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平
這是一個難熬的庚子年年頭,個體的生命在這個年頭顯得格外脆弱。
“封城”中的武漢,冬天如此漫長,而春天又來得極其艱難。3月4日已是武漢“封城”的第42天,深夜11:25,已躺在床上準備就寢的我發(fā)現(xiàn)手機振動,來電顯示是“媽媽”。我心里一陣“咔噠”,不祥的預感襲上全身。媽媽近幾年和妹妹一家生活在武漢,作息規(guī)律,每晚9點準時入睡,從未在深夜給我打過電話。電話中傳來媽媽慌亂急促的聲音:“春平啊,不好了,醫(yī)院來電話了,你爸爸……”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急匆匆地下樓,從我所在的中新社前方戰(zhàn)“疫”新聞報道組駐地武昌光谷金盾大酒店趕往漢口長航醫(yī)院。
車由南向北疾馳過長江二橋,“封城”中的武漢,夜靜得讓人聽得到自己的呼吸,冷月映照下的長江,靜靜地流淌,如泣如訴。爸爸的音容笑貌一路在我腦海閃現(xiàn)……
庚子年的春節(jié)讓媽媽特別擔憂,禁足居家的她在家點過無數(shù)支香,祈求長年住院治療的爸爸能熬過這個瘟疫籠罩的冬春之交。媽媽最擔心的是在武漢“封城”這個非常時期爸爸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將是雪上加霜……
這陣在武漢工作期間,我抽空去醫(yī)院看過幾次爸爸。每次去時,插著吸氧管的爸爸都在閉眼昏睡,渾然不知“封城”。我只能向護工劉師傅詢問有關(guān)爸爸一天的生活狀況。記得我最后一次去醫(yī)院看爸爸是三天前的周日傍晚,爸爸依舊像往常一樣戴著吸氧管入睡,只是比以前多戴了一個口罩,這是新冠病毒肺炎肆虐的武漢居民的標配,住院的體弱老年病人即使睡覺也不敢摘下?;祭夏臧V呆癥并伴隨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多年的爸爸今年90歲,已在醫(yī)院病床熬過了6個年頭,器官功能日漸衰減,直至這兩年要靠吸氧管和鼻飼才能維持衰弱的生命。
3月5日凌晨零點15分,我和住在漢口的妹妹、妹夫先后趕到醫(yī)院,遠在武漢郊區(qū)的哥哥、弟弟無法趕來。妹妹告訴我,媽媽也曾執(zhí)意要來,后在妹妹、妹夫的力阻之下,悲痛中的媽媽才沒來極易被感染的醫(yī)院。
車在醫(yī)院住院部大樓門口剛停,我就倉促下車,從樓梯口一氣爬上住院部7樓爸爸的病房。醫(yī)生告訴我,40分鐘前,爸爸停止了呼吸……
兩位穿白色防護服的醫(yī)院太平間的抬重正用床單將爸爸裹著裝進黃色尸袋,用擔架抬出病房擱上專用的遺體擔架車。我作為死者親屬陪著遺體擔架推車乘專用電梯下樓到醫(yī)院太平間。
離住院部大樓約200米的太平間,隱蔽在醫(yī)院西南角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地方,簡陋昏暗。在推往太平間的路上,遺體擔架推車碾壓在路面的陣陣“咕嚕咕?!甭?,透著幾絲沉悶、憂傷和凝重,劃破了醫(yī)院寧靜的子夜。
醫(yī)院告訴我,武漢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規(guī)定,“封城”期間病亡死者遺體指定由漢口殯儀館盡早火化,且其家屬不得跟隨靈車到殯儀館火化現(xiàn)場,死者骨灰要等武漢疫情結(jié)束后再通知領(lǐng)取……“封城”狀態(tài)下的武漢使這一切都變得那樣生硬而不近人情:爸爸原本應有的尊嚴、體面的告別儀式無法進行,親人對逝者行孝的心愿也被碾壓。
媽媽和爸爸的最后一張合照——大年三十去醫(yī)院拜年看望鼓勁加油。
醫(yī)院太平間的值班師傅建議,爸爸的遺體當晚在放入冰棺前換上壽衣為妥。毫無準備的我,只得臨時從值班師傅那買下一套價錢最貴的唐裝七件套壽衣作為爸爸最后的“禮服”。
兩位抬重熟練地給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的爸爸換上夾層棉襖、深紫色的棉褲和深紫色的外袍,頭戴紫色壽帽,腳穿七層黑布鞋,面部用臉蓋布遮掩,最后再蓋上紅色蓋被。
躺臥在冰棺中的爸爸安詳、平靜,一如他壯年時勞累一天后筋疲力盡而酣然入眠。我緊緊地握著爸爸的手,手上尚存的體溫使人感到他似乎還有生命的跡象。我清晰地看見爸爸手背上滿是長年注射點滴留下的烏紫色疤痕。爸爸的手柔柔的,軟軟的,一如幼時牽著我的那雙手,依舊溫暖和不舍。我不記得除兒時外,什么時候像此刻這樣久久地緊握過爸爸的手。
當我?guī)资昵皬霓r(nóng)村知青點考上武漢大學時,爸爸就是從這只手上摘下自己戴了多年的機械手表送給我,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戴上手表,從此我才精確地記憶生命時光。
我輕輕地掀起黃色臉蓋布,再屏住呼吸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揭起白色臉蓋布。爸爸滄桑、安詳、熟悉的面容深深刻入我的眼簾,他嘴上再也沒有那令人憋氣而又討厭的口罩。我撫摸著爸爸尚有余溫的額頭、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和永遠停止呼吸的鼻孔,還有那再也聽不見兒女呼喚聲的耳朵、從此無法再發(fā)出病痛呻吟的嘴唇……在狹窄、陰森的太平間白熾燈光照射下,爸爸的五官顯得那樣的端正帥氣,俊朗儒雅,神采奕奕。
醫(yī)院太平間值班師傅和兩位抬重提醒我:“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蔽疫@才意識到,他們在等待我最后的告別,才能進行下一道工序——蓋上冰棺棺蓋,插上電源冷凍。
我俯腰低頭,輕輕地貼面吻著爸爸的臉頰,它是那樣溫暖,如嬰兒般細膩、滑嫩。我不舍地抬頭直腰,用白色的臉蓋布重新蓋上爸爸的頭,再拿起黃色的臉蓋布輕輕地鋪在白色臉蓋布上?;秀遍g,我覺得那兩塊薄薄的輕輕的綢緞臉蓋布似乎很沉很重,擔心它壓得爸爸“窒息”。
夜闌人靜,寒風颼颼。離開醫(yī)院太平間回到駐地酒店已是次日凌晨2點。是夜,無淚、無語、無眠,只有一口接一口吐出的濃濃煙霧。
(2020年3月5日凌晨于“封城”中的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