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念
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是因為“斯普特尼克”,俄語的“旅伴”,宇宙里第一顆消逝的人造衛(wèi)星。但即便我們都是孤單的旅人,還是希望能找到懂自己的人吧。
溫嶼,真像一座沉默的島嶼。
【一】
如果讓陳以微再去回想十九歲的那趟旅程,她還記得那個時刻。她坐在旅行箱上,手捧著的摩卡漸漸變涼,看著候機大廳電子顯示屏上紅色的字,遲遲未動。
旅行總是變幻莫測的,但飛機延誤從早上到夜晚,這經(jīng)歷也真是特別啊。
陳以微嘆了口氣,低頭在微信上敲字,一連敲了好幾行字去表達歉意。嚴格意義上來講,這趟不算是旅游,她是個兼職攝影師,暑假在接旅拍,第一單去的是北方的海邊城市。
只是沒想到開頭就出了岔子,好在客人通情達理,回她:沒事。
她預先看過客人照片,女孩長得溫柔,也好說話,預估了她晚點的時間后,又發(fā)來消息:太晚了,我讓我哥去接你。
陳以微感動得無以復加。
航班抵達時已是深夜,機場外,天氣有些涼。她被風刺得一縮脖子,就看到停在邊上的黑色小車,靠在車旁的男生一身黑衣,乍一看幾乎融入夜色。
見來人,他站直了些,朝她走來。
走近看,男生身形挺拔,眉眼很深,眼神清冽。他伸出手:“你好,我是溫嶼,溫淺的哥哥?!?/p>
陳以微笑了笑:“我是陳以微,麻煩你了?!?/p>
夜很沉,車開出機場后還要半小時到酒店,陳以微性子自來熟,上車后自報起家門。男生話很少,只在聽到她的學校和專業(yè)時,才問:“視覺設計系?”
這專業(yè)在她學校是王牌,陳以微點頭,聽到男生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是真的寡言,陳以微說得倦了,安靜下來,開了窗吹夜風。好一陣子,她才聽到旁邊人開口:“你……做旅拍多久了?”
“剛做,我也才大二?!?/p>
男生說得平靜:“一個人出來,不怕有危險?”
陳以微一愣,吐了吐舌頭:“運氣沒這么背吧?!?/p>
她側(cè)頭去打量溫嶼,警惕心剛提起來,又發(fā)現(xiàn)他比她想象中好看。眉眼深邃,下頜線條流暢,骨相極好。眼下他開著車,好看的雙眼皮折線向下,神情散漫。
她看得失神,男生眉毛一挑:“我看著不像壞人?”
話語在求證,不像在逗她,陳以微大著膽繼續(xù)打量,才認真說:“氣質(zhì)不像?!?/p>
她看人靠直覺,多半能琢磨出什么,偏偏眼前人像夜色,沉而冷冽,但……至少不壞。
男生不再搭話,也沒看她,一路沉默到酒店。陳以微發(fā)現(xiàn)安全帶被卡住,半天沒摁開。
“安全帶有時候會這樣?!蹦猩f完,探身過來。
陳以微只覺得男生的氣息靠近,視線里看到他的脖頸,連忙屏住呼吸。男生動作熟稔,前后不過幾秒,安全帶就開了。
他大大方方的,她也沒扭捏:“謝謝你?!?/p>
下車后,他像來時那樣,靠在車門前,目送她進酒店。
行李箱的輪子在酒店的地板上滾動,電梯門打開時,陳以微有些恍惚,她在想男生的名字,叫什么來著。
溫嶼,真像一座沉默的島嶼。
【二】
隔天一早,陳以微拎著相機出來時,又在門口見到那輛黑色小車。
這次的行程由客人安排,陳以微坐上車,才透過后視鏡看到駕駛座上的人。溫嶼眉眼冷淡,看上去比夜晚時精神些。
“這次我哥來載我們?nèi)獭!睖販\是她的客人,她穿著白襯衫裙,黑發(fā)柔軟地散在肩上,性子沉靜,但她像是很喜歡陳以微,一路上都在聊天。
車開到目的地,是游樂園,溫淺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我想嘗試……不一樣的風格。”
“包在我身上!”陳以微看向溫淺秀氣的臉,信心滿滿地掏出化妝包,要把她打造成日系少女。半小時后,溫淺披散的黑發(fā)扎成雙馬尾,白襯衫裙配上彩色波點領(lǐng)帶,胸前別了個涂鴉徽章。
溫淺的氣質(zhì)頓時從柔弱變得明艷起來。
陳以微滿意地拿出鏡子給她看,溫淺的眼睛一亮,也笑了。
不遠處,溫嶼看過來,視線一頓。
溫淺注意到哥哥的眼神:“你看,以微厲害吧?”
