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活化的實踐路徑探索
——以黃埔古村為例

戚干舞，繆 蕓

(1.廣州市洋城社會工作服務中心，廣東 廣州 510302； 2.大理大學 民族文化研究院， 云南 大理 671003)

黃埔古村(以下簡稱“古村”)，位于廣州核心城區(qū)——海珠區(qū)琶洲島東南側，毗鄰“粵海第一關”“黃埔掛靠口”所在地——黃埔古港(以下簡稱“古港”)，具有800年歷史。2002年“古村”古建筑群被列入市級文物保護單位；2012年被南方日報社評選為“廣東十大最美古村落”之首；2015年被列入住房及城鄉(xiāng)建設部等七部委發(fā)布的中國傳統(tǒng)村落保護名單(第二批)。村內住有本村居民1200余人，8個村民經濟社，出租屋3000余間，外來租戶6000余人。本文剖析了黃埔古村活化的現實困境，探索并反思了近年來古村活化的實踐路徑，期待對古村的未來發(fā)展有所裨益。

一、古村活化的現實困局

(一)古村整體文化形象缺乏

“古村”有人文村史展覽館，然而展品、圖片關聯(lián)更多的是空洞歷史名詞；“古村”有祠堂、家塾、民居逾百間被列為文保，然而分布零散、新舊混雜、代表性建筑缺乏，難成整體；“古村”有文化旅游開發(fā)公司，然而定位不清、利益不明、資源有限無法整體規(guī)劃；“古村”有各種廣告、媒體、活動宣傳，然而沒有很好的觀賞指引。

(二)文?？臻g活化不充分

“古村”文保單位的使用現狀復雜，從功能看分成具有公共屬性的建筑(如祠堂、家塾)，私人屬性的建筑(如民居)；從歸屬看分成公共所有(如村集體、宗族)，私人所有(個人或小家族)；從使用上分為經營性場所、私人性場所(自用或外租)、閑置等。盡管分類不同，但整體而言活化不充分：開放性空間較少，缺乏文化內容展示；用途單一，經營性空間普遍存在經營困難。

(三)古建筑破壞嚴重

業(yè)主外遷、產權不清、成本過高等因素，影響到古建筑的處置方式，部分古建筑遭到持續(xù)破敗、部分則被違規(guī)拆建。古建筑的留存或拆建影響到周邊的環(huán)境和古村的整體風貌。

(四)村民與古村的保護、開發(fā)缺乏聯(lián)結感

商貿因素、政治原因導致鄉(xiāng)土精英不斷流失。隨著一代代外遷，中青年與“古村”聯(lián)結已弱，只有居村長者較多保有對“古村”的記憶和情感。然而，古村的保護、開發(fā)以外部推動方式進行，村民缺乏足夠的參與渠道。村民普遍將古村的保護、開發(fā)等同于發(fā)展旅游，并認為外部因素的介入帶來了“古村”生活的障礙。

(五)游客無法與古村人文、歷史產生共情

“古村”吸引大量游客流連，但數量在逐年減少。政府與旅游開發(fā)商主導的花燈節(jié)、祠堂文化節(jié)等大型活動，客觀上起到引流效果，但缺乏與古村本身的互動，不具可持續(xù)性，長期以來將形成對古村形象的消耗?！肮糯濉比狈τ形幕瘍热莸幕顒幼鳛檩d體，游客無法產生共情進而成為保護、開發(fā)古村的一份子。

(六)管理權責不清晰

以行政區(qū)屬看，“古村”屬村轉居社區(qū)，為原黃埔村民委員會改制后的黃埔村經濟聯(lián)社所轄區(qū)域的一部分；后又成立了黃埔南居委會居民自治?！肮鸥邸眲t屬另一村轉居社區(qū)(石基村)范圍。因為“管委會”僅有協(xié)調職能而無行政職權，“古村”“古港”的管理與開發(fā)實際是獨立運作。2012年起，“古村”引入企業(yè)文旅開發(fā)，后成果不顯撤出；2015年新開發(fā)商入駐。

“古村”名為歷史文化景區(qū)，主要功能實為居住，商業(yè)、教育、醫(yī)療機構與文化景區(qū)并肩而存。經濟聯(lián)社、居委會、村民小組、宗親會、旅游開發(fā)公司、“管委會”等組織，均不同程度享有“古村”管理職權。

