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思思
古書畫修復,是個磨工夫的手藝。
徐建華在故宮待了四十二個年頭,屋外那條狹長安靜、紅墻高起的甬道,他走了四十二年。這輩子,他只安安靜靜地做了一件事,就是在這里修復宮里上上下下的書畫文物:上到一墨千金的國寶《游春圖》,下到乾隆花園的一張貼落。
“干一行就是一行,就是拿來張衛(wèi)生紙,也得把它裱好嘍?!?/p>
在這個拼速度的年代里,他依舊按照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和這座偌大的紫禁城一起,安靜地守在這里。
徐建華,面容微腴、頭發(fā)花白,格子上衣外面套了一件舊襯衫。因為母親是旗人,他說起北京話來圓潤透亮,京韻京腔。采訪時,他正拿著鬃刷,唰唰唰地往畫上灑水,嘴里叮囑著動作要領(lǐng)。徐建華是裱畫科里年齡最長、資歷最老的修復師,給作品接補顏色時,記者看到的是他握著毛筆、細紋密布的手。
五年前,干了一輩子文物修復的徐建華正式退休,但裱畫室里徒弟多、師傅少,院里請他回來工作,他就每天擠一個小時的公交仍來上班。
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八點前就到了單位,從神武門的存車處騎上車,一路經(jīng)過修葺一新的建福宮和四角掛龍的雨花閣,七轉(zhuǎn)八繞到了辦公室。裱畫室的小院,位于慈寧宮的后身,是清代老太后頤養(yǎng)天年的地方,如今,成為整座故宮唯一有門禁的部門。
屋里,一張寬大挺實、披麻掛灰的紅漆裱畫案前,徐建華喝足了茶,戴上老花鏡,細細觀瞧上面的幾幅隔扇。那是他這幾天留給徒弟高翔的作業(yè)。此刻,幾幅乾隆花園里“臣字款”的隔扇畫頁,已經(jīng)修復如初。
晨暉時分,東面的陽光透過窗格斜射進來,一棱一棱地鋪在地上,也掛在他雪白的頭發(fā)上。
在故宮工作了四十二年,徐建華記不清他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清晨。一代一代,師傅傳給徒弟,徒弟又變成師傅。
雖然世世相傳,然而裱畫技藝的起源時間,至今仍不可考。不過,從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可以判斷,這項手藝在晉朝就已存在,迄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歷史,再加上故宮的六百來年歷史呢?徐建華說,這份兒分量來得厚重。
沉甸甸的回憶是從師傅們的記憶開始的……
“1954年,老師傅們是院里從上海、南京、北京請來的,都是大鑒定家張珩、鄭振鐸跟徐邦達親自推薦,解放前,他們就已經(jīng)非常有名了?!蹦且荒辏凳⒛甑男迯蛶焸儚奈搴暮1徽堖M故宮。這其中,就有“蘇裱”名家、后來成為徐建華師傅的楊文彬,還有古畫修復大家張耀選、孫承枝等人。
蘇裱,是裝裱派別中的一種,細膩淡雅,修舊如舊,主要流行于江南一帶。在清代,皇帝偏好這種裝裱方式?;始也禺?,或送至南方裝裱,或請南人北上。所以,這次各地的裱畫師們進宮后,也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間院子,南方人在前屋,北方人在后屋。前者水平高,主要負責修復一級文物,“主修畫心、不管裝潢”。
裱畫師們各個神通廣大,院里的領(lǐng)導如獲至寶,不敢輕慢,即便是物資困難的年代,也堅持給他們發(fā)糖發(fā)蛋、發(fā)茶發(fā)煙,他們被叫做“糖蛋干部”,工資拿得比院長還高。
然而,老天也給了他們“九九八十一難”。
20世紀50年代的北京,冬天極冷,手被凍得伸不直,再厚的棉衣也擋不住寒風?!疤偷铐斏弦灰姲祝说氖稚暇蜕鷥霪彙?。南方師傅從小沒見過這陣仗,受不住的,就回去了。一同北上的蘇裱名家洪秋生,就因為凍得厲害,沒多久就申請調(diào)去安徽博物館了。