許是沒見過妹妹這副俏皮的模樣,溫嶼又看了一會,半晌也沒說話。
她沖溫嶼的方向一挑眉,心想他真是個冰塊。
第一天拍攝結(jié)束,回程里陳以微翻著底片,邊看邊拉上溫淺。一天下來,她們的關(guān)系又近了些。陳以微說:“這個角度你笑得好漂亮,你看,自信些就很好啦!”
溫淺害羞,但忍不住湊過來,照片里她在陽光下眼睛彎彎,是難得的開朗笑容。
“這次出片一定很棒!”
陳以微說完,注意到后視鏡里的目光,溫嶼的視線和她撞上,陳以微自然地沖他眨眨眼。
這下?lián)Q成溫嶼的不自在,他移開眼神后,眼角的弧度柔和了些。
陳以微一愣,這好像是她看到……他第一次笑。
如果沒有這場事故發(fā)生,兩天的拍攝進展得會很順利。
第二天的行程是去海邊。入夏時分,晚霞滿天的傍晚,陳以微在薄涼海風里舉起相機,不遠處,溫淺水藍色的裙擺蕩開如海浪,她回頭,在濃郁的霞色里輕輕笑了。
變故就是在此刻發(fā)生的,相機“咔嚓”聲過后,海灘上少女的身形一下子搖搖欲墜。
有一身影健步?jīng)_上去,溫淺穩(wěn)穩(wěn)落在溫嶼的懷里,溫嶼的臉色沉下來,他眉頭緊皺,極快地往回走。
陳以微趕緊跟上去。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甚至來不及和她解釋。車疾駛到最近的三甲醫(yī)院,陳以微看著緊閉著眼的溫淺被抬上救護床,再被幾個護士與醫(yī)生一路推進手術(shù)室。
手術(shù)室前,溫嶼在和醫(yī)生說著什么,冷靜鎮(zhèn)定,簽下病危通知書時像在簽普通的傳單。
可哪有那么平靜,當溫嶼在走廊上坐下,陳以微才知道,溫淺的心臟先天有問題,愈長大愈明顯,一年剛過半,這已是她第二次被推來動大手術(shù)。
她與溫嶼并坐在醫(yī)院長椅上,她的脖子上還掛著來不及取下的相機,這一幕就像電影分鏡。她恍惚,明明上一秒還在海邊,溫淺就像普通的少女,穿著裙子在毫無負擔地笑著。
“其實……我很少見她這樣笑?!?/p>
回神時,陳以微聽到溫嶼說,他有點不習慣和人談心,但還是堅持說下去:“看樣子,淺淺是真的很喜歡你?!?/p>
陳以微受寵若驚,初見時她覺得溫淺恬靜,卻肯與她談笑,她不知道溫淺原來那么內(nèi)向。
“她是從微博上知道你的,看到你在上面分享你的生活,她跟我說過你,她心里應該很羨慕你吧。知道你在拍照,所以就來找你了,她也很想給自己留一個紀念?!?/p>
陳以微一愣,她在微博上是小有名氣的博主,簡介里自詡是快樂傳遞家,但她沒想過,她分享的鮮活日常真的能感染到別人。接到溫淺的單時,她也不知道其中故事。
她的心情變得復雜,認真回答:“我很開心給淺淺拍照,也很開心能和她交朋友。”
“所以還是謝謝你,從南方跑來北方,來實現(xiàn)她的愿望?!?/p>
陳以微聽出話外音,按原定計劃,兩天拍攝結(jié)束,溫嶼會幫她訂回程機票,付清尾款,結(jié)束這單旅拍。
可突然,陳以微想起溫淺的樣子,她笑起來眉眼彎彎,把一切憂郁打散。想起溫淺因性子沉靜,朋友很少,卻說喜歡陳以微,愿意把她當朋友。
陳以微坐在醫(yī)院長椅上,覺得自己動不了。
她不想走。
可眼下溫嶼已經(jīng)閉上眼,身子仰靠在白墻上,在醫(yī)院打點完一切,他看上去很疲憊。
一點也不像剛剛的冷靜,他佯裝鎮(zhèn)定地簽著病危通知書,簽下的是自己妹妹未知的命運。陳以微忽然想,他到底還經(jīng)歷過多少這樣的時刻?
