,在裁判論證中充當了涉及偏好的法律論證起點。
從“起點”到普泛聽眾的認同,佩雷爾曼提出了兩種論證方案:一種是關聯(lián)論證;另一種是分離論證。關聯(lián)論證可以理解為將相互分離的若干因素融合起來形成統(tǒng)一,分離論證可以理解為拆解統(tǒng)一而形成整體的分離[24]209。法官在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論證起點進行裁判說理時通常運用關聯(lián)論證的論證方案,具體體現(xiàn)為三種關聯(lián)策略:過錯關聯(lián)、因果關系關聯(lián)以及公共利益關聯(lián)。
過錯關聯(lián)。“過錯”是違法行為人對自己行為及其后果的主觀態(tài)度,是其擔負法律責任的重要依據(jù)。在混合過錯的情況下,過錯程度對確定當事人民事責任具有重要的意義[27]。過錯作為法律責任的基礎具有濃厚的倫理色彩,在價值判斷上,對過錯的負面評價程度與行為人過錯程度存在正向關系[28]。在理性論辯中,論辯者可以構建起倫理與過錯之間的內部關聯(lián)來證成司法裁決,例如違背誠信的倫理要求,在過錯理論中就是違背了誠信的注意義務,具有主觀過錯,應當遭受法律上的負面評價。而信守承諾一方則免于倫理上的責難,相應地也免于法律上的負面評價。在司法裁判中,法官可以根據(jù)當事人違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容、方式以及程度等具體情況,通過行使司法自由裁量權,調整當事人過錯的策略來證成裁判結論。
因果關系關聯(lián)。因果關系是我們在立法或司法活動中創(chuàng)制或確認的,用于確定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關聯(lián),并作為承擔法律責任的前提性要素[29]。早期侵權行為理論主張過錯是分擔法律責任的唯一標準,在復合因果關系中可以通過過錯比較來確定責任范圍,因果關系對法律責任的確定與分擔并不發(fā)揮現(xiàn)實意義。1990年以來,我國侵權法理論與實踐逐漸將“原因力比較”作為另一重要考量要素[30],提出法律責任的分擔應當綜合考慮因果關系貢獻度、過錯程度以及其他個案相關因素[31]。從侵權關系的內部構成來看,不當行為與侵權結果之間存在內部關聯(lián),即實施一定的不當行為會破壞既有的社會關系,并可能導致一定的不利后果,例如不誠信的行為會損害信守諾言一方物質與精神利益。在個案裁判中,因果關系貢獻度一般是可以根據(jù)客觀因素作出判斷的,但是在有些案件中,因果關系貢獻度往往較難作出準確的判斷,同時,在復合因果關系中,因果關系貢獻度具有一定的彈性,是否可以科學確定并不十分明確[31]。在這種情形下,法官可以在司法自由裁量的范圍內,根據(jù)行為人違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具體情況,彈性調整行為人具體因果關系貢獻度,從而調整法律責任的分配。
公共利益關聯(lián)。作為一個不確定法律概念,公共利益蘊含了重要的法律原理,即公權力對私人利益的單方面克減的憲法性理由僅限于維護公共利益[32]。任何公權力機關不得以公共利益之外的理由單方面克減公民合法權利。在概念涵攝上,公共利益包含社會利益、國家利益,并構成憲法上公民基本權利的邊界[33]。公民行使基本權利、提出利益主張應以不損及公共利益為底線,這是法官處理相關案件遵循的一項重要原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部分內容與公共利益具有內在的相關性,例如愛國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要求公民不得從事有損國家利益、危機國家安全的活動。同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社會主義中國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表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并維護社會主義中國國家、社會與人民的核心利益。在司法裁判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公共利益關聯(lián)的論證策略可以為公民行使基本權利劃定底線,為權利位序的確定提供價值證成。
疑難案件相比典型案件事實構造更為復雜,各種類型的事實要素以不同的法律形態(tài)出現(xiàn)在同一案件之中。不同的事實要素依附于相對有利的法律條款獨立支撐起相應的利益主張,使得案件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存在更多的可能。法官必須根據(jù)自己的信念與價值觀作出判斷,并有權按照自己的標準和理由來作出沒有法律可以確定導出的結論,與此同時,他的決定可以與其他秉持不同信念和價值的法官所作出的法律決定相異[34]241。在眾多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的可能性中,法官一貫信奉的信念和價值最終會在裁判中發(fā)揮決定性作用,法官需要的事實與規(guī)范性因素會通過不同的方式納入裁判結構體系當中。
這種信念和價值的選擇性引入,更加凸顯法官裁判技術中的功能主義立場。法官在避免外界因素對裁判的不正當干擾時,需要面臨解決實際問題所需要的更多“競爭性因素”,比如倫理、道德、公共政策。它們不僅是司法裁判的“干擾”因素,同時也包含了法律職業(yè)者處理此類問題的共通性經驗,構成這一裁斷的經驗性基礎。這些信念與價值也能夠促使法官進一步去理解法律,更加嫻熟地處理法律的外部關系。尤其是在法律過時、不明確或者相互矛盾的情形中,能夠更好地選擇法律、廓清法律。在案件事實認定中,這些信念與價值同樣會影響法官內心的天平,在諸多對抗性情節(jié)中,法官往往會極具傾向性地將其置于更為重要的位置,甚至將其作為確定案件性質的事實性要素。
