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華
老巷子,是藏在歲月深處的一道褶子,偶爾抖出來捋一捋,那些童年的記憶就如初夏的溪水,奔涌而來。
老巷子有多老,巷口那根刺槐或許記得,從樹梢及腰就在巷子的四季更迭中長高、長粗,“明”月照、“清”風吹,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喜慶的鞭炮聲穿巷而過,直到我爺爺?shù)臓敔斪鞴?,我的爺爺被鄰居們抬出巷口,直到我晃蕩著的小辮子編了發(fā)髻,腳下的青石板也被路人的腳步磨得如古鏡。
老巷子的每一天,是從賣菜豆腐悠長的叫聲中醒來的:“菜——豆腐”!“菜”字從低音拖到高音,起的時候在巷頭,落時便到了巷尾。接著便有門軸轉(zhuǎn)動聲、吱呀的開門聲、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大大小小的洋瓷湯缽便圍住了冒著熱氣的擔子。張老蝦不急不緩地掀起蓋桶的粗白布,露出白花花的豆腐。擔子很沉吧,幾十年的豆花挑下來,肩駝了,背彎了,整個身子就像一只弓著背的蝦了,只那雙細長的眼睛倒還機靈,握木瓢的手臂在半空中揚起,眼神卻盯住了買豆花的人,哪家的新媳婦肚子大了,扎花圍腰的嬸嬸沒來……豆花的香味騰起,擔子周圍的人早在舔嘴嗒舌,老劉夸張地說:“快往我嘴巴里倒一瓢?!睆埨衔r朝他比了比木瓢,說:“慌么子,等下給你半瓢殘水!”眾人就笑成了一團花。舀豆花有講究,木瓢得順木桶邊緣下去,手要輕,不然舀的豆花會散。你一瓢,我一瓢,后來的人就望著剩一面清水的桶底說,“張老蝦,明早多磨一桶撒?!睆埨衔r嘴里答應(yīng)得快:“要得要得?!笨傻诙欤欢嗖簧?,還是一挑。起來晚些的人,仍然只有饞的份了。十分市場八分賣,張老蝦精靈著,什么東西多了哪個稀罕呢。加糖也有講究,瓷湯匙舀半勺子,倒在缽子的正中間。小孩子們喜歡的就是那一小塊,巴心巴肝的甜。豆花清火潤肺,入口又爽滑,老巷子的人沒有不喜歡的。等太陽從灰瓦的屋脊灑下來,各家各戶都開了當街的門,巷子忙碌的一天就開始了。
我家小院在老巷子西邊,因為媽媽的緣故,成了大家羨慕的花園。她在門前辟了一塊土,種了許多花草,靠墻栽了果木樹。春天,桃花灼灼,風一吹,粉色花瓣撒落一地。樓頂垂下的那一蓬薔薇花,開了一面花墻,老巷子的女孩們常常就當了照相的背景。當然包括愛嘚瑟的我,穿著姐姐做的玫紅色上衣和靛藍色百褶裙,在薔薇下擺姿勢,當自己就是萬人矚目的明星,一張臉笑成了一朵碩大的薔薇花。人花相映紅,姐姐就對我豎起大拇指:“小妹,真漂亮,二天出嫁把這面花墻當陪嫁!”取笑我呢,我就追著姐姐撓癢癢,兩姊妹的嬉笑聲在巷子里亂竄。夏初,幾場雨下來,梔子花仿佛一夜熟了,枝丫間綴滿了玉白的花蕾,鼓脹著,要把花苞撐破似的。這時,我便成了花使,媽媽小心的一朵朵剪下來扎把,讓我給鄰居們送。等我從巷頭送到巷尾,再回來時,老巷子已是醉人的香。