心被這對兄妹扯得生疼,過了半晌,陳以微才鼓起勇氣,說:“我可以留下來的,多留幾天,陪陪淺淺。”
溫嶼一下子睜開眼,他坐直了些,側(cè)頭看她。
他的眼睛幽深,陳以微與他對視時,想起第一晚看到他,在心底評價他像夜色。如今想來恰當,每每走在夜空下,只覺得天的黑近在咫尺,可伸手去碰卻無比遙遠。而抬眼看去,深深的夜里藏匿著無數(shù)的星辰。
溫嶼眼里的深黑如是,無數(shù)黑里藏匿著無數(shù)心事,無數(shù)喜悅與疼痛,讓人難以看穿。
“好,”溫嶼頓了頓,“謝謝你,陳以微?!?/p>
【三】
“從小到大我都在做手術(shù),其實不怎么害怕,只是覺得,麻醉的感覺真怪。
“孤零零躺在手術(shù)臺上,被麻醉的時候全身的神經(jīng)都在抵抗發(fā)疼,然后瞬間就沒了意識。醒來時,還是一個人,過去幾個小時發(fā)生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來。這種感覺,真孤單啊?!笔中g(shù)后的第三天,病床上的溫淺和陳以微聊天,神情淡淡的。
陳以微想寬慰她,但她所描述的感覺很熟悉,又想不出來是什么,猶豫時,溫嶼推門進來。
他穿著深海色襯衫,手里提著新鮮水果。他沒聽到她們的對話,看到桌上有另一袋東西,才問:“這是什么?”
陳以微思路被打斷,又去介紹她的購物戰(zhàn)利品。袋子里裝了裝掛插畫、香薰蠟燭,甚至有棋盤游戲和投影儀。
“病房太千篇一律了,住著悶,買點裝飾的看上去心情好些,還可以看電影,玩玩大富翁,多好??!”
往病房掛裝飾畫,這想法也只有陳以微想得出來。溫嶼扶額,拿起香薰蠟燭,眉毛一挑,神情難得鮮活起來。
病床上的溫淺看到哥哥的臉色,撲哧笑出聲。
住院部的重癥病房大多氣氛壓抑,但溫淺這間病房因為陳以微的鬼點子,顯得意外的輕松。
傍晚七點,熄燈的病房里只有投影在墻上的電影熒幕在發(fā)光。陳以微與溫淺目不轉(zhuǎn)睛,看的是美國老愛情電影《湖邊小屋》,她們吃著水果,討論年輕時的基努里維斯有多耀眼。
簡直像姐妹在開閨房派對。
唯一融不進去的是角落的溫嶼,他抬頭就看到陳以微淚光閃閃,轉(zhuǎn)頭看向投影,電影里芝加哥下著大雪,情人在分別。
溫嶼啞然,又覺心底柔軟了些。
晚上照例是溫嶼送陳以微回酒店,他們?nèi)缃袷炝撕芏?,坐在車上,陳以微忍不住問:“你就比我大兩歲,怎么車技這么好?”
