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聲

郭歡

路口西邊靠近早市有個修鞋攤，不僅修鞋，還修皮包、拉鎖，配鑰匙。攤主是個四十多歲的東北人，姓吉，雙腿殘疾，坐在一張凳面上做活。他瘦瘦小小的，臉上的皮似乎要挪移到嘴上才能包住他外凸的門牙，因而看上去他總是一臉嚴(yán)肅。他不愛與人拉話，卻有著表達(dá)心思的獨特方式。

要說人們從來沒見過他笑也不是事實，他只對一個人笑，就是中午來給他送飯的那個女人。那女人跟他年齡相仿，你跟她對視時總感覺她的右眼在看著你而左眼在看著別人。她從來不跟其他人說話，大多時候都是對他或微笑或點頭或搖頭。據(jù)說她小時候生病注射了過量的慶大霉素針劑導(dǎo)致了耳聾，而左眼斜視是因為出生時被產(chǎn)鉗夾的。

她在旁邊的一家連鎖餐廳做保潔員，午后常常來給他送飯，每當(dāng)看到她提著飯盒走來時，攤主臉部肌肉就放松下來，緊閉的嘴角微微上提。她坐下來從塑料袋里拿出飯菜盒的過程，他的眼神總是充滿和善，兩人吃飯時不說話，菜里有肉時就像兩個恩愛的老夫妻那樣互相推讓。飯后，女人笑著把飯盒裝進(jìn)塑料袋提走，他嘴角咧向耳根露出兩顆齙牙目送她走遠(yuǎn)才開始干活。干活前還用錘子快速敲打五六下鞋拐子，似乎那是一段樂音，他很享受那種金屬碰撞發(fā)出的聲音。

一連好幾天提著鞋來修的、要配鑰匙的人都撲了空，跟旁邊門店的店主打聽，店主搖搖頭。人們開始猜測他的去向，有說回老家避暑了，有說天太熱歇著了，還有說結(jié)婚去了吧？

人們猜測他和那個聾女結(jié)婚也不是沒有可能，聾女確實主動跟他提過結(jié)婚的事，但他不作聲，目光迷茫地看著遠(yuǎn)方，想著自己的經(jīng)歷：奶奶說母親懷他時就常常跟醉酒回家的父親吵架，父親還欠下了一筆不小的賭債，母親一夜白了頭。孕檢查出胎兒右腿發(fā)育有問題，但奶奶說是男孩就生下來，她養(yǎng)著。果然他出生后由奶奶帶大，父母離婚后均南下打工并各自組建了家庭。12歲那年，由于不堪忍受同村孩子欺辱而反抗，發(fā)育正常的左腿被打斷了，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去醫(yī)院治療，最終導(dǎo)致雙腿殘疾。罵他“瘸驢”、向他扔石塊、往他水杯里吐口水等等遭遇扎著他的心，有時他會偷偷落淚。初中沒畢業(yè)他就輟學(xué)在家跟奶奶干農(nóng)活，奶奶去世后他離開了村莊外出找活干，八年后輾轉(zhuǎn)來到這個大城市靠修鞋養(yǎng)活自己。

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和生活的艱辛形成的落差，以及他時而表現(xiàn)出的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讓聾女擔(dān)心他對其他人是否還有同情之心，因為他說過自己就是最最苦難最該被同情的人。聾女細(xì)心觀察著他。那天，一個拉著行李箱的中年女士來修拉鎖，買完菜來取行李箱時看到只是在那一段拉鎖的鎖牙間簡單地縫了一根線，女士試過后沒說話掏出十元錢遞給他就拉著箱子走了。這活根本不值這個錢，要是在東邊的鞋攤修興許就兩塊錢，而他頭也沒抬，放下手里的活，接過錢，用錘子輕輕砸了兩下鞋拐子。聾女看懂了。

聾女示意他去找親生父母，沒想到他用錘子狠狠地敲打鞋拐子：“他們一次失誤讓我受苦一輩子！我知道他們等著我感恩，但他們欠我一個道歉！”

“他們還是愛你的，給你寄過錢，你不能恨他們?！泵@女用不太清晰的河北口音說。

“誰說苦難是財富！我不要這財富！我不能像他們那樣！”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著，同時砸得鞋拐子彈跳著發(fā)出一連串震耳的響聲。聾女似乎“聽”懂了，鼻子一酸竟落下淚來，以后再也沒提過這種事。

過了好幾天，有人說在地鐵站口看到他了，不是在那里修鞋，而是乘涼。今年的夏天太熱了，他屁股下長了痱子且皮膚潰爛了。

入秋后，他起早貪黑地干活，聾女照例給他送午飯。一個天氣濕冷的中午，聾女打開的飯盒里冒著熱氣，他忽然心頭一熱濕了眼眶，比劃著說：

“明年開春咱們結(jié)婚吧，咱倆，過好后半輩子?！?/p>

點評：

一篇寫殘疾人情感的小說。不是常見的男歡女愛的故事，也不是只是用悲慘的遭遇博得讀者的一掬眼淚，小說的深刻在于發(fā)人深思的主題。男女兩個人物，男子對自己的父母充滿了恨，對未來失去了信心，對生活采取的是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蓯鄣氖桥樱环矫鎸δ凶芋w貼入微地關(guān)心，一方面用實情打動她，終于使他醒悟，開始新的生活。他們的將來怎樣，作者運(yùn)用了微型小說的“空白”藝術(shù)，把更多的想象空間留給了讀者。小說從愛出發(fā)——激勵失落者內(nèi)心深處的大愛，作品給我們以教育，給我們以鼓舞！（顧建新）