同時,在疑難案件中,不同類型規(guī)范性文本的約束力也存在一個動態(tài)調整的范圍,不同規(guī)范的法律約束力會因相互之間的對抗性而出現(xiàn)暫時性削弱或暫時性加強。例如,故意傷害案件中存在被害人過錯、行為人正當防衛(wèi)的事實性情節(jié),這些事實性情節(jié)所依附的規(guī)范條款使得故意傷害條款無法在本案中獲得排他性的約束力,并且其約束力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受害人過錯條款與正當防衛(wèi)條款。與此同時,法官的可選擇性就在增加,事實與法律的多樣化詮釋以及司法的不確定性也在潛在地擴張。因此,即便排除法官造法的可能,在具體裁量中法官依然可以在確定的規(guī)范依據(jù)內動態(tài)調整各個規(guī)范的約束力,法官的規(guī)范選擇空間依然很大。
法官的個人選擇堅持兩個基本標準。一是說服力標準,即通過清晰地表達法官的裁判立場,使當事人理解并自覺接受與執(zhí)行法官的觀點[35]。在司法裁判中,評價與批評是貫徹說服力標準的基本方式,前者通過點評當事人行為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使其通曉其中的事理與法理。后者通過對違法行為的訓誡,幫助或者啟發(fā)其接受法律的制裁。二是約束力標準。約束通常被理解為說服的替代性概念,它依賴一種強制遵守的權威,并獨立于話語內容,它的作者聲望比話語內容更為重要。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通過正當化個人期望建構起司法裁判中的說服力標準。正當化的個人期望能夠在特定社會群體中成為人們普遍遵守的行為準則,成為判斷行為是否失序的普遍法則。例如村莊慣習作為一種價值認同成為整合村民行為與秩序的無形力量[36]。具體建構方法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表現(xiàn)出的美的品質為個人行為預期提供正當化理由,使得遵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成為人們的普遍性行為預期。在他人遵守或者違反這一行為預期時,他就好比法律的制定者或者法官,能夠自覺對其行為作出正面或者負面評價。二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正當?shù)膫€人預期提供公平對待的可能。遵循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僅僅是因為其賦予了這一行為預期以正當化理由,同時也因為這一做法有被平等對待的可能,符合“同理心正義”所蘊含的公共理性精神[37]。這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構建起的說服力標準提供最堅實的支撐。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通過正當化強制力來源構建起司法裁判中的約束力標準。在有些案件中,司法裁判需要通過貫徹約束力標準來替代說服力標準,指引法官選擇裁判觀點。約束力標準的構建需要特定的強制力作為支撐,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正當化強制力來源主要有兩條路徑:國家政策與人民法院內部系統(tǒng)性壓力,兩者構成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強制力傳導機制”。其中,國家政策的強制力傳導較為柔和,國家通過發(fā)布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有關政策文件、開展專題教育活動,影響全體法官的裁判選擇。法院內部系統(tǒng)性壓力具有更強的強制力傳導,利用與法官裁判行為密切相關的最高院文件、司法裁量技術規(guī)范以及指導性案例,緊密結合法官裁判實際,內化為法官裁判選擇中的行動自覺。
從現(xiàn)實主義的向度去考察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的實踐性問題,可以發(fā)現(xiàn)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司法裁判中不單純是一個政治概念,更重要的是它已經成為我們司法活動的一個獨特場景,為法律制度、法律規(guī)則的運行提供所需的理念、情感以及價值內核,使得司法不再是一個只懂得忠于規(guī)則的機械性活動。在這樣的司法場景中,法官興許可以得出更有說服力的法律結論,譬如法律論點的表達,可以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輔助下獲得更強有力的政策支撐。這也表明法官對政治性話語始終保持積極開放的態(tài)度,對于諸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類的黨的政策宣言、公共政策,能夠像對待社會道德、善良風俗一樣,采用最明了的方式輔助裁判說理的整個過程,輔助法官在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存在多個可能性時理性選擇裁判觀點。這種輔助性的裁判說理與裁判指引并不構成對法治規(guī)律的背離,這對我們進一步反思司法實踐及其運行規(guī)律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