不過,讓他們更頭疼的,則是環(huán)境氣候變了,書畫裝裱上的規(guī)矩跟著也變了。徐建華回身指指身后的墻,說,修復中有一道工序叫“上墻”,意思是把修補好了的畫作貼到墻上,撐平晾干。以前在南方,氣候濕潤,師傅多用木墻。但到了北方,氣候干燥寒冷,就得改用紙墻了。兩種墻質(zhì)的伸縮性,以及對紙產(chǎn)生的拉力差別都很大,一不留神,就容易撕裂畫心。
技藝早已熟稔于心的師傅們,進了故宮,不得不摸著石頭過河,重新來過。
徐建華搬來一本《中國書畫裝裱大全》,上面有一段講他師傅楊文彬修復米芾《苕溪詩卷》的始末。
1963年,這幅價值千金、頗具傳奇色彩、甚至牽連著一樁命案的國寶重器,輾轉(zhuǎn)到故宮時,已是四分五裂。領(lǐng)導看著它皺眉說,就請楊文彬先生主持修復工作吧。艱難的修復過程如今化作書上一個個復雜拗口的裝裱名詞。面對一堆從北宋年間流傳下來的碎紙片,楊文彬巧奪天工,拿出了一身的絕活兒,最終,順利使作品重現(xiàn)神采,全無破綻。
“啟功、徐邦達、謝稚柳來了,都主動給我?guī)煾颠f煙。能在1949年以前靠書畫修復吃上飯,憑手藝站住腳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徐建華合上書,嘴角一揚。
當然老先生們也有自己的放松方式?!澳菚r師傅掙一百一十元錢,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萬多,家眷又不在北京,發(fā)了工資干嘛去啊,幾位師傅一合計,干脆下館子吧?!?/p>
徐建華說,那時故宮外面有洋車,出門一招手,“洋車!”拉起來就走。負責京裱的張師傅是地道老北京,知道哪兒的館子好。“點菜點菜!”張師傅邊看菜譜邊招呼,“這菜多少錢?才幾毛錢?幾分錢?好家伙!這錢得花什么時候去!”
他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讓那些老先生的身影晃動眼前。
1974年,第一次進故宮修復廠時,徐建華二十三歲。
來前,他花了一毛錢進故宮,問看殿大爺修復廠是干嘛的,大爺說,是學技術(shù)的,年輕人都想來。
20世紀70年代物資緊缺,沒有工服,沒有套袖,進門只分給他一條圍裙。冬天,屋里沒暖氣,取暖靠燒煤;門口也沒有門禁,幾十顆鎦金門釘里有一個是機關(guān),跟武俠電影里似的,按下去門才會開。
因為在南京當過兵,徐建華聽得懂無錫話,這點特長,讓他成了楊文彬的徒弟。
見面的第一天,師傅對他說:“既然干就好好干,這行苦,干好不容易?!?/p>
這行苦?有多苦?在部隊當了五年空軍的他,心想這還能苦過當兵去?
隨后,他便趕上了楊文彬主持修復《清明上河圖》。
上一次修復《清明上河圖》,還是在明代。如今畫作已是布滿灰塵,傷痕累累。徐建華說,整個修復過程,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楊師傅的樣子:“連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蹦莻€耗神費力的身影,讓他隱約明白了這行的苦。
不過,徐建華是家里的老大,自幼扛苦。跟隨楊師傅前,他已跟著其他師傅上過半年大課,學下了徒弟的規(guī)矩禮數(shù)和基本技能。每天早上,不管師傅來不來,他都會把師傅的馬蹄刀磨得又快又亮;而備紙等書畫修復的基本活計,他也操持得老練麻利。
到了冬天,他還負責生火。下班前把報紙、煤球準備好,第二天不到七點就生上了爐子。燒到煤塊在爐膛里燙起來,師傅來時,屋里已是熱熱乎乎。
“當徒弟,你就得處處用心?!钡谝淮未┊嬂K時,徐建華總穿錯,師傅啪地一掏就過來了,變戲法似的,可自己怎么也沒看明白其中的訣竅。晚上下了班,他就騎車奔了住在小石橋胡同的師傅家。
“楊師傅,這怎么弄啊,我怎么穿了好幾回還是不成啊?”