有的把一束花插進玻璃瓶,擺在當窗的桌上,有的把花別在蚊帳上,女子們就隨意的別一朵在鬢邊、在領(lǐng)口,惹得蜜蜂追著她們跑。芬芳未息,巷子的秋天就來趕鬧熱了,從兩邊屋檐望上去,天空藍得要滴水,瓦片上的炊煙不再裊裊娜娜,而像一根絮絮的穗,有些憨直的向上攀爬著。各色的秋菊在盆里、缸里、缽里、檐前一窄溜空地上斗著顏色,嫩黃的萬壽菊、深紫的車前菊、夸張的蟹爪、矜持的小紅菊,而我最喜歡的還是我家院墻根悄然綻放的數(shù)株野菊花,它們的植株瘦小、稀疏的葉片上布滿灰塵,卻絲毫不影響它們迎秋怒放,把一面墻腳開得花團錦簇。也因了它們是野菊的緣故,絕少人采摘,往往從含苞到盛開,一叢還是一叢,一簇還是一簇。巷子里多數(shù)菊花謝了,它們卻還在蓬勃著,不知疲倦,沒有懈怠;秋雨淅瀝,寒霜點點,它們?nèi)詳D在墻腳,陪伴著巷子秋深的寂寥。記得巷子里有個終身未嫁的啞女,最愛在檐口下獨坐,老是用一把木梳梳著烏黑的發(fā)辮,那烏黑的發(fā)辮從破爛的衣服披下,及腰、及膝、及地,她漫不經(jīng)心的梳理著,從春到冬,年復(fù)一年,那發(fā)辮是瘋長著的藤蔓,長啊長啊,誰也不曾在意,誰也不曾驚訝,她的發(fā)辮一日日的長著,巷子的男男女女一代代老去,只有她長長的發(fā)辮,像悠長的巷子,默默的沐浴著日月星輝,沐浴著風雨霜雪。陪她一起的有我家院墻腳的那簇野菊花,無需打理,無需刻意的眷顧,卻迸發(fā)出生命的芳華。
老巷子的冬照例是溫暖的。老奶奶們在納鞋底,媽媽們在織毛衣,而倚門靠戶是定格的畫面,一巷子飛針走線,承接著一場場輕腳細步而來的飛雪。綿長的冬夜老巷子格外的靜謐,格外的好睡。到清晨推開窗,才驚覺屋上屋下已是白茫茫一片。這時候,爸爸就端出了一盆旺旺的炭火,一家人圍坐,說天氣,說雪,說巷口的梅花,說新年要來了。到了夜間,媽媽總是最后睡下的人,她要把炭火蒙上火灰,留著余燼做火種,清早給我們裝在烘籠里帶學校去暖手。寒假的長夜里,我們仨姐妹圍著一盆炭火一坐就是半夜,記得有一次,在媽媽的催促下,我跟姐姐極不情愿的爬上床,意猶未盡地躺下聊天。我點燃一支蠟燭說:“我們也來‘秉燭夜談吧?!绷闹闹闼?。等第二天早上醒來,看到姐姐滿臉的煙灰色,嚇了一跳,姐姐也醒了,看到我的臉,也驚奇地問:“你怎么了?”我跳下床照鏡子,乖乖,兩個人的臉上全是一層灰,突然想起,不會是蠟燭惹的禍吧?朝衣柜角望去,果然有燃燒后留下的黑燼。我們相視而笑,心里卻嘆道,好險好險,幸好沒惹禍。
每到暑假,老巷子就是我們的樂園。夏日午后,蟬聲囂叫,我們不午睡,精力充沛,偷偷溜下床,跑到池塘邊玩耍嬉戲,捉蜻蜓,追蝴蝶,直到暮色四垂,月亮升起,空氣逐漸清涼,渾身黏滿濕熱的汗水,依然樂在其中。回到家中,頭發(fā)上沾著碎花瓣,手臂上帶著被硬草或帶刺的莖葉邊緣劃傷的細小血痕,手心里的汗水混著泥土將掌紋涂成一幅鉛筆地圖,烏黢麻黑的臉像是從煤窯里鉆出來的,只有用指甲花涂的手指甲還是紅艷艷的。在媽媽的責罵下,我們趕緊洗頭洗澡,換上干凈衣服。