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玲
沿著湖畔走,風(fēng)在吹,樹枝在搖,月從樹隙間漏下來,一晃一晃的,像蕩在水波里。咦?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
唔,是從前。
在鄉(xiāng)村的夜晚,當(dāng)暮色籠罩下來,她知道勞累清貧的莊稼人不易,就款款地從云際里游走出來,端著如水一樣的盈盈滿滿的月光,嘩,輕輕潑在大地上。
月光洗塵。
是等候,也是約定。人們呢,有的嘴里嚼著最后一口飯,有的奶著尚離不開身的孩子,有的抽著嗆人的老旱煙,相約一樣,從自家院子來到街上。照了面,打個招呼,席地而坐,拉開了家常。本分的莊稼人,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無非是一畝三分地上的那些人那些事。李家老母雞抱窩了,王家母豬下崽了,老張家傻媳婦生孩子了……
人們笑,月也笑,笑出一片明凈的銀光來,亮堂堂啊。那個時候,我們小孩子會爬到房頂上去,那上面落滿一層月光,輕薄,霜似的,想舔上幾口。
被日光曬了一天的屋頂,留了陽光的溫度,也有夜色的一點清涼,是恰到好處了。我們一會兒坐,一會兒躺,看又高又遠(yuǎn)的月,不說話,也很好。
多年以后,我搬進(jìn)了城里。城里的月不是月,月光也不是月光。渾。暗??傁衩芍粚痈裟甑呐f報紙,看不清也看不明。
月一直深居在鄉(xiāng)村,是大家的貼心人,我們比鄰而居。
中秋,月光是鄉(xiāng)村擺開的一場盛大的宴席,是要吃月餅的。那時的孩子,肚子里總是惶惶不可終日,眼巴巴盼著中秋的那一小塊月餅,勾人心,癢癢的。月餅幽居在奶奶的老屋子里,屋頂又高又黑,像遠(yuǎn)古神秘的洞穴。頂上一根圓木頭上掛著一個小籃子,柳條編的,發(fā)著陳舊的光,可是迷死人了, 讓你總是仰望,可又不能伸手而得。那個想頭就在心里炊煙似的裊裊升起來,彌漫了整個童年。
直到中秋這一天,奶奶把籃子拿下來,從里面捧出月餅,像是捧出一個月亮,又小心又憐惜。還不能吃,奶奶會把一個盛花生的大籃子遞給我們,說,誰先把這籃子花生摘滿,誰就第一個吃到月餅。我總會第一個吃到,咬一口月餅,抬頭看一眼月亮,月亮也被我吃進(jìn)了心里頭,她在我體內(nèi)角角落落里游走,那些白日里的不快和不可言說的卑微,都慢慢消融了。我想,心里裝了月亮,以后有再多的黑夜也不怕了。
有一次,我半夜醒來,她明明白白泊在窗上,是把木格子窗當(dāng)小船了嘛,在里面悠悠蕩蕩。我盯著她看,呀,白白胖胖的,像剛從水里撈上來一樣,水潤清涼。她好頑皮,輕輕爬到媽媽身上,臉上、額頭上、鼻尖上,還有睫毛上。媽媽翻了個身,她不躲也不藏,媽媽睡在月光身上了,好美,像閉目的觀音。她像小魚游啊游,從房頂上到柜子上又到地上。我扭過身子,俯身趴在枕頭上,看地上的月光分分合合,花朵一樣,開了,碎了,沒了。我好想讓月亮住在我家里。
后來,讀詩,知道詩里也住著月亮?!懊髟滤砷g照,清泉石上流?!边@是詩人與清風(fēng)為伴月為鄰。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薄芭e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薄叭松靡忭毐M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詩人又把月當(dāng)做玩伴和知己。
我仰著頭看月,月還沒有圓,清瘦,但也好看,像用銀子雕鏤出的花瓣。多年不見,世事紛亂,她卻依然清純美好,不染纖塵,除了久久凝視她,還能做什么呢?
還能做什么呢?
我想與月為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