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子
打我記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個結巴。
小時候的我還是可以和這個“小惡魔”和平共處的,心里沒把結巴當回事,壓根也不羨慕那些說話流暢的人。結巴這件事讓我第一次真正受到傷害,是小學畢業(yè)的那個暑假。
初中,我要到鎮(zhèn)里上學,我們全家從村里搬到鎮(zhèn)上。為了讓我快速融入中學環(huán)境,爸媽給我報了一個英語學習班。
事情發(fā)生在某個夏日午后,同學們都有些昏昏欲睡,老師如往常一樣點學生起來背字母歌。點到我時,我非常自信地唱起來。
前面的部分非常順,到“U”“V”都沒問題,可唱到“W”,我“da”完后,沒發(fā)出“bu”音,卡住了。我又“da”了一下,還是“bu”不出來。
我注意到周圍有同學轉頭看向我,老師鼓勵的眼神也投了過來。我稍稍有些緊張,決定再來一次,“r、s、t、U、V、da……”還是不行。
不知道哪個同學說了聲“機關槍”,哄笑聲頓時在課堂爆炸。
這并不是我第一次遭到嘲笑,我的內心卻第一次受到了撞擊。老師及時制止了同學們的哄笑,對我說,“背得不熟練還得練習”,算是給了個臺階讓我下。
新學期開始,“結巴”向我發(fā)起全面攻擊。
在學校,我最害怕的就是被點名回答問題或背誦。每次老師說要點名,我的心立馬懸起來,緊繃成一團,身體也跟著瑟瑟發(fā)抖。要是幸運沒被點上,就有一種大難不死的感覺。但終歸還是時不時被點上,結果每次都惹得哄堂大笑。
記得在一次語文早自習上,我們需要背誦《傷仲永》。我本來背得很熟練,但是因為結巴,背出來的效果卻磕磕巴巴。小組長比較頑皮,等我好不容易背完全文,他故意說我不熟練,讓我再練習。
我只得回去重復背誦,第二次去背,卻更加磕巴了。
“我明明會背,不信你隨便選一句,我肯定能立馬接下一句。”在組長面前,即使是將這一句話說完,我也花了將近一分鐘。
組長義正詞嚴地說:“老師說了,要流利背誦,你這樣能叫流利嗎?”他露出狡黠的笑,“只有結巴背成這樣才算流利,你是結巴嗎?哈哈!”
面對組長的譏笑,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氣憤,而是痛恨自己。我默默回到座位上,寧可背誦不合格,也不愿向別人承認自己是結巴的事實。
漸漸地,我變得自卑,甚至自閉。
那時候,放學回家有兩條路,一條寬敞的大街,一條陰森曲折的泥濘小路。全校上百號走讀生都走大街,唯獨我習慣走那條小路。每次下雨回家的路上,我還能看見上次下雨時,自己踩下的腳印。每天上課,我早早到教室,又很晚出教室,課間從不走動,也盡量不上廁所,努力將自己變成一個透明人。
有一次,學校組織學生看《新少林五祖》。電影中的“洪熙官”,動作瀟灑,說話抑揚頓挫,中氣十足,讓我格外向往。于是,我第一次有了矯正口吃的想法。
因為考上了縣里的高中,爸媽再次把家搬到了縣城。整個暑假,我都悶在房子里,規(guī)定自己每天說20句話,每句話不少于5個字。每說一句,我就在紙上記下是否通暢,睡前清算,并根據(jù)不順暢次數(shù)超過順暢次數(shù)的多少,來懲罰自己。
最開始的懲罰方法是每超過一次,打自己一耳光。后來實在太疼了,就改為掐大腿。
這個懲罰方式到高中開學前一周,停了下來。倒不是因為我不再結巴了,而是麻木了。
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高中實行填鴨式教育,老師基本不會點人起來回答問題,我也沒有被迫說話的負擔。高三填報高考志愿,我報了一所注重英語教育的大學,想迎難而上。
填報志愿那天,我在空蕩的教室和一個不太熟的同學閑聊了一下午,我們的談話竟然意外地流暢。
只是,這美好的期許很快就破滅了。
大學的英語課程分聽力課、精讀課、口語課。幸運的是,大家的口語都不好,說得也都磕磕巴巴的,顯得我這個真正的結巴只是稍稍特殊一點。
除此之外,結巴沒影響到我前三年的大學生活。當時的我有一種錯覺——只要我不說英語就不再結巴。然而,到了大四要找工作時,這個美好的幻想瞬間就粉碎了。
我們專業(yè)的學生,面試機會很多。我查了很多面試攻略,演練過很多次,但真正到了面試現(xiàn)場,嘴巴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想說的話。
面試結果出來,系里二十多人去面試,唯獨我沒通過。
在我就要絕望時,一家很小的公司在面試后的第三個月,通知說要錄用我。
說來荒誕,我一個說話結巴的人,求職志愿竟然敢填“保險”,靠兩片嘴皮子謀生。
正式上崗后,我感到強烈的不適應,但這份工作實在太難得。工作不到半年,我的結巴惡化到不能再壞的地步。一旦打電話超過一分鐘,就開始結巴。
其實在我工作不滿一個月時,人事經(jīng)理找我談過話,隱晦地表達了勸退的意思,但我裝糊涂。后來,我又被勸退兩次,但我厚著臉皮,硬是不提辭職,勸退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有天,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結巴的癥結是在于不敢跟不熟的人說話。想來想去,到菜市場問價,是讓我最沒有心理壓力的歷練方法。
第一天逛菜市場,我在里面來來回回轉了七八圈,始終沒鼓起勇氣開口。第二天,我換了一個菜市場,來來回回幾趟后,終于在一個攤位前拎著半棵白菜說:“這菜,多多多……少?”擔心“少”也重復好多次,才能說出“錢”,我故意沒說“錢”字。
大嬸的眼神非常熱切,只是“啊”一聲,顯然沒明白“這菜多少”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臟再次收緊。
“這,菜,多,少,錢?”我像念書一樣,一字一頓地說出來。
大嬸這次懂了,拿到秤上一稱,回頭對我說:“二斤六兩,收您一塊五?!?/p>
果然是白菜價,但我裝作很驚訝,自言自語道:“這么貴?!?/p>
大嬸收起笑臉,一臉嫌棄:“一塊五還貴啊,現(xiàn)在一塊五能干啥!”
那天,我走出偌大的菜市場,兩手空空,內心一陣竊喜。慢慢地,逛菜市場時,我不只問價格,還摸索著砍價。先只敢來一回合,后來兩回合、三回合、四回合。
很快,我就放棄逛菜市場,利用工作來鍛煉自己。越鍛煉表現(xiàn)越好,表現(xiàn)越好,鍛煉的機會就越多,慢慢就進入了一個良性循環(huán)。
到了近兩年,我已經(jīng)可以一個人跟一堆人唇槍舌劍地進行談判。只是,當我跟陌生人打電話,稱呼對方的名字時仍然會緊張。
如今,我說話可以完全不結巴,但結巴在我身上刻的烙印仍難以消除。而從動了矯正口吃的念頭到現(xiàn)在,我算了算,剛好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