為了討好媽媽,我和妹妹爭著將曬臺上的衣服收回房間,堆放在床上,然后爬上床一件件地疊好,疊到爺爺?shù)囊粭l格子西褲時,我跟妹妹看到偌大的一個腰身和寬大的褲管時,突發(fā)奇想,我們倆將西褲提起來,各自伸到一條褲管里去,正捧腹大笑之時,樂極生悲,妹妹往左邊我往右邊同時倒下去,一條好好的褲子就破成兩半,我的鼻翼還被床頭的木方給磕破了,正傷心地哭,妹妹指著那條破褲子,我又破涕為笑。第二天晚上,我媽發(fā)現(xiàn)了這條破褲子,直嘀咕:“怪了,好好的褲子怎么會破了?”我跟妹妹關(guān)上房門,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對小孩子來說,其實還有個好去處,就是老巷子東頭錢二毛家背后的那口水井。水井不大,青巖板砌成的小池,池子里的水清亮亮的,趴在井口旁邊,屏住呼吸,就可看到水里有小蝦和小魚在游動,我們傻傻地用雙手去池子里捧,簌地收回雙手,松開拇指看時,哪里有魚蝦,一捧清涼的水而已。起身望望四周,除了樹和草,再沒別的,于是有伙伴提議,去找寬大一點的葉子,膽大的“三莽子”麻溜地爬上樹擼一串下來,一人分一片,再把樹葉擰成水瓢狀,小心翼翼地回到水井邊,撮了半天,一條魚也沒撮到,只好撮了井水倒進嘴巴里,咂咂嘴,手背往嘴上一抹,扔掉樹葉,又跑到別處尋樂子去了。
當然,去水井的時間一定要是中午太陽最烈的時候,這個時候大人們都在家里不會出來,若是不巧遇到有大人來水井邊挑水或是洗衣服什么的,看到我們在水井邊玩,一準挨罵,說不定回家還要挨打。所以我們每次去的時候,都一定要叫上三莽子,他嘴巴會說,膽子又大。這種偷偷摸摸又略帶刺激的時刻,我們是又怕又盼,巴不得看到一場“好戲”,尤其是看到被氣得發(fā)抖的嬸子姨娘們,掄起扁擔一路追打卻被三莽子甩了半條街還不時轉(zhuǎn)過頭做鬼臉的樣子,我們邊模仿邊大笑,然后四散開去,各自回家。
巷子人家住在兩排老房子里。日曬夜露,煙熏火燎,木柱、木板成了暗褐色,屋脊的瓦縫,也長出了幾莖荒草。只有在入夜,一扇扇木窗里透出的昏黃燈光,給人一種篤定的溫暖踏實。晚飯后,爺爺照例是戴上老花眼鏡翻看歷書,好像能看出老巷子的前世今生。爸爸忙著將算盤拿出來記賬,光滑閃亮的木珠單調(diào)的碰撞聲是老巷子獨有的節(jié)拍,短促而悠長,似乎在告誡我們,不寬裕的日子得精打細算。媽媽洗完全家人的衣裳,還要納鞋底,糊紙盒,我們仨姐妹就坐在方桌前復(fù)習功課。有時候作業(yè)完成得早,我們也會幫媽媽糊紙盒??展揞^瓶里盛著灰面熬的漿糊,用一支竹筷子沾上漿糊,點在紙盒子的邊沿,再把折好的另一邊的沿口粘上,用力按緊。漿糊多了,糊得紙盒和手到處都是,少了,又粘不攏,我們糊一個的時間,我媽糊好的紙盒已經(jīng)擺一排了。就覺得我媽特手巧,不僅飯做得好,衣服洗得漂色,做的布鞋耐穿又好看,連糊個紙盒,都格外精致,于是忍不住拿起我媽糊好的紙盒仔細比較,媽媽笑著說:“這個是熟能生巧的事,就跟你們讀書是一個道理。你下一分力,就有一份成績。你們要努力讀書,以后有了工作,我就不用糊紙盒給你們掙零花錢了。”媽媽低著頭,瞇著好看的大眼睛在燈下專注做事的樣子,像一幅祥和的畫卷,一直一直都刻在我心底,人生路上走的每一步,都在那祥和慈愛的眼神呵護下,踏實而溫煦。