(七)缺乏清晰可辨的未來圖景

在旅游開發(fā)已成既成事實的前提下，古村無法退回安寧的自足生活，就只能創(chuàng)造出村民、游客、文創(chuàng)工作者的新聯(lián)結形式，推動“古村”遠離城中村、通俗旅游目的地的發(fā)展軌跡。然而，傳統(tǒng)文化、建筑、歷史作為一種旅游資源被消耗的背后，隱含的是文化內容單薄、文化反思不足的深層邏輯。古村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形象，如果進入不了日常生活產生意義，看得見的未來將是支離破碎的文化片段和滿目瘡痍的憑吊遺跡。

二、古村活化的實踐路徑探索

(一)實踐策略：路徑依賴中尋找空間

古村活化，需要推動區(qū)域的整體變革。杰布·布魯格曼從推動城市變革的成功經驗中，總結出三個要素：一是穩(wěn)定的治理聯(lián)盟，權力與資源為了共同利益聚合起來，愿意規(guī)范市場與私人開發(fā)行為，共同參與城市的規(guī)劃與建設；二是清晰的城市化路徑，理解并接受城市的各個部分將聯(lián)盟的目標與標準轉化為城市規(guī)劃建設的效率與宜居性；三是擁有技術人才與行政權力的專業(yè)機構實施這些城市化方案，努力使自身的解決方案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局限[1]。 “穩(wěn)定的治理聯(lián)盟”“清晰發(fā)展目標和實施路徑”“專業(yè)化的權力機構”，都要求公共部門主動承擔更重要的職責。“歸根結底，有關歷史保護與控制的問題就是公共福利(如社會價值)與個人利益及其對財產的絕對支配權之間的抗衡問題?！盵2]

然而，古村卻缺乏“穩(wěn)定的治理聯(lián)盟”，各種正式、非正式組織不同程度享有古村的管理主權。2015年，受海珠區(qū)社會工作委員會委托，廣州市社會治理研究中心進駐古村，以項目方式推動具有古村管理職權的利益相關者進行“協(xié)同治理”。該項目的設計初衷是針對問題的根源，通過“居民議事會”等制度創(chuàng)新，推動綜合問題的解決，達至“協(xié)同治理”的成果。但代表“專業(yè)化”的機構，無法獲得足夠的授權，一旦進入現有權力結構，就形成路徑依賴、難以有效開展工作。

“協(xié)同治理”項目最終停滯，需另辟蹊徑推動“古村”的活化(以下簡稱“活化項目”)。不同于“協(xié)同治理”必然糾纏于既有結構，“活化項目”選擇的是制造增量的現實邏輯。項目選擇的是一種尊重事實又批判當下的立場，將古村的公共屬性，作為項目正當性的基礎。公共屬性是公共部門主動作為的正當性前提。但公共部門缺席，并不意味古村就不具備公共屬性，無法以此作為行動依據。在未獲得足夠專業(yè)授權，無法推動“治理聯(lián)盟”的項目環(huán)境中，在“公共屬性”的基礎上具有主動作為的空間。

(二)重新定義空間：挖掘古村的深層價值

古村的深層價值，需要在城市空間關系中被定義。古村的價值，在于保留擺脫異化的想象空間?！俺鞘胁粏螁问俏镔|或生活空間，還是想象和再現的空間。什么樣的想象構造什么樣的城市……?！薄霸谀承┣闆r下，城市想象代表著我們試圖擺脫被城市異化的感覺，在另一些情況下，城市想象又是異化的結果?！盵3]

現代城市空間，以不同的方式體現出非人性特征。首先是：封閉性。鮑曼認為當今城市大量被看作是“公共空間”的場所，“都在兩個相對的地方。然而又是互相補充的方向上背離了(文明空間)的理想類型。”第一類是封閉的、嚴禁進入的城堡(修道院)。從外表看傲慢專橫和不易損傷，讓人產生敬畏和灰心。第二類服務于消費者，更確切地說是要讓城市居民變成消費者?！斑@些公共空間鼓勵的是行動，而不是‘互動’?！盵4]其次是：斷裂性。佐金以連續(xù)性看待空間的“本真性”，認為“起源”暗示著讓人落地生根的道德權屬?！八且环N生活和工作的連續(xù)過程，是一種日常體驗的逐步積累，……依然如故的期待。”這種經驗由空間中的人所擁有，不能被消費?！爱斶@種連續(xù)性中斷，城市就失去了靈魂?！行┳兓屇阍诰幼《嗄甑纳鐓^(qū)中感覺自己倒像是陌生人?！盵5]最后是：疏離感。桑內特認為，“城市就是一個陌生人可能在此相遇的居民聚居地?！盵6]“陌生人的相遇是一件沒有過去的事情，而且多半也沒有將來的事情，是一段非常確切的‘不會持續(xù)下去的’往事，是一個一次性的突然而至相遇，在到場和它持續(xù)的那個時間里，它就會徹底地、充分地完成，它用不著有任何的拖延，也不用將未了之事推遲到另一次相遇中?！盵4]