“平時是我在開車接送淺淺?!?/p>
陳以微疑惑,溫嶼看了眼她,才說起家事。他的語氣輕描淡寫,說的卻是父母在溫淺初中時就去世,法院判下來照顧他們的是姨父母??梢谈改高h在國外,親情淡薄,只往他們的銀行賬戶里打錢,這么多年也沒來探望過他們。
換而言之,從初中開始,就是溫嶼在照顧溫淺。
話題沉重,陳以微想緩和氣氛,脫口而出一句:“原來你這么會照顧人?!?/p>
“不是說我看氣質(zhì)不壞嗎?”
沒想到他還記得,陳以微撇嘴:“但你看上去太冷了,不好接近?!?/p>
她語重心長地勸他:“還是要多笑一笑才招女孩喜歡,懂不懂?”
本以為溫嶼會像往常一樣平靜,或是翻她一個白眼,沒想到溫嶼嘴角一勾,真的笑了。但一瞬間,他就抿住了笑意,但眼底還是溫柔的。
剎那的神色被陳以微捕捉到了,她看向他深邃得奪目的側(cè)臉,一下子心跳如擂鼓,幸虧車里暗,即使她臉紅也不會被看到。
奇怪,明明連看基努里維斯都不會這樣。
【四】
陳以微走的那天,溫淺執(zhí)意要去送她。溫嶼向醫(yī)院請求破例,帶著溫淺出院送陳以微去機場。
坐上飛機時,陳以微望著窗外的云層晃神。在陌生的北方城市發(fā)生的這一切像夢,她與這對兄妹的生活行駛在不同的航道,交集過后就會分開,可這段日子又真切地在她生命里存在過,像溝壑,抹不掉。
回去后,陳以微始終和溫淺保持聯(lián)系,那頭的溫淺精神很好,陳以微當她是在好轉(zhuǎn),為她高興。
直到入秋后,好幾天她都聯(lián)系不上溫淺,正急著要打電話,微信那頭發(fā)來語音。
點開卻聽到溫嶼的聲音,他語氣慎重,說的卻是溫淺的病情在惡化。
陳以微一愣,相隔很遠,她的心還是慢慢沉下去。
秋天,陳以微吃大閘蟹吃壞了肚子,一連幾天胃疼。她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讓她做一次無痛胃鏡。交了費她才知道,這是一場需要全麻的小手術(shù)。
從小到大陳以微的身體都很好,這是她第一次做麻醉,上手術(shù)臺。
她想起溫淺,她躺在手術(shù)室里才明白后者的話——孤零零地躺在藍色手術(shù)臺上,目之所及是冷白的手術(shù)器械。
陳以微想起那天溫淺說完,她想不起來的感覺。
她讀過的一本科幻小說提及,宇宙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叫“斯普特尼克”,它在寂靜的太空存在了幾十天,無聲無息,空空蕩蕩,最后墜入大氣層黯淡消失。
如今這間無菌手術(shù)室像真空太空艙,她躺在里面,如同一顆啟程的人造衛(wèi)星,即將度過一段空白。
輸入麻醉的那刻,痛覺細胞在體內(nèi)叫囂,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陳以微想起溫淺的話。
真孤單啊。說這話時溫淺垂著眼,掩不住落寞。
由秋入冬,直到她在天氣預報看到那座北方城市落了雪。那天夜里,她接到溫嶼的電話。
溫淺沒能挨過這個冬天。
掛了電話,陳以微買了機票,匆匆趕去機場。下了飛機她才打溫嶼的電話,那頭的他默了一會,報出一個地址。
出了機場才發(fā)現(xiàn)鋪天蓋地的白色,這座城還在下雪,雪落得又急又密,直落了陳以微一身。
涼意從臉上融開,陳以微記起她和溫淺在病房里看的那部美國老電影。那時她太過共情,為電影哭得稀里嘩啦,溫淺只得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指著熒幕上的紛飛大雪說:“我最喜歡下雪了,你看,多美!”