記得表姐念初中時借宿在我們家,每天早上起來背書,幫我媽做家務(wù),深得我爸媽的喜歡,而且很乖,每次洗漱完就早早上樓睡了,而我們每天晚上邊洗腳邊磨蹭不愿早睡,與表姐的聽話截然不同,就常常被媽媽責罵,以至于對表姐心有不滿。表姐睡的房間外面有個陽臺,剛好可以看到對面王伯伯家的電視,只是看不清。于是我計上心頭,過生日的時候,央求姑父給我買個望遠鏡,在部隊當兵的姑父應(yīng)允,不久便托人帶了回來。表姐在我的慫恿下,第一次用望遠鏡看到那么遠的東西,興奮極了,看過幾次之后便上了癮,表姐讓我把望遠鏡借給她,我答應(yīng)了,條件是跟我們一路睡。同盟達成,著實讓我暗自得意了很久。那個假期,我們用望遠鏡在陽臺上看完了一整部《西游記》。很多集都是我一只眼她一只眼湊在一起看下來的,一個夏天看下來,兩個人的脖子都拉長了一節(jié)。想想現(xiàn)在追劇的粉絲們的狂熱,未必能比當年老巷子里的追劇人呢!
悠長的老巷子里的歲月,不止花香浮動,那些各樣小吃的香味,今天還在我的舌尖晃蕩。巷東頭崔婆婆做的米糕、炸的油粑粑、苕片、洋芋絲哪樣不好吃呢,一毛錢可以買一串酸菜味的油粑粑,熱乎乎的,又香又脆又綿長,吃得滿嘴冒油,再咬一塊米糕,糯軟松香的滋味瞬間將油膩蓋住,還順便把沾滿油的手指吸吮得干干凈凈,打個嗝都能聞到香的氣味。還有西邊老李家炸的油條,炒的肥腸臊子、雜醬臊子、排骨臊子,用小瓷盆盛著,煮一碗面,往面上澆一勺臊子,吃面的人還喊:“再給點臊子油,哎,湯寬一點,再撒點蔥花,來點胡椒,油潑辣椒,嘖嘖嘖,小心別把自個兒的舌頭給吞進去了?!庇只蛘撸酝昝娓杏X意猶未盡,叫來老板,再來碗豆?jié){,切兩根油條,把油條小段小段浸泡在豆?jié){里,半酥半軟的時候,用筷子夾起來,火候剛剛好,泡得久了,軟塌塌的就毫無風味可言。而那個挑著擔子賣爆米花的老頭兒的到來,是我和巷子里小伙伴最快活的時光。只要他一出現(xiàn),我們便迅速地圍了上去。只見黑色橢圓形狀的鐵筒,在紅紅的火焰舔噬下,愈發(fā)像黑亮的子彈頭,老頭兒不緊不慢地轉(zhuǎn)動著搖把,慈愛地望著我們。而我盯著那個連著編織袋的出口,屏住呼吸。一顆提在嗓子眼的心,只等那巨大的一聲“砰”響,白花花的大米便成了爆米花,瞬間撐滿整個編織袋,也撐爆了老巷子童年的幸福時光。
浸潤在老巷子里平靜而又溫馨的童年時光呀,一根老冰棍,一碗臊子面,一件新衣裳,于我,都是綿長的幸福。后來,老巷子改建了,修了高樓,一幢一幢地立在云端。我好幾次回去,想尋找老巷子的身影。還真讓我找到了,在高樓的院墻下,我找到了一簇野菊花,瘦弱的植株頑強地從泥土和水泥的間隙中長了出來,葉片上沾滿了塵土,幾朵菊蕾含苞欲放,更多的花苞星星點點墜在枝頭,再過幾天,寒霜下來,野菊花該怒放了。
責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