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群
一直以為,樸樹只是一名校園歌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名,暗示著歌手在音樂中對某種質(zhì)樸青春的審美和追求。直到翻植物圖譜看到了“樸樹”,才知道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種樹叫樸樹,蕁麻目榆科樸屬落葉喬木。
看了圖譜也才知道,原來我的校園深圳大學城就有樸樹。在一處草坪上,幾棵樸樹舒朗地長著,春天抽出新葉,夏天綠蔭如蓋,秋天樹葉金黃,冬天繁華落盡。我喜歡樸樹,就算以前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叫樸樹,我也喜歡這種樹。
多少次,我站在樹下,欣喜于在早晨的陽光下看到了清新的“女兒綠”;贊嘆它的樹葉怎能生得如此不疏不密,正好可以讓光線一絲一縷穿過,在樹下的草地上投下夢幻的光斑;沉溺于秋日夕陽下它靜謐而燦爛的黃,那是南國難得見到的秋色;或者,感受樸樹在冬天樹葉落盡后的那份冷靜。
我拍攝它們、畫它們,甚至摘下樹葉壓干做成標本鑲在畫框里。樸樹的樹葉是很美的,清晰的三出葉脈,邊緣有小鋸齒,輪廓線條干凈明白得像畫上去的,又流暢精致得讓人感嘆除了大自然本身恐怕沒有人能畫出這樣的樹葉。
知道了它們的名字就是“樸樹”后,每當走到這幾棵樹下,又多了一份美麗的聯(lián)想。大學時代是聽著樸樹的歌過來的,《那時花開》《生如夏花》,安靜樸素的唱法,歌詞里帶著憂傷、孤獨和夢想,一如校園里的男孩獨自坐在窗前彈著吉他唱歌一樣。歌手樸樹原名濮樹,不知道他將名字改為“樸樹”時,是不是見過樸樹。不知道他是否曾經(jīng)站在樸樹下,胸中涌動著音樂創(chuàng)作的靈感。那是無比美好的場景。
也許是因為校園歌手樸樹比植物樸樹出名多了,當我在校園中告訴男生女生,那幾棵就是“樸樹”的時候,他們的第一個反應都是,哇,原來真的有樸樹這種樹啊,然后就開始聊起樸樹的那些校園歌曲來。不知道是哪個樸樹成就了哪個樸樹,總之,樸樹還真是很有校園氣息。
然而,近期瀏覽百度百科時發(fā)現(xiàn),其實作為植物的樸樹,其“樸”字讀音并非樸素的樸,而是“po”。查商務印書館 2001 年《新華詞典》,樸樹的樸讀音果然為“po”(四聲),注解為落葉喬木,果實近球形,橙色,樹皮光滑,灰褐色,可作造紙原料。
Po(四聲)樹,讀起來像“破”樹,罵人話,哦不,罵樹的話。不同讀音帶來的感覺前后一對比,真叫人大跌眼鏡。這美麗的樹要是會說話,該要叫屈了。
所幸的是,偶然讀到了作家華姿在《萬物有靈皆可師》中的一篇文章,引領(lǐng)我超越了對樸樹外在和名字的審美。華姿寫道,“有個心理學家講,當一個人焦慮不安或是心灰意冷的時候,如果走進樹林,抱住一棵樹,而后靜靜地待一會兒,那么,他就會漸漸平靜,并對人生重新充滿信心和盼望。因為樹里是有陽光的。比如這棵樸樹,在它生長的幾十年或者幾百年里,那照耀過它的陽光,并沒有隨著落日消失,恰恰相反,所有照耀過它的陽光,都被它貯存在了年輪里。這真 是奇妙”。
樸樹(榆科樸屬落葉喬木)
秋冬季樸樹樹葉變黃后掉落
冬天,欒樹的蒴果變成褐色。無患子科欒樹屬落葉喬木
蒴果
的確奇妙,樹里是有陽光的,作家的文字里也是有陽光的。我好像豁然開朗,明白了一些什么。不過我沒有像華姿那樣去抱一棵樸樹感受一下心理學家說的是不是真的,抱抱樹就能從沮喪失意變得信心滿滿,這多少有些抽象和主觀,若沒有理解何謂“樹里是有陽光的”,抱多少棵樹都不管用。我覺得最奇妙的是,讀了這段有關(guān)樸樹的文字后,我十分相信,既然樹能把陽光貯存在自己的年輪里,那么,“一個人若能跟樹一樣,把那些健康的、有價值的思想、知識和情感,適時地儲存在自己的生命里,那么,他一定會成為一個美好的人,一個內(nèi)心豐盛的人,一個在他人需要時能及時地給予扶助和安慰的人”。保持內(nèi)心的樸素炙熱,初心不改,儲存正能量,成為像樹一樣溫暖的人吧。