楊師傅抽了口煙,笑著看他:“你這個線團總擱自己懷里待著就對了?!?/p>
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師傅一句話就道破了機關(guān)。這些訣竅“抓住了,就是你的,抓不住就溜過去了”。所以,老師傅們聊天時,他從不懈怠,常常是豎著耳朵站邊上聽。不知什么時候,他們就會講到糨糊的濃度;講到托紙的選擇;講到宋末明初多竹紙,因為朝廷都在產(chǎn)竹的南方;講到宋代的絹織得細密,所以破而不散……
長時間的恭謹,換來師傅多年的經(jīng)驗,更修煉了自己的悟性。
“他們上午聊,下午我就按著師傅說的方法做,旁邊還有一個師傅沒走,也會問問他這么做行不行?!钡诙煲辉?,楊文彬進屋后,看見爐子生上了,茶沏好了,刀磨完了,筆備上了,再打開案子上的畫,發(fā)現(xiàn)下一道工序也做完了,就會沖著站在旁邊的徐建華點點頭,“師傅覺得行,他也很高興?!?/p>
慢慢地,徐建華從師傅那兒零存整取地掌握了各個朝代用紙?zhí)攸c和選紙方法,學會了各種裝裱格式,托綾子、打糨子、做立軸、做冊頁。三年出徒,一門不落。
老師傅們覺得小徐不錯,便把自己的好茶葉分給他喝。
1977年,院里決定啟動《游春圖》的修復工作。這次,主修仍是楊文彬,而助手成了徐建華。
他們面對的,是隋代著名畫家展子虔唯一的傳世作品。解放前,大收藏家張伯駒用了二百二十兩黃金才換回它來。歷經(jīng)了上千年的光陰,此時的《游春圖》已喪失了昔日神采。
古書畫修復,講究“洗揭補全”四個步驟。洗,是指去除畫心上的污跡和霉斑,但處理不當,則會連顏色一同洗掉?!队未簣D》是一千多年前的重彩絹本的青綠山水,年久顏色失膠,更易掉色。所以上水淋洗前,要先用一定濃度的膠礬水輕刷在畫心正面,達到固色效果,“一遍膠往往不夠,晾干后用小絨布擦,掉色的話要再刷一遍”。徐建華說,《游春圖》絹薄,對膠的要求高,必須得小心翼翼,光上膠固色,他就前前后后刷了三遍。
而這才是破題,文章還在后頭呢。把命紙、背紙都去掉,畫心背后露出的補條足有上千個。面對一堆傷痕累累的“繃帶”,留哪個,換哪個,他必須都在腦子里記著。“補條上有畫意,弄不好,小人的鼻子眼睛就沒了。全揭下來不行,拼不上去了。怎么辦?揭一半潮一半,涂上糨子,把它貼回去,之后再貼另一半?!本瓦@樣,如履薄冰,反反復復,補完之后,徐建華算了算,一共用去紙條七百多份。
浩大繁復、步步驚心的修復工程持續(xù)了半年,不知是不是隔了幾十年的緣故,他只說得云淡風輕。
1978年高考時,北京大學考古系到故宮招生,院里推薦徐建華去。多少人打破了頭的機會放在他面前,他婉拒了。他說,去了出來當官,可自己的手藝就斷了。
“為什么老師傅喜歡我,因為我沒有別的心,一心想干這個?!?/p>
故宮的古書畫修復技藝,徐建華,成了第二代傳承人。
學生高翔剛來故宮那陣兒,總往武英殿跑。她趴在展柜前,盯著師傅徐建華修復的那幅徐渭的《竹墨圖》,怎么也看不出破綻。徐渭的畫是沒骨技法,十分難修,可高翔愣是“使勁看都沒看出來”。
徐建華說,想干好這一行,說來說去,就是經(jīng)驗多不多??吹枚啵傻枚?,熟了才能生巧。
2003年,江陰市一棟民國初年的西洋小樓里,發(fā)現(xiàn)了四個神龕,正面雕著雙龍,四周嵌滿蝙蝠和牡丹。就在拆遷工人不小心把這些神龕打碎時,四份神秘的卷軸應(yīng)聲落地,由于破損嚴重,它們被緊急送往故宮修復。
隨著卷軸徐徐展開,徐建華和修復部的同事發(fā)現(xiàn)這是四份清代誥命書,用藍、紫、黑、紅、白五種顏色的麻絲制成,是光緒皇帝親自頒發(fā)給江陰官員的文書。
文物價值上,它們遠不及這里曾經(jīng)修復的《清明上河圖》《五牛圖》,但徐建華總會想起師傅楊文彬的那句話:“書畫勿論價格都要同等對待,就像醫(yī)生看病不論窮富,醫(yī)德最重要?!?/p>
四份文書中的三份還好,原絹尚全,只需對畫心略作修補即可。而那份《章潤華之父母誥命》則著實給大伙兒出了個難題:原先長240厘米、寬30厘米的畫絹,如今只剩下個巴掌大的殘片,所有的部分都需要重新補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