古村所代表的異質空間，是對城市生活的不同想象。19世紀末以來，大多數研究者對城市的想象，都伴隨著對現代性的反叛。“具有濃重的懷舊情緒——從根本上是要棄絕城市的不確定性與現實性，棄絕城市文化的混亂不堪與不可預知。通常，人們所要追求的，是一種經過浪漫化的‘失落了的’鄉(xiāng)土存在，即寧靜、同質化，以及緊密的人際關系；即使是對差異性的贊頌也是在可預期的范圍內的?！盵7]

(三)文化共識：古村活化的基本前提

公眾意象是文化對話的基礎。王寧認為傳統(tǒng)村落開發(fā)的關鍵在于“找到讓進步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和解合作的路徑?！薄敖柚鷤鹘y(tǒng)村落的旅游化和商品化，實現城鄉(xiāng)之間的功能交換和文化對話。通過讓村民從傳統(tǒng)村落的商品化和資本化過程中獲益，從而找到村落保護的內生變量?！盵8]“通過文化規(guī)劃戰(zhàn)略實施復興，對本土認同的重新建構至關重要。”[7]這種“本土認同”只能在環(huán)境一致性、連續(xù)性與人類共通的心理安全機制的關系中尋找。林奇從“公眾意象”中尋找環(huán)境一致性與共同心理的關聯(lián)。公眾意象指物質環(huán)境、文化背景和生理特征相互作用，在不同受眾中呈現出一致的心理印象。他認為整體生動的物質環(huán)境所形成的清晰印象，組成了群體交往活動記憶的符號和基本材料：“使擁有者在感情上產生十分重要的安全感，能由此在自己與外部世界之間建立協(xié)調的關系，它是一種與迷失方向之后的恐懼相反的感覺?！鄙踔?，“一處獨特、可讀的環(huán)境……也擴展了人類經驗的潛在深度和強度。”[9]一致性和連續(xù)性的期待，恰恰是傳統(tǒng)村落有待挖掘的獨特性，是文化共識的基礎?，F代性都市的普遍形象是陌生人。古村可以拯救“陌生人”，“陌生人”也能摧毀古村。

公眾意象的塑造需要各部門的通力合作?！叭魏卧诔鞘袣v史街區(qū)中的振興嘗試都要審慎地考慮其文脈與環(huán)境，因此必須處理好難以阻擋的經濟發(fā)展的需求與為保護物質景觀而使這種發(fā)展受到限制和控制之間的矛盾。”[2]公共部門是促進合作的推動力。在旅游文化區(qū)域發(fā)展中，公共部門一般都在“旅游策略的建立和協(xié)調中扮演關鍵角色”，要回應“保護物質和文化環(huán)境的責任”的特定問題?！奥糜瓮ǔ１徽J為是達到這一目標的一種手段”。但是，“私人部門的主要目的是從其投機中獲利?！薄耙虼?，地方政府要經常起到協(xié)調的作用，并且要促使不同的參與者通力合作?！睔W洲和美國的經驗都表明，政府通過專業(yè)力量采取主動行動的頻率在不斷增加。來自公共部門的規(guī)劃師對旅游業(yè)和遺產資源保護的促進，所起的作用“不僅僅是通過土地利用規(guī)劃進行管理的市場管理者，還直接成為城鎮(zhèn)資源市場的締造者”[2]。

(四)功能交換：空間文化的形成過程

黃埔古村是一所“學堂”?！肮糯濉辈粌H有類型多樣的藝術文化工作室，還有大量閑置的公共空間。通過在古村舉辦文化活動，可以形成城市與古村的功能交換和文化對話?！肮糯濉焙汀敖逃备钊氲年P系是，“可見的歷史證據對人們建立文化認同感、延續(xù)與某個特定場所或個人有關的記憶都具有教育意義。這種對過去的詮釋有助于明確當代社會與歷史傳統(tǒng)的關聯(lián)性并賦予其以現代含義?！盵10]“是生活教育和自然教育，是源于實踐、融于實踐的‘活教育’，具有終身性、全民性與生活高度融合等本質性特征?！盵11]