目之所及,天地素白,干干凈凈。
的確很美啊,淺淺。陳以微在心里說,又覺喉頭哽咽,眼眶一下就紅了。
抵達葬禮現(xiàn)場,陳以微有些默然。葬禮的規(guī)模很小,姨父母仍不現(xiàn)身,只有城市里幾位遠親象征性露面。溫嶼一身黑大衣,站在最顯眼的位置,他瘦了些,遠看甚是冷清。
只有黑白照片里的溫淺永遠定格在年輕鮮活的模樣。
【五】
陳以微一直等到葬禮結(jié)束,溫嶼迎面走來,近看下他有些疲倦,他不多問,只說要送她一程。
話音未落,他的腳步一個踉蹌,陳以微一急,拉住他,他的胸膛撞在陳以微身上,呼吸急促。
她突然警覺:“你多久沒睡覺了?上一次吃飯是什么時候?”
最后還是陳以微把溫嶼拖去附近的面店。店里暖和,牛肉面端上來熱騰騰的,溫嶼慢慢說:“其實淺淺走的時候,不痛苦。
“該做的努力我們都做了,我們都接受這最后的結(jié)果?!?/p>
“我知道的……”陳以微想起溫淺的恬靜,她太溫柔,只是命運對她太殘酷,“我知道?!?/p>
那天,她和溫嶼談了很多話,談了這半年,談了溫淺的一生。陳以微也陷入回憶,末了說起病房里溫淺的話——斯普特尼克的念頭。
溫嶼沒有再說她的腦洞大,他思考一會,答:“斯普特尼克在俄語里意為‘旅伴,即便如此,它也只能孤零零地在太空打轉(zhuǎn),多不由衷。
“人的一生也是這樣,難以由衷?!?/p>
這一次,換成陳以微緘默。
次日,溫嶼送她去機場。下了車,陳以微讓他不用再送,溫嶼站在黑色的車門旁,一切像回到原點。
走了幾步,陳以微仍沒忍住回頭。
這座城還在下雪,雪落得深,溫嶼站在漫天風雪里,眉眼沉寂。
她趕緊轉(zhuǎn)身,熟悉的哽咽涌上來,她走得急了些,飛快地抹了抹眼。
冬日將盡,萬物歸于無聲。陳以微曾以為,這會是她與溫嶼最后一次見面。
大二升大三的這年,陳以微的專業(yè)出了交換項目。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北方城市,那兒的傳媒大學在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陳以微沒有猶豫地報了名。
競爭激烈,陳以微一路過關(guān)斬將,終于拿到這交換名額。
再踏進這座城市,北方的風刮得凜冽,陳以微走在風里,想到男孩冷峻的臉。
但她也沒料過重逢會這樣快。
交換去了新學校,陳以微的目標明確,她瞄準學院頂尖的工作室,雖說是學生團隊,但已在業(yè)界知名,作品在國際也嶄露頭角。
這個工作室名為“島”,在傳媒設計的大海里,這座新秀之島極為亮眼。為此,陳以微精心準備好履歷和作品集,一路殺到了“終面”。
面試她的據(jù)說是工作室的二把手,師兄一臉親和:“你好,我是喬遇?!?/p>
他看過陳以微的作品集,夸她有靈氣,陳以微同樣爽朗,兩人相談甚歡。談及她的經(jīng)歷,陳以微隨口說起她的微博賬號,喬遇大呼:“就說看著眼熟,我關(guān)注了你的微博!”
尾音剛落,工作室的門被推開,喬遇眼睛一亮:“嶼哥,你怎么來了?”
“落了點東西,來取?!?/p>
話語簡潔,頗為冷冽。陳以微抬頭就看到溫嶼,他穿著風衣,沉靜而漠然。他也看到不遠處的女孩,眼中的漠然釋開,腳步微停。
喬遇大方地指著陳以微,儼然把她當自己人:“這是來面試的師妹,作品集挺吸引人的,來看一下?”