十二月初,深圳,我在校園的青石板小路上撿到了欒樹的蒴果。欒樹蒴果看上去有種似曾相識的漂亮——三瓣又薄又脆的果皮圍攏成三棱形,前端小心翼翼地開著口,像個燈籠,像個鈴鐺,也像一種俗稱姑娘兒的北方水果酸漿。
或者,熟悉深圳市花簕杜鵑(又稱三角梅)的人會覺得,欒樹蒴果像簕杜鵑的花,連那蒴果外皮的網(wǎng)狀脈絡(luò),都與簕杜鵑苞片的脈絡(luò)紋案幾乎如出一轍。與簕杜鵑不同的是,成熟的欒樹蒴果呈褐色,而簕杜鵑就算已經(jīng)開敗,其苞片還保持著鮮艷的色彩。
不過,欒樹蒴果在成為褐色之前,也曾有過光鮮的顏色。剛結(jié)的蒴果淺綠和粉紅漸變交映,隨后變成深淺不同的酒紅,在陽光下?lián)u曳著醉人的色彩,秋風洗禮后,紅色漸漸沉淀為溫和內(nèi)斂的褐色。當欒樹蒴果正紅時,往往被誤認為是欒樹開花。這種誤會其實也不奇怪,誰叫欒樹的花那么低調(diào),低調(diào)得讓人常常將它忽略呢?欒樹四五月份開花,聚傘圓錐花序,細細的淡黃色小花,生在樹冠頂 端,與綠色相近相融,朝著天空伸展,很不起眼,不易發(fā)現(xiàn)。若不是掉下一些落花來,走過路過幾乎難以注意到欒樹的存在。倒是蒴果紅了之后,紅色與綠色反差強烈,欒樹仿佛才從一片綠意中跳脫出來,進入人們的視線。在人們的一般概念中,花兒就是如這般鮮艷的,不是嗎?
中國臺灣美學家蔣勛在《此時眾生》里寫過欒樹,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蔣勛自然注意到了欒樹的特殊之處。他寫道,普通植物大多是花兒極盡嬌艷誘惑之能事,果實則像懷孕了的婦人般安靜滿足,仿佛所有的激情騷動都平靜了下來。然而像欒樹這樣的植物則相反,它的花兒是害羞謙遜的,果實卻艷紅一片,如火熾熱,它所有的力量和美貌都在彰顯著孕育的喜悅。
類似的植物,我知道的還有蘋婆。蘋婆的蓇葖果鮮紅逼人,說它不是樹上開出的妖艷大紅花,估計很少有人愿意相信;而蘋婆的小花又細又小又暗啞,不走近了細看根本注意不到。
我的感覺與蔣勛是相似的。我常常看到紅艷艷的蒴果時,才驚覺錯過了欒樹的花季。因為這樣的一種經(jīng)驗,使得我在網(wǎng)上看到北京懷柔紅螺寺欒樹花盛開的照片時大吃一驚。遙看紅螺寺所在的山坡,一派蒼翠中點綴著一團團燦爛的金黃色,在古樸幽深的寺廟建筑群中撒上了一抹抹明亮通透的光芒,看得人心生喜悅和敬意。
原來,不僅欒樹蒴果是好看的風景,害羞謙遜的欒樹花兒也可以成為一景。同樣的東西,用遠近高低不同的視角去看,呈現(xiàn)的景象是不同的。
從有關(guān)紅螺寺欒樹的資料中,我還得知,欒樹在春天長出的第一期嫩芽是可以吃的,民間俗稱“木立芽”“木蘭芽”。做法是先浸泡去除苦味,然后涼拌或做成餡料,據(jù)說口味清淡鮮美,而且營養(yǎng)豐富,已成為北京西郊的一道著名野菜。紅螺寺那些長成參天大樹的欒樹,也許曾在春季化為清淡的齋飯,陪伴著僧人度過修行的歲月。
廣東人愛吃、善吃,奇怪的是,我在深圳工作多年,常見欒樹,卻沒有見過有哪家飯店以欒樹嫩芽入菜的。是廣東人還不知道這個秘密呢,還是廣東水土使其“南橘北枳”口味不佳呢?不得而知。
還有一個驚喜的發(fā)現(xiàn)也與寺廟有關(guān)。欒樹蒴果里面又黑又亮又圓的種子,是可以穿起來做佛珠的。這一點在沈括的《夢溪筆談》、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徐珂編撰的《清稗類鈔》,以及佛經(jīng)中都有記載。
我查看撿回的蒴果,干得脆脆的果皮里面果然藏有幾粒黑亮的種子。一整年的修行,冬天換來幾粒佛珠,寓意深長。我懷著虔誠的心,把欒樹的蒴果放在茶托上,邊喝茶邊思考與欒樹有關(guān)的一切。
后來,北京大學的劉華杰教授告訴我,如果剝開欒樹那黑亮的種子,還有驚喜,會看到里面有兩片子葉是卷著的。劉老師又一次成功地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我嘗試著想剝開它,然而可能是因為我撿的種子太干燥了,怎么都弄不開。也罷,就讓我把好奇心當個玄機珍藏到佛珠里面,與我常相伴吧。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