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龍
編者按:
晚風中,夕照下,江河交匯,百舸爭流,運河水靜靜地流向長江,如一幅美妙的畫卷。
涼爽是跟著風進來的。
風已經有點大了,御橋港卻依舊不見漣漪。按照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地名一旦靠上“御”,就和皇上有關,也就有了氣勢。御碼頭,御帶橋,無不因為這個“御”,向你訴說著當年的排場和榮光。這是一種固化了的思維,我似乎也跳不出這一定勢。我住的那個小區(qū),門牌上寫著“御橋港路3號”?!坝鶚蚋邸?,一個多么有沖擊力的名字,每一次與之對視,都覺得眼前應該是一片遼闊,水隨天去。否則,那浩浩蕩蕩的皇家船隊怎能停泊于此?
老街坊說,御駕親臨于此的是乾隆。這或許是個美麗的傳說。傳說的源頭是乾隆六下江南,走的都是大運河。和御橋港路垂直有一條河,叫團結河,是御橋港的支流。當?shù)匾晃灰呀涍M城的“農戶”告訴我,團結河途經大運河流入長江。大運河為乾隆下江南提供了如此的便利,這一點是隋煬帝沒想到的。煬帝有下江南的念頭時,最初是考慮撒一些綠豆在地上,搞“陸地行舟”。實踐下來行不通,便開挖了大運河。這個故事是小時候聽長輩們講的。隋煬帝下沒下江南,長輩們沒說;他們和那個老街坊一樣,說到下江南便是乾隆。
大運河讓乾隆受益,沿岸的城市自然也受益。鎮(zhèn)江邁進工業(yè)化的時候,只有三個半煙囪,運河邊上就落戶了兩個,一個叫面粉廠,一個叫火柴廠。大運河離兩個廠還有里把地的時候分了個岔,一條拐了個彎,向西北往金山公園流;一條過了橋向東北往長江流。流入長江的自然有御橋港的水。御橋港的水來自城南的大山里,流到這里仍然是碧清的。兩岸的娃娃們可高興啦,撲通撲通就跳進了夏天的河里,完成了從“狗刨式”到“自由泳”的飛躍。分岔前的河岸有一道長堤,堤上天高云淡,堤內蘆葦萋萋,沿堤散落的,是一個個垂釣的“漁翁”。
這段有著田園式鄉(xiāng)愁的運河,鄉(xiāng)人稱之為運糧河。它從兩個廠之間流出來,沒多遠就進入長江。江邊鋪著長長的鐵軌,以裝卸貨物為主的9號、10號碼頭就靠著鐵路,構成了水水中轉、水陸中轉的樞紐優(yōu)勢。碼頭上多的是圓木,由火車一車皮一車皮從遙遠的地方運來,堆在碼頭上像一座座小山。圓木很粗,多是大樹的主干,一人合圍抱不過來。這些圓木,有的被扎成木筏,泡在江水里,然后編成船隊駛向遠方;有的用板車拖到火柴廠做火柴。圓木上有厚厚的樹皮,對廠家來說,這些樹皮“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可惜;對居家過日子的而言,卻是很好的柴火。那時,家家燒煤爐,由于煤炭憑票供應,不少人家都晚上熄早上生。生爐子,柴火有講究,一點就著是最好的。樹皮的優(yōu)點是容易著火。當然,樹皮更多的是用來燒大灶,蒸饅頭煮飯,都少不了大灶,大灶煮的飯遠比爐子煮的香,尤其是鍋巴,是煤爐望塵莫及的。鄉(xiāng)人十分珍惜這份美好的饋贈,常三五成群,像到郊外挖野菜一樣,約約伙伙去碼頭扒樹皮。拐向金山公園那條河的邊上,有許多加工面粉的小作坊。大冬大似年,家家吃湯圓,加上大年初一吃湯圓的習俗,每年冬至前,這些小作坊就忙起來了,加工糯米粉的排成長龍,常常天不亮去排隊,下午三四點鐘才攤到你。冬日里,在老街上走走,會看到許多人家在路邊,用木凳撐著圓圓的匾子曬糯米粉,那是在“擠干”加工帶來的水分。碰上雪后初晴,沿街的雪地上,散落著一只只盛著糯米粉的匾子,很有意趣,分不清是地上的雪白,還是匾子里的糯米粉更白!