語氣有點玩笑,畢竟溫嶼是工作室負責人,繁忙無比,哪會為小事耽擱。
但溫嶼真的停下了,他走過來,細致地翻看陳以微的作品集與履歷,翻到她的經(jīng)驗過往時,手頓了頓。
陳以微后知后覺,工作室大佬叫阿嶼,沒想到是他。在她對眼前人的印象里,只知道他是稱職的哥哥,全然不知他的才華與魄力。他一手做起工作室,從默默無聞做到頂尖,眼下剛畢業(yè)就已是行業(yè)精英。
在溫嶼的角度看陳以微,亦是如此。除去攝影和微博博主,她也努力對待主業(yè)設計,國內(nèi)外都獲了獎,含金量不低。
真是微妙,在那段日子,他們曾扶持著彼此走過生命的溝壑,分明如此重要,但歸根結(jié)底,他們?nèi)圆粔蛄私鈱Ψ健?/p>
【六】
陳以微如愿進入島工作室。溫嶼在CBD區(qū)開了工作室總部,陳以微一進去就咂舌,除開頂級設備,工作室成員個個都是出名大神,饒是她自傲,在里面也不過是小透明。
陳以微跟著喬遇做項目,接到的設計品牌都是國際大牌,她感嘆:“短短幾年,工作室就已經(jīng)做得這么厲害了啊。”
喬遇笑了笑:“那是嶼哥拼命?!?/p>
他與溫嶼走得近,知曉了陳以微與溫嶼相識,隱隱透露給她:從前溫嶼是為了妹妹溫淺,他們的生活費遠不夠支持溫嶼的上心,他想帶她去最好的醫(yī)院治療。
后來……連喬遇也不知道溫淺離開后,為什么溫嶼仍陷于工作,忙得抽不開身。
“他不是走不出來的那種人,”喬遇臉色微變,“我跟著嶼哥很多年了,也看不穿他,也許他在心里將所有人都拒之門外了吧。”
真的是這樣嗎?陳以微沒注意到喬遇說話的異樣,她想起溫嶼俊朗的臉,冷淡的眼,笑起來,又讓一切都發(fā)出亮光。
到頭來,她陷入了和喬遇相同的困惑。
其實陳以微自己也在拼命。工作室的大神太多了,她只得加倍努力,留下來趕工學習。留得晚了,她去茶水間泡咖啡,看到總監(jiān)工作室有光,溫嶼也在。
于是陳以微就帶著熱咖啡去敲溫嶼的門,見是她,溫嶼的態(tài)度柔軟不少。她索性抱著電腦來找他解惑,或是聊天。
這天是例外,夜里她從隔壁過來,擺在溫嶼桌上的不是熱摩卡,而是一堆藥瓶子。
溫嶼發(fā)了高燒,吃了退燒藥,半倚在沙發(fā)上養(yǎng)神。溫嶼見她來了,撐起身,陳以微心一疼,嗔怪他:“為什么把自己搞得這么累……”
或許是人脆弱時話會多些,第一次,陳以微在溫嶼冷靜的臉上看到困頓的神情。
他的眼睛微垂,說:“我曾以為我的一切都是為了淺淺??伤吡宋也胖溃倚睦锾樟?。淺淺是我世上最親近的妹妹,可你看,我愛的人也會離開……
“什么都抓不住,所以才什么都想盡力去做,這樣很累。可我也真的很怕,很怕逝去。”
陳以微默然,原來不止她有這樣的心境。在繁華大廈留到深夜,一抬頭就能看到城市霓虹,無數(shù)大廈閃著同樣的星光,有多少人在拼命,也在害怕逝去呢?