黃埔古村是一個“生活的可能空間”?！肮糯濉笔且粋€匠人、文化人、藝術家、生活家多元生活的場所，已有不同生活形態(tài)呈現，顯現出“生活異化”的城市群體所期待的“理想面貌”；同時，古村有大量的空白留待填補。歷史的活化本質是尋找現今生活的良好狀態(tài)。在與城市的對立關系中，構建出古村與生活價值之間的關聯(lián)，又通過尋找良好的“城市生活”將“古村”與“城市”統(tǒng)一。

黃埔古村是“城市中央的故鄉(xiāng)”?！肮枢l(xiāng)”是更具象、更本質的關系，從而對應更普遍的情感需求?！斑z產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了抵制變化的安全區(qū)和庇護所的角色，似乎是一種穩(wěn)定不變、可見而有形的歷史參照物?！盵2]“故鄉(xiāng)”是意義的歸攏，是“古村”的第一屬性?！吧碓诖颂帯钡钠胀ㄈ艘央y脫離城市生存，而故鄉(xiāng)已面目全非難以辨識，破局的希望只能存在于“城市中央的故鄉(xiāng)”?，F代性的普遍進程造就著“城市困局”，也孕育著“破局的沖動”。在這個意義上，“故鄉(xiāng)”是“城市”的反面。異質性的空間保存著創(chuàng)造某種“本真性”文化的可能。

三、項目成果：促進文化反思，打開未來想象

不同于“協(xié)同治理”項目的原初設計，“活化項目”試圖擺脫古村發(fā)展的路徑依賴。從挖掘空間價值、創(chuàng)造文化共識、推動功能交換的視角，推動古村的文化反思，打開未來的想象。通過不同的活動，激發(fā)“古村”物質空間的公共屬性：作為導賞空間感受本土文化，作為戲劇舞臺開啟文化對話……這些活動預示著更多運用可能。這些活動，構建出不同以往的關系，推動功能交換和文化對話。

2015年7月，“古村”實踐與各藝術文化工作室合作開展“社區(qū)學堂”；10月，“社區(qū)學堂”模式獲得了街道文化站的認可；12月獲得經費及場地支持，將閑置的左垣家塾升級為“文化學堂”。“學堂”帶動利益相關方資源進入，推動空間活化?！皩W堂”培育了第一批古村關注者，實踐者根據需求設計社區(qū)導賞，搭配其他活動形式。實踐者會把活動分為“招搖過市”和“登堂入室”兩類。前者在“古村”整體空間中移動，后者在“祠堂”等室內空間與所在地資源發(fā)展聯(lián)接。兩種活動形式，產生著不同的關系：前者會引來村民好奇，有時村民還會興奮地帶著游客進入自家，做義務講解員；后者則讓新村民逐漸形成共同體，共同行動創(chuàng)造更多可能。在此基礎上，成立了廣州市黃埔古村文化傳承促進會，并舉辦了黃埔古村民間文化藝術節(jié)。

隨著時間的沉淀，經驗的積累，形勢與內容也多樣化發(fā)展。生長出來的文化，有獨立的邏輯和自身的力量。2017年11月，英國導演Alan在黃埔古村舉辦了社區(qū)戲劇工作坊。短短三個月內，3個不同主辦方在“古村”胡氏宗祠舉辦了超過20天的戲劇活動。想象被打開，未來就有無限可能。三首“古村”民謠被創(chuàng)作、錄制出來；“村民們”還進棚錄了顧城的《任性的孩子》；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其他的“獻詞”產生新民謠。民謠創(chuàng)作出來，作用就超出了“始作俑者”的設想。

“活化項目”創(chuàng)造了一種主觀真實，用文化感知代替客觀現實，不同人群對“古村”都有了新期待。但這種在空隙中尋找生機、催化活力的方式，無法替代現實的發(fā)展邏輯。黃埔古村的真實問題仍然懸而未決，不以“活化項目”意愿為轉移。因為現實的權力、利益邊界難以觸及，“活化項目”也難以有效推動黃埔古村的整體發(fā)展?！盎罨椖俊眲?chuàng)造出面向未來的可能性，但未來以何種面貌展開，需要時代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