類似的回憶可以延續(xù)到上世紀80年代初或更后一點,彼時我和運糧河的距離是一座山,向西繞過云臺山,便可抵達運糧河;向東,走幾乎同樣的路,便是古運河。河濱公園濱的就是古運河。公園里有書場有茶社。書場以講揚州評話為主,跟大人去聽書是兒時的一大快樂。坐在書場里,情緒跟著說書的跑,有拍案叫好的時候,也有替古人流淚的時候。父輩們識字不多,許多經典故事,如《水滸傳》中的“武十回”“宋十回”、隋煬帝陸地行舟、乾隆皇帝下江南等,他們能說得頭頭是道,功勞應該歸于書場。撲克牌是茶社長盛不衰的節(jié)目,在經歷了“爭上游”“打八十”“搶千分”“斗地主”“摜蛋”的演變之后,打牌也從茶社移到公園的亭子里、花架下、石凳上,打不上牌的,站在旁邊看斜頭,一看就是一下午。從河濱公園往北,走不多遠,河水就從京口閘入江了。這一段雖然臨江,卻沒有一家真正意義上的工廠,現(xiàn)在想來,工廠從運河邊再次走進視野,已經是“花落”蘇南運河了。
運糧河、古運河,有的是故事、傳說和回憶,如今已經不走船了,黃金十字水道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在了蘇南運河的肩上。眼下,正是盛夏時節(jié),蘇南運河進入大忙季節(jié),河上的船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有一年,在無錫的一個江南小鎮(zhèn)過暑假,運河就在家門口。河上有座橋,是小鎮(zhèn)納涼的好去處。晚飯后,小鎮(zhèn)的人晃悠晃悠就到了橋上。橋上也沒有什么風景,只有汩汩流淌的運河和運河上跑的船。河上的船滿載貨物,一艘艘地,魚貫而來,那架勢就像早晨上班時南徐大道上跑著的車。不同的是,船不要“吃紅燈”,一眨眼的工夫就從橋下過去了。橋上的涼風在夕照下更加宜人,小鎮(zhèn)上的人一邊指著船,一邊興奮地說著船的去向;而我,卻想著船的來處,它們或許就是從諫壁閘過來的!
諫壁閘是蘇南運河的起點。開閘的時候,從運河往長江去的船多半是空的,回來的,一般滿滿當當。前不久,在團結河邊上碰到一位青年,大學畢業(yè)后,自主創(chuàng)業(yè)。平時做IT,幫著父母忙忙苗木;豐水期,也就是盛夏時節(jié),其工作地點便移到諫壁閘外的長江上,將大船上的貨物駁到蘇南運河來的小船上,凌晨三四點才回家。蘇南運河鎮(zhèn)江段全長42.6公里,船舶年貨運量達1億多噸,接近長江主干道的貨運量,是京杭運河運量最大、密度最高的航段之一,每天從長江過閘的船達350艘之多。這么多的船排成隊,是何等的陣容!讓黃金水道出黃金,是這座城市不懈的追求。2007年,從諫壁閘往下,蘇南運河鎮(zhèn)江段實施“四改三”整治工程,將四級航道改造升級為三級航道。整治后的蘇南運河,河面凈寬達90米,可供1000噸級的船舶航行,成為內河的水上高速。到那時,無錫江南小鎮(zhèn)的居民,憑橋遠眺時,看到的將是另一番風景。
船過諫壁閘,江河交匯,百舸爭流。晚風中,一撥一撥的人,佇立或徜徉于岸邊,欣賞那夕照下的槳聲帆影,看著運河水靜靜地流向長江,該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畫面。所幸的是,這樣的美麗畫卷正一步步地向我們靠近。挨著船閘,有家造紙廠,每天排向河里的廢水翻著白漿、飄著異味,岸邊不忍久立。如今這家廠已關掉,廠房空在哪兒,“銹”帶變成“繡”帶不再是遙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