太孤單了,病痛里的溫淺說,不只是她,陳以微,溫嶼,哪怕人類都如是,我們都是斯普特尼克旅人。
溫嶼說得倦了,聲音越來越低,像呢喃:“以微,你也會離開嗎……”
他喚她以微。
她的心跳突然很快,低頭想掩飾臉上的發(fā)燙。過了很久,她才說:“不會的,我想留在你身邊。”
可一抬眼,沙發(fā)上的溫嶼早已閉上眼,呼吸均勻。
離開總監(jiān)工作室,陳以微回到小組工作間,看到喬遇的電腦還亮著。她以為是他走了忘記關(guān)機,走上前,一眼就看到屏幕。
喬遇推門進來,方才陳以微不在,他沒料到她還會回來,臉上一驚。
陳以微慌亂移開眼神,與喬遇打了個照面,裝作無事發(fā)生。
【七】
陳以微怎么也想不到,他會不信任她。
那天晚上,陳以微發(fā)現(xiàn)喬遇的秘密。她暗中調(diào)查才發(fā)現(xiàn),喬遇在心里對溫嶼埋下偏見,禁不住競爭對家的誘惑,想把做的品牌項目的設計方案賣給對家。
知曉這一切后的陳以微氣極,當天就去找溫嶼。溫嶼坐在電腦前,恢復高冷面孔,看上去很陌生。
他平靜地聽完陳以微的話,說了幾句話,就把她打發(fā)出去。
起初,陳以微沒想這么多,可過了幾天才發(fā)現(xiàn),工作室一切如常,喬遇還坐在對面開她玩笑,生活平靜。
陳以微一直在想,溫嶼在她的生命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珍惜溫淺這個朋友,可溫嶼的存在,在她心里仍是最特別的。她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男孩,看似漠然卻在付出。她無意洞曉他的脆弱,他的語氣柔軟,她卻還在為他心疼著。
那些悸動與怦然,有些答案昭然若揭。
她真切地喜歡他。
他們的相遇冥冥中也在教會陳以微成長,他帶她踏進苦痛,又步入大人世界。成人社會遠比她想象中要險惡,她沒法辜負自己的心意,沒法辜負他。
明明閉上眼,她還能想起他坐在車里被她逗笑的樣子,他站在雪地里看她離開,酒后的他呢喃著“以微”,可睜開眼,喬遇挑著眉在說:“也許他在心里將所有人都拒之門外了吧?!?/p>
不是的,絕非這樣。
于是她又去找溫嶼,剛欲推門,就聽到喬遇和他談笑,提到她的名字。
陳以微手一頓,聽到溫嶼的聲音:“陳以微?設計水平次了些,我看這次就別算上她了吧。”
她從沒想過他會不信任她,甚至瞧不起她。哪怕那些深夜,他看到她的努力,可轉(zhuǎn)眼語氣就變得冷淡,否定她的付出。
抬眼,透過玻璃門仍能看到溫嶼一臉散漫,他桌面上的電腦亮著,陳以微一眼就看到他的屏保。
漫天霞色里隱約有女孩的身影,那是在海邊,陳以微為溫淺拍的那組照片。
畢竟,溫淺是他全世界最親近的人啊。除此之外,所有人不過是底色罷了。
陳以微轉(zhuǎn)身,心慢慢沉下去,也許是她誤會了。
她與溫嶼之間,分明什么都沒發(fā)生。
【八】
陳以微也沒料到溫嶼會主動來找她,是在這樣的境遇下。她的桌面攤開了一本宣傳冊,是澳洲的傳媒進修項目,一去就是半年。
“澳洲的傳媒設計比國內(nèi)強多了。”溫嶼眉眼疏離,話語委婉,在暗示陳以微的設計水平不合格,卻閉口不提喬遇的事。
她一下子聽懂了,自己水平都不夠格,有什么權(quán)利質(zhì)疑喬遇這個元老?
她氣得想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抖,她看著溫嶼的臉,眉眼仍然深邃,可她好像就要不認識他了。
但陳以微性格直,她委屈、不甘,想起她與溫嶼的種種,最后,她說出最傷人的一句話。
“阿嶼,我能來這里,是不是你在給淺淺一個面子?”
他們都珍惜溫淺,這樣好的女孩在他們的生命里從未離開,可陳以微話一出口,自己的心就已潰不成軍。
她無意與溫淺對比什么,可這是愛啊,陷在愛里的人們永遠自私。
她多么希望在溫嶼心里,她能有一席位置,哪怕一點都好。
陳以微離開以后,無數(shù)個深夜,溫嶼坐在工作桌前,仍會想到她。甚至有一瞬間恍惚,以為她會在下一秒抱著筆記本電腦笨拙地進來,滿臉笑容地說要請他喝咖啡。
但都沒有。官司糾紛纏得他脫不開身,他以為是太累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想念變成常事。
他在想她,無法忽略。
是什么時候開始,陳以微變成了他生命里無法忽略的存在的呢?或許比她認識他更早。
溫淺會認識陳以微,歸功于他。高中時的溫淺因病癥陷入抑郁,他為了疏導她,給她開了社交賬號,替她關(guān)注的一批人里,他一眼就看到笑得開朗的陳以微。
這樣的女孩生得熱烈,在人群里都是亮眼的。
溫嶼后知后覺,他對陳以微的喜歡,遠早于溫淺對她的欣賞??伤蛔灾?,把對她的心動壓在心底,他以為獨身一人就能扛下一切。
可到頭來,想念越積越深。他總是自以為是,把她從自己的深淵推開,他也說不清到底有沒有后悔過。
半年過去,他怎么也無法否認,他喜歡她。
【九】
半年的時間不長,可對于陳以微而言,得知真相仍然太遲。
陳以微當真去了澳洲,刻意忽略國內(nèi)的事,直到同學有天告訴她:“你以前是在島工作室嗎?幸虧你走了,他們出大事了?!?/p>
一場好友背叛,釀成了反響巨大的抄襲風波。喬遇帶著競爭對家倒打一耙,做假數(shù)據(jù)栽贓島工作室抄襲在先,一下子,原先站在頂尖的“島”被涌來的指責吞沒。
墻倒眾人推,陳以微心口生疼,還在嘴硬:“誰讓溫嶼信任他!”
同學嘆息:“是喬遇的心機太深?!彼S即把業(yè)內(nèi)的詳細爆料發(fā)給陳以微。
陳以微點開,行行字看下去,心逐漸變涼。
時間線出了問題。
在這場風波的時間軸上,喬遇埋下誹謗種子遠早于她發(fā)現(xiàn)他的時間點,而喬遇與島工作室撕破臉,是在她去澳洲的第二天。
也就是說,她向溫嶼的揭露無法挽回什么,而他選擇把尚未畢業(yè)的她推開,遠離這場戰(zhàn)役。
澳洲的夜里,坐在電腦前陳以微氣得眼眶發(fā)紅。
溫嶼,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在獨自苦苦撐著?
陳以微向來風風火火,眼下期末周剛過,她直接訂了回國機票。航途漫長,下飛機已是國內(nèi)清晨,她打車就去CBD區(qū)。
工作室剩下的老人還在,并不攔她,她一路闖入島的總監(jiān)工作室。
早晨陽光清亮,桌前的男人一身西裝,卻在疲倦得撐頭入睡,顯然忙了一通宵。陳以微心一緊,滿心的賬要找他算,但卻在看到他的電腦屏幕時泄了氣。
他的屏保仍沒換,此前在玻璃門那里太遠沒看清——的確是在漫天霞色的海邊,可景中人不是溫淺,而是她。
她舉著相機,在海風里開朗地笑著。
陳以微看得失了神。
其實,她鮮少有機會看到溫嶼睡著的樣子,他閉眼時有種難以言說的溫柔,身上冷冽的棱角都褪了去。
陳以微靜靜地看他,她情愿一直這樣等下去。
她在等他醒來,想告訴他,她會陪他打完這場艱難的戰(zhàn)役,他們一定會贏得勝利,會帶著“島”撫平傷疤,重新登頂。
而曾經(jīng)城市的夜霓虹閃爍,他錯過了她的心意,此后她未再提起,是她膽怯。
如今不會了,她會告訴他,她想留在他身邊,一如既往。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